船上的检疫旗刚降下,孟买港务局卫生处派来的最后一批打赤脚、穿蓝色制服的警察刚离开我们这艘轮船,果亚人柯艾略①就立刻跑上船来,伸出一根长长的手指头,向我招了招,把我引进船上的酒吧,悄声问道:“您身上有没有起司?”
柯艾略被旅行社派来协助我通关。他身材高瘦,衣着寒酸,脸上带着一副紧张兮兮、焦躁不安的神情。我猜他说的“起司”是某种违禁品。我没猜错。他向我要干奶酪。在印度,这可是寻常人家吃不起的珍贵食品。印度政府限制干奶酪进口,而一般百姓还没学会制作这种食物。说来挺有趣,直到今天,印度人也还没学会漂白新闻用纸。但是,对于柯艾略的要求,我却爱莫能助。这艘希腊货船供应乘客的干奶酪,实在不怎么可口。从埃及亚历山大港起航后,在三个星期的航程中,我常常向那位面无表情的侍应生领班抱怨,他们的干奶酪实在难吃。如今,我怎么好意思向他开口要一些干奶酪带上岸去呢?
“没关系,没关系。”柯艾略说。他不相信我的说辞,更不愿意浪费时间听我编造理由。他走出酒吧,蹑手蹑脚沿着一条走廊来回逡巡,查看嵌在舱房门上的每一个名牌。
我走进自己的舱房,打开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凑上嘴巴,啜一小口,接着又打开一瓶梅达克萨斯白兰地,同样啜一小口。我打算把这两瓶酒带进禁酒的孟买市。在印度政府观光局工作的一位朋友事先提醒我:把整瓶酒原封不动带上岸,肯定会被没收。
稍后,我跟柯艾略在船上餐厅会合。他的神态和举止自在多了,不再那么紧张兮兮。他手里抱着一个巨大的希腊娃娃。娃娃身上穿着色彩鲜艳的民族服装,在柯艾略那身寒碜的衬衫和长裤衬托下,显得格外耀眼、亮丽。她脸庞上那两块红扑扑的腮帮子和一双湛蓝的一动不动的眼睛,使柯艾略那张瘦长的脸孔显得更加阴郁浮躁。柯艾略看见我那两瓶已经打开的酒,脸色登时一变。
“干吗把它打开呀?”
“法律规定的,不是吗?”
“把它藏起来啊。”
“这瓶梅达克萨斯白兰地,瓶身太长,怎么藏啊?”
“平着放不就得了?”
“这种瓶子的软木塞并不可靠。朋友告诉我,他们准许你带两瓶酒上岸,不是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帮我拿这个娃娃,把她抱在手上,告诉他们这是一个纪念品。你身上带着‘游客介绍卡’吧?好!这份文件很重要!只要亮出这张卡片,他们就不会搜你的身。干吗还不把这两瓶酒藏起来呢?”
柯艾略伸出双手,猛一拍,霎时间,一个身材矮小骨瘦如柴的男子打着赤脚,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二话不说,拎起我们的行李就走。自从柯艾略上船以后,这家伙就一直躲在一旁静悄悄等候着。我们怀里搂着布娃娃,手里拎着那只里面装着两瓶酒的袋子,爬下船舷,跳进一艘汽艇。柯艾略的随从把行李放好,然后独个儿在船尾蹲下来,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跟主人共乘一艘汽艇,让他感到局促不安,仿佛违反了什么戒律似的。这位主子,只偶尔瞄一两眼我怀里的娃娃,在整个航程中,他只管睁着眼睛,凝视前方,脸上写满了不祥的预兆。
对我来说,早在好几个星期以前,东方世界就已经展现在我眼前了。还在希腊时,我就已经感觉到,欧洲在我眼前逐渐隐没消失。希腊的食物甜腻腻的,充满东方风味,有些我小时候曾经品尝过。希腊的街市到处张贴着印度电影海报——据说,希腊观众最欣赏的是一个叫娜吉丝的印度女明星。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希腊人热情好客,颇有东方人之风。对我来说,希腊之旅是为埃及之旅作准备的。埃及——黄昏的亚历山大港,宛如一座无比壮阔的、亮晶晶的大拱门矗立在冬季的海洋上。防波堤外,细雨,前任国王②的白色游艇悄无声息,幽然浮现碧波中。船的发动机突然停了,骤然间,码头上响起一阵喧闹声,成群身穿脏兮兮无领长衫的男子仿佛听见信号似的,叫嚷着,争吵着,叽叽喳喳,争相爬上这艘已经满载乘客的轮船,在船中奔跑穿梭着。就在这样的一个国家,而不是在希腊,东方世界正式展现在我眼前:脏乱、盲动、喧嚣、突如其来的不安全感——你突然发觉,四海之内皆非兄弟,你的行李随时都会被人摸走。
就在这种地方,你体会到向导的重要性。这种人了解本地习俗,能够帮你摆平一切问题,连那些印刷粗糙、文法不通的表格和申请书,他都看得懂。“我教你怎么填。”在海关大楼,向导指着表格对我说。偌大的一间屋子,挤满了脚夫、导游、官员、闲人、警察和观光客,闹哄哄的,活像一个市场。一个希腊难民凑到我耳朵旁悄声说:“听着,他们打算今晚下手打劫观光客。”他(我的向导)却指着表格上那条标明“日期”的虚线,吩咐我说:“在这儿填写‘一部柯达照相机’。”然后他又指着“签名”那一栏命令我:“在这儿填写‘未携带黄金、首饰或宝石’。”我提出异议。他说:“填!”这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听在我耳中却很像阿拉伯语。这位向导个头高大,脸色阴沉,带着几分好莱坞式的邪气。他头上戴着一顶土耳其毡帽,手里握着一根藤杖,不停敲打着他的大腿。我遵照他的指示把表格填妥。他这一招还真管用。“现在,”向导脱下他头上那顶绣着“旅行社”字样的毡帽,换上另一顶代表“×旅馆”的帽子,对我说,“咱们到旅馆去吧。”
此后,一幅接一幅景象次第展现在我眼前,让我看到了以前只在书本上认识的东方世界。在我心目中,每一幅景象都是一个新发现:头一遭,看见那被无数照片和文章描绘得几近神秘的阿拉伯无领长衫,活生生地穿在街头那些男人身上,对我来说,这不啻是一种启示。在那家年华老去、风光不再却依旧充满旧王朝遗风的旅馆,我嗅到了印度种姓阶级制度的气息。那位年纪颇为老迈的法国侍应生只负责招呼客人,替他跑腿打杂、端盘送碗的是一群头戴毡帽、腰缠束腹带、眼神忧伤、一个劲儿绷着脸闷声不响的黑人小厮。旅馆大厅聚集着成群身穿花哨制服的黑人服务生,他们不停钻进钻出,忙得不亦乐乎。跨出旅馆大门,来到街上,你期待的那个东方世界霍然展现在你眼前:面黄肌瘦的儿童、脏乱、疾病、向观光客讨取小费的声声哀唤、沿街叫卖的小贩、四处兜售不知什么票券的黄牛、一抬头就可以瞥见的伊斯兰教寺院尖塔。城中随处可见帝国主义遗留的痕迹:暗沉沉、冷清清、四面嵌着玻璃的欧洲风格商店;发廊里,满脸哀伤的法国美容师压低嗓门说,市面上再也找不到法国香水了,只好将就使用气味浓郁的埃及香水;市场上,一位来自黎巴嫩的商人以轻蔑的口吻谈论“本地人”。他说他不信任这帮人,除了他的助手,而后者却背着他的主子悄悄告诉我,总有一天,黎巴嫩人和欧洲人全都会被驱逐出埃及这个国家。
一幅景象接着一幅,你以前在书本上读到的东方世界,如今,一一呈现在你眼前。在开往埃及首都开罗的火车上,那位坐在过道对面的先生忽然清起喉咙来,一连咳了两声。他鼓起腮帮子,用他那根无比灵活的舌头,把嘴里那团浓痰卷成一颗小球,然后伸出拇指和食指,从口中撮出这颗痰球,凑上眼睛,仔细观赏了好一会儿,才把它放在手心上缓缓揉搓着,直到它消失。这位男士身穿三件式西装,身边放着一台晶体管收音机,开得震天价响。开罗到了!东方市集的万种风情霍然展露在眼前:堆满垃圾的狭窄街巷,即使在冬天也臭烘烘的;栉比鳞次的小店里摆满各种仿冒品;人群熙来攘往;满街汽车喇叭齐鸣,让原本已经够刺耳的市嚣声,变得令人更加难以消受;颓败的中古世纪建筑物,一幢一幢,依旧矗立在瓦砾堆中,四处散布着青绿色和宝蓝色瓷砖,让人联想起那早已经消失的“美”和“秩序”的时代——一座座水晶喷泉旁发生的一桩桩风流韵事,唉,在那个其实也不怎么讲求秩序的时代,也许真的发生过吧。
市场中有一个补鞋匠,头戴白色瓜皮小帽,鼻梁上架着一副钢框眼镜,颏下蓄着一部花白胡须,脸庞上布满皱纹——这位仁兄应该摆个姿势,让美国《国家地理》拍张照片:双手灵巧、一脸坚毅的东方匠人。我的鞋底松脱了,走起路来啪嗒啪嗒响。能不能帮我修补一下?他蜷缩着身子坐在人行道上,低头干活,听我这么一问才抬起头来,眯起眼睛瞄了瞄我的鞋子、长裤和雨衣:“五十披亚斯德③。”我说:“四十。”他点点头,伸出手来脱下我的鞋子,然后拿起一把铁锤,二话不说就开始把一根长达一寸的铁钉敲进我的皮鞋。我慌忙伸手抓住鞋子,他笑了笑,一手举起铁锤,一手抓住鞋子不放。我使劲一扯,他终于松手。
埃及的金字塔早已沦为公共厕所——这一点,旅游指南之类的书当然不会提起。四处人潮汹涌:导游、“守门人”、赶骆驼的和成群的男孩(他们的驴子全都名为“威士忌加苏打”)。讨取小费的叫唤声此起彼伏:爸客施舍!爸客施舍!“进来喝杯咖啡吧。我可不是要你买东西哦。我只是想跟您聊聊。尼赫鲁先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咱们不妨坐下来谈谈,交换交换意见。我可是大学毕业生啊。”我赶忙搭乘空荡荡的公共汽车回到亚历山大港,提早两天,登上了那艘希腊货轮。
接下来就是一段烦闷而漫长的航程:一个又一个非洲海港,看起来就像辽阔的大陆边缘上的一块块小空地。就在这儿,你终于领悟到,尽管埃及有很多黑人,但它并不是真正的非洲;尽管街上到处可见伊斯兰教寺院的尖塔和阿拉伯男人的无领长衫,但埃及毕竟不是东方世界——它是欧洲的最后疆界。在沙特阿拉伯的吉达港,男人们身上披着的无领长衫显得干净许多,簇新的美国轿车满街奔驰,十分拉风。当局不准我们上岸。我们只好待在船上,眺望吉达港码头上的风光。一只只骆驼和山羊,被一艘艘脏兮兮的不定期货轮上的起重机和吊钩卸到码头上,斋月即将结束,这些畜生将被宰杀,让人们解馋。高高悬吊在半空的骆驼们惊慌失措,只管拼命伸张它们那突然变得毫无用处的四肢,降落到地面时(有时轻轻地,有时砰然一声),它们赶紧蹲伏下身子,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然后朝伙伴们跑过去,挨挨擦擦,互相抚慰。港中一艘汽艇突然失火。我们的轮船拉起警报。几分钟之内,好几辆救火车就赶到现场。我们船上一个年纪轻轻的巴基斯坦学生说:“独裁政府办事可真有效率啊。”
我们已经到过非洲,但船上竟然有四位乘客还没打黄热病预防针。从巴基斯坦传出的天花,这阵子正在英国蔓延。我们担心,轮船抵达卡拉奇港口,会遭受巴基斯坦当局刁难。进港后,一群巴基斯坦官员爬上船来,接受船长招待,几杯酒下肚,检疫的程序也就免了。然而在孟买港口,印度官员却滴酒不沾,连船长敬奉的一杯可口可乐也没喝完。他们感到很抱歉,但那四位没打预防针的乘客必须被送到圣克鲁斯的隔离医院,否则,这艘船就得停留在外港。这四个乘客中,有两位是船长的父亲和母亲。这一来,我们只好待在外港了。
这是一段非常缓慢的航程。我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所思,虽然复杂,却十分肤浅。但它毕竟是东方之旅的一段必要的序曲。见识过开罗的市场,卡拉奇的街市风光就不会让人感到格外惊讶。在这两个城市,人们都管小费叫“爸客施舍”。气候的转变非常急遽,从地中海的冬天骤然转换成红海的溽暑,其他改变则缓慢得多。从雅典到孟买,一路上你会察觉到,对人的定义正在逐渐转变,你会发现一种对你来说崭新而陌生的权威和服从关系。欧洲人的身材容貌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非洲人的体型和五官,然后,经由闪米特民族聚居的阿拉伯半岛,融入雅利安人种控制的那一部分亚洲地区。一路上你看到的人,仿佛缩小了,变形了。他们一路跟着你,伸出手来苦苦哀求你赏几个钱。我的反应只能用“歇斯底里”来形容。生平第一次,我意识到自己是一个高尚的、具有完整人格的人,不容人侵犯,因此,在恐惧心理驱使下,我对那些人的态度颇为凶暴残忍。至于我究竟用怎样的眼光看待东方世界,这一点都不重要。这会儿,我还没有时间进行这样的反省。
唉,肤浅的印象,过度的反应。这一段旅程中,倒有一件事永远铭刻在我心间。轮船停泊在孟买外港那天,我就想起这件事。那时,我伫立在甲板上,眺望着泰姬陵大陆酒店背后的落日,心里想,如果孟买只是这段航程中我们经过的许多港口中的一个,高兴时上岸走走,探险一番,不高兴时就待在船上,不去理睬它,那该多好啊。
那件事发生在埃及的亚历山大港。在这座城市,马车四处横行,只管骚扰游客。马儿骨瘦如柴,车身破破烂烂,就像马车夫身上的那件衣裳。马车夫向你打个招呼,然后把车子驶到你身边,一路跟随你,亦步亦趋,如影随形,直到另一名游客出现在眼前,他才转移目标放过你。每次摆脱这帮家伙的纠缠,逃回船上,我就会大大松一口气。站在甲板上观看马车夫骚扰别的游客,感觉上就像观赏一部无声电影:不幸的人一出现,马车夫就驱赶马车飞窜到他身边,纠缠上他,比手画脚,一路跟随着他,配合他的步伐,最初健步如飞,然后夸张地放慢速度,最后不疾不徐,亦步亦趋。
一天早晨,空旷冷清的偌大码头,忽然热闹起来,感觉上,就像一部无声电影变成一首寂静的史诗。一长排又一长排的双色出租车络绎不绝地开过来,停泊在码头大楼外;一组组黑色马车散布在码头四周,好像只等导演一声令下,就大举出动。右边码头大门,更多的出租车和马车如潮水般不断涌进。马儿踢踏踢踏奔跑不停。马车夫扬起右手,飞扬着马鞭。但这股兴高采烈劲儿只能维持短短的一下子。很快,每一辆马车都各就各位,安静下来。大伙儿期盼的访客终于出现在眼前:一艘巨大的白色远洋邮轮,船上乘载的可能是多金的观光客,但也可能是身上只带了十英镑、准备迁居到澳洲的移民。邮轮缓缓地、悄悄地驶进亚历山大港。更多出租车闯进码头大门。更多马车发狂似的奔驰在码头上,到头来却落得一场空,车夫闲着没事,只好喂马儿吃草。
邮轮一大清早靠岸。直到中午,第一批乘客才走出码头大楼,进入那闹哄哄、乱成一团的码头广场。仿佛听到导演一声令下,马车夫们从柏油地面上卷起草料,塞进驾驶座底下的箱子,然后蜂拥上前,把从船上下来的每一个乘客团团围住。这些乘客看起来活像一只只大肥羊:粉扑扑,怯生生,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他们手里提着篮子,拎着照相机,头上戴着草帽,身上穿着光鲜亮丽的棉布衬衫,以抵御埃及冬天的寒气(一阵凛冽的朔风正从海上吹来)。但我们的同情心早已经转移:我们现在站在亚历山大港马车夫这一边。他们乘兴而来,意气风发,却被困在码头上,苦苦等候一整个早晨,所以,这会儿我们都想看到他们一拥而上,劫持这帮观光客,把他们押上马车,穿过码头大门扬长而去。
结果却让我们大失所望。就在邮轮乘客被马车和出租车团团包围,准备弃械投降束手就擒的当儿,两辆簇新的、亮闪闪的游览车驶进了码头大门。从船上俯瞰,这两部车子看起来活像两个精工打造、价格高昂的玩具。一前一后,两辆游览车穿梭在成群的马车和出租车中,缓缓地兜了一圈,转了一个大弯。转眼间,码头上聚集的那群身穿五颜六色棉布衬衫的观光客全都消失无踪,地面上空荡荡的,只剩下冷清清的柏油。马车夫眼睁睁看着肥羊跑掉,不甘心,纷纷追上前,但没追上几步就垂头丧气跑回来,守候在原来的位置上。马儿张嘴衔起柏油地面上四处散落的草料,自顾自吃起来。
一整个下午,成排的出租车和马车依旧逗留在码头上,守候那些没坐上游览车的邮轮乘客。这类乘客并不多。他们三三两两走出码头大楼,举手招呼出租车。尽管不受欢迎,马车夫们的热诚和斗志依旧十分高昂。一有乘客露面,他们就跳上驾驶座,挥动马鞭,催促马儿快跑。这群身上披着破旧大衣、脖子上环绕着围巾、懒洋洋无所事事的马车夫,刹那间仿佛变了一个人,浑身充满活力和意志。有时,马车夫们缠上了落单的邮轮乘客,他们为了抢生意,一言不合就争吵起来,把乘客吓得直往后退缩;有时,一辆马车跟随一个乘客,亦步亦趋来到码头大门口,就在那儿,我们望见这位远远看起来身形十分渺小的乘客停下脚步,认命似的叹一口气,乖乖爬上马车。但这种情况并不常见。
天色渐渐暗下来。马车不再奔驰追缠客人。它们缓缓地兜着圈子,在码头上闲荡。北风越来越凛冽,码头陷入黑暗中。华灯初上,但那成排马车依旧在码头上逡巡。直到邮轮灯光大亮,连烟囱都被照耀得宛如火树银花一般,马车夫们才死了心,一个接一个悄悄溜走,把零零碎碎的草料和一堆堆马粪遗留在码头上。
那天夜里,我独自走到甲板上。不远处,街灯下孤零零停放着一辆马车。从晌午到现在,它就一直待在那儿。早些时候,码头大楼周遭闹得不可开交,马车夫们争相抢夺客人,它却静悄悄退隐到一旁。一整天,它没载上一个客人,这会儿深更半夜,当然更不会有客人出来叫车了。车上点着一盏灯,昏昏黄黄。马儿把嘴巴伸到马路中央一小堆干草上,自顾自地吃草。寒风中,车夫身上裹着大衣,手里抓着一大块抹布,不停擦拭着晶亮冷清的车篷。擦完,他拿出一根掸子,拂拭车身上沾着的灰尘,然后又拿起抹布,在马儿身上擦拭一番。不到一分钟,他又钻出马车,重新擦拭起来。一整晚,他就这样钻进钻出,擦拭不停。马儿只管低头吃草,车夫身上的大衣闪闪发光,马车亮晶晶的。整天整夜没等到一个客人。第二天早晨,邮轮驶离亚历山大港,码头又变成一片荒芜。
而今,坐在汽艇中,即将登上孟买码头(奇怪,岸上的起重机和建筑物上的名字全都是英文),我心里想的却是那只不吭声、只管蹲伏在主人身后的动物。同样让我感到不自在的,是码头上的那群衣衫褴褛、身材瘦弱、跟周遭的石砌建筑物和金属打造的起重机形成强烈对比的身影——这些异国身影可一点都不像通俗小说里描写的那样浪漫。我忽然领悟到,在孟买,就像在亚历山大港,权力并不值得骄傲。动辄发脾气,摆架子,到头来只会让你瞧不起自己。
当然,柯艾略(教我填写各种表格,帮我摆平一切纠纷的向导)说得一点都没错。孟买果然实施禁酒令,而且雷厉风行。我那两瓶已经打开的酒,被身穿白色制服的海关人员没收了。他们召唤一位脸色阴郁、身穿蓝色制服的男士前来,“当着我的面”查封这两瓶酒。这位蓝衣男子慢吞吞进行这项因属于体力劳动而略显低下的工作,但他仿佛把它当作一种享受似的。他的神态举止告诉我们,他可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国家公务员,尽管这会儿他正在从事一项低级的体力劳动。海关人员交给我一张收据,告诉我,只要我申请到许可证,我就可以领回这两瓶酒。柯艾略却没那么乐观。他说,洋酒一旦被查扣,瓶子总会莫名其妙被打破。但他自己的问题却解决了。海关人员没仔细搜查我们随身携带的物品,连问都不问一声,就让柯艾略的希腊布娃娃过关了。他从我手里抱过娃娃,收下向导费,掉头就走进孟买市街,转眼就消失无踪。这辈子,我再没见过这个人。
待在孟买挺累人的。天气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整个人奄奄一息。磨蹭了几天,我终于下定决心去领回我那两瓶酒。早晨,我作出这个决定,下午,我准备出发。站在“教堂门车站”的阴影中,我犹豫着,究竟要不要跨越那条暴晒在毒日头下的大马路,一路步行到观光局。内心挣扎了好几分钟,我终于鼓起勇气穿越马路。眼前出现一排石阶。我奋力爬上去,坐在一台风扇下歇息。一股比那张许可证还要强大的诱惑力,把我从昏睡中唤醒过来——楼上的办公室开着冷气。在那儿,印度可是一个井井有条,甚至称得上奢侈的国家。办公室的装潢还挺时髦的:墙上挂着一幅幅地图和一张张彩色照片,木架上陈列着各式传单和册子。很快就轮到我了。我依依不舍站起身来,走上前填写表格。办事员也得填写表格,总共三份,而我只需填写一张。接着,他打开好几本各式各样的账册,在上面不知书写什么。最后,他把一沓阔页纸递到我手中——原来,这就是“持有洋酒许可证”。这位先生办起事来干脆利落,待人彬彬有礼。我向他道谢。他说不必客气,只是一点文书工作而已。
一天只做一件事——这是我的生活准则。直到第二天下午,我才搭乘出租车回到码头。身穿白色制服的海关人员和身穿蓝色制服、从事低等体力劳动的那位男士,看见我回来,颇感诧异。
“你落下什么东西了吗?”
“两瓶酒。”
“你搞错了!我们从你身上查扣了两瓶酒,当着你的面查封的。”
“是啊,我现在打算把它们领回去。”
“可是,我们不会把查扣的洋酒留存在这儿呀。我们没收和查封的每一件东西,都立刻送到‘新海关大楼’。”
离开码头时,他们竟然搜查我搭乘的出租车。
新海关大楼是公共工程处兴建的一栋庞大的双层建筑物。整栋房子弥漫着政府机关特有的阴森气息,屋里人潮汹涌,挨挨挤挤,热闹得就像一间法院。车道、走廊、阶梯、通道,到处都是人。“酒!酒!”我一路嚷着,一路跟随服务人员从一间办公室走进另一间办公室,走马灯似的转来转去,钻进钻出。每一间办公室都坐满身穿白衬衫、鼻梁上架着眼镜的年轻男子,他们坐在办公桌前,形容枯槁,一脸憔悴,面对桌上乱七八糟堆放着的各种文件。一位官员把我打发到楼上去。爬上楼梯,我看到一群打赤脚的男子坐在石板地上。最初,我还以为他们在玩纸牌,那是孟买街头随处可见的休闲活动,仔细一瞧,才发现他们在整理包裹。其中一个说,我走错地方了,我应该去后面那栋楼房。这栋建筑物楼下的一个房间挤满衣衫褴褛的男女,看起来就像一间大杂院,但是,另一个房间却堆满布满灰尘的破旧家具,乍看之下,让人误以为这是一间旧货店。无人认领的行李就存放在这儿。我终于找对地方了。我走上楼,站在一列长长的队伍后面,缓缓向前移动。队伍尽头,孤零零坐着一位会计师。
“你找错人了。你应该找那位穿白色长裤的先生。瞧,他就坐在那儿。他人很好。”
我朝这位官员走过去。
“你的‘持有洋酒许可证’带来了吗?”
我掏出那一沓签过名盖过章的阔页纸,递到这位官员眼前。
“你的‘运输准证’带来了吗?”
这玩意儿,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你得去办一张运输准证。”
我满身臭汗,筋疲力尽,一急之下险些迸出眼泪来。“但他们没告诉我啊。”
这位官员很有同情心。“我们一再叮咛他们,需要办这个准证。”
我掏出身上所有文件,一股脑儿扔到他眼前:持有洋酒许可证、海关收据、护照、码头使用费收据和“游客介绍卡”。
他煞有介事地把我的文件从头到尾翻看一遍。“没有。我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儿没有我需要的运输准证。从纸张的颜色一看就知道。运输准证是浅黄色的。”
“运输准证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他们为什么不发一张给我呢?这个准证到底有什么用处?”
“我必须先看看你的运输准证,才能把被查扣的东西交还给你。”
“拜托了。”
“对不起。”
“我马上就给报社写信,揭发这件事。”
“请便。我一再嘱咐他们,记得叫那些领取查扣品的人申请一张运输准证。不单是为了你!昨天,有个美国人到这儿来领取查扣品。为了这张准证,他气得发誓,一领到被查扣的那瓶酒,他肯定会把它砸碎。”
“帮个忙,告诉我,我在什么地方可以弄到这个什么运输准证。”
“发给你收据的人,应该同时给你运输准证呀。”
“可是,我刚从他们那里来呀。”
“我不知道。我们一再叮咛他们。”
“回旧海关大楼!”我告诉出租车司机。
这回,大门口的警卫认出了我们,不再搜查我们的车子。这座码头是我进入印度的大门。只不过几天前,这儿的一切事物对我来说都是新奇的:黏湿的黑色柏油,旅客兑换外币的小亭子,各式各样的摊位,身穿白色、蓝色和卡其色制服的海关人员——我兴致勃勃,仔细观看码头上的这些人和这些景物,因为在我心目中,它们是码头大门外那个印度的缩影。如今,我却懒得再看它们一眼。尽管感觉迟钝,我内心深处却感受到一股报复的快感:这几个穿白色制服的海关官员和那个穿蓝色制服的、工作低等的家伙狼狈为奸,玩忽职守,被我当场逮着了,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