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们却装出一副很无辜的样子。
“运输准证?”其中一位官员说,“你没搞错吧?”
“你告诉他们你打算离开孟买?”另一位官员问道。
“‘运输’准证?”又有一位官员离开自己的办公桌,朝向一位官员走过去,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运输’准证啊?”
这位官员倒是听说过这玩意儿。“他们曾经行文通知我们。”
原来,运输准证的作用,是让人们把领回的查扣品,从海关大楼运送到旅馆或民宅。
“拜托,发给我一张运输准证,好吗?”
“我们这儿不签发运输准证。你得去……”他抬起头来瞄了我一眼,心肠软了,“呃,我把地址写给你吧。瞧,我把你的编号也写在上面。这一来,你到新海关大楼后就不必再像没头苍蝇那样四处乱找了。”
出租车司机一副气定神闲、见怪不怪的模样。看来,这种场面他早就见多了。我把地址念给他听,没等我念完,他就猛踩油门,飞驰进晌午时分满城汹涌的车潮中,一路穿梭蛇行,来到一栋外面悬挂着黑白两色布告板的巨大砖砌建筑物前。
“去吧,”从司机的口气,我听得出他满同情我的。“我在这儿等你。”
每一间办公室门外都挤着一小堆人。
“运输准证!运输准证!”我一路叫嚷。
在几个锡克教徒④指点下,我终于来到大楼后面一间低矮的库房。旁边有一扇门,门上标示着“禁区”。一群工人排列成一纵队,鱼贯走出门来,举起双手,让把守在门口的武装警卫搜身。
“运输准证!运输准证!”
我走进一条长长的走廊,看见那儿聚集了一群锡克教徒。他们是货车司机。
“洋酒准证!洋酒准证!”
好不容易,我终于找到了这间办公室。它坐落在底层的一间低矮的长方形房间,避开天上那一轮火热的日头,整间屋子阴阴暗暗的,就像伦敦城里的地窖,但四处弥漫着老旧纸张散发出的一股暖烘烘、灰扑扑的霉味——文件堆满各个角落:在那一排排直伸到灰色天花板的架子上、在办公桌和椅子上、在办事员和身穿卡其色制服的信差手中。那一沓沓卷宗被翻阅过无数次,皱巴巴、软趴趴的,几乎每一页都打起了折角。许多档案贴着早已褪色的粉红纸条,一样皱巴巴、软趴趴,上面标示着“速件”、“急件”或”立即办理”。在这一堆堆、一沓沓和一捆捆的文件中,一群面无表情的办事员四处散坐着。他们有男有女,拱起肩膀,垂着头,躲藏在办公桌上堆叠的卷宗后面,脸色显得十分苍白——印度人特有的那种苍白。一位戴眼镜的老先生,独自坐在房间角落一张办公桌前,脸有点浮肿。我猜,大概是消化不良的缘故。别看他这副德行,若不是这位老先生坐镇这间办公室,说不定他手下那群办事员早就被堆积如山、无所不在的文件淹没了。
“运输准证?”
老先生慢吞吞抬起头来,瞅了我一眼,脸上并没显出惊讶或愠怒的表情。各种贴着粉红纸条的文件,散布在办公桌上。一台台式电风扇恰好放在那儿,不断吹拂桌上的纸张,却没把它们弄乱。
“运输准证。”他嘴里喃喃地念着,仿佛在咀嚼这几个听起来冷僻的字眼。但他在脑海中的档案搜索了一会儿终于恍然大悟。“填写一张申请表格吧,一张就够。”
“您能不能给我一张表格?”
“这种表格到现在都还没印好呢。你就写一封申请函吧。呃,把这张纸拿去,坐下来写。写给‘孟买市间接税务暨禁酒事务局局长’。你的护照带来了吧?把护照号码写上去。哦,别忘了写下‘游客介绍卡’号码。我会立刻办理这件事。”
我遵照指示,把“游客介绍卡”号码〔TIO(L)156〕抄录下来。老先生果然立刻办理这件事。他把我的文件递交给一位女性职员。“德赛小姐,能不能请你马上填写一张运输准证?”在他的口气中,我听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在这间办公室待了一辈子,他依旧能够体会和感受这份工作给他带来的无穷乐趣,而且,尽管不动声色,他也愿意将这种乐趣传递给他的手下,与他们分享。
不知怎的,我却连最简单的句子也写不出来,连最普通的英文单词都会拼错。情急之下,我把办公室主任给我的那张纸揉成一团。
主任抬起头来瞄了我一眼,带着责备的口气,温和地说:“一份申请书就够啦。”
在我身后,德赛小姐正在填写表格。她使用的是前大英帝国政府机关普遍采用的那种粗钝、无法擦除、字迹又难辨识的铅笔——这种书写工具的唯一优点,是它能够应用在复写纸上,减少抄写的麻烦。
好不容易,我终于把申请书写好了。
就在这当口,我带来的女伴忽然头一垂,身子向前一倾,砰然一声,整个人昏倒在椅子上。
“水!”我对德赛小姐说。
她一面书写,一面伸出另一只手来,指了指架上一个满布灰尘的空玻璃杯。
办公室主任正皱着眉头批阅其他文件,这时他抬起头来,望了望昏倒在他前面那把椅子上的女人。
“身体不舒服吗?”他的口气还是那么的温和平稳。“让她休息一会儿吧。”说着,他伸出手来,把桌上那台电风扇挪开。
“水呢?”我问道。
躲藏在文件堆后面的女职员们纷纷抿起嘴唇,扑哧扑哧笑起来。
“水!”我扯起嗓门,朝一位男职员呼喝了一声。
他站起身来,一声不吭,朝房间尽头走过去,转眼消失无踪。
德赛小姐把表格填妥,抬起头来,惊恐地望了我一眼,然后抱着厚厚的一本拍纸簿走向办公室主任。
“运输准证准备好了,”主任对我说,“你把申请书写好,就过来签个名吧。”
那位男职员回来了,两手空空。他一声不响,径自朝办公桌走过去,一屁股坐下来。
“水呢?”
他瞅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来自顾自处理他的文件。他没开口,也没像一般印度人那样耸耸肩膀,但眼神中却流露出一股厌恶。
这种态度比不耐烦还要令人难以忍受。这简直就是粗鲁、没教养、忘恩负义。就在这当口,一个身穿制服、骄傲得就像一位军官的杂役,趾高气扬地走进办公室。他手里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一杯水。我现在总算弄清楚了:职员是职员,杂役是杂役,各司其职,不相混淆。
危机宣告结束。
我在表格上签下三个名字,终于领到运输准证。
主任打开另一个卷宗。
“纳德卡尼,”他柔声呼唤一位男职员,“这份备忘录我看不懂呢。”
他早就把我忘得干干净净。
出租车内闷热不堪,座位滚烫。我和女伴来到朋友的公寓,一直待到天黑。
朋友的朋友走进屋里来。
“怎么了?”
“我们去申请运输准证,她昏倒了。”我故意轻描淡写,免得让朋友难堪。随后我又补上一句:“也许是因为天气太热的缘故吧。”
“这跟天气毫无关系。你们这些从国外来的人,老是怪罪这里的天气和水。这位小姐根本就没事!来到这个国家之前,你们就对印度存有成见。你们读了太多西方人写的、对印度充满偏见的书。”
那位打发我去申请运输准证的官员看见我回来,显得非常开心。但这还不够。我必须去找库尔卡尼先生,向他查询缴交仓库费用的手续。问清楚该缴多少钱后,我得马上赶回来,跟身穿蓝色制服的职员接头,然后到出纳室走一趟,把仓库费用付清,再回头去找库尔卡尼先生,领回我那两瓶酒。
我手里握着一沓文件,找不到库尔卡尼先生。有人想把它拿走。我知道他只是好奇和好心,想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东西。我不肯放手。他瞪着我,我瞪着他。我终于放手。他翻了翻那沓文件,然后斩钉截铁地说,我走错地方了。
我扯起嗓门尖叫一声:“库尔卡尼先生!”
周围的人全都吓了一大跳。有人跑过来安抚我,把我带进隔壁一个房间。原来,库尔卡尼先生就一直躲在这儿!一群民众正在排队等候。我冲到队伍前头,高高举起那沓文件,一面挥舞,一面朝库尔卡尼先生大声叫嚷。他赶忙伸出手来,夺下我手里的文件,匆匆浏览一番。队伍中的几个锡克人开始抱怨。库尔卡尼先生哄他们说,我是一位大人物,有急事,而且我比他们年轻。说也奇怪,听到这番说辞,那几个锡克人登时就安静下来了。
库尔卡尼先生吩咐手下,把相关账册全都搬过来,堆放在他办公桌上。他低着头,一面翻阅账册,一面举起手里拈着的那支黄铅笔,做出一个灵巧而优雅的手势。聚集在办公桌前的那群锡克人,立刻向两旁散开。库尔卡尼先生拿起眼镜,架在鼻梁上,抬起头来瞄了瞄对面墙上挂着的日历,扳起手指头,计算一番,然后摘下眼镜,又低下头来查看账册。他举起黄铅笔,又做了一个心不在焉的手势。锡克人又排成一队聚集到他的办公桌前,把墙上的日历挡住。
接着,我又回到楼上。身穿蓝色制服的职员拿起印章,在库尔卡尼先生交给我的那张纸上盖个印,然后打开两本账册,把这笔账登录进去。出纳员又在文件上盖个章。我掏出钱来,把仓库使用费付清。出纳员把这笔收入登记在另外两本账册中。
“嗯,办好了,”海关官员接过那份盖着两个关防大印、外加三个签名的文件,匆匆浏览一番,然后在上面签下自己的大名。“手续完备,你可以领回你那两瓶洋酒了。赶快到楼下去找库尔卡尼先生吧。办公室快关门了。”
<u>①</u>果亚是印度西海岸一个地区,濒临阿拉伯海,距孟买约400公里,原为葡萄牙属地,1961年12月并入印度,现为印度联邦一个行政区。柯艾略(Coelho)是葡萄牙姓氏。—译者注(本书中除特殊说明,均为译者注)
<u>②</u>这里指埃及国王法鲁克一世(Farouk I, 1920-1965),1936年登基,1952年逊位。
<u>③</u>披亚斯德,埃及、叙利亚、黎巴嫩、土耳其和苏丹的货币单位,符号为P。
<u>④</u>锡克教徒信奉的锡克教为印度教的一支。一般人印象中的锡克人身材魁梧,头缠红布巾,蓄着络腮胡,以骁勇善战闻名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