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一定猜不出我是干什么的吧?”
这个中年男子身材瘦削,五官轮廓分明,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他那两只眼睛只管瞟来瞟去,鼻尖上闪烁着一颗晶莹的汗珠。冬天早晨,我们搭乘的火车二等车厢没开暖气,冷飕飕的。
“我也许能帮得上忙呢,我在铁路局工作。这是我的工作证。你见过这样的工作证吗?”
“你是查票员。”
他咧开嘴巴笑了笑,露出秃秃的牙龈。“先生,你弄错了。查票员都穿制服。”
他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唾沫横飞。“看来你永远猜不出我的身份。嗯,我告诉你吧。我是北方铁路局的‘表格与文具视察员’。”
“表格与文具!”
“对。我一年到头在路上奔波,不分昼夜寒暑,从一个车站到另一个车站,视察每一个火车站办公室使用的表格和文具。”
“视察员先生,您当初是怎么干上这一行的?”
“别提了,先生,往事不堪回首。”
“千万别这么说,视察员先生。”
“我可以混得更好,先生。您听我这一口英文,还挺流利的吧?我的老师是英国人哈丁先生。我是大学毕业生,拥有文学士学位。当年我雄心勃勃地进入铁路局工作。他们把我安置在仓库里。那段日子,我每天从货架上搬下成捆的表格和工具,交给脚夫。当然,申请单先得经过上头批准,我才会发给他们这些东西。”
“当然。”
“在仓库蹲了好几年,我才熬出头来,坐进办公室。过程十分缓慢,但我还是熬过来了。我一辈子都待在铁路局的‘表格与文具’部门。我养活一家人。我让我的儿子接受良好的教育。我把女儿风风光光地嫁出去。我的两个儿子,如今一个在陆军,一个在空军,是军官哦。”
“听您这么一说,视察员先生,您这一生成就还挺大的,挺值得骄傲的。”
“哦,先生,您别消遣我!我这一生算是白过了,没什么可以夸耀的。”
“视察员先生,能不能请您谈一谈您的工作。”
“机密,这是业务机密。不过您若真想知道,我就告诉您吧,首先,我得拿出一份文具申请单给您瞧瞧。”
“看起就像一本小册子,总共十六页。”
“有时,申请单会送到站长那儿。每年一次,我们向各车站的站长发出这样的申请单。站长把申请单填妥,呈上三份。顺便一提,您现在看到的文具申请单是最基本的一种。还有其他形式的申请单。”
“站长把申请单呈上去,然后……”
“然后,申请单就交到我手里了。接着,我就开始进行查访的工作。我搭火车来到那座车站,不动声色,跟着其他乘客一块儿下车。有时,我还挨车站站长一顿臭骂呢,而他竟然不知道我是查核他的申请单的。这时我才表明我的身份。”
“你好狡猾啊,视察员先生。”
“是吗?身为‘表格与文具视察员’,我必须摸清我手下每一位站长的底细。他们的个性显露在申请单上。从他们填写的表格,你可以看出他们是怎样的人。您瞧瞧这份申请书,这是昨天填报的。”
这份申请单用黑笔填写,旁边用红笔加上密密麻麻的注解和批示。
“翻到第十二页。看到没有?这位站长竟然申请一百本便条簿。”
“天哪!你只给他两本。”
“这位站长有六个儿子,全都在学校读书。那一百本便条簿,有九十八本是给他的孩子用的。身为‘表格与文具视察员’,我知道他们会耍什么伎俩。哟,火车到站了!我得在这儿下车了。看来今天我又会碰到一箩筐鲜事了。但愿我有机会告诉你,这个火车站的站长究竟申请哪些文具。”
“前些天,我遇到你手下的一位‘表格与文具视察员’。”
“你遇到什么?”
“铁路局的‘表格与文具视察员’呀。”
“我们局里没有这种人。”
“这个人可不是我捏造出来的。他还把文具申请单拿出来给我看呢。”
一听到“文具申请单”,这位朋友只好招认了。
“纸包不住火,这项机密还是泄露出去了。有些人在铁路局工作了一辈子,从没听说局里有这么一号人物。唉,这阵子为了安排总统行程,我忙得晕头转向。我们那位前总统不喜欢坐飞机。你知道,对铁路行政人员来说,安排总统行程是多伤脑筋的一件事吗?更改行车时刻表、重新规划路线、检查铁轨——一寸一寸地检查啊。总统驾临之前二十四小时,派出大批保安人员,四处巡逻,监控可疑人物。然后,你得亲自扮演替身的角色,在总统专车抵达前十五分钟,搭火车在同样的路线上先走一趟。如果有人想暗杀总统,首先遭殃的人就是你。”
“在你们这座伟大的城镇,我们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才能喝到一杯咖啡啊?”
“在咱们这个地区,火车站是文明的中心。那儿供应的咖啡挺可口的。”
“我们到火车站去吧。”
“先生,您点什么?”
“两杯咖啡。”
“对不起,我们不卖咖啡。”
“哦。那么,来一壶两人份的茶吧。顺便把顾客申诉表拿来让我们填一填。”
“先生,您说什么?”
“顾客申诉表啊。”
“先生,我去跟经理讲一声。”
“不必了。你把那壶茶跟顾客申诉表拿来就行了。”
“我为这件事向您致歉。火车站的餐饮,是交给当地承包商办理的。我们把咖啡和茶叶交给承包商,他却转卖给别人。我们拿他没办法。这个承包商认识一位部长。这是我们印度特有的现象。瞧,服务生回来了。”
“他把顾客申诉表带来没有?”
“没有。他端来了两杯咖啡。”
印度铁路!它永远留存在每一个旅人记忆中——不管你是在印度哪一个地区旅行:北部、东部、西部或南方。然而,却很少作家记述印度铁路的浪漫传奇。这个规模无比庞大的机构,缩短了印度的距离。它在每一个车站张贴一幅早已褪色的布告,信心满满地宣称:误点的班车通常会准时抵达目的地。确实,印度的火车通常都能够做到这一点。可是,印度铁路局的浪漫传奇真的存在吗?一个这么复杂这么优秀的组织,应该属于一个比较富裕的、拥有繁华的城市让游客寻幽探胜的国家。然而,把浪漫传奇赋予印度城镇的只是距离(或你对距离的认知)而已。(那些城镇的名字全都罗列在车厢内的黄色布告板上。)火车的动力把距离吞噬消化,然后将它排泄掉。火车鼓足马力,加速前进,而不久之后你就会发觉,火车的速度变得跟铁路两旁那一片贫穷、辽阔、单调、渺小的土地一样毫无意义。这块土地仰卧在苍穹下,奄奄一息,死气沉沉,直到火车抵达下一站,它才突然苏醒过来,闹哄哄的,仿佛把一路上压抑着的精气和活力全都宣泄在这一个时刻,这一个地点:身材矮小、汗流浃背的脚夫,头上缠着红巾,身上穿着印度式长衫,扯着嗓门呼叫;卖茶水的小贩提着大茶壶,随身带着杯子四处叫卖(杯子用后就砸掉);卖槟榔和咖喱点心的小贩在人堆中钻进钻出,吆喝不停。(装食物的盘子,是几片用干枯的小树枝缀在一起的树叶,用过后就被扔到月台或铁轨上——那里,早就有一群野狗等着,一看见“盘子”掉下来,就纷纷扑上前去,龇牙咧嘴抢成一团,抢不到食物的狗就会扯开嗓门嚎叫不停。)印度的火车站既是避难所,也是民众活动中心。光滑沁凉的水泥月台让无家可归的人有个栖身之处。整座火车站天花板下,悬吊着一台台低矮的风扇,癫癫狂狂,不断地旋转着。日出日落。火车继续开行。奔驰中的列车映着金黄的曙光或晚霞,从车厢顶上把一条长长的、直直的影子投落到铁轨上。前方,依旧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土地,前路迢迢。铁轨不会着火燃烧吗?火车会带领我们进一个富饶的、让老百姓挺起腰杆儿过日子的国度吗?不,这一列热烘烘的浑身沾满尘土的紫红色车厢,只会把我们带领进另一座车站,让我们听到更多叫声,让我们看到更多匍匐在地上的人体、更多四处流窜的狗,然后,把我们送进头等车厢候车室,享受一场不怎么舒适的淋浴,战战兢兢地吃一顿味同嚼蜡的午餐或晚餐。事实上,在印度铁路局心目中,货运比客运重要得多,而它的客运营收主要来自三等车厢,而非头等车厢——那一节节简陋的车厢,总是挤满下层社会的民众。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又怎能责怪铁路行政人员对印度铁路的光辉和浪漫传奇视若无睹呢?印度铁路服务印度的广大民众——无休无止而且准时。这是它的职责。它让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许多印度人认为只有在三等车厢才看得到的“真正的”印度,它也让我们看到了印度的茫然、无奈和无穷无尽的苦难。印度铁路的浪漫传奇,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
这会儿,我正坐在三等车厢中——这可不是一般的印度式三等车厢。它有空调设备。整个车厢布置得就像飞机的客舱:一排排隔开的坐椅,高耸的椅背可以随意调整;双重玻璃窗悬挂着窗帘;座椅中间的通道铺着地毯。我们搭乘的是印度铁路的“尊贵”客车。这一列冷气车厢,行驶在印度三大城市和新德里之间。只花四英镑,你就可以舒舒服服旅行一千英里,以每小时三十五英里的速度奔驰在印度的大地上。
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印度南方。车上的乘客大多是个子瘦小、五官清秀的南印度人。旅程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只管静静坐在车厢中,显得很羞怯。在这群乘客中,你一眼就注意到那个鹤立鸡群的锡克人。他的身材十分魁梧,动作很大,脸上的胡子却很稀疏(锡克男人脸上大都留着一副浓密的胡须),额头上低低地紧紧地缠绕着一条黑色头巾,看起来就像西方人戴的贝雷帽。刚看到这个锡克人,我还以为他是来自欧洲的艺术家呢。他不理车厢中四处张贴的告示,大模大样举起皮箱,二话不说就把它塞到行李架上。这个动作把他那一身结实的、有如举重选手一般的肌肉,全都展现在我们眼前。放好行李,他回过头来,不屑地打量了全车乘客一眼,撇撇嘴,满脸鄙夷——他显然没把我们看在眼里。他的座位在车厢前面,跟我相隔四五排,他一坐下来,我就只能看到他头上那条黑布巾的顶端。不知怎的,我竟然被这个锡克人深深吸引住了。我的两只眼睛,仿佛着魔似的,不时回到那条头巾上。旅程开始还不到一个钟头,我就觉得,这个锡克人的身影有如阴魂一般紧紧纠缠着我。我担心(在密封的空间中旅行,我总是会这样担心)我对他的好奇和兴趣会引起他的响应,结果,我们之间难免会发生某种接触,而这正是我想避免的。
锡克人让我着迷。他们是印度硕果仅存的男子汉。在我看来,印度所有族群中,跟特立尼达岛上的印度人最像的就是锡克人。两者同样拥有浑身发泄不完的精力,野心勃勃,引起其他族群嫉视。他们善于耕种和操作机械,他们为此感到非常自豪。他们喜欢开出租车和货车。跟特立尼达的印度人一样,在外人看来,锡克人宗族观念很强,喜欢关起门来吵吵闹闹,搞他们的派系政治。但锡克人毕竟属于印度,除了这几点相似处之外,对我们来说,他们是一个神秘而令人难以理解的族群。锡克人的个性,似乎全都被他那一脸胡须和头上缠着的布巾遮盖起来。他们的眼睛总是空空洞洞的,不流露任何表情。他们在印度享有的独特声望,使他们显得越发神秘。锡克人骁勇善战,举世闻名。身为军人和警察,他们的胆识和狠劲儿令人闻风丧胆。尽管如此,在一般印度人心目中,锡克人却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族群。在印度民间传说中,愚蠢的锡克人是一个经常出现的形象。据说,锡克人的愚昧跟他们的头巾有关:锡克人那一头从未修剪过的头发,长年包扎在头巾中,热烘烘的,难免会伤害到他们的头脑。这当然只是传说,姑妄言之。不过,锡克人的政治——由寺庙阴谋、圣人、充满神迹的绝食和美国大西部式的仇杀(从德里通往昌迪加尔市的公路上,时不时就传出枪声)所构成的一种政治,确实显得有点滑稽可笑,却也令人不寒而栗。锡克人精力充沛,这点毋庸置疑,但对一般印度人来说,锡克人的精力未免太过旺盛了:咄咄逼人,让人有些害怕。
前一个星期,我们这列客车出了一点车祸,原先那辆餐车被砸毁了,铁路局临时调派一辆来替代。如今,从我们的车厢到餐车,中间并没有直接的通道。我们想用餐,得等到火车抵达下一站,才能从车厢走下来,转到餐车上。我发觉那个锡克人跟随我下车,在书摊前闲荡。我爬上餐车,背对着车门坐下来。整个车厢嘈杂无比。乘客们说着元音很重的印度南部方言,高声谈笑。这帮南印度人开始放松身心。这会儿。他们一个个伸出舌头,舔食他们那黏糊糊、湿漉漉的食物。他们喜欢把食物放在手心上,搓弄一番。瞧,他们一边咀嚼食物,啧啧有声,一边把凝乳和米饭放在手心上,不停地揉搓拍打,然后,出其不意地(仿佛要让他们的食物吓一大跳似的)把混合在一起的凝乳和米饭揉成一个小团子,湿漉漉的,放到嘴巴前面,咻地把整个饭团吞进肚子里。接着,他们又展开另一回合的揉搓、闲聊和叹息。
“你不介意我坐在这儿吧?”
我抬头一看,是那个锡克人。他手里握着一份《印度图画周报》他头上紧紧地斜斜地包缠着一条黑布巾,身上紧绷绷地穿着一件衬杉和一条扎上皮带的长裤——这副装扮看起来,倒像儿童故事书里的海盗。他的英文讲得还挺流利,显然,这个锡克人在国外住过一阵子。这会儿,他的嘴角居然带着一丝笑意,不再紧紧绷着。他挪动他那高大魁梧的身躯,挤进桌子和椅子之间的狭小空间,一边坐下来,一边撅起嘴巴,似笑非笑地打量餐车中那群正在使劲揉搓、拍打食物的南印度人。
“喜欢车上的食物吗?”他鼓起胸膛,呵呵笑了两声。“你是从伦敦来的,对不对?”
“可以说是。”
“我从你的口音听得出来,刚才,我听到你跟警卫讲话。你知道汉普斯特德①这个地方吗?你知道芬治礼路吗?你知道菲茨章大道吗?”
“知道,但不熟。”
“你知道班比咖啡店吗?”
“没去过。”
“你去过芬治礼路,就一定知道班比咖啡店。你还记得那个身材矮小、脸上留着一小撮胡子、成天穿着紧身裤和高领套头毛线衣的家伙吗?”说着,他又呵呵笑起来。
“记不得了。”
“你记得班比咖啡店,就一定记得这个人,小不点儿。不管什么时候你去班比咖啡店——不管什么时候,你去芬治礼路任何一家咖啡店,你肯定会在店里看到这个家伙,蹦蹦跳跳,钻进钻出。”
“他在店里干什么,操作煮咖啡的机器?”
“不,不,他不是干这行的。他什么都不干,成天在咖啡店里晃来晃去,无所事事。小胡子,个头小小,挺会逗趣的。”
“你怀念伦敦?”
他抬起眼睛,瞄了瞄那群正在使劲揉搓饭团的南印度人。“喏,你自己看吧。”
一位身穿莎丽装、鼻梁上架着一副蓝色眼镜、膝头上坐着一个小孩的妇人,正伸出舌头,咂巴咂巴舔着咖喱酱。她张开手上的五根指头,把掌心平贴在盘子上,然后把手指合拢起来,将手掌伸到嘴巴上,咂巴咂巴舔起来,直舔到手掌干干净净为止。
锡克人又鼓起胸膛,发出呵呵的笑声。
“终于开车了。”火车驶出车站时,他松了口气。“在这儿,我可不想碰到其他锡克人。抽根烟吧。”
“锡克教徒是不抽烟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