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结束了,但“紧急状态”依旧维持着。身为地方行政长官,这位高干必须继续巡视他的辖区,一方面鼓舞民心士气,一方面为国防基金募款。我跟他见面时,他刚结束一段巡视行程,收到地方人士致赠的一本相簿,里面张贴的几乎全都是他接见地方士绅或接受他们欢迎的照片。这会儿,我跟他手下几位干部坐在他那辆旅行车后座,翻看这些照片。车子行驶在一条典型的印度公路上:两条泥巴路夹着一条铺着碎石的狭窄车道。泥巴路上的土壤早已经被牛车车轮碾磨成细细的、厚厚的灰尘。这是典型的印度尘土:它不但损毁路边的树,也糟蹋了公路两旁一百码内的田野,行政长官的座车开抵每一座尘土飞扬的车站时,我们面对的总是千篇一律的欢迎仪式:接待委员会、花环、健美操表演、粗糙简陋的地方产品展示会。
这位行政长官对肥皂和鞋子情有独钟。每一站,我们都会看到满脸胡须的穆斯林鞋匠站在一排鞋子后面,恭候长官驾临。本地的肥皂制造商,则站在他们那一堆笨重的、奇形怪状的肥皂旁边,等待长官检阅。一天黄昏,在晚宴上,身穿深色西装的长官向大伙解释,他为什么会对肥皂和鞋子那么感兴趣。一谈起这件事,他的声音就变得非常温柔。他说,他有个女儿在英国念书,经由电视或其他教育传播媒体的报道,她的同学们得知,印度这个国家所有城市的老百姓都不穿鞋子,不洗澡,也都不住在房屋里。“爸爸,这是真的吗?”这个哀伤的小女孩质问她父亲。从此,这位行政长官辖区内的所有工匠都必须制造鞋子和肥皂。接受欢迎时,长官一时兴起,往往会从团团包围他的地方缙绅中挣脱出来,跑到马路对面,跟列队欢迎他的穷人家小孩打招呼。有时他会行使行政长官的特权,拿起欢迎会上展示的肥皂,分送给孩子们。随行的摄影记者纷纷举起照相机,争相猎取镜头——看来,没多久又可以贴满一本照相簿,呈送给长官了。
这是一趟旋风式的访问。让我感到诧异的是,这么辽阔、贫瘠的地区竟然能够动员这么多人力物力,组织这么盛大的欢迎会。更让我感佩的,是居住在漫天尘土飞扬、物资极端匮乏的环境中的人,竟然能发挥艺术才华,创造出各种精美的手工艺品。我很想多留一会儿,感受一下充满希望的气氛,但我们的行程实在太过仓促,要参观的展览会实在太多了。我坐在旅行车后座,因此每到一站,我都得最后下车。通常,我还来不及观赏琳琅满目的展览品,长官和他的幕僚就已经回到车旁,等我上车,然后他们才一个接一个鱼贯钻进车厢中。
我们在欢迎会上停留的时间比较长。一群身材孱弱、四肢细瘦的小男生穿着白短裤和背心,聚集在大太阳下,为长官和贵宾表演体操。欢迎会上树立着一座座牌楼,上面用印地语写着“欢迎”二字。长官接受地方人士奉献的花环。在印度,通常一位政治人物接过花环后,会立刻将它从脖子上拿下来,交给随从——接受属下礼敬,又立刻显露出轻蔑的态度,是印度官场的典型作风。但这位行政长官并没这么做。他只顾低着头,让欢迎他的地方士绅把一个又一个花环戴在他脖子上,直到那一簇簇金盏花碰触到他的耳朵,从背后看,此时他的模样极像一尊装扮奇特的神像:一只手拈着雪茄,另一只手拿着英国式遮阳帽。他的随从就站在旁边,手里捧着长官的雪茄盒,他那一身装束看起来活像莫卧儿王朝的大臣。英国人这一招很厉害:他们把在他们之前统治印度的莫卧儿人,贬为随从和跟班。
一群农民聚集在装饰华丽的帐篷中,一排排坐在草席上。官员们则坐在一排椅子上,前面摆着一张桌子。一听见长官点到自己的名字,农民就站起身来,走到长官面前,深深一鞠躬,双手奉上钞票,捐献国防基金。(一位官员告诉我,随着国防基金不断累积,国民的储蓄日愈减少。)好几位妇女羞答答走到长官面前,脱下身上戴着的首饰,双手奉上。偶尔没有人响应长官点到的名字。这时,坐在草席上的农民就会七嘴八舌向长官报告:他家里有人死了,他家的牲畜死了,他病了,他突然远行了……一张张钞票随随便便堆叠在奉献盘上,摇摇欲坠。官员们似乎不把这笔钱看在眼里。
长官开始训话。他说,紧急状态还没有结束,因为中国军队仍然驻留在印度的神圣领土上。长久以来,印度人民在某些政治人物误导下,沉溺在非暴力主义的理想中。如今,国难当前,印度人民必须振作起来。长官为了唤醒民众,首先诉诸农民的爱国情操,接着向在座的民众分析中国对印度造成的威胁。他声称,以印度的任何一套标准来衡量,中国人都是“不洁”的民族。他们吃牛肉(这是对在座的印度教徒说的);他们吃猪肉(这是对听众中的穆斯林说的);他们吃狗肉(这是对全体印度民众说的)。中国人什么都吃:猫肉、老鼠肉、蛇肉——全都被他们吃进肚子里。农民们只管静静坐在地上聆听,脸上木无表情,直到长官打出手里的最后一张王牌,召唤印度教的“毁灭女神”⑩,农民们才振奋起来。
长官身边有一位“啦啦队队长”。他是一位身材高瘦的老汉,身上穿着老旧的双排扣灰色西装,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手里拿着一顶看起来跟长官的帽子一模一样的遮阳帽,嘴里咂巴咂巴不停地嚼着槟榔。他的嘴巴很大,沾满槟榔汁,两片嘴唇红涎涎的,好像在滴血。他只管静静坐着,面无表情,仿佛在脑子里演算数学题目。这会儿他忽然伸出手,扶扶眼镜,慢条斯理走到麦克风前,望着大伙儿,好一会儿没开腔。突然,石破天惊,他张开他那张血盆大口,露出一嘴烂牙和槟榔渣,扯开嗓门尖叫一声:“圣母卡利呀——”
“万岁!”大伙儿眼睛一亮,纷纷扯起嗓门回应。刹那间,一朵朵笑靥绽开在农民们脸庞上。“圣母卡利万岁!”
“你们说什么?”啦啦队队长说,“我没听见。”这是他最得意的一句台词,每次聚会都会用到。“我们再试一次,这回你们要喊大声一点,让我听见!圣母卡利呀——”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次,两次,三次,群众们呼唤印度教毁灭女神的名号,情绪越来越高昂。啦啦队队长骤然转身,走回到他的座位旁,一屁股坐下来,把手里握着的那顶遮阳帽搁在膝头上,睁着眼睛直视前方,咂巴咂巴,自顾自又咀嚼起槟榔来,似乎重新在脑子里演算刚才那道数学题目。
有时听众太少,只有小猫两三只,长官就会板起脸孔拂袖而去。这时官员和警察就会全体出动,急急慌慌,四处拉人。于是农民们被迫放下手上的活儿,离开田地和农舍,孩子们被驱赶出学校来,在老师押送下,前去聆听长官训话。晚上举行的音乐会却不愁找不到观众。本地的知名歌手嚼着槟榔,轮着上台,演唱他们自己创作的歌曲。他们手里握着的麦克风,全都用白布包扎起来,以免沾到歌星嘴里喷吐出的槟榔渣。画家们通过一幅幅素描画,呼吁民众努力储蓄,提高生产,踊跃捐输。偶尔有一位野心勃勃的剧作家,把他特地为这场战争创作的剧本搬上舞台,以彰显印度人民奋勇抗敌为国牺牲的精神,但这位剧作家跟村民们一样,并不知道中国人到底长成什么样子。
搭乘火车,或开着汽车行驶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这时从车窗望出去,你会觉得,印度需要的只是同情和怜悯。这是一种廉价情感。也许印度人的看法是正确的:我那种悲悯——非常勉强、非常造作的一种情感,使我扭曲了人性。它使人们疏离,它让我在这些单纯而朴实地展示人性的音乐会上,感受到心灵的震撼。愤怒、怜悯和轻蔑,本质上是相同的一种情感。它们并没有价值,因为它们不能持久。你若想了解印度,就必须先接受这些感情。
我跟随长官,来到了一个表面上看起来跟周遭村镇没什么两样、但却以出产军人著称的地区。他们的尚武精神,究竟是什么因素造成的呢?是古代的某种血统融合,在种姓阶级制度的保障下一直延续到今天,还是拉其普特人⑪独有的一种坚毅顽强的血统?我们不得而知。印度充满这类谜团。帐篷中挤满前来聆听长官演讲的民众。许多人穿上军服,挂上勋章。啦啦队队长把这些老兵集合在一起,请他们坐在帐篷边缘一条板凳上。长官训话时,有一两位老兵却站起身来,自顾自在马路上踱步。这之前,长官面对的听众都是那些被迫放下手边的工作、满心怨气前来听训的农民。但这里的民众完全不同:一开始他们就专心听讲。老兵们凝起眼神,直视长官,脸上的表情随着长官的语气而变化不停。长官说中国人吃猪肉,老兵们的眉头一个个皱了起来。长官说中国人吃狗肉,老兵们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长官说中国人吃老鼠肉,老兵们昂起头颅,眼珠一颗颗凸出来,仿佛遭受电刑似的。
长官还没讲完话,听众中忽然跑出一个男子。他走到长官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来,泪流满面。
群众松了一口气,脸上绽现出笑容。
“起来,起来!”长官说,“你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吗?尽管说吧。”
“您要我到前线打仗,我也愿意打仗。可是,家里没饭吃,我怎么打仗呢?我家的田地都丢了,我怎么打仗呢?”
群众抿着嘴,哧哧笑起来。
“你失去了你的田地?”
“是,在土地重划中全都失去了。”
长官回头跟啦啦队队长咬耳朵讲了几句话。
“好的田地,他们全都分配给别人,”陈情的男子哀哀哭泣起来,“坏的田地,他们全都分配给我。”
老兵们捧腹大笑。
“我会调查这件事。”长官说。
群众一哄而散。陈情的男子消失在人堆中,嘲笑声渐渐平息下来。我们转往村长家,参加这位沉默寡言的村长为长官举行的茶会。
那天晚上还有另一场音乐会,主办者是当地的一位教师。晚会即将结束时,他走到台上向大伙儿宣布:他最近写了一首新诗,如果长官不嫌弃,他愿意朗诵给大家听。长官拔出嘴里咬着的雪茄,点点头。一鞠躬后,老师开始比手画脚、滔滔不绝朗诵他的作品。那一行行押韵的印地语诗句宛如一串串活蹦乱跳的音符,淙淙,不断从老师嘴里流淌翻滚出来。蓦地,老师扯开嗓门大放悲声,把他的朗诵带到了高潮。他呼吁印度人民齐心协力,在人间创造一块神圣的净土——
<blockquote >
……萨蒂雅·阿辛姆萨。⑫
</blockquote>
老师一鞠躬,伫立在台上,等待听众的掌声。
“萨蒂雅·阿辛姆萨!”长官坐在台下怒吼一声。他那高举在空中准备使劲拍打的双手,忽然僵住了。“你疯了吗?崇尚真理,扬弃暴力——什么话!这种时候,你还跟他们讲真理和非暴力吗?这一整个下午我苦口婆心,鼓舞民心士气,难道你们都没听进耳朵吗?老师啊,你好糊涂!”
诗人伫立在台上,弓着腰,缩起脖子。台前的帷幕咻地降落下来,覆盖在他头顶上。
可怜的诗人!他苦心孤诣设计的晚间节目,晚会上表演的那些歌颂伟大祖国的短剧和歌谣,全都是出自他的手笔。然而,一轮到他自己上台,亲自朗诵他的杰作,他却开始胡说八道起来,仿佛鬼迷心窍一般。这些年来,他经常在公开场合朗诵诗篇,歌颂真理和非暴力主义,备受官员们的赞许,享尽民众的掌声。积习难改,如今在长官面前他又老调重弹,因而遭受公开羞辱,也是自作自受。
几个星期后,尼赫鲁总理驾临印度北部的勒克瑙市。他站在停机坪上,一径鞠躬哈腰,从内阁四十六名成员手中,接过四十六个花环。这是我从勒克瑙市一位行政官员口中听来的故事,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印度行政体系奉中央政府指示,在勒克瑙市认真举行民防演习:实施灯火管制、发布空袭警报、挖掘战壕。他们原以为,尼赫鲁总理看了一定会非常高兴。不料,他老人家一看却发起脾气来。他说,挖掘那么多战壕,简直是庸人自扰。
“紧急状态”可说已经结束了。
<u>①</u>泰米尔语,居住在印度南部和斯里兰卡的德拉威人使用的一种语言。
<u>②</u>菲尔丁,《印度之旅》中的一个人物。
<u>③</u>廓尔喀,一个居住在尼泊尔的民族,以勇猛著称。英军和印度部队中都有廓尔喀佣兵。
<u>④</u>婆罗多,印度南部一种传统舞蹈,以往表演者都是神庙专属的舞娘。
<u>⑤</u>安妮·贝赞特(Annie Besant,1847-1933),拥有爱尔兰血统的英国神智学家。神智学,西方一种神秘主义哲学。它认为人类可以借由精神上的自我发展,洞察神性的本质。近代的神智学纳入甚多佛教和印度教的教义。
<u>⑥</u>本地治里,原本是法国在印度的一个殖民地,位于印度半岛东南海岸,现已归还印度。
<u>⑦</u>奥罗宾多是一位在英国受教育的印度玄学家。有关他的生平事迹,请参阅本书第八章。奥罗宾多静修院是他在本地治里建立的一座静修中心。
<u>⑧</u>原文为法语。
<u>⑨</u>玛瓦尔,原为印度西北部一邦,亦名焦特布尔,现已并入拉贾斯坦邦。
<u>⑩</u>毁灭女神,即卡利,大地之母,湿婆神之妻。
<u>⑪</u>拉其普特人,印度北部刹帝利族之一部,属于种姓制度中的武士阶级。
<u>⑫</u>原文为印地语,意为“崇尚真理,扬弃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