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利说:“我们这些生长在次大陆的人,在性方面都有问题。我们过于习惯由父母亲和家里人替我们安排这些事。我们自己什么都做不来。要不是我有这种问题,我就不会娶那个姑娘了。我也就不会去非洲,白白浪费了十八年,也浪费了她十八年。要是我能更自如地对待性,要是我知道怎样得到它,我也许会成为另一种人。我的人生会有无数种可能。我甚至没能把它们看清楚。但我注定没有这种才能。我只能得到我已经得到的东西。”
罗摩占陀罗说:“那也比我强。”
威利觉察到罗摩占陀罗眼神中有那么一丁点儿忌妒,他想最好换个话题。
但是几天之后,在行军途中,罗摩占陀罗旁敲侧击地重新拾起了这个话题。
他问道:“你年轻的时候读过些什么书?”
威利说:“那时候读老师要我们读的那些书,我总感到很困难。我试着读了《威克菲尔德的牧师》,但没弄懂它在说什么。我不明白那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去读他们的故事。我看不出这书和我所知道的事情有什么关系。海明威、狄更斯、玛丽·科莱利,还有她的《魔鬼的烦恼》——我读这些人的书,读所有其他人的书,都遇到了这样的麻烦。最后我鼓起勇气决定再也不读了。只有童话,我读得懂并且很喜欢。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但我不敢把这个告诉我的老师和朋友们。”
罗摩占陀罗说:“我的大学老师有一天问我——你知道,那时候我已经是一个穿裤子的人了——‘你读过《三个火枪手》吗?’我回答说没有,于是他说:‘你错过了一半的人生乐趣。’我就苦苦寻找那本书。在我们那个小城,这本书可不容易找到。可这本书真是令我失望啊!我如坠云雾,也不知道那些穿古装的到底是些什么人。你知道我那时候怎么想吗?我想,我的老师——他是个英裔印度人——之所以说什么我错失了一半的人生乐趣,是因为他的老师跟他说了同样的话。我猜那句话已经传了好几代了,一个老师告诉另一个老师,没人叫他们不要再往下传了。你知道什么书我读起来最容易?什么书我一看就明白,而且符合我的需要?是列宁、马克思、托洛茨基和毛泽东的书。读他们的书,我一点儿困难都没有。我不觉得他们抽象。我真是狼吞虎咽。除此之外,我就只读‘米尔斯和布恩书店’出版的书。”
威利说:“那都是些给小女孩看的爱情故事。”
“所以我才去读。我读那些书是为了看其中的语言,看那些对话。我觉得它们能教会我怎样去接近大学里的女孩。我觉得因为我的出身,我不知道该怎么恰当地说话。我不懂怎么谈论电影和音乐。只有特定的语言才能引出特定的话题,然后才能有性经验——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放了学我就回去读‘米尔斯和布恩’,把书里的一些段落背下来。然后我就在大学咖啡馆里用那种语言和女孩们说话。她们听了都放声大笑。只有一个女孩没笑。但没过一会儿她就站了起来,和她等待的男孩一起走了。她一直是在利用我。我恨透了她。我的性欲膨胀起来了,我跟你说过。我希望自己仍然穿着乡下人的衣服,希望自己从来没离开过村子。我希望自己从来没让那些朋友带我去做衣服。我的性欲越来越强。我觉得自己好像坐在弹簧上。正是性欲促使我参加了革命。有位革命者到大学里来鼓动大家憎恨女性。他宣称这是一种新的道德。他常常说:‘同志们,你们首先要牺牲性欲。’其他人也都这么说。我听他们说参加革命的都是真正的禁欲者和圣人。禁欲是非常符合我们的传统的,我对之十分向往,也是这么向部下宣传的。我还处决了两个违背我教诲的家伙。其中一个强奸了一个部落女孩。另一个家伙,我看见他在猥亵村里的一个男孩。我没容他辩解。我剥夺了他的一切身份,然后把尸首留给村民们任意处置。”
威利注意到,罗摩占陀罗说到他在性方面遭遇的挫折的时候,就是不愿承认那是因为自己身材矮小。其他原因他都谈到了:出身、衣着、语言、农村传统,但他却遗漏了最明显、最重要的一点。这就像他们在正式会议上所作的那些自我批评,真相往往被有意绕开了,比如威利在谈到博杰·纳拉亚的被捕和分队同志的牺牲的时候,就有意避开了真相。威利很钦佩罗摩占陀罗,居然对自己矮小的身材毫无怨言,表现得好像他和其他男人并无不同,能够对更广泛的问题发表高见。但是无论怎样掩饰,无论怎样同情,都不能化解罗摩占陀罗的不幸和遗憾。当威利看到这位仪表堂堂的男子沉酣入梦的时候,常常不免对他充满怜爱。
威利想:“第一次见到博杰·纳拉亚的时候,我以为他是个恶棍。但没多久我就和他成了好朋友,抛弃了先前的偏见。第一次见到罗摩占陀罗的时候,看见他那瘦削的双手摆弄着枪,我以为他头脑狂热,杀人不眨眼。而现在我对他的偏见也已经渐渐消失了。在努力理解他人的过程中,我逐渐迷失了自己。”
有一天,罗摩占陀罗问威利:“你为什么要离开你的妻子呢?”
威利回答道:“我当时在非洲,在一个日落西山的葡萄牙殖民地。我在那儿待了十八年。我妻子就出生在那儿。我住在她的豪宅里,靠她的田产过日子,她的田产至少是这里随便什么人的二十倍。我没有工作。我只是她的丈夫。有很多年我一直认为自己很走运。远离家乡——印度是我最不愿意待的地方——过着逍遥的殖民地生活。你要知道,我是个穷光蛋,真的是身无分文。在伦敦遇到我妻子那会儿,我快大学毕业了,学的尽是些毫无用处的课程,我当时根本不知道该干些什么,该往哪儿去。在非洲生活了十五六年之后,我开始改变了。我觉得自己是在浪费生命,我原先认为自己很幸运,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我感到我的全部生活其实都只是我妻子的生活。房子是她的,田产是她的,朋友是她的,没有一样是属于我的。我开始感到,正是由于我的不安全感——一种与生俱来的不安全感,和你一样——我很容易屈服于一些偶然事件,被这些偶然事件推挤着,日益远离了自己的本心。我告诉妻子,我要离开她,因为我厌倦了过她的生活。她听了之后,说了一句十分奇怪的话。她说,那并不真是她的生活。这两年,我一直在思考她这句话,现在我想我妻子的意思是,她的生活其实和我的生活一样,也是一连串的偶然事件。非洲,葡萄牙殖民地,她的祖父,她的父亲。当时,我以为她这么说只是在指责我,根本不愿意好好想一想她的话。我以为她的意思是,她和我一起生活,使我获得了力量和精神寄托,对世界有了更多的了解:这些都是她赏赐给我的,而我却用它们毁了她的生活。如果我那时候像现在这样理解她的意思,我会十分感动,可能不会离开她。也可能是我想错了。我必须离开她,去面对我自己。”
罗摩占陀罗说:“我觉得我的出生、我的生活,一切的一切都是偶然的。”
威利想:“这正是我们所有人的命运。也许当人们能够更多地主宰自己的命运时,他们才会过上更加合乎计划的生活。也许在外面那个简单化的世界,生活就是那样的。”
他们来到一个村子,这儿和他们去年行军经过的那些村子和林中聚落不太一样。它以前可能是一个封建小领主的领地。用罗摩占陀罗的话说,是一个收税地主:过去,那些境遇悲惨的村民要向他交纳四十到五十种税款,附近二三十个甚至更多的村庄实际上都归他所有。如今他的大宅子仍然矗立在村外,在周围的环境中显得过于宏大。宅子空着,但是没有人进去据为己有,也许是忌惮它往日的威严,或者是害怕有妖魔鬼怪作祟。前厅、铺了砖石的院子、屋门无存的房间,在整幢建筑的每一个部分,在这荒弃已久的石造院落内,到处都充斥着朽木烂石潮湿腐败的气味。这气味来自蝙蝠及其累积的粪便地毯,来自占领此地的鸽子和其他野鸟留在墙上的白色污渍,疙疙瘩瘩,层层叠叠。要把蝙蝠和野鸟留下的污迹清除干净,是件很令人头痛的事。即使有人搬进去住,也要经过很长时间,才能让这宅子重新充满人的气息。
出了村子走上很长一段路,仍然可以见到地主家的田产:杂草丛生的田野,因为缺乏灌溉已经干涸,栽种柠檬和甜橙的果园,因为无人照料已经枝叶芜杂,随处都有刺槐和苦楝树恣意生长。
罗摩占陀罗说:“这些村民让你直想哭。他们大多数都没有土地,这三年多来,我们一直想把这六百英亩土地分给他们。我们找他们开了不知道多少次会。我们告诉他们旧制度如何罪恶深重。他们都很赞同。但每次告诉他们,现在该轮到他们拥有和耕种这些土地了,他们却说:‘那不是我们的土地。’和他们谈上两个小时,他们似乎也赞同你的说法,但到最后还是那句话:‘那不是我们的土地。’你可以叫他们去清洁水箱,叫他们去修筑公路。但你没办法叫他们去接管土地。然后我就明白了,为什么革命必须流血。要让这些人开始理解革命,我们必须杀人。要他们理解杀人倒是毫不费劲。我们在这个村子和许多别的村子里至少建立过三个革命委员会,但都没有保留下来。年轻人加入我们的队伍,想要看到流血。他们都上过中学。有些人还拿过学位。他们要流血,要行动。他们要改变世界。而我们给他们的只有空谈。这就是坎达帕里留给我们的。他们看到什么也没有发生,就退出了。如果我们用铁腕来统治解放区——我们就应该这样做——这六百英亩土地在一个月之内就可以清理干净,开始耕种。人们才会对革命的意义有所了解。这次我们必须得做点儿什么了。我们听说以前那个收税地主的家里人想卖这块地。他们在第一次革命的时候就逃走了,此后一直住在某个城市,过着寄生生活,无所事事。现在他们穷了,就想通过某种秘密交易把这些地卖给一个本地的富农,一个希夫达斯那样的人。此人住在离这里大概二十英里的地方。我们决心阻止这桩交易。我们要把这些地分给村民,看来这次我们不得不拿几个人开刀了。我想我们必须留些人在这里确保我们的命令得以执行。坎达帕里就在这一点上给我们暗中捣鬼。一提到穷人就哭哭啼啼,一句话都说不完整,每个人都很感动,可就是一事无成。”
他们来到地主的大宅前。两层的房子,没有装饰的外墙。门厅的地面比较低,两侧厚实的墙壁上各挖了一个凹室,里面砌了两三英尺宽的高台。以前,门卫就在这间凹室里看门、睡觉、抽水烟,一些无关紧要的访客也是在这里等候主人的召唤。房子的这种格局——院子和房屋交替出现,正中一条走廊,这样一来,站在前门就能顺着这条光影交错的通道一直看到后门——房子的这种格局是当地传统的建筑模式。很多农民家的房子都是这幢大宅的简化版本。这表明一种文化依然固执地存在着,至少在这一方面是如此;而威利,站在这幢半朽的、腐臭弥漫的大宅子里,竟被这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景象打动了,这小小的一角令他感受到了自己的祖国。过去是可怕的;过去必须被消灭。但过去也具有某种完整性,对此,如罗摩占陀罗者不会在乎,但也取代不了。
第二天晚上在村里召开的会议的情况正如罗摩占陀罗所料。他们缠着短头巾,裹着或长或短的腰布,穿着长衬衫,毕恭毕敬地来到会场,仔仔细细地聆听训话,看上去精明能干。身着军装的革命者都亮出了枪,这是罗摩占陀罗下的命令。罗摩占陀罗本人则显得有些不耐烦,神色严峻,瘦削的手指轻叩着他的AK-47。
“这里有五六百英亩土地。你们有一百来人,每人可以分到五英亩耕种,让土地重新开始产粮食。”
他们一齐叹了一声,仿佛听到了他们渴望已久的事情。然而,当罗摩占陀罗一个一个问他们的意见时,他们的回答却无一例外是:“这地不是我们的。”
后来他对威利说:“你看看传统的规矩和生活方式是怎样把人训练成奴隶的。这就是我们的政客们所谓的古老文化。还不仅如此。我了解这些人,因为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我只要稍微动动脑筋,就能把他们的心思看个一清二楚。有些人阔,他们能接受,他们完全不介意。因为那些阔人和他们不一样。和他们一样的都是些穷人,他们认定了穷人就该一直穷下去。我叫他们每人领十英亩地的时候,你猜他们在想什么?他们在想:‘我不能让斯瑞尼瓦斯拿到十英亩地。他会叫人吃不消的。最好我不拿这十英亩地,让斯瑞尼瓦斯和拉格哈瓦也拿不到他们那份。’只有枪杆子才能带来革命。我在想,这次我们要留半个分队的人在这里,让他们清醒清醒。”
那天晚上他对威利说:“我觉得我们总是进一步退两步,而政府就在那儿等着看我们失败。队伍里有些人参加过所有暴动,我们现在做的这些事,他们已经做了三十年。他们如今是真的不想有任何事情发生。对于他们来说,革命、躲藏、敲开村民的门、问他们要吃要住,这已经成了一种生活方式。我们的这些隐士一直就在树林里晃荡。这已经融入了我们的血液。人们为此给我们喝彩,但这不会让我们有丝毫进展。”
他亢奋起来,激情盖过了对威利的尊重,当他们最后各自去睡觉的时候,威利舒了口气。
威利想:“他们都想了结旧的生活方式。但旧的生活方式是人们的存在的一部分。如果旧的生活方式没有了,人们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而这些村庄,原本自有一种美感,也将沦为丛林。”
他们留下分队的三个人,向村民们宣传耕种地主土地的必要性。
这天早上,罗摩占陀罗恢复了理性,像一只突然将愤怒置于脑后的猫,说:“他们不会有任何进展的。”
走到村子外面一英里的地方,一些年轻人从树林里出来,和队伍步调一致往前走。他们并没有任何嘲弄的意思。
“我们的新兵,”罗摩占陀罗说,“你知道的,都是中学生。我跟你说过。我们让他们看到了他们以前的生活。但是他们没钱继续待在他们接受教育的小城市里。他们看我们,就像你看那些从伦敦、从美国回来的人一样。我们会让他们失望的,所以我觉得还是现在就让他们走了更好。”
中午他们休息。
罗摩占陀罗说道:“我还没有告诉你我为什么要参加革命。原因其实很简单。你知道大学里有几个男生是我的好朋友,还为我买了一套西装。那所大学里还有一位老师不知什么原因对我也很不错。拿到毕业证书的时候我想我应该做些什么报答他。你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吗?你可别笑话我。我想我应该请他吃顿饭。这是‘米尔斯和布恩’的书里经常写到的。我就问他是不是可以和我一起吃顿饭。他说可以,我们就约了个时间。可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排这顿饭。它让我伤透了脑筋。我从来没有请人吃过饭。我突然生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那个小城里有家人很有钱,是小实业家,制造水泵之类的东西。在我看来已是厉害极了。我不认识他们,但我还是鼓起勇气去了他们家的豪宅。我穿了那套给我带来那么多快乐和痛苦的西装。你想象一下:车道上的轿车,缤纷的灯光,宽敞的露台。人们来来往往,一开始谁都没有注意我。客厅中间有一个吧台,那些住摩登大屋的人家里都有这样一个吧台。到处都是人,根本没人会多看我一眼,我甚至觉得可以坐到吧台前向系着领结的侍者要一杯酒。我觉得我也只能和他说上话。我没有向他要酒。我问他这家的主人是哪位。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主人正和其他人一起坐在露台上凉爽的夜色中。那是一个中年人,健壮而不臃肿,稀疏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朝后梳着。我心里七上八下,我走到露台上,当着那里所有的人,对那位大人物说:‘晚上好!先生。我是一名大学生。我的老师古马拉斯瓦米教授派我来邀请您。他非常希望能和您一同进餐——我说了时间——不知您是否有空。’那位大人物站起身来,说道:‘古马拉斯瓦米教授在这个城市里备受敬仰,能和他一同进餐真是莫大的荣幸。’我继续说道:‘古马拉斯瓦米教授特别希望由您来做东,先生。’这些话都是从米尔斯和布恩的书里学来的。要是没看过那些书,我根本不可能说出那些话来。这位了不起的实业家吃了一惊,但他立即说道:‘那将是更大的荣幸。’我说:‘非常感谢,先生。’然后几乎是跑着离开了那幢豪宅。到了约好的那一天,我穿上那套让我欢喜也让我痛苦的西装,叫了辆出租车来到教授家里。教授说:‘罗摩占陀罗,我真是高兴。但你何必坐出租车来呢?我们要去的地方很远吗?’我什么也没说。我们坐车到了实业家家里。教授说:‘这房子真是宏伟,罗摩占陀罗!’我说:‘先生,我一定要把最好的东西献给您。’我把他带到露台上,实业家和他的妻子还有其他人正坐在那儿,然后我再次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幢房子。第二天,在校园里,教授对我说:‘罗摩占陀罗,昨天晚上你为什么要劫持我到那儿去?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他们也根本不认识我。’我说:‘我是个穷光蛋,先生。我没法请一个像您这样的人物吃饭,可我又只想给您最好的东西。’他说:‘但是,罗摩占陀罗,我的出身和你一样。我们家和你家一样穷。’我说:‘我错了,先生。’我真是羞愧万分。这些都是那套西装还有米尔斯和布恩的书惹出来的。我恨自己。我要把那些看到我蒙羞的人统统干掉。我仿佛听到露台上那些人正在哈哈大笑。我觉得我在这个世界上活不下去了,除非那些人统统死掉,除非我的教授也死掉。我几乎忘了他们的模样,但我仍然记得当时的羞辱和愤怒。”
我说道:“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有时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我遇到过很多令我感到羞耻的事情。在印度,在伦敦,在非洲。二十年后我仍然记忆犹新。我认为它们永远不会消亡。它们只会和我一道消亡。”
罗摩占陀罗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傍晚时分,分队行军经过树林的时候,一群年轻人从树林里走了出来。他们可能已经等了整整一天;在这里,时间几乎毫无价值。从他们欢欣的表情和急切的举动中可以看出,这些年轻人愿意加入到队伍中来。他们被困在村子里,时时梦想着冲出去:梦想着城市、摩登的穿戴和娱乐,梦想着一个时间在其中更具意义的世界,他们中间更有野心的几个也许还梦想着剧变和权力。在行军途中不断地有这样的年轻人成群结队地跑来跟着队伍走,他们的姓名、出身以及所属村庄都被记录下来。但是,眼前这群年轻人和以往的不同。他们带着情报,这情报令他们激动得发狂。
他们搜寻着随身武器最贵重的那个人,认定他就是指挥官。罗摩占陀罗与他们谈起来。过了一会,罗摩占陀罗示意纵队立定。
罗摩占陀罗说:“他们说前面地势较高的地方有埋伏等着我们。”
威利问道:“是谁?”
“谁都有可能。如果情报属实。可能是警察。可能是坎达帕里的支持者。可能是想买以前的地主的田产的那个富农雇来的人。他们可能当我们是敌人。甚至可能是村民,我们老是待在村里,他们烦透了,想除掉我们。他们认为我们没有说到做到。这是我们在这儿的困境的一部分。人人都感觉到旧世界在改变,但没有人看得清将来。我们已经错失良机,现在有几百种可能的原因。如果我们的队伍训练有素,就会知道怎样应对埋伏。但我们没想用枪。我们只练习过童子军和军校学生那套玩意儿。扛枪,亮枪,稍息。如果只有你带着枪,那是没问题的。但实际上别人也有枪。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能想到的就是冲上去把他干掉。我不能让你们跟着我,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是前面真有埋伏,要是我出了事,你们就原路返回。现在你们就悄悄离开吧。”
威利叫道:“罗摩占陀罗!”
“我有把好枪。”
他们在那片树林里一直等到天黑。后来,送来情报的年轻人中的一个从林间小径上朝他们喊:
“他们把他杀了。”
“他们是谁?”
“是警察。他匍匐前进到他们附近,用枪向他们扫射。杀了他们三个人。这一下暴露了他自己,他们就把他杀了。我跟你们说,这事会上报纸的。”
威利问道:“他杀了他们三个人?”
“没错,先生。”
毕竟,这听上去是个好消息。威利想:“他终于为自己赢得了美名。在印度史诗里,罗摩占陀罗是最高贵的人。他不仅仅是一个虔诚的人。你可以相信,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会行为端正,做事妥当。”
那个带来情报的年轻人又说:“真可惜,你们损失了一支枪。”
过了一会儿,他们按照罗摩占陀罗的最后一道命令原路撤退,离开了林间大路,在黑暗中慢慢移动,他们决定,如有必要会连夜行军,以避开可能追踪而来的警察。他们默默地在昏昧的林子里走了一段时间之后,威利想:“我没有去想那些死去的警察。我把自己都忘了。现在我真的迷失了,彻底迷失了。我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后面又有什么。我现在只知道要活下去,要走出去。”
<hr/><ol><li>[14]玛丽·科莱利(1855-1924),英国小说家。​</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