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云端上的巨人(2 / 2)

魔种 V·S·奈保尔 9190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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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儿也不麻烦。我会叫人把它包好,送上火车。珀迪塔肯定用得着它。”

第二天下午,用人们果然就那么做了。罗杰最终买下的头等车票终于等到了他所期待的见证人,而他也避开了他最害怕的羞辱。但是,在付小费的时候,他一冲动,给了用人十英镑。

他对威利说:“我坐在车子里一路都在想究竟该给多少小费,为了那个可恶的花瓶惹出来的麻烦。最后我决定给五英镑,但事到临头我又改了主意。这都是因为那个狂妄自大的家伙。我就这么随他侮辱,他送我那个破瓶子就是想侮辱我,而我过后还费尽心思给他找借口。我对自己说:‘他就像个小孩子。他对现实世界毫无概念。’总有一天,某个毫无顾虑的人会狠狠地羞辱他,然后魔咒就解除了。但是在那之前,对于像我这样的人,他仍握有权力。”

威利问:“你说,到时候狠狠羞辱他的那个人会不会是你?”

“现在看来不会是我。我顾虑太多。我有太多事得靠他。不过到最后,我想我会的。当我父亲躺在医院里生命垂危的时候,他的性格整个儿变了。他原来是非常绅士的一个人,那时候却侮辱每一个来看望他的人,侮辱我母亲,我哥哥。侮辱他的每一个生意伙伴。说的话刻薄极了。对每一个人他都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毫无顾忌。死亡将临,他可以这样了。我想可以这么说,对我父亲而言,临死的那一刻是他最真实、最快乐的时刻。但我可不想那样死去。我想要另一种死法。像梵高那样——我在书上读到过——安详地抽着烟斗,同所有人、所有事和解,不记恨任何人。但是梵高有资格浪漫。他有自己的艺术和事业。而我父亲没有,我也没有,我们当中没几个人有。现在,我已经能看到自己人生的终点,我觉得我父亲其实也有他自己的东西。这使死亡成了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

他们回到圣约翰树林的房子后,罗杰对珀迪塔说:“彼得送了你一件礼物。”

她激动极了,马上跑去拆那个用人笨手笨脚、马马虎虎(用了很多黏胶带)包起来的包裹,拿出那个难看的大花瓶。

她说:“多漂亮,多精致。我要给彼得写封信。我正好有个地方可以放它。没人会注意到那条裂缝的。”

花瓶在她选的地方放了几天,之后就不见了,也没人再提起它。

大约一个星期之后,罗杰对威利说:“彼得很欣赏你。你知道吗?”

威利回答:“可为什么?我几乎没跟他说什么话。我一直在听你们说话。”

“可能就因为这个。彼得讲过英吉拉·甘地的一个故事。他一向看不起她。他认为她没有什么学识,也不怎么了解其他国家的人。他认为她只会虚张声势。一九七一年孟加拉建国那会儿,他去了一次德里,想设法见到她。他手头有一个项目。她没理他。整整一个星期他就待在旅馆里掰手指头。他气坏了。最后,他遇到英吉拉·甘地身边的一个人,就问他:‘甘地夫人是怎样看人的?’那人回答:‘她的办法很简单。她总是等着看求见她的人想要什么。’毫无疑问彼得学会了这一招。他一直在等着看你想从他那里得到些什么,可你什么也没提。”

威利说道:“我没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

“这勾出了他最善良的一面。他后来跟我谈起你,我跟他说了你的一些情况。最后他给你提供了一个机会。他和一些大建筑公司有来往。他们办了一本现代建筑方面的高端杂志。这是一种高级的公共关系策略。他们并不公开推销任何公司或者产品。他认为你也许愿意为他们工作。兼职或全职都行。你看着办。我可以这么说,这个工作绝对可靠。现在是彼得最得意的时候。这本杂志是他的骄傲。”

威利说:“我对建筑一窍不通。”

于是罗杰知道他有兴趣。

他说:“他们为你这样的人开设了培训课程,就像拍卖行开设艺术史课程一样。”

就这样,威利终于在伦敦找到了一份工作,或者说找到了每天早上的去处。或者说得更具体些,找到了暂时离开圣约翰树林的理由。

杂志编辑部位于布卢姆斯伯里的一幢正面平直的窄窄的老楼里。

罗杰说:“它就像是一个典型。”

威利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罗杰说:“以前在好莱坞,电影公司会有一个部门负责搭建一些夸张的外国场景的布景。夸张,而且很俗套,这样观众就能一眼看出这是什么地方。比如拍摄《圣诞颂歌》,如果有人要他们搭一幢狄更斯式的建筑、一间狄更斯式的办公室,他们就会搭一幢和你们那幢楼差不多的楼,再用浓雾把它包裹起来。”

房子不远处就是大英博物馆,可以看见山形墙、圆柱、巨大的广场和又高又尖的黑色铁栅栏。附近还有英国劳工联合会大厦,紧挨着大街,很现代,大约有三四层楼,玻璃和混凝土构成的墙面被划分成若干长方形,正门上方有一尊展臂欲飞、造型怪异的青铜人像,表现了劳工的威胁或者劳工的胜利,也可能只是表现了劳工或者劳动的观念,但还可能主要表现了雕塑家为这个社会主义题材所做的努力。

威利每天都会经过这尊雕塑。最后他对它视而不见,而在刚开始的几个星期里,它让他觉得内疚:他在杂志社的工作实在太过轻松,每天的大部分时间几乎完全无事可做。

对于伦敦的这个地区,威利在二十七八年前很熟悉。曾有一阵子回想往事会令他觉得羞耻,如今已经不会了。为他出书的那家出版社位于一个黑色的大广场上。威利原来觉得那幢楼并不显眼。但当他走上正门台阶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它似乎变得宏伟起来了;在那些黑色旧砖的后面,楼内的一切都比他预料的明亮精致。到了楼上,在一间原先可能是大厅的房间里——出版商是这么说的——他被带到高高的窗户前,他俯视着街心广场,出版商叫他想象《名利场》中的马车、仆佣和随从。他为什么要想那些呢?在这个豪华的二楼房间里,想象奴隶贸易兴盛时期商人和经纪人奢靡生活的场面,这样做合适吗?当然,他的确那样做了。不过他还想证明另一个观点。那就是,在《名利场》中,在这样一个房间里,富商想要逼迫自己的儿子娶一位圣基茨来的黑种或黑白混血女继承人。出版商有没有说过,对于那些富人而言金钱超越一切,甚至超越了男人对其血统的责任?然后,他有没有换了一个角度说,富人对于金钱的这种态度使他们在血统上保持了某种纯洁?没有,他没有说过那些话。他一直在批评。他说话的口气就像是在告诉威利一个民族的秘密。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在说,任何头脑正常的人都应该避开黑白混血的女继承人?在非洲的时候,每次想到自己那本可怜的小书,威利就会仔细思考一回出版商对《名利场》的解读。然后他确定,出版商那样说毫无用意,他不过是想在威利面前摆出一个观点,激起他对富人及黑人和黑白混血儿的境遇的一点儿小愤怒而已,所有这些他会在下一位客人走进房间时忘个一干二净。

每天从地铁站步行去杂志社的时候,威利经常——也许每天有一两秒钟——会想:“我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什么都看不见。如今看这个地方却满眼细枝末节。仿佛我合上了一道开关。但我能轻而易举地回想起什么都看不见那会儿的情形。”

威利工作的那幢楼,那幢典型布景似的楼,只是外表陈旧而已。而内部,频繁地改造、复原,接着又毫不在乎地摧毁重来,砌起隔墙,接着又推倒,以至底楼的模样就像是一家没有个性的商铺,装配都是临时的,脆弱易损,线条锋利的新鲜软木上刚刷了一层薄薄的油漆。那些装配工人,仿佛随时可以被召来,拆走他们刚装好的东西,换上一套全新的布置。在不断的交替更迭中幸存下来的只有那些墙壁和配有红木细栏杆的窄楼梯,那也许要感谢某项强制性的继承法细则。楼下那间小会客室前面是一道玻璃隔墙,就在前台的后面。一面墙上挂着一帧黑白老照片,是彼得和建筑公司的另两位董事恭迎女王陛下的情景。在一张形若肾脏的小桌上,放着几本他们出版的现代建筑杂志。这本杂志配了很多漂亮的照片,夺人眼目,看起来应该价格不菲。

编辑部在楼上,占据着朝向广场的房间,比二十八年前为威利做书的那个出版商的办公室朴素得多。主编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容颜饱受摧残,黑框眼镜后面鼓着一双大眼睛。在威利看来,她似乎为一切家庭的不幸和欲望的痛苦所困扰,每天都有四五次、五六次得先从那个洞穴里爬出来,然后才能着手做其他事情。她对威利亲切和蔼,当他是彼得的朋友,这使得她脸上的痛苦更加令人不忍直视。

她说:“我们先看看你适应得如何。然后再送你去巴内特。”

巴内特就是公司为新人讲授建筑课程的地方。

后来,威利向罗杰详细讲述了与主编见面的情景,罗杰说:“我每次见到她,总能闻到一股明显的杜松子酒气。她属于彼得手下的那种无用之辈。不过她的分内事还算做得不赖。”

杂志每个季度出版一期。文章都由专业人士撰写,稿酬优厚。主编负责约稿,图片编辑负责物色照片,其他人负责编辑、核对、审校来稿。版面设计由专业人员完成。楼上有一间建筑资料室。那里的图书厚重得吓人,但威利很快就找到了应对的办法。他常常泡在资料室里,过了两个星期,每当他无所事事,被主编问起在干什么的时候,他就说:“我在核对稿件。”这句话总能让她平静下来。

一天午休时,他正在一个安静些的广场散步,一辆豪华轿车突然在他身旁停住了。一个女人下了车。她拿着一封贴了邮票的信投进了旁边的邮筒,然后和威利打了声招呼。直到这一刻他才想起来这女人到底是何许人。她那清脆悦耳、抑扬顿挫的声音让他立刻记起了她,那声音,以及那富有弹性的头发和挺翘的屁股。正是彼得的妻子。她用轻快的语调说道:“我听说你在为彼得做事。”她居然还记得他,他不免受宠若惊,但她没容他说什么,继续用清脆的声音说:“彼得正在举行个人展览。所有的报纸都报道了。我们希望你会来。”她又用同样轻快的语调介绍了车子里只看得清半张脸的司机,然后,没等他们两个开口,她就钻进汽车走了。

威利把这次见面的情形告诉了罗杰,罗杰说:“那是她的情人。她完全可以另找一个邮筒投信,但她就是要让你看见她和情人在一起。她要让每一个见过她和彼得在一起的人都看见她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彼得为此很受折磨。这抵消了他的一切。他一定满脑子揪心的做爱场面。而她让你看见的那个男人非常平庸。肚子里没多少墨水,是个小打小闹的房地产商,所以彼得认识他。彼得的房地产生意,说得委婉些,不太成功。他现在无论怎样都赢不回妻子的心了。很多年前她刚嫁给彼得的时候,我在他们家见到了她。她同我谈起她的前一次婚姻,以及为什么会离婚。她说那场婚姻让她感到压抑。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说:‘蒂姆会说,我牙膏用完了,给我买一支,说完就上班去了。我只是举个例子。然后我一整天都在想着要买一支牙膏给他。蒂姆待在办公室里,处理那些令人激动的生意,和有意思的人一起吃饭,而我却待在家里一心想着要给他买一支牙膏。你懂我的意思吗?那让我感到压抑。你明白,对吗?’她用她动人的声音这么说道,同时用她动人的眼睛凝视着我,我竭力想弄清楚她所谓的压抑究竟指什么。我觉得她是想叫我同那个让她压抑的人开战。说实话,我觉得她是在挑逗我。我能感觉到她在用她那独特的轻纱把我缠绕起来。后来,我当然意识到我听不懂她说的那些话是因为根本没有什么需要听懂的。她不过是在听她自己的声音。我开始为彼得担忧。如果他可以信任她,他会愿意放弃很多东西。而这往往就是那些大人物栽跟斗的地方。我和珀迪塔结婚以后就不是原来的我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情人,知道他有一幢伦敦豪宅。没有人会相信她当初纠缠了我好多年,要我娶她。现在倒像是她受了委屈,是我叫她失望了。”

每个工作日威利都要去布卢姆斯伯里的杂志社,因此他早上就不再陪珀迪塔了。她只是偶尔上楼来他的小房间,通常是晚上,大概每周来一次,当罗杰去找她所谓的他的相好,而她去不了那幢豪宅又无事可做的时候。如今这样的见面机会得凑上每个人的时间。威利从搬进这幢房子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骗子。他不希望这样,但他喜欢这种新安排,因为它不那么沉重,也令他更喜欢珀迪塔了。

他们谈得比以前多了。他从来没想过要打听那个豪宅情人或者罗杰的情妇。这大约是出于打游击那会儿学来的自制,一开始,为了纪律和安全考虑,禁止过多打听革命运动里的其他人的家庭和出身情况。这种自制已经成了他性格的一部分。而他也是真的不想多了解罗杰或珀迪塔的另一种生活。他只想知道他已经知道的那些;他不想因为知道太多破坏了他侥幸得来的平静生活,在圣约翰树林的这幢房子里,在他的小房间里,在这种无知之中的平静生活。

珀迪塔无意中提起她早年在北边生活时的一些细节。威利要她多说一些。他觉得自己的家庭生活太荒诞,自己的童年太扭曲。根据珀迪塔所透露的那些细节,想象她早年的幸福生活,让威利觉得仿佛自己代替了她漫步在一片光辉灿烂的田野上。这使他比刚开始时对她有了更深的理解。她感觉到了他的关注,于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变得有生气了。她热情起来,不那么被动了。

一个星期六的早上,她说:“罗杰可能不想提起他和彼得玩的把戏,但我敢肯定他很快就会提起了。他的事业有点儿悬。”“把戏”,罗杰的措辞。接着她话语间多了点儿沉思的意味:“我很为罗杰难过。和彼得在一起,他总是显得很可怜。还把那个破花瓶当礼物带回来给我。有很多借口可以拒绝,他至少能想到一个。罗杰把所有精力,至少是大部分精力,放到了夸夸其谈和抛头露面上。这是罗杰那类人容易栽进去的陷阱。他们有一种现成的模式可以套用,而一旦他们接受了这种模式,他们就觉得没必要再努力了。”

威利说:“但你当年缠着他要他娶你。那是在一九五七、一九五八年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

她说:“那时候他英俊不凡,让我着迷。我太年轻,什么都不懂。他就像一个梦幻。他最优秀的一面是他的事业,他的法律。”

之后威利好奇了好一阵子,想知道珀迪塔的这些话是从哪儿学来的。一两天以后,他才意识到:珀迪塔的这些话是从她情人那儿学来的,那个豪宅的主人、罗杰的同事。罗杰被完完全全地出卖了。

在布卢姆斯伯里的编辑部待了六个星期之后,威利去了公司在巴内特的培训中心。编辑会说:“他们很快就会要你去巴内特的。”版面设计员会说:“你怎么还没去巴内特?”巴内特,巴内特,它已经不仅是一个地名,它似乎代表着奢华和享受,在那里大家可以自由自在地过上两三个或者三四个星期,不受管辖,薪水一分不少,完全是对幸运儿的一份恩赐。有许多关于那儿的美丽风光、培训中心的美食以及当地的酒吧的传言。

有一本这个地方的宣传册,上面有地图和各类指南。罗杰决定开车送威利过去。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他们早早地出发了。伦敦的环城公路交通拥挤。罗杰拐进了原先的老路,他们经过的一些地方的名字触动了威利的浪漫情怀。

克里考伍德:二十八年前,在威利眼中,那是个神秘的所在,在大理石拱门往北很远的地方,在他的想象中,那里的生活井然有序,充实安全。琼,那个德本汉姆香水柜台的女孩,她的家人,包括青梅竹马的男友,就住在这里。她在诺丁山的出租屋里让威利经历了一次难堪的性事之后,乘公共汽车回去的也是这里。威利后来还得知,克里考伍德有一个很大的公共汽车库;它还是年轻迷人的女明星简·西蒙斯出生、长大的地方(当时威利很留意有关克里考伍德的信息),这也为香水柜台的琼添了几分难以抗拒的魅力。

星期天下午的公路上,车流壅塞,从车里望过去,克里考伍德,或者说是威利认为的克里考伍德,是一条无穷无尽的红色水平线,那是一栋接一栋的两层楼房,红砖、混凝土,其间散布着窄小的商业区,商店同周围的楼房一般矮小。这一带由六七十年前的建筑师和开发商所建,宛如一个玩偶世界,舒适而狭窄:就是在这幢房子里,杰克和他的妻子生活、相爱、生儿育女;就是在这家商店,杰克的妻子买东买西,就是在这家街角酒吧里,杰克和他的朋友们、他妻子的朋友们有时会喝得酩酊大醉。一点儿也不像城里,没有公园或花园,除了住宅楼和商店,没有其他建筑。这一整片房子似乎建造于同一时期,而克里考伍德——如果这就是克里考伍德的话——就这么一成不变地蔓延至汉顿,汉顿又蔓延至下一个城区,就这样蔓延、蔓延,路面偶有抬升,越过下面的铁路干线。

威利说:“我从来不知道伦敦是这个样子。这可不像典型布景里的伦敦。”

罗杰正专注于缓慢而费劲的驾驶,心不在焉地说:“伦敦的东西南北都这样。这下你明白他们为什么必须建造绿化带了吧。不然半个国家都会被吞没。”

威利说:“我可不想住在这一带。想象一下日复一日都要回来这里,真是可怕。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而罗杰,仿佛是在反驳自己前面的话,说:“人只能尽力而为。”

威利觉得这话毫无说服力,不过他很快就闭嘴了。渐渐地,在这蜿蜒的公路上,印度人越来越多;还有巴基斯坦人;还有孟加拉人,一如身在故国,男人穿着层层叠叠的长袍或衬衫,戴着标志伊斯兰信仰的白帽,那些身材矮小的女人更是裹得严严实实,遮着拒人千里的黑纱。威利听说过来自次大陆的移民潮,但他没有想到(因为想法常常是互相割裂的)伦敦(在他心目中,这个城市仍是典型布景上的模样)在这三十年间居然新增了这么多人口。

因此,星期天下午这次穿越伦敦北部的旅行包含着双重启示。它消解了威利维持了三十余年的幻想——琼乘公共汽车从大理石拱门回到自己安全美好的家。也许抹去这个幻想是件正确的事,因为琼本人,正如罗杰所说,到如今应该已经备受岁月的摧残,几乎肯定是发福了,动不动就吹嘘自己有过多少旧情人,还有其他种种改变,昔日香水柜台后面的所有古老雅致的追求,都已换作某种时新俗气的电视广告水准的品位。忘掉这种幻想再好不过。对威利而言是一种解脱,使他得以摆脱这幻想所关联的羞辱,恰当地看待它。

移民的房屋和商店连成的红色水平线不断延伸。最后他们驶下了公路。威利依然沉浸在先前的所见之中,想着屋舍连成的红线和次大陆的服饰,车子突然停了下来,他们已经来到了培训中心。砖墙,铁门,偌大的花园里有一条平整的车道和几处低矮的白色建筑。从车上下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还能听见公路上车来车往的声音。这里离公路不会太远。这公园以前可能就在真正的郊外。后来伦敦扩展了,同这里连成了一片;公园的某些区域也许已被售出;四周的道路全部开放,供这里的居民使用。现在,公园已经大大缩小,被包进了移民区内。

罗杰不无嘲讽地说:“这是彼得的一处地产。”

车流的声音不断传来。但是,在经过了那些道路、那些连绵不绝的红房子和那些杂乱的小商店的招牌之后,这片绿意盎然的小公园真是令人惬意。离伦敦这么远,足以勾起人们历险的兴趣。而威利也明白了为什么编辑部里的人那么喜欢这里。

罗杰看着威利在招待所或宿舍楼的小房间里安顿下来。他似乎并不急着离开。他们来到大休息室——在另一幢楼里。他们从桌子上或边柜上取了矿泉水和茶来喝。罗杰对培训中心很熟。休息室里还有其他人,西装革履,即将开始的课程令他们多少都有点儿紧张。有一个是非洲或西印度群岛来的人,还有一个大概是印度或巴基斯坦人,穿了双白皮鞋。

罗杰说:“这种感觉真是奇怪。一直以来都是我帮你。而如今我自己遇到了大麻烦。我不知道当你结束这里的课程时,我的情况将会怎样。你和我一起待了这么久,肯定已经意识到有一些问题。”

威利说:“第一天你把我从机场接回家的时候,对我说过一些事情。珀迪塔也提过几句,除此之外,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件事情刚开始的时候非常清白规矩。慢慢地就变味了。我可以肯定,彼得刚开始玩这个把戏的时候,只想把它限制在家族范围之内,可以这么说。想想彼得的银行,还有各种房地产投资。再加上一个响当当的勘测公司。一个响当当的律师事务所。我就进了这家律师事务所。再加上几个稳健的房地产公司。如果彼得想放弃某些地产,就由勘测公司估价,由律师事务所准备文件,地产交给房地产公司,由房地产公司等上几年卖个高价。以上说的都是城市地产。估价不容易。常常会有几百万的出入。我们处在一个房地产持续增值的时代。今天花一千万买下,三年后可以卖到一千五百万,没人会感到惊讶。这就是为什么彼得的把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注意到。玩了十二年都没人察觉。但是后来有人发现了,开始找麻烦。彼得最后把事情摆平了,赔了几百万。但有些人就难对付了。要是他们找对了路,我的事务所就会有麻烦,我很可能会被告上法庭。那我就全完了。我还是觉得彼得一开始只想把这些生意限制在家族内部。扩大赞助范围,赢得更多敬仰。对他来说,别人的敬仰多多益善。你知道彼得这个人。他自私自利到极端,不过他也有慷慨的一面。而且能想出好点子。比如这个培训中心。这几年,我脑子里总在盘算这件事,千方百计想要向我自己、向我假想的法庭展示它最光明的一面。我简直快被逼疯了。与此同时,我的私人生活也阴云覆顶。事情总是这样,祸不单行。我一直相信,坏事一来就是三件。我只迷信这个。看见喜鹊,你就等着第二件吧。我如今就在等着第三次打击。”

“你指珀迪塔?”

“不是珀迪塔。珀迪塔的事情只能解决到这一步了。我能给的都给了。再也拿不出什么了。不是,不是珀迪塔。而是我在家庭以外的生活。和珀迪塔无关。一种生活。我就不细说了。对这件事,珀迪塔肯定不会一声不吭。”

威利说:“她大概提到过。但我从来没有仔细打听过。”

“她是个工人。我的同事,那个家有豪宅的人,从我手里抢走了珀迪塔。我原以为和这个女朋友在一起会很安全。我还把她带给几个律师同行看,让他们知道,没有珀迪塔我照样活得很好。我真是笨。也许在这种事情上我一直就是个笨蛋。现在,我这个女朋友狠狠踹了我一脚。她和我的一个朋友过周末去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这么多事。我一直认为是我在养她。什么事都为她做了。这些年来我一直认为是我在屈尊俯就。”

他逐渐恢复了精神,果断地站起来,说:“我不能走得太晚。我得回去了。”

威利被独自留在了培训中心,在休息室和花园里闲逛了一会儿,就回了他的小房间,天色尚早,他并无睡意。他能隐隐约约地听见公路上车来车往的声音,在他那渐渐模糊的脑海中,红房子连缀成的水平线不断蔓延。他希望自己还有其他地方可去。

<hr/><ol><li>[15]埃德加·德加(1834-1917),法国印象派画家,代表作有《色蕾舞女》、《洗衣妇》等。&#8203;</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