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涅沙发现自己成了一个哲学家和仲裁人。特立尼达的印度村庄仍保留着村务委员会,这是村中长者的会议。他经常被他们请去裁决一些小偷小摸的事情,或者调解夫妻之间的口角。他还常常被请去祷告会演讲。
格涅沙的出场总是很引人注目。他气度不凡地从自己的出租车里走出来,把绿围巾往肩后一甩,然后和主持会议的长老们一一握手。随后,两辆满载他的藏书的出租车到了。帮忙的人一拥而上,把一摞摞的书搬上讲台。这些人十分勤快,看起来像格涅沙一样严肃。他们在出租车和讲台间跑来跑去,皱着眉头,一句话也不说。
讲台上有一个带穗的红色帐篷,格涅沙坐在里面,被书本包围着,看起来十分权威和虔诚。讲台下,穿着艳丽服装的印度听众,按照由高到低的等级,像水波一样层层漫延开来。最靠近讲台的是穿着考究的商人、小店主,然后是衣衫褴褛的穷苦劳力;那些裹在毯子里、佩戴奢华饰品的富家子弟自然也端坐在讲台边上,而赤裸上身、像蜘蛛般挥舞着细瘦臂膀、在蔗糖袋子上爬的穷人小孩则一律被挤在外围。
人们来听他的演讲,不单因为他的名气,也因为他讲的内容新鲜有趣。他会讲什么是好的生活,什么是快乐,如何获得快乐。他引用的经典来源庞杂,有来自佛教的,也有来自其他宗教的,对此他并不掩饰。每当格涅沙要强调一个观点的时候,他会啪地打一个响指,边上的助手就会拿起一本书,翻到他引用的那一页,举起来让大家看,证明其所言非虚。他用印地语演讲,而向大家展示的书全是英文的,没有人不为他的学识折服。
他的主要观点是:欲望是人类痛苦的根源,因此欲望应当被压抑。偶尔,他说着说着也会跑题,讨论压抑欲望本身是不是一种欲望。但通常他的演讲都很实际。有时候,他热切地推崇佛教的火戒。有时候他很自然地提到正在进行的战争,或者人类所有的战争,他会引用狄更斯的《写给孩子们看的英国史》中的话:“战争是一件极其糟糕的事情。”有时候他会说,快乐只有在消灭了一切欲望,把自己看成是自然的一部分,是造物主创造出的生命链条中一个细小环节的时候,才可能得到。“躺在干燥的草地上,感受你身体下的土地和岩石滋养的生命在你身旁生长。在天不太热的时候,看看云,看看天空,感觉你和它们融为了一体,感觉任何事物都成了你生命的延伸。这样,你,以及所有这样做的人,都将得到永生。”
听众们有时候会觉得听懂了,站起来的时候,感到自己更高尚了一点。
※※※
正因如此,“小鸟”在一九四四年给格涅沙冠上了“神秘主义”的帽子。
那只“小鸟”宣称:“我可能是比较多话,但我觉得对任何一个社会来说,推崇一个宣扬宗教神秘主义的人肯定是一种倒退……”
打嗝大婶告诉格涅沙:“孩子,纳拉亚开始学你了。他也办讲座了——在镇上给大家看他的书和其他一些东西,关于宗教和人民的东西。”
“鸦片。”毕哈利说。
那只“小鸟”的每一条新言论都会在泉水村被仔细研究一番。
“先生,他现在忌妒的不是您拥有的神秘力量。过两年,他就会参加选举,第一次公民普选。是的,公民普选。那是他的目标。”
最新一期的《印度人》似乎证明了毕哈利是对的。杂志上那些空白的部分不再印摘自《薄伽梵歌》和《奥义书》的话。现在印的都是一些口号,诸如:劳动者们联合起来!人人互相教育!健全的精神寓于健全的躯体!沿着峭壁飞向星辰!或许我不同意你的说法,但我会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小鸟”开始鼓动发起各种运动,比如“保障每天工资所得”和“穷人之家”等运动,后来还宣布成立“印度穷人之家基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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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拉对苏拉杰妈妈说:“我想要做一点社会公益工作。”
“亲爱的,这正是苏拉杰他爸老早以前就要我去做的事。不过亲爱的,我一直没有时间。”
打嗝大婶对此事很上心,还给出了非常实用的建议。“莉拉,我认识你有九年了,这是到目前为止你想出来的最好的主意。我每次来都会看到你把很多吃的扔了,你可以把这些给穷人啊。”
“啊,婶婶,其实我扔掉的并不多。如果餐馆里今天用不完,我就放到明天用。但是,我怎么开始这个社会公益工作呢?”
“我来告诉你他们是怎么弄的。你只要带一些小孩子到餐馆里来,让他们吃饱。或者你出去照看他们,在外面发给他们吃的。圣诞节快到了,你可以去买点气球什么的送给孩子们。”
“是的,苏敏特拉买了好多很漂亮很漂亮的气球。”
就这样,在打嗝大婶的帮助下,莉拉开始了她的星期天社会公益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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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涅沙工作如常,完全没有理睬纳拉亚和“小鸟”的骚扰。纳拉亚对他的冷嘲热讽反而激发了他的工作热情。他们越说,他就干得越起劲。就这一点而言,他是有远见的。因为显然他在这一时期写的书令他声名鹊起,不仅在乡间广为人知,还一直传到了首都西班牙港。他用演讲的材料写成了《通往快乐的道路》,后来又写了《死而复生》、《我看见的心灵》和《信仰的必要性》。这几本书随处可见,卖得也很不错。不过,这些还不足以让格涅沙取得惊人的成功。
直到之后接连出了两本书,格涅沙才成为特立尼达家喻户晓的人物。
第一本书的开头是这样的:“五月二号,星期四,早上九点。我刚刚吃完早饭,看见了上帝。他看着我说……”
《上帝告诉我的事》无疑成了特立尼达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它纯朴的文字令人震惊,几乎可以用单纯来形容。叙述者的性格得以完美展现,在那些对话章节中,他的谦卑和精神困惑与书中对许多深奥的玄学问题的阐释相呼应。有些章节还包含了警世预言,预言了战争的结束和一些当地人的命运。
这本书创造了一股潮流。特立尼达很多地方的人开始宣称他们也看到了上帝。其中最有名的是西班牙港米格尔大街上的曼曼。曼曼说他看到了上帝,还试图把自己钉到十字架上,最终被送进了疯人院。
《上帝告诉我的事》出版后仅仅两个月,格涅沙成功地犯下了一个大错,也因此名声大噪。他的灵感来自那个音乐手纸架。因为《有益的排泄》是在战争期间出版的,它的书名引起了一些误会。幸运的是,如果当局知道这本书或多或少和便秘有关,也许就不会轻易允许它出版了。格涅沙在这本书的前言里写道:“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话题,自古以来就影响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该书旨在阐述排泄不仅是一件愉悦的事情,而且十分有益,是锻炼小腹肌肉的好方法。他推荐的方法同柔体瑜伽师和举重运动员的方法基本类似。
书是用厚实的纸张印的,亮黄色的封面饰有一朵莲花。此书无疑最终确立了格涅沙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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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格涅沙的脾气,他可能不会对纳拉亚采取进一步行动。“小鸟”叽叽喳喳的贬损之言在众多热情洋溢的赞美面前简直不值一提。但打嗝大婶和毕哈利显然还是不满意。
毕哈利十分恼火。格涅沙开拓了他的视野,大大扩充了他的阅读和知识空间。因为格涅沙的成功,他发了财,建了新店,用的全是混凝土、涂料和玻璃。泉水村的地价涨了,他得以从中获利。时不时有文学、辩论、社会公益组织请他去讲格涅沙的事情:格涅沙是怎样一个人,他对印度文化的贡献等等。他的命运已经和格涅沙绑在一起。他比任何人都痛恨纳拉亚对格涅沙的攻击。
他竭力鼓动格涅沙采取行动。
“那人这个月又攻击您了,先生。”
“混账!”
“这样非常糟糕,先生。特别是现在,莱姆罗甘也开始在《印度人》上写文章说您的坏话了,这很危险。”
但格涅沙对纳拉亚在准备一九四六年竞选的事并不在意。“我可不想成为那些想要通过选举往上爬的可恶骗子中的一个。”
“您听到最新的新闻了吗?纳拉亚成立了一个印度联合党,是为了帮助他选举的噱头,先生。他在西班牙港没有赢的机会,所以不得不在农村拉票,他怕您会击败他。”
“毕哈利,你和我都清楚,所谓的印度联合党在这里什么都不是。纳拉亚和他的人不过是像小女孩在玩过家家罢了。”
格涅沙的判断是对的。在印度联合党的第一次全体大会上,纳拉亚被选举为主席。被选出来的还有:四个助理主席,两个副主席,四个助理副主席,数个财务长,一个秘书长,一个秘书,十二个助理秘书。
“看到了吗?他们一个人都没有落下。听着,毕哈利,去了那么多祷告会演讲,我很清楚特立尼达的印度人是怎样的,我了解他们就像了解自己的手掌一样。”
但是,纳拉亚仗着离得远,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开始往印度发电报,发给圣雄甘地、尼赫鲁、印度国会;他给各种各样的机构发年庆的贺电,他收集了许多百年庆、两百年庆、三百年庆的信息。他每发一个电报,《特立尼达哨兵报》都会进行报道。理论上,格涅沙当然也可以以个人的名义发电报到印度去,但在印度没有人知道特立尼达是怎么回事,落款为“通灵师格涅沙”的电报和落款为“纳拉亚,特立尼达印度联合党主席”的电报相比,人们一定会对前者不以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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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导的工作落到了毕哈利身上。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两个男人和一个男孩一起到格涅沙府上拜访。其中一个高个子、黑皮肤的胖男人看上去有点像莱姆罗甘。不过,他穿的白衬衫可是一尘不染。他的肥肚腩垂在黑皮带上面,把皮带都遮没了。他在衬衫口袋里装了一封信、一整排的铅笔和钢笔。另一个人长得不胖也不黑,样貌不俗。那个男孩则穿着短裤,衬衫袖子扣得紧紧的。格涅沙常常碰到这两个人,知道他们是很多集会的组织者。但那个男孩他不认识。
两个说客小心翼翼地在走廊里的莫里斯椅上坐下。格涅沙叫莉拉拿几瓶可口可乐出来招待客人。
说客透过客厅的窗子望见墙上的照片和两本可口可乐大挂历。
然后,他们看到了莉拉——苗条、高雅、穿着纱丽的女主人。她打开冰箱。胖男人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坐在沙发上的男孩,三人同时收回了目光。
胖男人一本正经地开腔了:“先生,我们不如开门见山地说吧。毕哈利和您婶婶——她可是个大好人——他们要我来,因为我对组织祷告会和其他类似的事情有着非常丰富的经验……”
可乐到了。四个带霜的瓶子放在玻璃托盘上,冒着冷气。莉拉叹了口气,说:“噢,稍等,我去拿杯子来。”
胖男人看着瓶子,瘦男人用手指摸着左眼上方贴着的纱布,男孩看着格涅沙围巾上的穗子。格涅沙对他们一一微笑,他们也朝他微笑,除了那个男孩。
莉拉端着另一个玻璃托盘走过来。托盘上放着看起来很贵很漂亮的玻璃杯。杯子上刻着精细的金色、红色和绿色的花纹,杯口镶着金色的边。
说客们用双手拿起杯子。
片刻尴尬的沉默后,格涅沙问胖男人:“近来怎么样,斯瓦米?”
斯瓦米为了保持礼貌,仅仅用嘴唇啜了一小口可乐。“还凑合,先生。”
“还凑合,嗯?”格涅沙笑了。
斯瓦米点点头,也朝格涅沙笑了笑。
“你怎么样呢,帕泰普?你把自己弄伤了?”
“在包裹邮寄处发生了一个小意外。”他一边摸着头上的纱布一边说。
格涅沙心里一直把他称为“包裹邮寄处的帕泰普”,因为在任何对话中他都会设法提及包裹邮寄处。格涅沙知道,如果要惹他生气只需说他是邮局的,他必定会冷冷地回答说:“是包裹邮寄处。”
大家又沉默下来,轻轻咽下三小口可乐。
斯瓦米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似的放下玻璃杯,却没想到出手太重,发出很大的声响,莉拉从里面的房间走出来,站在客厅门口看了一眼。斯瓦米又拿起玻璃杯,笑了笑。“是的,先生,”他的语气很欢快,“我们到这里不是来拐弯抹角的。您是特立尼达印度人中唯一能够站出来挑战纳拉亚的权威人士。纳拉亚对您的攻击令我们感到气愤。今天来这里,先生……”斯瓦米正色道,“我们想请您成立自己的联合党,我们将选您当主席。请不用担心,您眼前就有三个助理主席,正安静地坐着喝可乐。”
“纳拉亚把你怎么了?”
“我真不想说,”帕泰普神色阴郁,“纳拉亚对我和我的家庭进行了恶毒的攻击,诬蔑我的父亲在公路管理处贪污受贿。为了惹恼我,他还一直说我是邮局的人。我写信去抗议,他也不把我的信登出来。”
“他指控我抢劫穷人的钱,”斯瓦米露出痛苦的表情,“先生,您认识我已经有十八个月了吧,我为您组织了无数次祷告会。先生,像我这样一个人,会去抢穷人的钱吗?”斯瓦米是科瓦地区一个律师的销售代表。
“纳拉亚把那个男孩怎么了?”
斯瓦米大笑起来,喝了一大口可乐,男孩始终低着头看自己的玻璃杯。“纳拉亚倒是没拿他怎么样,他到这里来只是积累一些经验。”
男孩窘得脸都黑了。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男孩皱着眉,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把脑袋躲到玻璃杯里去。“是我姐姐的儿子,是个天才,先生。第一次参加剑桥学院证书考试就拿了一级。”
格涅沙想到自己十九岁的时候参加剑桥证书考试才拿了二级,于是嗯了一声以示肯定,然后拿起面前的可乐饮了第一口。
帕泰普继续说:“先生,这是不对的。您每天翻开《哨兵报》,十有八九会在第三版看到纳拉亚发出贺电的消息。”
格涅沙喝了一大口可乐。
斯瓦米说:“您必须采取一些行动,先生。成立自己的联合党,或是出一份报纸。出报纸我也有很多经验。我年轻的时候,先生,二十年代的斯瓦米几乎每年都会办出一份新报纸。后来因为法律事务我不得不去西班牙港工作。我去了那里的工商登记办公室,看到自己出过的报纸的数量,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不过我已经很久不做这一行了,因为我觉得必须要有非常非常充分的理由,才值得再出一份新的报纸。”
每个人都喝了一点可乐。
“我不能再谈自己的事情了,先生。这个男孩,他天生就是个作家。如果您看过他用的英文单词就会明白——那些词差不多和我的手一样长!”斯瓦米夸张地伸直了自己的手臂,打着比方。
格涅沙看向男孩。
“他今天很害羞。”斯瓦米说。
“千万别弄错了,”帕泰普说,“他其实一直在思考呢。”
他们又喝了很多可乐,谈了很多话。格涅沙没有做出任何承诺,尽管他们的说辞很打动人。比如自己出一份报纸的主意已经反复在他头脑中出现过。某些星期天,他会让莉拉帮他拿来纸和红色铅笔,便于他设计样报。他量出栏宽,想好在哪些地方放广告,哪些地方摘登语录。但就像做笔记一样,到目前为止,这还只是他个人的兴趣而已。
※※※
但不久后发生了两件事,让他决定对纳拉亚采取行动。
第一件发生在伦敦《信使报》的办公室。战争结束了,记者必须依靠自己的资源获取消息。《信使报》派了一个记者飞到南美洲采访一场看起来有可能成功的革命。那场所谓的革命,唯一引起大家兴趣的是一个夜总会女郎说的话:“大家躺在床上,听到嘭嘭嘭的枪声,说一声‘革命啦!’,然后翻个身又睡着了。”报道完那场革命之后,记者就沿途飞到帕拉、乔治镇和西班牙港,揭露发生在这三个地方的危机。显然,特立尼达人在计划一场起义,而英国殖民者和他们的妻子则拿起了左轮手枪。虽然这都是一派胡言,但好歹让人知道了特立尼达这个地方,所以特立尼达人对于这样的报道还是相当欢迎的。格涅沙更关心这位记者对当地政治局势的分析。《信使报》的报道被《哨兵报》转载,纳拉亚被描述成“激进的印度联合党主席”。“纳拉亚在他的党总部接受了我的采访,他是特立尼达印度人的领袖。”格涅沙对这样的说法并不介意,也不在乎那个记者对南特立尼达印度狂热分子的歪曲报道。但在采访纳拉亚的文章中,他读到的记者花许多笔墨描述的关于纳拉亚个人的一些细节,却让他有如坐针毡的感觉。文章是这样描写纳拉亚的:“秃顶的C.S.纳拉亚,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他是个非常有经验的新闻工作者”等等。他可以忍受纳拉亚诋毁他,英国人也可以将其奉为特立尼达印度人的领袖。但是,如果那些英国人要记住这个“秃顶的、一支接一支抽烟、有经验的新闻工作者”纳拉亚,格涅沙是无法忍受的。
“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不可理喻,毕哈利。但我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毕哈利表示他也有同感。“有时候人可以承受大的委屈,对这样的小事却会感到忍无可忍。”
“如果再发生什么事,我就要对纳拉亚采取行动了。”
毕哈利咬着嘴唇。“这是我一直期盼听您讲的话。”
接着,打嗝大婶适时出现了,带来了一个大消息。
“噢,格涅沙,耻辱啊!纳拉亚给我们印度人带来的耻辱!”她非常激动,不停地打嗝。她要水喝,别人给她端来了可乐,这让她的嗝打得更厉害了,以至于一时都没办法开口。“我再也不喝可乐了,”她终于能说话了,“看来我是赶不上这些时髦玩意儿的,下次给我水就可以了。”
“什么耻辱?”
“哦,孩子,是穷人之家基金会。你知道纳拉亚成立的这个基金会吗?”
“那只‘小鸟’鼓吹了不少时候了。”
“穷人之家的钱筹得越快,纳拉亚的房子就买得越快,正好被我发现了。我不知道你认不认识高莉,她的日子现在不好过。她和纳拉亚有一点亲戚关系。我在杜拉莉的婚礼上碰到她的时候,她哭哭啼啼地抱怨自己缺钱。我就说,‘高莉啊,你为什么不去问纳拉亚要呢?他不是成立了穷人之家基金会吗?’她说她不能去,因为她丢不起那个脸,而且基金会的钱还没有筹足。但我还是劝她去那里领些救济金。昨天,我在多拉特姆的葬礼上又碰到她,就问,‘纳拉亚怎么说?’她说她一开口纳拉亚就发脾气了,说每个人都觉得他成立了个小基金会就成富人了。他说,‘高莉,我比你还穷。你怎么会觉得我是富人呢?上个星期,我花一万四千美金买了一处房产,现在还为到哪里去筹这些钱发愁呢。’然后他就又哭又骂,高莉说到最后她都觉得他会向她借钱呢。”
打嗝大婶一气说了这么多话,居然一个嗝也没有打。“是不是因为可乐的关系?”格涅沙问她。
“不是,我激动了就会这样的。”
“为什么那些掏钱的人没有质疑钱的去向呢?”
“啊,孩子,不要告诉我你不了解特立尼达。那些给钱的人才不关心钱最后给了谁。拿了钱出来,他们最关心的就是自己的照片是否登到了报纸上。只要上了报,他们就开心了。还有,你以为他们愿意这样的丑闻让大家知道吗?那只会让他们成为笑柄。”
“这是不对的。我这样说并不是因为我是个通灵师什么的,但我认为,任何人都不应该对这样的事情袖手旁观。”
“我就是这么觉得的。”打嗝大婶说。
※※※
于是,说客团又出现了。他们坐了下来,不过不是在走廊,而是在客厅的餐桌旁。这次,他们仔细打量了墙上的图片。莉拉再次按老规矩从冰箱里拿出可乐,倒在漂亮的玻璃杯里。
斯瓦米仍旧穿着白衣服,衬衫口袋里别着一排钢笔和铅笔,还有上次那封信。帕泰普额头上的纱布已经取了下来。男孩换掉了短裤,穿着一件棕色的双排扣西装,那衣服起码比他的身材大了两码。他手里拿着一本《时代周刊》和一本《新政治家和国家》。
帕泰普说:“纳拉亚聪明反被聪明误。他现在有把柄落到我们手里了,先生。他改名了。在印度人那里他叫钱德拉·谢卡尔·纳拉亚。”
“而在其他人面前,他是赛拉斯·斯蒂芬·纳拉亚。”
莉拉拿来几张大纸和许多红色铅笔。
格涅沙说:“我仔细想过你们说的话,我们就出一份自己的报纸吧。”
斯瓦米说:“这下就让纳拉亚见鬼去吧。”
格涅沙在面前的纸上画了起来,把一张纸分成均匀的几栏。“和所有的事情一样,我们先从小的做起。”
那个男孩把《时代周刊》和《新政治家和国家》放在桌上。“这些都是小开本的出版物,非常小的出版物。”
斯瓦米笑了。他的笑声听起来像是从另一个房间传来的漱口声。“您看到了吗,先生,这个孩子可会讲话了。还有,他可是个天生的作家。他比这里很多大人知道的都多得多。”
男孩又重复了一遍:“是的,这些是非常小的出版物。”
格涅沙露出理解的笑容。“出版报纸是要花很多钱的。我们必须从小而简单的报纸开始。看看你的叔叔斯瓦米,他做这一行的时候也是从头开始一点点做起来的。”
斯瓦米严肃地点了点头。
“帕泰普,还有我,我们都是从小事做起的。就先出四版吧。”
“只出四版?”男孩急了,“如果这样的话,那根本就不像是一份报纸。”
“我们会逐步扩版的,报纸会越来越厚。”
“好吧,好吧,”男孩恼怒地把自己的椅子往外拉了拉,“你们自己去弄所谓的报纸吧,不要把我算在里面。”他开始大口喝他的可乐。
“第一页,”格涅沙宣布道,“头版,最好的版面,除了右下方,其他地方不能放广告。”
“我常常向自己保证,”帕泰普满怀敬意地说,“如果哪一天我开始办报纸,一定要把它献给圣雄甘地。我认识一个男孩,如果给他点好处的话,他可以帮我们从《哨兵报》的办公室弄一张带甘地照片的印版来。我们可以把它放在头版的上方,我还可以想出一点文字或者其他什么来配照片。”
格涅沙在白纸上画出了留给甘地头像及献词的位置。
“就这么定了。”斯瓦米说。
“头版是用来炮轰的,炮轰纳拉亚!”格涅沙说,“把这一版留给我吧。我来写这篇揭露穷人之家基金会的文章。莉拉会写一小篇她从事的社会公益工作的报道。”
斯瓦米很高兴,试图跷起二郎腿。椅子在他肥硕的身体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格涅沙狠狠看了他一眼。莉拉走了出来,一边扫地一边说:“有些人好像从来没见过真正的家具,下次我还是搬些长凳出来算了。”
帕泰普马上坐得笔挺,斯瓦米笑了笑。
那个男孩,此刻正靠在冰箱旁的墙壁上,说:“头版是定下来了,可我很怀疑人家会怎么想,看到报纸一边是给圣雄甘地的献词,一边是炮轰别人的文章。”
斯瓦米立刻厉声说道:“闭嘴,孩子。否则我可不会管你是不是穿着西装长裤,马上叫你跪下好好揍你的屁股,就在这里,在先生面前。还有,要是你再敢这么说话,下次我出的报纸碰都不许你碰。赶紧闭上你的嘴!”
“好吧,你是大人,你可以命令我闭嘴。但我倒是想看看你们准备怎么把另外三个版填满。”
格涅沙对他们的争执不予理会,继续在内页的纸上画分栏。“二版。”他说。
帕泰普啜了一口可乐,附和说:“二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