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漱完口,转过身。“格涅沙!格涅沙·拉穆苏米纳尔!”
“印达辛加!”
他比以前胖了,还留了胡子,但那种让他在女王学院成为明星学生的充满活力的举止一点都没变。“你好啊,老同学。”
“老兄,你现在可是一口牛津腔啊。你怎么样?”
“放轻松吧,老同学。你可是对我们耍了个大阴谋。但你看上去不错啊,非常不错。”他摸着自己的圣凯瑟琳协会领带,又蹦了一下。
格涅沙太尴尬了,以至于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老兄,我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你可是拿了最高奖学金的,老兄。”
“我学了该死的法律啊,老同学,当然只好从政了。得一步步来,靠嘴皮子吃饭了。”
“是啊,老兄。印达辛加可是大学辩论会的冠军啊。”
斯瓦米和其他人站在一边,张大了嘴巴看着这一幕。格涅沙说:“我让你们站在边上保护我了吗?纳拉亚在哪里?”
“他在楼下安安静静地坐着呢,正用一块脏手帕擦眼泪。”
“好,那就看着他点,别让他再搞什么鬼。”
周围的那群人走开了。
印达辛加并不在意这个小插曲,兀自说道:“现在要常常对农民演讲,完全是两码事。不像在文学社,或者牛津学联讲话。”
“牛津学联啊。”
“很多年了,老同学。一个学期又一个学期,日子过得飞快。我三次被提名加入图书馆协会,但都没有成功。种族歧视,令人作呕。”印达辛加的脸上闪过一丝悲哀。
“你怎么这么轻易就放弃从事法律了呢?”
“对农民演讲,”印达辛加没有回答他,还是自顾自地继续着先前的话,“是门艺术啊,老同学。”
“噢,并不是太难啊。”
印达辛加仍没有理会他的回答。“过去几个月我向各种各样的人演讲,积累了一点经验。自行车俱乐部、足球俱乐部、板球俱乐部,老同学,那可不是十分钟就能结束的,每次都得讲点新东西。有一次,在板球俱乐部的选举上,我讲了太长时间,结果油灯都灭了。”他热切地看着格涅沙,“你猜后来怎么了?”
“你把油灯重新点上了?”
“错了,老同学。我接着讲,在一片黑暗之中。”
男孩跑上楼梯。“会议要开始了,先生。”
格涅沙没有注意到刚才在漱口的人都已经不见了。
“格涅沙,现在我和你是势不两立的两派。可别耍诡计,我会用我的演讲来打败你,老同学。”他又蹦了蹦。
他们一起往楼下走。“老同学,告诉你一件事情,关于演讲经验。有个叫甘伽的人参加了县议会的选举,我支持的另一个候选人赢了,险胜。甘伽就开始闹事,闹得很大,要求重新计票。他做了一个十五分钟的演讲,要求重新计票。啊,会议要开始了,今天来的代表还真多,是不是?”
“那后来怎么样?”
“哦,重新计票了,我支持的那个人输了。”
屋子里很拥挤。长凳不够坐,很多代表只能靠着格子围栏站着。很多莫名其妙的地方还立着木头柱子,人群因此变得更加混乱。
“没有地方了,老同学。没有想到我们有这么多人吧。我可不要和你坐在一起,我要往前挤挤。别耍什么花招,记住了吗?”
代表们都用《信仰报》给自己扇风。
※※※
如果没有《信仰报》上那篇让人觉得他荒唐可笑的文章,如果没有那笔令他显得非常可疑的三万美元捐款,纳拉亚或许会竭力抗争。但他完全没有料到会议的局面会被格涅沙的人掌控,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十分不利。所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对格涅沙来说进行得非常顺利。
但有时,格涅沙还是会担心。
比方说,纳拉亚坐在铺着黄白绿三色印度国旗的主席台上,质问帕泰普作为一个在西班牙港工作、在圣费尔南多居住的人,如何能够代表与这两个城市都相距甚远的昆纳里普。
格涅沙立即站起来表示,这完全不是个问题。帕泰普确实是西班牙港包裹邮寄处一名受人尊重的职员,来自圣费尔南多一个有声望的家庭。但毫无疑问,他曾经拥有过昆纳里普的土地。
纳拉亚看上去像是病了。他干巴巴地说:“哦,好吧。我虽然代表西班牙港,但我其实是在大桑格雷工作的,尽管这两个地方只隔了五十英里。”
人群中响起了笑声。每个人都知道纳拉亚工作和生活都在西班牙港。
然后印达辛加开始制造麻烦。在一段持续了十分钟的讲话里,他用无懈可击的英语提出质疑,询问是否所有的分会都已经交纳了会费。
坐在纳拉亚边上的财务主管打开一个蓝色笔记本,封面上印着乔治六世国王的画像。他说很多分会,特别是那些刚刚成立的,都还没有交纳会费。但他表示他们肯定会很快把钱交上来的。
印达辛加嚷道:“违反章程!”
听众席一片沉寂。
他本以为会听到人们附和的抗议声,意外的沉默让他一下子无所适从。他说:“哦,我说,什么?”然后就坐下了。
纳拉亚动了动他的薄嘴唇:“这是有点奇怪。让我查查章程是怎么说的。”
斯瓦米在后排嚷嚷道:“纳拉亚,你有什么章程可查!”
纳拉亚看上去很沮丧,他把本子往边上一推。
“像你这种搜刮别人血汗钱的人,还好意思说要查章程!”
格涅沙站起来:“主席先生,我要求斯瓦米博士收回这些有损名誉的言语。”
与会者们一起大叫:“收回!收回!”
“好吧,我收回。喂,刚才谁说了‘闭嘴’?谁想尝尝我拳头的滋味?听着,大家都听明白了。我们今天来不是想和谁打架的,我们只是希望所有的印度人联合起来,我们想要把捐赠的钱用到每一个人头上,而不是一个人。”他带着威胁的口吻说道。
纳拉亚看上去脸色更差了。
人群中再次响起笑声,笑的已经不单是格涅沙的支持者了。
格涅沙低声对男孩说:“你怎么没有提醒我会费的事情?”
男孩回答:“你一个大人,怎么还这么对我讲话。”
印达辛加又站了起来。“主席先生,这是一个民主的团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任何团体——我去过很多地方,参与过很多社团——会允许不交会费的会员参加投票的。实际上,我的意见是,从大体上来说……”
纳拉亚问:“这是一个动议吗?”
印达辛加露出受伤的表情:“是的,主席先生。一个动议,当然。”
斯瓦米扯着嗓子喊:“主席先生,你们胡扯什么动议不动议的,还有完没完?现在该听我讲讲道理了。我的动议是,章程应该、应该……”
“暂停使用。”男孩提示道。
“……暂停使用,至少那条会员必须付费之后才能投票的规定,应该在这次会议上暂停使用,只在这次会议上。”
印达辛加失去了耐心,捋起一只袖子,开始引用甘地,大谈牛津学联,并说他对印度联合党如此腐败的行径感到羞耻。
纳拉亚一脸受折磨的样子。
格涅沙做了个手势,四个男人冲向印达辛加把他抬了出去。“没有民主!不合章程!”他叫嚷了两句之后,便什么都不说了,安静地任人摆布。
纳拉亚说:“赞成第二个动议的请举手。”
屋子里所有的人都举起了手。
纳拉亚知道败局已定。他拿出一块手帕遮住嘴巴。
场内的气氛突然变了。
那个留着胡子的黑人站起来,发表了一篇很长的讲话。他说他之所以被印度教吸引,是因为他喜欢印度人,但今天所见的腐败行径让他感到恶心。所以,他现在决定要加入伊斯兰教,他让所有的印度人都小心点,因为从现在起他就是个穆斯林了。
财务主管,那个掌管蓝本子的人,是个耀眼的人物,裹着橘色的头巾,穿着丝绸的印度长衫。他说印度人不是什么好人,尤其是印度教徒。他已经对他的人民失去了信心,对印度联合党财务主管这个职务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了。他准备辞职,所以恳请大家不要把他当作候选人。
“不要走,先生,”联合党的成员们大声呼喊道,“不要走。”
财务主管哭着留了下来。
纳拉亚站起来讲话的时候,整个人看起来凄惨无比——他的讲话后来被全文刊登在《印度人》上。“今天在特立尼达的印度民众中间,充满了争执和不满。我的朋友们,这些争执和不满部分是由我造成的。我承认,”他的眼泪流了下来,“我的朋友们,你们能原谅一个老人吗?”
“是的,我们能,我们能原谅你。”听众们也激动地哭起来。
“我的朋友们,我们还没有团结起来。现在,如果你们允许,我想讲一个老头、他的三个儿子和一捆棍子的故事。”他的故事讲得并不精彩。“联合起来,我们就能站立;不联合,我们就会倒下。我的朋友们,让我们联合起来,让我们站起来。我的朋友们,贾瓦哈拉尔·尼赫鲁从来没有和查克拉瓦尔蒂·拉贾戈巴拉查理,或者是沙达·瓦拉汉·佩帖尔为了印度国大党的主席职务争斗过。所以,我的朋友们,我不希望成为特立尼达印度民众争执和不满的原因。我的朋友们,我只希望保持我的自尊,并且继续得到你们的尊敬。我的朋友们,我宣布我将不再参加任何公众活动。作为特立尼达印度联合党的首任主席,我将不再谋求连任。”
纳拉亚的讲话引来长久的掌声和欢呼。有些人哭了,有些人喊道:“纳拉亚万岁!”
他也哭了。“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我的朋友们。”他坐下来,擦着泪水,擤了擤鼻涕。
“他是个狗娘养的外交家,先生。”男孩说。
但是,格涅沙此时也在擦拭眼角掉下来的一滴眼泪。
格涅沙是主席职位的唯一候选人,毫无悬念地当选。
斯瓦米和帕泰普成了新当选的助理主席,男孩成了秘书。联合党邀请印达辛加担任秘书长的第四助理,但是他拒绝了。
格涅沙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印度国大党发了一个电报。不巧的是,当时没有碰上任何纪念日。他的电报是这样写的:
<blockquote>
圣雄思想长存。特立尼达印度联合党支持你们的独立运动。
祝好
印度联合党主席格涅沙 特立尼达和多巴哥
</blockquote><hr/><ol><li>[18]以时事为主题即兴创作的民歌,流行于加勒比海地区。​</li><li>[19]牛津大学圣凯瑟琳学院的前身。​</li><li>[20]牛津大学的学生组织。​</li><li>[21]牛津大学内的读书爱好者组成的一个协会。​</li><li>[22]查克拉瓦尔蒂·拉贾戈巴拉查理(1878-1972),律师、作家、政治家,曾担任印度总督。​</li><li>[23]沙达·瓦拉汉·佩帖尔(1875-1950),印度著名政治家、社会活动家,在印度独立运动中起了重要作用。​</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