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t 1 苏格兰(1 / 2)

自由之地 肯·福莱特 23081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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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皑皑白雪为格伦高地的群山戴上了银色的冠冕,树木丛生的山坡上泛着珍珠白,如同绿色丝裙前襟的首饰。山谷深处,一条急流在冰冷的岩石间激越而过。山林间呼啸着的凛冽寒风来自北海深处,夹杂着冰雹和碎雪。

清晨,马拉奇·麦卡什与埃斯特·麦卡什这对双胞胎沿着峡谷东侧山坡上一条曲折的小路步行前往教堂。马拉奇(人们通常唤他“麦克”)身着格子斗篷与花呢裤,膝盖以下却裸露着,没穿袜子,一双脚在木底鞋里冻得冰凉。然而他还年轻,血气方刚,对于寒冷毫不在意。

这并非是去教堂最近的一条路,但是这里格伦高地的壮丽景色却总令麦克兴奋不已。高山腹地,幽谷密林,激流荡漾……这处风景对这颗年轻的心而言再熟悉不过了。他见过一对老鹰三次在这里建筑巢穴,哺育幼仔。和老鹰一样,他也在领主的眼皮底下,在富饶的溪流中偷抓过鲑鱼。他也会像山里的野鹿一般,在猎场看守到来时,悄悄躲在林间,一动不动。

当地的领主是哈林姆夫人,一位带着女儿的寡妇。远处山背面的土地归乔治·詹米森爵士所有,那里则是另外一番景象:工程师在山坡上凿出了几个大洞,矿渣堆成的人造小丘使整个山谷变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大型马车满载着煤炭,在泥泞的道路上压出一道道深沟;连溪流也被煤尘染黑。这对双胞胎就生活在当地一个名为“霍克”的村庄。村子里,一排低矮的石屋如阶梯般沿山坡向上延伸。

虽是一男一女,但这两个年轻人却长得一般无二。同样是被煤尘染黑的淡黄色头发,同样是引人注目的浅绿色眼睛,同样是肩宽背阔的矮小身材,同样有着粗壮的手臂和双腿。两人同样固执,也同样喜欢争论。

争论是他们的家族传统。双胞胎的父亲是个十足的另类,动辄便与政府、教会之类的权威唱反调。母亲结婚前在哈林姆夫人家帮佣。她同许多佣人一样,对上流社会并不反感。一个寒冷的冬天,矿井因为一次爆炸而关闭了整整一个月。父亲得了“黑痰病”便撒手人寰,这种咳嗽病症夺去了许多矿工的生命。没过几个星期,母亲也染上肺炎,随父亲而去。然而争论声并没有随着父母的离世而消失。周六的夜晚,在维尔斯太太的厅里,激烈的争论仍在继续。那里是霍克村最像酒馆的地方。

筑工与佃农们皆秉承祖义,相信君权神授,所以臣民都必须服从。矿工们接触的则是更为先进的思想。约翰·洛克等一批哲学家认为,只有人民认可的政府才真正掌握权威。麦克很赞同这一理论。

霍克村受过教育的矿工不多,但麦克的母亲却能够阅读,麦克也总是缠着她教自己认字。她无视丈夫的冷嘲热讽,坚持教一双儿女读书认字,丈夫说她这是不自量力。在维尔斯太太的酒吧,人们常常让麦克把《泰晤士报》《爱丁堡商报》,以及像《苏格兰人》这样的激进政治刊物上的内容读给大家听。这些报刊往往已经过期数周,有些甚至过期数月,然而村子里的男男女女依旧十分热切地听他将一段段演讲实录、抨击评论以及罢工、抗议和暴乱的报道逐字朗读出来。

一个周六的夜晚,在维尔斯酒吧的一场争论过后,麦克写了一封信。

没有一位矿工写过信,而这一封也是经历了众人长时间商讨,字斟句酌而写成的。信是写给卡斯帕·格尔登逊——一位在报刊上撰文讽刺政府的伦敦律师的。大家把信交付给一个名叫戴维·帕奇的独眼小贩去邮寄。至于信到底能不能成功寄到,麦克心里也不能确定。

昨天终于收到了回信,这也是麦克长这么大最激动的一件事。他想,自己的生活会因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封信也许可以让他重获自由。

打记事起,麦克便一直渴望着自由。儿时的他就十分羡慕戴维·帕奇,羡慕他能走街串巷贩卖刀子、绳索。对于童年的麦克而言,戴维生活中最令人羡慕的,是他可以在日出时才起床,累了就可以睡觉。从七岁开始,每日不到凌晨两点,麦克便被母亲摇醒,下矿井工作十五个小时,下午五点才收工。晚上步履蹒跚地回到家中,粥还没喝完,他便倒在粥碗旁呼呼大睡。

如今,麦克已不再想做个小贩,但他依然渴望着不一样的人生。他梦想着能在格伦这样的谷地里,在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地上,亲手建造自己的房屋;梦想着可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梦想着能有一方乐土,那里的鲑鱼不属于领主,而是谁抓到就是谁的,让他可以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自在地钓鱼。手里的这封信也许就意味着他可以梦想成真。

两人走在阴冷的山坡上,埃斯特道:“我还是觉得在教堂读信不合适。”

麦克心中也有顾虑,但却说:“有什么不合适的?”

“会惹上麻烦!拉切特肯定火冒三丈。”哈利·拉切特是矿上的监工,替业主管理煤矿。“他没准儿找乔治爵士告状,到时说不定怎么收拾你呢!”

麦克知道她说的有道理,心中也忧虑重重,但他依旧辩驳道:“如果瞒着大家,这信就没用了。”

“你可以私下拿给拉切特。也许他会悄悄让你走人,免得惹是非。”

他瞥了埃斯特一眼。看得出,她不是守旧,更不是斗气,而是担心。麦克心中涌起一阵温情。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埃斯特都会支持他。

然而,麦克还是固执地摇摇头:“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要是大伙儿都知道了,至少还有五个人想走呢。再说,难道就不为子孙后代想想?”

埃斯特瞪了他一眼:“也许吧,但你为的不是这个。你是想在教堂当着众人的面揭矿主的短。”

“瞎说!”可麦克转念一想,又乐了,“也许吧。听了这么多说教,让我们恭顺守法,现在才知道,原来在最能救命的一条法律上,大家被他们糊弄了。我当然要站出来公之于众。”

“别让他们抓住你的把柄。”埃斯特担心地说。

麦克试着安慰她:“我会恭恭敬敬的,让你都认不出来。”

“恭恭敬敬?”埃斯特质疑道,“我倒要看看。”

“我只想澄清法律是怎么说的,这能有什么错?”

“这是不要命。”

“是啊,没错。可我非得这么做不可。”

两人过了桥,下山回到格伦煤窑。越往山下走,气温越高。不一会儿,那座污河桥边的石铸小教堂便出现在眼前。

教堂边簇立着几处佃农的圆形茅舍。舍内泥地中央点着明火,屋顶有洞孔冒烟。整个冬天,人畜同处一室。矿工住的房舍还要往山谷深处走,就在矿井附近。那里的居住条件稍微好点,尽管也是泥地草顶,但家家有壁炉,有烟囱,门边还有一小扇玻璃窗。矿工们也不用跟牲口挤在一起。尽管如此,佃农们依然觉得自己独立自主,瞧不起那些下煤窑的。

然而,令双胞胎突然定睛驻足的并非那些农舍。一辆封闭式马车停在教堂门前,两匹高头灰马昂首而立。几个身着撑裙、外披皮草的贵妇在牧师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另一只手还不忘扶住自己时髦的花边帽。

埃斯特拍拍麦克的胳膊,往桥上一指:一匹栗色猎马正从桥上奔过,马上的人在寒风中弓着身子。那正是煤矿的主人、当地的领主乔治·詹米森爵士。

詹米森已有五年没有在当地露面。他住在伦敦,乘船来此要一个星期,坐驿站马车时间要加倍。人们说,他以前也就在爱丁堡开个杂货铺,是个十足的铁公鸡,平时能糊弄就糊弄。后来一位亲戚早逝,膝下无儿无女,名下的城堡和煤矿就都由乔治继承了。乔治以此为基础,建立起庞大的商业帝国,生意触角甚至远及巴巴多斯和弗吉尼亚。如今,他可谓身居显位:男爵,治安官,伦敦沃平区市政官,负责伦敦滨河地带的治安管理。

显然,他是在亲友的陪伴下,来查看自己苏格兰的产业。

“得,这回完了。”埃斯特松了一口气。

“什么意思?”麦克已猜到了几分。

“这回你没法把信公开了。”

“怎么不行?”

“马拉奇·麦卡什,你可别犯傻!”她大叫道,“千万不要当着领主的面这样做!”

“恰恰相反,”麦克固执地说道,“他来了更好!”

2

莉茜·哈林姆拒绝坐马车去教堂。坐马车太傻了。从詹米森堡出来,崎岖不平的路上都是些车辙印,泥泞的凸脊冻得硬邦邦的。一路肯定颠得东倒西歪,马车跑得和走路一样慢,坐车的人一路碰撞挨冻,没准儿还得迟到。莉茜坚持要骑马去教堂。

这种毫无淑女风范的举止让莉茜的母亲很是头疼。“你整天一副男人做派,以后怎么嫁得出去!”哈林姆夫人道。

“我想几时嫁,几时就能嫁。”莉茜答道。这话不假,她身边总不乏追求者。“问题是,相处半个钟头还不惹我烦的男人可不好找。”

“问题是,不容易被你吓跑的男人不好找。”她母亲嘟囔道。

莉茜笑了。母女俩都说到了点子上。男人们对莉茜一见钟情,一旦领教了本尊风范便立马撤退。多年来,她的言谈一直被爱丁堡的上流社会所诟病。第一次舞会上与三位老贵妇交谈时,莉茜直言郡长屁股大,从此落下了坏名声。去年春天,哈林姆夫人把她带到伦敦,让她“初入”伦敦社交界。首秀惨不忍睹:她说话大声,毫不矜持,还公开嘲讽那些试图追求她的公子哥儿,笑话他们举止煞有介事,衣服紧巴巴的。

“怪就怪家里一直没个男人。你太有主意了。”说着,哈林姆夫人上了马车。

莉茜经过詹米森堡冷峻的前门,前往东侧的马厩。三岁时她的父亲就去世了,她对他几乎没什么印象。每次她问起父亲的死因,母亲都含糊其词:“肺病。”父亲死后没留下什么遗产。多年来,哈林姆夫人靠着一点点抵押家族产业勉强维持,只盼着莉茜长大成人,嫁给一个有钱的男人,一切难题都会迎刃而解。如今莉茜已年满二十,是时候让她担起人生的使命了。

正因如此,詹米森一家才在多年后重返苏格兰,并将其十英里外的邻居——也就是莉茜母女奉为上宾。詹米森以小儿子杰伊二十一岁生日为名发出邀请,其实是想促成莉茜和大儿子罗伯特的婚事。

哈林姆夫人对此求之不得,因为罗伯特将继承一大笔财产;乔治爵士也支持这桩婚事,他想将哈林姆家的产业归入自家名下。自打到这儿起,罗伯特一直对莉茜多有留意,由此看来,他貌似也乐意。然而他的真实想法总让人捉摸不透。

莉茜见罗伯特站在马厩院子里,等着牵马。罗伯特与城堡大厅里他母亲的肖像有几分神似:庄重,朴素,浅色眼睛,神情坚定。他几乎没什么缺点:样子不丑,不胖不瘦,没体臭,不酗酒,穿着得体。“这可是个理想的丈夫人选。”莉茜自言自语道。如果罗伯特求婚,估计她会欣然接受。莉茜不爱罗伯特,但她清楚知道自己的责任。

莉茜决定逗逗他。“你住在伦敦,真不贴心。”

“不贴心?”罗伯特皱起眉头,“怎么讲?”

“你一走,我们就没邻居了。”罗伯特还是一脸茫然。看来这人没什么幽默感。莉茜解释道:“你们走了,附近荒凉一片,要到爱丁堡才见得到人影。”

一个声音在她背后道:“除了那一百多户矿工和几个佃农村。”

“你懂我的意思。”莉茜说着转过身。说话的人她不认识。莉茜不改一贯的直率:“你是谁?”

“杰伊·詹米森,”说着他鞠了个躬,“罗伯特的弟弟,头脑比哥哥灵光。你怎么忘了?”

“哦!”莉茜的确听说杰伊昨晚到达,但却没认出来。五年前他还一脸青春痘,下巴窜出几根金毛儿。如今他个头猛蹿,人也帅气了。杰伊以前不算聪明,莉茜怀疑他现在也没灵光到哪儿去。“我记得你,”她道,“你一嚣张我就认出来了。”

杰伊笑了,说:“要能像您那么谦逊矜持就好了,哈林姆小姐。”

“你好啊,杰伊,”罗伯特道,“欢迎来到詹米森堡。”

杰伊的脸一耷拉:“别摆主人架子了,罗伯特。你是大儿子不假,可这里还没归你呢。”

莉茜赶紧插一句:“二十一岁生日快乐。”

“谢谢。”

“是今天吗?”

“对。”

罗伯特不耐烦地说道:“要和我们一起骑马去教堂吗?”

莉茜觉察到杰伊眼中的憎恨,但他的声音仍然平静:“是啊。我已经让他们备马了。”

“那得赶紧出发了,”罗伯特冲着马厩大声道,“动作快点!”

“都备好了,先生。”马夫应道。不一会儿,三匹马被牵着出了马厩:一匹壮实的小黑驹,一匹浅棕母马,还有一匹灰色的骟马。

杰伊道:“这些牲口估计是从爱丁堡马贩子那儿租来的吧。”他话中带刺,不过还是直奔灰马,拍拍马脖子,任它蹭蹭自己蓝色的骑行服。莉茜看得出,杰伊喜欢马,跟马相处也自在。

莉茜上了那匹小黑驹,两腿并在一侧,骑着出了院子。兄弟俩紧随其后,杰伊骑灰骟马,罗伯特骑棕母马。大风中莉茜的眼里刮进了雪粒。积雪掩盖了地面上深深浅浅的坑洞,马很容易绊倒,道路因此变得更加危险。莉茜提议道:“咱们穿过树林吧,那里有遮挡,路也更好走。”没等两人同意,她便掉头走下大路钻进老林子。

高大的松树下鲜见灌木,溪流与沼泽都已冻结,地面一片灰白。莉茜策马慢行。不一会儿,杰伊的灰马从她身边掠过,他一脸挑衅的笑容,看来是想比试比试。她大喝一声,双腿贴紧马肚,小马就迫不及待地飞奔向前。

他们掠过松林,躲过矮枝,跃过倒桩,踏过溪流,激得水花四溅。杰伊的马身型更大,步子也迈得更远。小马虽然身小腿短,但在这样的地形上跑路却更显灵活。莉茜渐渐赶超,待完全听不到杰伊的马声,她放慢步子,在开阔的空地停了下来。

杰伊很快跟上来,却不见罗伯特的影子。莉茜猜想,罗伯特才不会头脑发热玩这种无聊的比拼。她与杰伊并排前行,顺便喘口气。马儿身上散着热气,骑手也得以取暖。杰伊喘着气道:“上了直路,我们再比一场。”

“要是叉腿骑,我肯定赢你。”莉茜道。

杰伊有些吃惊。淑女们往往都侧骑,叉腿骑马会被视作不雅。莉茜则不屑理会。每当身边没人,她都像男人一样叉开腿骑。

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杰伊。他母亲阿丽西亚是乔治爵士的第二位夫人,一位金发尤物。杰伊继承了母亲的蓝眼睛和迷人的笑容。莉茜问:“你在伦敦做什么?”

“我在步兵卫队三团,”他言语间带着骄傲,又补充道,“最近刚升了上尉。”

“那么,詹米森上尉,你们这些英勇战士都有何重任呢?”莉茜嘲弄道,“伦敦在打仗吗?要浴血杀敌吗?”

“要确保暴民不闹事,事情多着呢。”

莉茜突然想起,儿时的杰伊刻薄霸道,也许当了兵他倒乐此不疲。“那你们如何控制暴民呢?”

“比如将犯人押上绞刑台,确保他们在绞死前不被同伙救走。”

“像真正的苏格兰英雄一样,每天杀英格兰人。”

面对如此嘲弄,杰伊似乎并不介意。“有朝一日,我希望能离开军队,到国外去。”他回答道。

“是吗?为什么?”

“在这个国家,没人拿家里的小儿子当回事。就连仆人在接受命令时都对你冷眼相待。”

“难道出了国就不一样了?”

“在殖民地,一切都大不相同,我在书上读到过。那里的人更自由,更单纯,看人也不会戴着有色眼镜。”

“你打算做什么?”

“我家在巴巴多斯有片甘蔗种植园。二十一岁生日时,希望父亲能把它交给我,算是我应得的那份家产吧。”

莉茜感到深深羡慕。“你真好命,”她说,“我做梦都想去国外,那该有多刺激啊。”

“殖民地的生活可要简陋得多。”他回答,“商店、歌剧、法国时尚等等这些只有在国内才有得享受。”

“我才不稀罕那些东西,”莉茜不屑道,“我讨厌这些衣服。”她身着撑裙,还绑着束腰。“我想像男人那样,穿马裤,穿衬衫,蹬靴子。”

杰伊笑了,说:“即使是在巴巴多斯,这也有点太过了。”

莉茜想,如果罗伯特带我去巴巴多斯,我二话不说马上嫁给他。

“还有奴隶帮你操持一切。”杰伊补充道。

他们在小桥上游几米外出了林子。对岸,矿工们正涌入小教堂。

莉茜还惦记着巴巴多斯,说道:“养奴隶的感觉肯定怪怪的。把他们当牲口一样随便处置,你就不觉得奇怪?”

杰伊笑着说:“一点都不。”

3

教堂里座无虚席,相当一部分位子被詹米森家族和他们的宾客所占据,更别提还有女人宽大的裙子以及男人的三角帽和佩剑了。平时参加周末礼拜的矿工和佃农在自己和宾客间空出一圈座位,生怕身上的煤灰和牛粪会弄脏人家的好衣裳。

尽管在埃斯特面前豪言壮语,麦克的心中其实还是充满忧虑。矿主可以随便鞭打矿工,而乔治·詹米森爵士是治安官,就是判人绞刑,其他人也不敢有异议。惹怒这样一位有权有势的人,这的确有点不要命。

可对的就是对的。麦克和其他矿工都受到了非法的不公待遇。每每想到这里,他都恨不得扯着嗓子大喊。这个消息不能在暗地里传,好像可能有假似的。要做就必须大胆,要么就别干。

一时间,麦克犹豫着收手。何苦给自己惹麻烦呢?这时圣歌响起,矿工们唱起和声,激昂的旋律在教堂中回响。麦克听到身后吉米·李高亢的歌声。吉米是村里出了名的好嗓子。歌声让麦克想到格伦高地,想到自由之梦。他坚定了信念,决心按计划行动。

约翰·约克神父今年四十岁,头发稀疏,性情温和。见一众贵宾驾到,这位神父话语间显出几分迟疑。今日布道的主题是真相。听麦克读完信后,他又会作何反应?他会本能地站在矿主一边。礼拜结束,兴许还会去詹米森堡用餐。但约克毕竟有神职在身,不管乔治爵士如何威逼,神父都有责任说句公道话,不是吗?

教堂的石墙干干净净。室内当然没有生火。麦克的呼吸在寒冷中凝结。他观察着那些从城堡来的人。多数詹米森家的人他都认识。麦克小的时候,这些人大都就居住在这里。乔治爵士红光满面,大腹便便,十分好认。旁边是他妻子,一身花哨的粉裙子显然是扮嫩过了头。大儿子罗伯特目光冷峻,不苟言笑。二十六岁的他小肚子已微微隆起,逐渐有了父亲的架势。罗伯特旁边坐着个英俊的金发青年,年龄似乎与麦克相仿:他应该就是小儿子杰伊了。麦克六岁那年夏天,每日他都跟杰伊在詹米森堡外的林子里玩耍。两人都以为会一辈子做朋友。然而一入冬,麦克便下了矿井,再也无暇玩耍。

有几位宾客他也认得出:哈林姆夫人和女儿莉茜算是熟面孔了。长久以来,莉茜·哈林姆都是当地人的谈资。人们都说她整日一副男人打扮,还扛着把枪。她把靴子送给赤脚的孩子,还斥责孩子的母亲不好好清理自家门前。麦克已有多年没见过莉茜。哈林姆家有自己的教堂,所以礼拜日他们往往不会来这儿。但每当詹米森家族返回苏格兰,她们便来拜访。麦克记得上一次见到莉茜时她才十五岁,一身淑女打扮,却像个男孩一样朝松鼠丢石子。

麦克的母亲曾在哈林姆家的高地庄园做女仆,婚后也偶尔在周日下午回去看看,会会老友,炫耀自己的一对龙凤胎。每次回来,莉茜就跟麦克和埃斯特打成一片(哈林姆夫人应该不知情)。莉茜是个小滑头,自私蛮横,娇生惯养。小麦克亲她一口,她拽住麦克的头发,揪得他哇哇大哭。莉茜貌似没多大变化:顽皮的小脸,黑色的卷发,深邃的眼睛,不知又在想什么坏主意。她的嘴好像一道粉色的弓箭。麦克望着她,心想,真想再亲她一回呢!念头刚一闪过,莉茜就看到了他。麦克有些难为情。他把目光移开,仿佛怕被莉茜看透心事似的。

布道结束。除了往常的长老会礼拜外,今天还多了一场洗礼:麦克的表姐珍迎来了她的第四个孩子。老大沃利已经下井干活。麦克将行动的时机锁定在施洗仪式期间。时间一点点临近,他腹中翻江倒海。他试着安抚自己:每天在煤矿里都是出生入死,跟个做买卖的胖子对峙有什么可怕的?

珍站在洗礼盆边,一脸疲惫。才三十岁的她已经有了四个子女,下井也干了二十三年,整个人已筋疲力尽。约克神父往婴儿的头上洒了些水。然后珍的丈夫索尔重复那段誓言,和苏格兰所有的矿工一样,让自己的儿子也沦为奴隶。“我就此承诺,此子日后将于乔治·詹米森爵士名下煤矿效力,幼年伊始,直至力竭。”

就是现在!麦克决心已定。

他站起身。

仪式进行至此,本应由监工哈利·拉切特起身上前,将一袋十英镑的“定金”,也就是孩子的卖身钱交给索尔。令麦克意外的是,乔治爵士这次居然亲自出马。

就在起身时,他与麦克四目相对。

一时间,两人在对视中僵持。

乔治爵士走向洗礼台。

麦克走到教堂的中心过道,大声道:“这笔定金没有效力。”

乔治爵士半路突然僵住,所有人都盯着麦克。震惊中教堂一片死寂,麦克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这个仪式完全无效,”麦克喊道,“你们无权把这孩子绑在矿上做苦工,不能拿小孩当奴隶。”

乔治爵士说道:“你这个蠢货,赶紧给我闭嘴坐下!”

这种颐指气使让麦克越听越火,所有的疑虑从他脑海中消失了。“该坐下的是你!”他不顾一切地说道。这种强硬令在场的人大吃一惊。麦克指了指约克神父,说:“神父,你布道时讲真相。那你敢不敢为真相站出来?”

神父一脸担忧地看着麦克:“麦卡什,你想说什么?”

“说奴役!”

“你清楚苏格兰的法律,”约克神父语气平和,“矿工都归矿主所有。在矿上工作满一年零一天,就会失去自由。”

“是啊,”麦克道,“多要命啊,可这就是法律。但我有证据证明,法律可没规定要奴役孩子。”

索尔开口。“麦克,我们需要这笔钱啊!”他抗议道。

“钱你可以留着。你儿子为乔治爵士工作到二十一岁,劳力足可以抵十镑。但是——”麦克提高嗓音,“一旦成年,他就是自由人!”

“你最好把嘴闭上,”乔治爵士威胁道,“你可越说越不要命。”

“但这是真话。”麦克坚持道。

乔治爵士的脸憋得铁青,他可不喜欢这种强硬违抗。“等礼拜结束我再收拾你。”他生气地说道。然后把钱袋交给索尔,然后转头对牧师道:“约克神父,请继续。”

麦克觉得不可思议。总不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吧?

神父道:“让我们齐唱最后一首圣歌。”

乔治爵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麦克依然站在那里,一脸难以置信。

神父道:“赞美诗第二首‘外邦为何争闹,万民为何谋算虚妄之事’。”

一个声音从麦克身后响起:“不——先等等!”

麦克转过身,是吉米·李。他已经逃跑过一次,作为惩罚,他们给吉米套了个铁项圈,上面印着“此人乃法伊夫乔治·詹米森爵士之财产”。麦克心中庆幸:上帝保佑吉米!

“话别说一半,”吉米道,“我下周就年满二十一岁了,我要知道能不能争取自由身!”

吉米的母亲道:“大家都想知道。”她年事已高,牙也掉光了。她久经风雨,性格坚强,在村里很有威信。听她一开口,好几个人都随声附和。

“你们不会有什么自由。”乔治爵士咆哮着再次起身。

埃斯特拽拽麦克的袖子,急促地悄声说道:“信!快拿信!”

麦克激动得把信的事都忘了。“法律可不是这么说的,乔治爵士。”他大喊着,挥动手上的信。

约克神父问:“麦卡什,那是什么?”

“是我咨询的伦敦律师的来信。”

乔治爵士简直要气炸了。麦克庆幸两人之间还隔着几排长椅,不然这位领主非掐死他不可。“你还咨询律师?”他气急败坏地说。这一点似乎最让他来气。

约克神父又问:“信上怎么说?”

“我念给大家听。”麦克念道,“‘根据英格兰及苏格兰法律,所谓定金仪式一说全无任何依据。’”人群中响起一阵骚动,这与他们的所知所信完全相反。“‘成年子女的自由权利不归父母所有,父母因而无权将其出售。父母可强制子女于矿上工作至二十一岁,但——’”他突然故意停顿,然后一板一眼地念道,“‘但年满二十一岁后,子女有权选择离开!’”

一时间,所有人都有话要说。百余人高声叫喊发问,坐席中炸开了锅。这里约一半的人自幼便被卖给煤矿,以为自己生来就是当奴隶的命。如今他们突然被告知受了骗,他们当然想知道真相。

麦克举手示意大家安静,场上立刻鸦雀无声。这种号召力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还有一句,‘如下法条适用于苏格兰所有成年人士:成年后在煤矿工作满一年零一天者将失去人身自由。’”

人群中有愤怒,有失望。大家意识到这不是什么革命性的变化,多数人还是身不由己,但自己的孩子却有机会逃离苦难。

约克道:“麦卡什,让我看看。”

麦克上前把信交给神父。

乔治爵士依旧气得满脸通红,说:“这个所谓的律师是什么人?”

麦克答道:“他叫卡斯帕·格尔登逊。”

约克道:“哦!我听说过他。”

“我也听过,”乔治爵士轻蔑地说道,“一个彻头彻尾的激进分子!他是约翰·威尔克斯[1]的同伙。”所有人都知道威尔克斯,他是著名的开明领袖,虽然流放巴黎,却不断宣称要回国打倒政府。乔治爵士继续说道:“要是格尔登逊落到我手里,肯定会被绞死。写这种信就是叛国!”

一听要绞死人,神父慌忙道:“叛国还不至于——”

“你管好天国的事就行了,”乔治爵士厉声道,“叛不叛国,还得我们这些世人说了算。”说着,他一把夺过约克手中的信。

在场信众见他对神父如此出言不逊,都惊得目瞪口呆。所有人一言不发,看神父如何回应。约克直视着詹米森,麦克以为神父一定会反驳他。然而神父的目光还是垂了下来,詹米森一脸得意地坐下,仿佛胜局已定。

约克的懦弱让麦克怒不可遏。教堂本应是道德的权威基准。神父若要看领主的脸色行事,那简直就是形同虚设。麦克毫不掩饰脸上的鄙夷,冷嘲道:“这法律还要不要遵守?”

罗伯特·詹米森站起身。他跟父亲一样气急败坏:“领主说是什么法,你们就得守什么法!”

“那跟没有法一样!”

“对你们这种人,没有正合适。”罗比特说道,“作为一名矿工,法律跟你有何相干?还写信找律师?!”他从父亲手里拿过信,“我让你找律师——”说着,他将信撕成了两半。

人群中一阵惊呼。矿工们的未来都寄托在那几张信纸上,如今却被人撕成了碎片。

罗伯特撕了又撕,将纸屑往空中一撒。片片碎纸如同婚礼上扬洒的彩屑散落在索尔和珍的头上。

麦克犹如痛失亲友般悲愤万分。那封信是他此生最重要的转折点,他本打算告知全村老少,甚至想象着将这个消息带到其他矿区,直至全苏格兰都知晓。然而,一切都在罗伯特手中瞬间化为泡影。

想必是麦克脸上写满了沮丧,罗伯特一脸得意。麦克火冒三丈,他可不会就这么轻易认输。愤怒中,他无所畏惧。这事儿还没完呢,他暗想。信虽然毁了,但法律可没变。“依我看,你是心虚才把信撕掉,”那轻蔑的口吻连麦克自己都觉得意外,“可你毁不掉苏格兰的法律。它书写在更坚韧的地方,不是你能轻易破坏的。”

罗伯特哑口无言,迟疑中不知该如何反驳。片刻后他怒吼道:“滚出去!”

麦克看了看约克神父,詹米森父子也在等他表态。没有哪个信徒有权将信众驱逐出教堂。难道神父会委曲求全,任领主的儿子将他的教友赶出去吗?“这里是上帝的厅堂,还是乔治·詹米森爵士的?”麦克质问道。

约克神父辜负了这个决定性的时刻,他一脸羞愧地说道:“麦卡什,你还是走吧。”

明知是徒劳,麦克还是按捺不住反讥道:“这回总算是领教了什么是真相!谢了,神父,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他转过身去,埃斯特跟他一同起身,沿过道朝外走。吉米·李起身尾随其后,另外又有一两个人站起来,吉米的祖母也坐不住了。零星的散众变为人潮,向教堂外涌去。矿工们携妻带小离开座位,不时听到衣裙和靴子的刮蹭声。没等出教堂大门,麦克就知道,所有的矿工都跟着他一起离开,一种凝聚力和成就感令他热泪盈眶。

众人围着麦克聚集在教堂的院子里。风虽停了,雪片又飘然而至。大片的雪花慵懒地飘在墓碑上。吉米愤愤地说道:“他们不该把信撕了!”

很多人发声赞成,其中一个说:“我们再寄一封信去!”

麦克道:“再寄一封兴许没那么容易。”他心思并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此时的他大口喘着粗气,既兴奋又疲惫,仿佛刚刚狂奔上格伦高地。

“法律就是法律!”另一个矿工说。

“是是,可领主毕竟是领主。”另一个显然更有顾虑地说。

麦克的头脑逐渐冷静,继而反思起当日的得失。他发动了大家是不假,但光凭这一点并不能改变什么。詹米森父子公然藐视法律。如果他们当真举枪玩硬的,矿工们能怎么办?争取正义的斗争哪次不是徒劳?对领主唯命是从,有朝一日能接替哈利·拉切特做监工岂不更好?

一个身着黑色皮草的娇小身影从教堂里冲出来,如同摆脱束缚的猎鹿犬。那正是莉茜·哈林姆。她直奔麦克而来,人群中立马闪出一条道。

麦克注视着莉茜。沉静时的她已然英俊俏丽,如今满脸义愤,则显得更加光彩照人。莉茜满眼怒火道:“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马拉奇·麦卡什——”

“我知道!”她说,“你怎么敢那样跟领主父子说话?!”

“那他们又怎么敢违背法律,奴役大家?”

矿工们低声表示赞成。

莉茜朝四下看看。雪片飘飘洒洒挂在她的大衣上,一粒落在她的鼻头,她不耐烦地用手拭掉。“你们有活儿干,有钱拿,已经够走运的了,”她说道,“你们应该感谢乔治爵士开了这个矿,让你们得以养家糊口。”

麦克反驳道:“如果我们真这么走运,他们干吗还颁布法律,禁止我们离开村子找别的工作?”

“因为你是个笨蛋,身在福中不知福!”

麦克发现这架越吵越有意思,不仅仅是因为对手是个美丽的千金大小姐。比起乔治爵士和罗伯特,莉茜更细心,更讲道理。

他压低声音问道:“哈林姆小姐,你下过煤矿吗?”

吉米的祖母听了扑哧一笑。

莉茜道:“胡说些什么呀!”

“有朝一日你下一趟矿井,就不会说什么走运的风凉话了。”

“我已经受够了你的无礼,真该让你挨几鞭子。”

“挨打估计是免不了了。”话虽如此,可麦克却没当真。长这么大,麦克从未见过矿工遭受鞭打,他父亲却曾亲眼得见。

莉茜的前胸一起一伏,麦克克制着自己不往那里看。莉茜道:“你总是这么振振有词。”

“是啊,可你一句也听不进去。”

一只胳膊肘在他侧肋狠狠捅了一下,是埃斯特在提醒他,小心说话,跟权贵斗没有好下场。埃斯特对莉茜说:“哈林姆小姐,多谢你的建议,我们会考虑的。”

莉茜趾高气扬地点点头,说:“你叫埃斯特,对吧?”

“没错,小姐。”

莉茜转头对麦克道:“你该多听听你妹妹的,她可比你识时务多了。”

“今天你就这句说对了。”

埃斯特冲他一龇牙,说:“麦克,别嘚瑟了!”

莉茜笑了,一时间卸下了所有的傲慢。她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变得喜悦与亲切,俨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好久没听人说这句话了。”她笑着说,麦克也忍不住一起笑起来。

莉茜转过身,依然咯咯笑个不停。

麦克注视着她回到教堂门前,与刚刚出来的詹米森家人会合。“老天,”他摇摇头,“好一个姑娘。”

4

教堂发生的争执令杰伊气不打一处来。他最讨厌不守本分的人。马拉奇·麦卡什就该一辈子待在地底下挖煤,杰伊·詹米森生来就高人一等,这都是天意,也是律法。质疑自然秩序是大逆不道。那个麦卡什说得理直气壮,好像跟谁都平起平坐似的,不管那人出身有多高贵。

现今在殖民地,奴隶就是奴隶,什么一年零一天,什么工资,根本没那些讲究。在杰伊看来,那才是最理想的状态。不逼就没人做工,强迫也许残忍,但更高效。

从教堂出来,几个佃农向他祝贺生日,但没有一个矿工跟他说话。他们在坟场边聚成一团,小声争论着。好好的生日让这帮人毁了,这让杰伊怒不可遏。

他从雪中快步走到马夫跟前。罗伯特已经等在那里,莉茜还没到。杰伊四下寻觅着。他期待与莉茜一起骑马回去。他问马夫:“伊丽莎白小姐呢?”

“在教堂门口,杰伊少爷。”

她正眉飞色舞地跟神父说话。

罗伯特用手指使劲点点杰伊的胸口,说:“听好了,杰伊,离伊丽莎白·哈林姆远点,懂吗?”

罗伯特一脸敌意。此时的罗伯特可不好惹,但愤怒和失望给杰伊壮了胆:“说什么呢?”

“要娶她的人是我,你没戏。”

“我没想娶她。”

“那就别挑逗她。”

杰伊知道莉茜觉察到他的魅力,跟她逗趣也乐在其中,但从没想过要俘获她的心。杰伊十四岁那年,曾觉得小他一岁的莉茜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无奈莉茜对他(对任何男孩)全无兴趣,令他十分伤心。但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父亲想让罗伯特和莉茜成婚,而只要是乔治爵士的意愿,家中任何人都不敢反对,包括杰伊。所以杰伊没想到罗伯特居然会为这点事发牢骚。看来他还没有十足的把握——与父亲一样,罗伯特很少做没把握的事。

难得能给哥哥心中添堵,杰伊很是开心,他说道:“你有什么好怕的?”

“你清楚得很。你从小就爱抢我的东西——玩具、衣服,没有你不抢的!”

在长久积聚的怨恨促使下,杰伊破口回击:“那是因为你要什么有什么,而我一无所有。”

“胡说八道。”

“总之,哈林姆小姐是家里的贵客,”杰伊的口吻有所冷静,“我总不能冷落人家吧?”

罗伯特的嘴角一横:“是不是非要我去告诉父亲?”

正如童年的无数争执,这区区几个字便终结了这场较量。兄弟俩都知道,父亲一定是向着罗伯特的。熟悉的愤恨感直冲杰伊的喉头,他退让了。“好吧,”他承认道,“我尽量不搅你的好事。”

他上马悻悻离开,罗伯特留下陪莉茜回城堡。

詹米森堡由灰石砌成,角上有塔楼,顶上有城垛,同多数苏格兰乡间建筑一样恢宏霸气。城堡是七十年前建的,当时山谷里煤矿初开,领主从中刚赚到第一桶金。

乔治爵士从第一任妻子的表亲手中继承了这份产业。打杰伊记事起,父亲的心里就只有煤矿。他把所有的时间和金钱都花在开掘新矿上,没为城堡做过任何修缮。

杰伊从小在城堡长大,但他对这里没什么好感。底层的房间硕大清冷——门厅、餐厅、起居室、厨房、佣人间围绕中心庭院铺陈开来,院里的喷泉从十月一直冻到次年五月。家里根本没什么热乎气儿。所有的卧室都生着火——反正詹米森煤矿不缺煤,然而却暖和不了那些石砌的厅堂。走廊里寒气逼人,不披件斗篷简直没法去其他房间。

十年前他们举家搬到伦敦,只留下几个家丁亲信料理房子和生意。刚开始他们每年回来,还带着宾客、佣人,从爱丁堡租了车马,雇点农家的媳妇到城堡擦地、生火、倒夜壶。但渐渐地,父亲越来越舍不下伦敦的生意,回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今年旧例重兴,杰伊回来得不情不愿,然而长大成人的莉茜·哈林姆却是个意外的惊喜,不光是因为她让杰伊有了找哥哥碴儿的机会。

他在马厩下了马,拍拍马脖子道:“虽比不上赛马,但这牲口很听话。”说着,他把缰绳递给马夫,“我倒是乐意把它收到我的骑兵团。”

马夫面露喜色,说:“谢谢您,先生!”

杰伊进了大厅。那里阴森空旷,角落晦暗,连烛光也照不进来。一只猎鹿犬闷声躺在火堆前的皮垫上。杰伊用靴子头踢了踢,让狗腾出地方,他好暖暖脚。

壁炉上方挂着张画像,是父亲的第一任妻子奥利芙——罗伯特的母亲。杰伊对这张画深恶痛绝。瞧瞧她,一副圣人姿态,对所有后来者趾高气扬。奥利芙二十九岁时染热症离世,杰伊的父亲再婚,但他从未忘记过那份初恋。杰伊的母亲阿丽西亚更像是詹米森的情妇,一个没名分没权力的玩物。杰伊觉得自己像个私生子。罗伯特是老大,是继承人,要另眼相看。有时杰伊甚至想问,罗伯特是不是处女无性而育的产物。

他转身背对着画像。男仆端来一杯温热的甜酒,他赶紧抿了几口,希望能缓解胃里的紧绷感。今天,父亲将宣布杰伊的财产份额。

一半是不可能了,甚至连父亲财产的十分之一都是妄想。继承家产的将会是罗伯特,还有那些富矿和商船——反正他已经在打理船只生意了。杰伊的母亲劝杰伊别为了财产而挑起争端,她很清楚,杰伊的父亲是不会妥协的。

罗伯特不光有独子地位,他俨然就是父亲的翻版。杰伊则不然,而正因如此父亲才看不上他。和父亲一样,罗伯特聪明、冷酷、锱铢必较;杰伊则为人随和,挥金如土。父亲最忌讳别人乱花钱,尤其是乱花他的钱。父亲无数次冲着杰伊咆哮:“我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都被你小子挥霍了!”

再加上数月前杰伊积欠了一笔九百英镑的赌债,更是火上浇油了。他让母亲求父亲为他还债。这不是笔小数目,足够买下詹米森堡了。但这对乔治爵士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但他依然暴跳如雷,跟被锯了条腿似的。此后杰伊愈发债台高筑,而他父亲并不知情。

母亲劝他,别跟父亲吵,要点小恩小惠就可以。小儿子往往会去殖民地:父亲很可能将巴巴多斯的甘蔗园连同那里的房产和非奴一起送给他。杰伊和母亲之前都跟父亲提过此事,乔治爵士不置可否,杰伊抱了很大的期望。

几分钟后,父亲也回来了。他跺掉靴子上的雪,马夫帮他摘下斗篷。父亲对马夫交代:“给拉切特送个信,派两个人手日夜守在桥上。如果麦卡什试图逃跑,就把他抓起来。”

河上只有一座桥不假,但还有其他的路可以出谷。杰伊问:“要是麦卡什翻山出去怎么办?”

“这种天气?让他试试看!一旦发现他逃走,我们就派人在路边守着,让治安官带兵堵在前路。依我看他根本跑不了那么远。”

杰伊觉得不然。这些矿工结实得如铁打一般,麦卡什那家伙更是倔得像头牛。然而,杰伊并未跟父亲争论。

随后到达的是哈林姆夫人。她和女儿都是黑头发,黑眼睛,但她却少了女儿的灵动与活力。哈利姆夫人身宽体胖,一脸横肉。“我帮您拿外套吧,”杰伊说着帮她脱掉厚重的皮草外套,“到火边烤烤吧,您的手很凉。来点热甜酒怎么样?”

“真是个贴心的小伙子!”哈林姆夫人道,“那再好不过。”

其他一起做礼拜的人陆续到达,一个个搓着双手取暖,石板地上留下滴滴融化的雪水。罗伯特缠着莉茜聊个不停,换了一个又一个小话题,仿佛他有个话题清单似的。父亲找亨利·德罗姆聊生意。德罗姆是格拉斯哥的生意人,跟乔治爵士的亡妻奥利芙是亲戚。杰伊的母亲与哈林姆夫人攀谈。神父夫妇没来,兴许还在为教堂发生的骚动闷闷不乐。在场的还有几位宾客,其中多数是亲戚:乔治爵士的姐姐、姐夫,阿丽西亚的弟弟、弟妹,另外还有一两个邻居。多数人仍在谈论马拉奇·麦卡什和他那封该死的信。不一会儿,嘈杂的对话声中响起了莉茜的大嗓门,人们一个个转过身,想听她说些什么。“怎么不行?”她问,“我想亲眼见识见识。”

罗伯特严肃地说:“相信我,煤矿可不是姑娘家该去的地方。”

“怎么?”乔治爵士问,“哈林姆小姐难道想下井不成?”

“我想知道那里什么样。”莉茜解释道。

罗伯特说:“其他顾虑先不提,穿女装在那种地方可寸步难行。”

“那我就乔装成男人。”莉茜回击道。

乔治爵士笑道:“我知道有些姑娘能蒙混过关。但你不然,亲爱的,你太漂亮了,一眼就能识破。”显然,他以为这种奉承十分巧妙,还期待大家都来附和。然而周围的人只是勉强笑笑。

杰伊的母亲用胳膊肘戳了戳丈夫,小声嘀咕了几句。乔治爵士又道:“哦,对了!大家的酒杯都斟满了吗?”没等有人应答,他便继续道:“大家举杯,祝我的小儿子詹姆斯·詹米森——也就是杰伊二十一岁生日快乐!敬杰伊!”

人们敬了酒,女眷离开,为晚宴做准备。男人们的话题转到生意上。亨利·德罗姆道:“美国来的消息令我担忧,我们很可能损失一大笔钱。”

杰伊明白他的意思。英国政府已对若干出口美洲殖民地的商品征税——茶叶、纸张、玻璃、铅、油彩,这可气坏了那些海外殖民者。

乔治爵士愤愤道:“他们要军队保护,怕被法国人和印第安人欺负,却不想为此花钱!”

“这帮人是能不花钱就绝不花钱,”德罗姆道,“波士顿镇民大会已经宣布抵制所有英国进口商品。为了省黑布,她们连丧服都快省了!”

罗伯特说:“如果其他殖民地效法马萨诸塞州,那我们半数船只都没货运了。”

乔治爵士道:“他们简直就是该死的土匪,没一个好东西——尤其是波士顿那些酿朗姆酒的,更是渣滓里的渣滓。”

杰伊没想到父亲的反应会这么激烈:如此大发雷霆,想必是亏了钱。“法律规定他们必须从英国人的种植园购买糖浆,这帮人却偷偷从法国走私,压低价格。”

“弗吉尼亚州更恶劣,”德罗姆道,“那些种烟草的总是欠债不还。”

“可不是嘛,”乔治爵士应道,“我就刚刚遇上一个,好好的莫杰府种植园就这么砸在手里。”

罗伯特道:“幸亏运犯人不用交进口关税。”

大家纷纷表示同意。詹米森家族船运生意中利润最为丰厚的当属押运,将囚犯押送到美国。每年,国内的法庭都会将数百个罪犯判到海外服刑,罪名无非是盗窃之类。每运送一个犯人,政府会向运送商支付五英镑。九成的犯人都是乘坐詹米森家族的船只跨洋赴美。然而,政府并不是这单生意唯一的利润来源。犯人要在殖民地当七年免费劳动力,意味着七年内可以卖了当奴隶——男丁能卖十到十五英镑,女的则卖八九英镑,孩童价格更低。把一百多个犯人肩挨肩地像装鱼一样装进篮子里,每跑一趟船,罗伯特都能创造两千英镑的利润,这相当于整条船的售价。这生意可谓是油水丰厚。

“是啊,”他父亲道,说着喝干了杯中的酒,“可如果殖民地那些人得逞了,连这点都没得赚。”

殖民者一直对此怨声载道,但也没少买囚犯当奴隶——谁让海外缺廉价劳力呢。他们痛恨祖国将这些混混儿扔给他们,怪这些犯人令当地犯罪率激增。

“至少煤矿的收益稳定,”乔治爵士道,“如今也就能指着它赚钱,所以必须把麦卡什摆平。”

一提麦卡什,所有人似乎都有话要说。一时间,人们纷纷交头接耳。乔治爵士却似乎早已厌烦。他转脸冲罗伯特打趣道:“那个哈林姆家的姑娘如何,啊?要我说可真是个小可人儿。”

“伊丽莎白很活泼。”罗伯特迟疑道。

“那倒是,”他父亲笑了,“记得八九年前,这附近的狼被我们猎得所剩无几,莉茜坚持要亲自抚养小狼崽儿,经常用绳子拴着两只到处跑。那可真叫稀罕!猎场看守可气坏了,说一旦小狼逃脱,日后遗患无穷。只可惜狼崽儿都死了。”

“这种妻子很可能不是省油灯。”罗伯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