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倔驴还差得远,”乔治爵士道,“况且再怎么样,做丈夫的总是占得上风。这姑娘还不赖。”说着他压低声音,“她家的房产由哈林姆夫人代管,直到伊丽莎白结婚。妻子的财产归丈夫所有。婚礼当日,哈林姆家的产业也将属于女婿。”
“我知道。”罗伯特说。
杰伊之前并不知晓,但他也不觉得奇怪:没人乐意把大笔家产交到女人手上。
乔治爵士继续道:“格伦高地底下估计有一百万吨煤矿——所有的煤层走向都冲着那个方向。这姑娘可真是坐在金山上——哟,话粗了!”说着,他哈哈大笑。
罗伯特还是一贯的严肃:“还不能确定她看没看上我。”
“有什么看不上的?你年富力强,很快将富甲一方。将来我过世后,你就是准男爵。她还想要什么?”
“浪漫?”罗伯特答道,言辞间带着鄙夷,仿佛面对异域商人奉上的奇钞怪币。
“哈林姆小姐可玩不起浪漫。”
“难说,”罗伯特道,“打我记事起,哈林姆夫人就一直负债度日。兴许今后也能这么继续维持呢?”
“告诉你个秘密,”乔治爵士朝四下瞅瞅,确定没人听得见,“知道吗,她已经把全部房产抵押出去了。”
“大家都知道。”
“我碰巧还知道,她的债权人已经不想再续约了。”
“她可以从其他债主那里筹钱还债啊。”
“可能吧,但哈林姆夫人并不知道。她的财务顾问也不会告诉她——我已安排妥当。”
杰伊纳闷儿,父亲究竟是怎样威逼利诱,才让哈林姆夫人的顾问就范的。
乔治爵士笑了:“所以,罗伯特,这位伊丽莎白小姐根本无法拒绝你。”
亨利·德罗姆抽身来到詹米森家三父子跟前,说道:“乔治,晚餐入席前,我有话要问你。在你家公子面前,我就直话直说了。”
“当然。”
“美国那档子事儿可让我吃了不小的苦头——种植园主还不上债,再加上其他麻烦,恐怕我这个季度无法兑现对你的承诺了。”
显然,亨利从乔治爵士那儿借了钱。通常,父亲对债务人丝毫不讲情面:要么还钱,要么坐牢。这次,他却说:“我理解,亨利。世道艰难,你有钱再还也不迟。”
杰伊真是大跌眼镜。不过,片刻后他便反应过来为何父亲心软了。德罗姆是罗伯特生母奥利芙的亲戚,父亲看在亡妻的分上才卖他个人情。杰伊实在看不下去,走开了。
女宾们重新登场。杰伊的母亲极力克制着脸上的笑容,内心的秘密呼之欲出。没等杰伊问个究竟,一个牧师打扮的陌生人来到人群中。阿丽西亚上前打了招呼,将陌生人引荐给乔治爵士:“这位是切舍尔先生,他代神父出席。”
这个满脸坑疤的年轻人戴着眼镜,头上还顶着老土的卷毛假发。像乔治爵士这样上了年纪的人很多都戴假发,年轻人却不多见,杰伊就从来不戴。“约克神父让我代他致歉。”切舍尔道。
“没关系,没关系。”爵士说着转过身去,他对这种无名的年轻牧师没兴趣。
众人入席。食物的味道中夹杂着旧窗帘厚重的潮气。长桌上菜色丰盛:大块的鹿肉、牛肉、猪肉、一整条烤鲑鱼还有各色馅饼。杰伊一口也吃不下。父亲会把巴巴多斯的产业交给他吗?如果不是,那又会给他些什么?未来的命运即将揭晓,他自然是坐立不安,食之无味。
在某些方面,杰伊对父亲知之甚少。虽然同住在格洛夫纳广场的房子里,乔治爵士多数时间和罗伯特在仓库,而杰伊白天则在步兵团。偶尔在早晚饭时碰到,但乔治爵士往往在书房用餐,一边吃一边看报纸。杰伊揣测不出父亲的心思,一边拨弄着盘中的食物,一边等待。
切舍尔先生则有点上不了台面:打了两三个响嗝儿不说,还洒了酒。杰伊还逮到他死盯着邻座女人的乳沟看。
入席时是下午三点,待到女士们离座回避时,冬日的下午已沉入渐浓的夜色。女士们前脚一走,乔治爵士就欠欠身,放了阵响屁,说:“这下好多了!”
佣人端上一瓶波尔图葡萄酒、一桶烟叶和一盒陶土烟斗。牧师往烟斗里塞了点烟叶:“容我说一句,詹米森夫人可真是个美人儿,简直没话说!”
他似乎喝多了。不过即便如此,这种话也不能乱说。杰伊站出来维护他的母亲,冷冷地说道:“请您别再对詹米森夫人品头论足。”
牧师点着烟斗吸了一口,呛得咳嗽连连。显然他没抽过烟,直呛得满眼是泪,呼哧呼哧咳嗽个不停,震得假发和眼镜都掉了。杰伊一眼就看出,这人根本不是什么牧师。
他哈哈大笑,惹得周围人都一脸好奇地盯着他。显然他们没看出名堂。“看啊,”杰伊道,“难道你们没看出这是谁?”
罗伯特第一个反应过来,说道:“老天爷,是哈林姆小姐!”
人们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紧接着,乔治爵士哈哈大笑,在座的人见他不当真,也笑着附和。
莉茜喝了口水,又咳嗽了几声。杰伊夸赞她乔装到位:眼镜掩藏了灵动的黑眼睛,两鬓卷曲的假发微微改变了精致的轮廓。白色的亚麻领巾裹住了玉颈,遮住了白皙的肌肤。她把炭灰之类的东西抹在脸上,让两颊显得坑坑洼洼,还在脸上添了几笔毛发,仿佛是初长胡子的年轻人,两三天才刮一次脸。苏格兰冬日的下午,城堡内昏暗的灯光下,无人识破莉茜的伪装。
莉茜停止了咳嗽,乔治爵士道:“好吧,你的确有本事假扮男人。但即便如此也不能让你下井。去把其他的女士们请来吧,我们要揭晓杰伊的生日礼物了。”
玩笑中忘却的焦虑此刻又向杰伊袭来。
大家在大厅会合。杰伊的母亲和莉茜笑得合不拢嘴——显然,阿丽西亚也参与策划了这场“阴谋”,所以晚宴前才忍不住偷笑。莉茜的母亲并不知情,看起来冷若冰霜。
乔治爵士带头出了大门。外面天光渐暗,雪也停了。“在这儿,”他说,“这就是你的生日礼物。”
一位马夫站在城堡门前,手里牵着一匹马,杰伊从没见过如此帅气的坐骑。这匹白色的种马也就不过两岁,身形瘦削如阿拉伯马。众目睽睽之下马儿有些受惊,忽地一下朝边上一跃,马夫赶紧拉缰绳。它的眼里燃烧着狂野,杰伊一看就知道,这匹马跑起来一定快如闪电。
欣赏中的杰伊一时间失了神,还是他母亲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就这些?”母亲问。
父亲道:“阿丽西亚,你可别不知好歹——”
“就这些吗?”她再次问,杰伊眼看着母亲的脸在愤怒中扭曲。
“对。”父亲坦白道。
杰伊万万没想到竟会收获这样的生日礼物而不是巴巴多斯的产业。他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父母,试图消化眼前的现实,心中的苦涩简直难以言表。
母亲替他说话了。他从未见她如此生气。“他可是你的亲儿子,”阿丽西亚的声音因愤怒颤抖,“如今他二十一岁了,理应得到一份家产自立门户……你用匹马就把他打发了?”
旁观中的宾客们感到又惊讶又奇怪。
乔治爵士满脸通红,他生气地说道:“我二十一岁那会儿连双鞋都没人给——”
“哎呀,行了!”杰伊的母亲一脸不屑,“大家都知道你十四岁就没了父亲,在磨坊做工赚钱照顾妹妹。但也不能为了这个让亲生的儿子穷得叮当响吧?”
“穷得叮当响?”他摊开双手,数着城堡以及他们的产业和生活条件,“你管这叫穷得叮当响?”
“他需要自己的一方天地——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就把巴巴多斯的产业给他吧。”
“那是我的!”罗伯特抗议道。
一句话爆开了杰伊的话匣,他终于开口:“那片种植园一直管理不善,我想用管理军队的方法经营它,让黑人们更加卖力地工作,改善种植园的效益。”
“你觉得你做得到吗?”父亲问。
杰伊的心简直跳到了嗓子眼:兴许父亲会回心转意。他迫切地答道:“做得到!”
“我看够呛。”父亲厉声道。
仿佛有一记猛拳打在杰伊的肚子上。
“无论是经营种植园还是其他生意,你都一无所知,”乔治爵士挖苦道,“依我看你还是待在军队的好,每天被人管着。”
杰伊目瞪口呆。他盯着那匹白色的骏马说道:“我这辈子都不会骑它,你把它拉走吧!”
阿丽西亚对乔治爵士道:“城堡、煤矿、船只……所有的一切都归罗伯特,难道连种植园也要归他不成?”
“他是长子。”
“杰伊虽小,但也不能把他当空气啊!凭什么好东西全归罗伯特?”
“就凭他母亲。”乔治爵士答道。
阿丽西亚瞪着丈夫,杰伊看到了她眼中的憎恨。我也恨他,杰伊想,我恨这个父亲。
“那你去死吧!”阿丽西亚咒骂道,吓得客人们都喘不过气来,“让你永世不得超生!”说着,她转身进了屋。
5
麦卡什两兄妹挤住在一间四五平方米的单间房里。一侧有壁炉,另一侧两个挂帘的凹位放床。门前泥泞的车道由矿井一路延伸至谷底,与通往教堂、城堡与外面大千世界的道路会合。排屋后的一股山泉就是他们的水源。
回家的路上,麦克一直为教堂发生的事苦恼不已,但一声不吭。埃斯特也是眼泪汪汪,什么也没问。早上出门前煮上的腌肉香飘满屋,令回到家中的麦克直流口水,打起精神。埃斯特往锅里放了些卷心菜丝,麦克到对面维尔斯太太的店里买了一大罐麦芽酒。两个人狼吞虎咽。酒足饭饱的埃斯特打了个饱嗝儿,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麦克叹了口气。如今问到这一步,他只有一个回答:“我必须得走。经过这么一遭,这里我是没法儿再待了。我咽不下这口气。这里的年轻人以后一想起我,就会想起詹米森家族有多不可一世。我必须得走。”他极力控制着自己,声音却因激动而不住颤抖。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埃斯特的眼里也泛起了泪花,“你是在跟这里最有权有势的人家作对啊。”
“理亏的可是他们。”
“是不假,但如今这世道讲理是没用的——下辈子吧。”
“如果现在不做,以后也做不成,下半辈子只有后悔的份儿。”
埃斯特伤心地点点头:“那是肯定的。可要是他们想拦着你怎么办?”
“怎么拦?”
“在桥上派人把守。”
若不过桥,想出去只有翻山。可翻山太慢,詹米森家很可能派人守在山口外,等着麦克。“他们要在桥上堵,我就游过河去。”麦克说道。
“这会儿的河水冷得像冰,你会冻死的!”
“河宽也就是三十七八米,我一两分钟应该游得过去。”
“要是被抓回来,你就得像吉米·李一样被戴上铁箍。”
麦克一怔。像狗一样戴着项圈过活,哪个矿工都不想受这份屈辱。“我比吉米聪明,”他说,“他缺钱,想去克拉克曼南[2]的矿井干,结果被矿主举报。”
“麻烦就在这儿。你得吃饭啊。逃跑了你怎么养活自己?除了挖煤你什么都不会。”
麦克虽然有点积蓄,但也维持不了太久。但他已有所考虑。“我去爱丁堡。”他说道。也许他能搭上重型的拉煤马车,不过还是走路安全。“然后在爱丁堡找条船——听说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很容易在运煤船上找到活儿干。不出三天,我就能离开苏格兰。出了国他们就抓不着我了——法律只能管国内。”
“船?”埃斯特疑惑道。他们俩谁也没见过真正的船,只在书上看到过。“你坐船去哪儿?”
“可能去伦敦吧,”多数从爱丁堡出发的煤船都驶向伦敦,听说还有去阿姆斯特丹的,“要么就去荷兰,没准儿还能到马萨诸塞州。”
“说得容易,”埃斯特道,“可我们在那儿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
“哪儿的人还不是吃面包,住房子,白天干活儿,晚上睡觉?”
“也许吧……”她没什么把握地说道。
“反正我不管,”麦克道,“不待在苏格兰,让我去哪儿都行——只要有自由。想想看:生活随心所欲,不被人牵制;工作自主,自由追求更好的收入,更安全、更干净的工作环境;做自己,不做任何人的奴隶……那该有多好啊!”
埃斯特已泪流满面,说道:“你什么时候出发?”
“再等一两天,希望詹米森家能放松警惕。周二是我二十二岁生日,如果我周三上了工,做满了成年后的一年零一天,就又得当奴隶了。”
“其实你就是奴隶,不管那封信怎么说。”
“可一想到法律站在我这边,心里就有点底气。虽然道理我不懂,但法律肯定很重要。不管詹米森家的人认不认,法律都能治他们的罪。我就周二晚上走。”
埃斯特小声道:“那我怎么办?”
“你不如去给吉米·李帮工。他是个伐木的好手,正缺搬运人手,而安妮——”
“我想跟你走。”埃斯特打断了麦克的话。
这完全出乎麦克的预料:“你可从来没说起过!”
埃斯特大声道:“你以为我为什么不结婚?要是在这儿嫁了人,生了孩子,我就再也出不去了。”
的确,埃斯特已算是当地数一数二的老姑娘。麦克一直以为是这里没人配得上她,万万没想到她隐忍多年是想逃离这里。“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那时我害怕,现在也是。但是如果你离开,我就跟你走。”
看着她满眼绝望,麦克实在不忍心拒绝,但他还是狠下心:“女人当不了水手,我没钱付你的路费,他们也不会让你帮工抵钱。我只能把你留在爱丁堡。”
“你要是走了,我也不留在这儿!”
麦克很爱埃斯特。小时候与玩伴打架、与父母争执,长大了与矿上的头头们理论……每逢与人冲突,他俩总是一条心。即便有时质疑麦克的某些做法,埃斯特也会义无反顾地维护他。麦克多想带她一起离开,但两个人一起逃走实在是难上加难。“你先忍一阵子,”麦克劝道,“到了目的地我就给你写信。一找到工作,我就攒钱寄给你。”
“真的?”
“嗯,一定!”
“啐一口发誓。”
“啐一口发誓?”这还是小时候起誓发愿时玩的把戏。
“我要你跟我发誓!”
显然埃斯特是要来真的。他往掌心啐了一口唾沫,把手伸过木桌,握住埃斯特的粗手。“我发誓一定来接你。”
“谢谢。”她说。
6
按照安排,次日早上要去猎鹿。杰伊决定参加,反正有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他没吃早饭,在兜里塞了许多“威士忌球”——浸过威士忌的燕麦球,然后到屋外看了看天气:天光刚亮,天空灰蒙蒙的,但云很高;今天不下雨——射击的视野会很清晰。
杰伊坐在城堡前的台阶上,把一颗全新的楔形打火石嵌入猎枪的击发装置,用软皮布将其固定。宰几头鹿兴许能让他泄愤,但他更希望干掉的是罗伯特。
杰伊对自己的这把猎枪十分满意。这把前装式燧石枪由邦德街格里芬家族制作,西班牙枪管嵌着银饰,比军队发的“棕贝丝”明火枪厉害得多。他顶上燧石,瞄准草坪对面的一棵树。沿着枪管向前,杰伊想象着一头大个儿的雄鹿正叉开长角出现在视野内。他将靶心瞄在肩膀后的前胸,那正是心脏的位置。画面一转,罗伯特出现在眼前:固执、冷酷的罗伯特,一头黑发,脑满肠肥,贪得无厌。杰伊扣动扳机,燧石与金属碰撞,火花四溅。然而火药池里没装火药,枪管里也没有子弹。
他有条不紊地装好枪,用火药瓶的量具将刚好2.5打兰[3]黑火药注入枪管,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子弹,用亚麻布包着推进枪管。杰伊打开枪管下的卡槽,松开推弹杆,使劲将子弹球往枪管里顶。子弹球直径达半英寸,百码之外就能让一头成年的雄鹿毙命。一颗子弹就能打碎罗伯特的肋骨,撕裂他的肺叶,打烂他的心脏,几秒钟就能让他没命。
杰伊听到母亲的招呼声:“你好啊,杰伊。”
他站起身亲吻问候。母亲昨晚一通咒骂后愤然离场,之后杰伊就没见过她。她看上去落寞而憔悴。杰伊心疼道:“昨晚没睡好吧?”
阿丽西亚点点头:“的确不好受。”
“可怜的妈妈。”
“我不该那样咒骂你父亲。”
杰伊迟疑道:“您肯定……深爱过他。”
她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那时的他帅气又富有,还是个准男爵,我一心想做他的妻子。”
“可现在您却恨他。”
“自从他偏心你哥哥开始。”
杰伊越想越气愤:“还以为罗伯特能当个明眼人!”
“他心里肯定一清二楚,可这个年轻人太贪婪,想独占一切。”
“他一向如此。”杰伊想起小时候,罗伯特最喜欢抢杰伊的那份玩具兵和李子布丁。“还记得罗伯特那匹小马罗布·罗伊吗?”
“记得,怎么了?”
“收到小马那年他十三岁,我八岁。我一直盼着有匹小马,而且即使在那个年纪,我也骑得比罗伯特好。可他一次也没让我骑过,即便他自己不骑,宁愿让个马夫遛马,也不给我机会,让我只能在一旁看着。”
“可你骑了别的马啊。”
“到了十岁那年,马厩里所有的马我都骑了个遍,包括父亲的猎马。可唯独没骑过罗布·罗伊。”
“我们到路上走走。”阿丽西亚穿着衬毛皮的兜帽大衣,杰伊裹着格子斗篷。母子俩穿过草坪,踩踏着脚下的冻草。
“父亲怎么会变成这样?”杰伊问,“他为什么这么恨我?”
母亲摸摸杰伊的面颊,说道:“他并不恨你,但你这么想也情有可原。”
“那他为什么这么对我?”
“你父亲娶奥利芙·德罗姆时还是个穷小子,仅有的财产不过是爱丁堡贫民区的一间街角小铺。如今的詹米森堡在当时归奥利芙的一个远房表亲——威廉·德罗姆所有。威廉是个独居的单身汉,重病时奥利芙在身边照顾他。他为此感恩戴德,甚至修改遗嘱,将所有财产都留给了她。后来,尽管奥利芙尽心照顾,威廉还是一命呜呼。”
杰伊点点头,说:“这件事我听过好多回了。”
“重点在于:你父亲因此觉得这里其实是奥利芙的产业,而他自己的整个商业帝国全都是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更重要的是,煤矿依旧是他效益最好的一桩生意。”
“他说收益稳定,”杰伊突然想起昨日的对话,“船运风险高、变数大,而煤炭则是挖多少有多少。”
“总之,你父亲觉得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多亏了奥利芙,认为如果把这些财产分给你,就会对不起她的亡灵。”
杰伊摇了摇头,说:“没这么简单。依我看肯定另有隐情。”
“也许吧,反正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
到了小路尽头,两人默默返回。杰伊甚至怀疑父母是否曾同床共枕——也许有过吧。父亲兴许觉得:无论自己爱她与否,对方都是他的妻子,他有权利用她发泄。这种事越想越不是滋味。
回到城堡入口,母亲道:“我琢磨了一整夜,想找到个补偿你的办法,可惜还没想出来。不过你别泄气,总会有办法的。”
母亲一直是杰伊的精神支柱。她敢于同父亲抗衡,逼父亲就范,甚至能说服他替杰伊偿还赌债。不过这次恐怕连母亲也不顶用了。“父亲似乎已经打定主意,一个子儿都不给我。他肯定知道我会作何感想,可还是一意孤行。依我看求情也没用。”
“我没想着求情。”母亲冷冷地说道。
“那要怎样?”
“不知道,不过这事儿还不算完。早啊,哈林姆小姐。”
只见莉茜一身狩猎打扮走下前门台阶,黑皮帽与皮靴的衬托下活像个俏皮的小精灵。她好像很高兴见到杰伊,笑道:“早!”
见到莉茜,杰伊也打起了精神,问道:“一起打猎去吗?”
“那当然!”
女人打猎不常见,不过也无伤大雅。以杰伊对莉茜的了解,混在男人堆里骑马狩猎,他一点也不意外。“太好了!”杰伊道,“原本是在男人堆里闻臭汗,有了你空气都清新了。”
“那你可要失望了。”
母亲道:“我进去了。你们俩玩得尽兴点儿。”
杰伊的母亲一走远,莉茜道:“真可惜你的生日搞砸了。”说着,她捏了捏杰伊的胳膊,表示同情,“但愿今早这趟能让你暂时忘掉些烦恼。”
杰伊不禁笑了:“我尽量吧。”
莉茜像狐狸一样嗅了嗅空气,说道:“好一阵西南风,来得正巧!”
杰伊上次猎到马鹿还是五年前,但他仍记忆犹新。猎手最忌讳无风天,邪风突然一起,把人的味道吹到山那边,很容易惊到鹿群。
猎场看守牵了两只狗绕过城堡一隅,莉茜上前逗狗,杰伊跟在后面,心情畅快了许多。他回头见母亲正站在城堡门前,满脸猜疑地盯着莉茜。
两只狗都是长腿灰毛,人称“高地猎鹿犬”,也有人称之为“爱尔兰猎狼犬”。莉茜蹲下身子挨个儿打招呼,然后问看守:“这是布兰吧?”
“是布兰的儿子,伊丽莎白小姐。布兰一年前死了,这是巴斯克尔。”
狗会在狩猎队伍的后方待命,枪一响才放出来,负责追赶和攻击被猎手打伤的鹿。
余下的人也从城堡里出来:罗伯特、乔治爵士以及亨利。杰伊盯着哥哥,而对方却回避了他的目光。父亲生硬地点了点头,仿佛全然忘记了昨晚的事。
看守在城堡东侧架起了靶子——一头用木头和帆布草草拼凑出的假鹿。猎手们轮流射上几轮,好进入状态。杰伊纳闷:莉茜会使枪吗?男人们都说女人使不了枪——要么因为胳膊没劲儿,举不起来;要么因为天生不嗜血之类的。有机会验证一下也不错。
大家先从五十码外起射。莉茜打头阵,正中肩后的要害。杰伊和乔治爵士与之旗鼓相当。罗伯特和亨利的命中点稍稍靠后,猎物可挣脱一时,却也将在痛苦中徐徐迈向死亡。
第二轮从七十五码外射击。莉茜居然再次命中,杰伊也再次命中。乔治爵士打在鹿头上,亨利击中鹿尾。罗伯特射脱了靶,子弹球打在菜园的石墙上,激起点点火星。
最后一轮距离增加到一百码,这也是武器的射程上限。莉茜连中三次,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罗伯特、乔治爵士和亨利都没有命中。杰伊最后一个登场,下定决心不能输给个姑娘家。他有条不紊地调整气息,仔细瞄准。接着,他屏住呼吸,轻轻扣动扳机。子弹打在后腿上。
谁说女人家开不了枪?所有人都甘拜下风。杰伊对此钦佩不已。“要不要加入我们步兵团?”他打趣道,“我手下像你这么厉害的可没几个。”
伙计们牵来了马驹。崎岖不平的道路上,高地马驹比一般的马稳健许多。几个人上了坐骑,策马离开院子。
沿深谷下行,亨利·德罗姆找莉茜搭话。百无聊赖的杰伊又想起父亲的严词拒绝,心中如有溃疡般灼烧。他告诉自己这早在预料之中——父亲偏心罗伯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怪只怪他自己盲目乐观,以为母亲顶着詹米森夫人的头衔,自己名正言顺,这次父亲会公平些。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杰伊多希望父亲只有他一个儿子,多希望罗伯特一命呜呼。如果今天罗伯特意外丢了性命,杰伊的所有麻烦都将迎刃而解。
要是自己够胆量干掉罗伯特就好了。杰伊摸了摸挎在肩上的枪管。到时候大家一同射击,很难分清究竟是谁的子弹要了他的命,杰伊完全可以将整个事故伪装成意外。即使被人猜到了真相,家里也会想办法息事宁人——没人愿意闹出丑闻。
一想到自己对罗伯特起杀心,杰伊就不寒而栗。可要不是父亲故意偏袒,他想,我也不会萌生这种念头。
詹米森家族属地同苏格兰多数小户产业类似:山谷内的一小块耕地,由佃农集体耕种,沿袭中世纪的窄条农耕制度,向领主缴纳农产品抵偿租金。多数属地都是山林覆盖,只能用作狩猎打鱼。一些领主试着伐林放羊。指着苏格兰的产业发家并非易事——当然,除非你挖到煤。
一行人骑了约三英里路,猎场看守看到半英里外朝南坡上的林中现出一大群雌鹿,约莫有二三十头。大家勒住缰绳,杰伊拿出望远镜。鹿群在猎手们的下风向。由于它们总是背风而行,此刻正面向另一边,望远镜中尽看到雌鹿白花花的后尾。
虽说打到雌鹿也能美餐一顿,可若猎到长角的雄鹿,那才叫难得的风光。杰伊观察着鹿群上方的山坡,锁定了期待的目标。他伸手一指说道:“快看,两头——不,三头雄鹿,就在雌鹿的上坡方向!”
“我看见了,就在第一道山脊处,”莉茜道,“还有一只呢,能看到它的角。”
她激动得两腮通红,人显得更俏丽了。这当然是她最喜欢的:置身户外,有马,有狗,又有枪,可以放开手脚,还有几分冒险的意味。看着她,杰伊的脸上不禁现出笑意。他不安地在马鞍上扭动。莉茜的存在足以令他热血沸腾。
他又看了看哥哥。寒风中的马背上,罗伯特一点也不自在。杰伊想,罗伯特肯定宁可待在会计室,点算八十九基尼的季度利息(每年百分之三点五)。莉茜这样的姑娘要是嫁给他,那真是太可惜了。
杰伊转过身,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猎物身上。他通过望远镜仔细观察山坡的地形,寻找着接近猎物的理想路线。猎手必须从下风向接近目标,这样身上的气味才不会被嗅到。他们更喜欢从高坡处向下展开攻势。正如先前的打靶演练所示,目标距离在一百码以上时很难命中,五十码则是理想距离。因此,猎鹿的精髓在于潜伏接近,寻找有利位置击中目标。
莉茜已心中有数。“往谷里走约四百米有处洼地。”她愉快地说道。洼地是河流沿山坡下行冲刷所形成的洼陷处,方便猎手爬坡时藏身。“我们可以沿那里上到高垄处,然后逼近猎物。”
乔治爵士表示赞同。他很少任由别人发号施令,除非对方是个漂亮姑娘。
大家回到山腰洼地,留下马匹,然后徒步上行。山坡很陡,坡面泥泞而且碎石密布。一脚下去,不是陷在泥里,就是被石头绊住。不一会儿,亨利和罗伯特就已经气喘吁吁,而莉茜和看守们早已习惯了这种地势,依旧是面不改色。乔治爵士虽然面色通红,气喘吁吁,却也毅力惊人,丝毫没有放慢脚步。杰伊每日在兵团操练,耐力自不必说,不过此时也直喘粗气。
他们翻过山脊,在鹿群觉察不到的背风处一步步从山坡逼近。寒风刺骨,雪片扬洒,寒雾漩腾。没了马匹在胯下暖身,杰伊备感寒冷。精致的小羊皮手套早已湿透,湿气也侵入马靴和他那件昂贵的设得兰[4]羊毛袜。
猎场的几位看守比较熟悉地形,由他们打前阵。觉得离鹿群越来越近时,几个人朝着坡下缓缓移动。突然,他们屈膝在地,后面的人也纷纷跪倒。杰伊忘记了潮湿与寒冷,狩猎与杀戮的刺激令他热血沸腾。
他决定冒险一探。匍匐中,杰伊扭身往上坡一块岩石后望去。定睛后,四个棕点出现在绿色的山坡上,零星拉成一线。难得碰上四头雄鹿同时出没:一定是碰上了肥嫩的草皮。杰伊透过望远镜观察:最远处的一只角长得最好——虽然看不太清,但怎么说也有十二个叉儿。一阵鸦鸣声响起,杰伊抬起头,见一对乌鸦正在头顶盘旋,仿佛知道不久就能用内脏饱餐一顿。
前方有人咆哮咒骂:罗伯特不小心栽进了泥坑。“蠢货!”杰伊哼了一句。猎狗低吼了一声,看守将手一抬,所有人一动不动,聆听鹿群的蹄声。然而它们没有要跑的意思,不一会儿,猎手们继续匍匐向前。
很快,所有的人都必须肚皮贴地,一点点向前蠕动。一名看守让猎狗趴倒在地,用手巾蒙上狗的眼睛,让它们保持安静。乔治爵士和看守长溜到坡下的一处山垄,小心翼翼抬头观望。当两人返回时,爵士下达命令。
他低声道:“四头雄鹿,五把枪。那这回我就不开枪了——除非你们有人瞄不准。”只要他愿意,应酬安排对他来说就是小菜一碟。“亨利,你负责最右面那只。罗伯特,旁边那只交给你——它离得最近,最容易瞄准。杰伊,再下来是你。哈林姆小姐,最远也是最好看的那只交给你,你枪法好。都准备好了?那赶紧就位。让哈林姆小姐最先发枪,怎么样?”
猎手们在山坡上四下散开,寻找据点准备瞄准。杰伊跟在莉茜身后。她身穿短夹克和没有裙环的宽松裙子,屁股大大咧咧地扭动着,令杰伊忍不住发笑。没几个女孩子敢在男人面前这么爬来爬去——不过,莉茜可不是一般的女孩儿。
杰伊攀到一处矮灌木丛,远眺过去略显突兀,但更加便于藏身。他朝山下望去,自己的目标就在七十码外——一头茸角初绽的后生。而另外三头正在山坡上信步。他看到其他几位猎手:莉茜埋伏在左侧,乔治爵士和猎场看守们牵着猎狗,还有罗伯特,他在二十五码外的右侧低坡,目标显眼。
弑兄的念头再次闪现,杰伊的心不由得怦怦直跳。他想起该隐与亚伯的故事。我的刑罚太重,过于我所能当的,该隐如是说。此时的我已经忍无可忍,杰伊想。我受够了在长子的阴影下过这种有名无份、无人待见的日子。生在有钱人家,却穷得叮当响,一辈子默默无闻——这种日子实在没法过。
他竭力驱赶这种邪恶的念头,往点火盘里倒了点火药,然后把盖子盖好,最后上膛。到时扳机一扣,燧石打火的同时点火盘盖会自动掀起,点着盘中火药,火焰钻过火门,点燃子弹后方的大剂量火药。
杰伊身子一骨碌,朝山坡瞭望。雄鹿怡然自得地吃着青草。其他的猎手都已就位,只有莉茜还在移动。杰伊瞅准他的目标,徐徐调转枪管直至对准罗伯特后背。
他可以找个借口,说胳膊肘在冰滩上打滑,枪口一晃,不幸意外打在哥哥背上。父亲可能会起疑心,但也没法坐实。看着眼前的独子,难道还不能放下疑心,把原本留给罗伯特的一切归到杰伊名下?
莉茜一开枪,所有人都将一同射击。杰伊知道,鹿的反应慢得出奇。一声枪响过后,鹿群受惊抬头,一时间肯定吓得动弹不得,迟疑个四五下。一头鹿挪了步,剩下的不一会儿也会作鸟兽散群起而逃。鹿蹄踏着草地砰砰作响,留下后面几头死伤的鹿。
杰伊的枪口缓缓调回。他自然不会对自己的兄弟下手——那么做太过残忍,自己下半辈子都会活在愧疚中。
可如果现在不动手,以后难道就不后悔?下次倘若父亲再度偏心,难道他就不会咬牙切齿,捶胸顿足,后悔当初没趁机除掉这个天杀的哥哥?
枪口再次对准罗伯特。
父亲崇尚力量、果断和决心。即便他猜到这一枪并非偶然,也不得不面对现实:杰伊也是个不容小觑的男子汉。
想到这里,杰伊下定决心。他告诉自己,父亲心底里会认可的。谁也别想在乔治爵士头上动土:得罪他,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身为伦敦治安官,乔治爵士送上法庭的罪犯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小孩子偷块儿面包都得绞死,罗伯特抢走杰伊的财产,偿命还不是理所应当?
莉茜不慌不忙地瞄准。杰伊尽力稳定气息,然而内心狂跳不止,人也不由得呼呼大喘。他很想瞅瞅莉茜,看看这女人究竟还在迟疑什么。可又怕刚一扭头她就开了枪,结果自己也丧失了机会。他的目光和枪口死死锁定在罗伯特后背,浑身如钢弦一般紧绷,肌肉酸痛不已,然而他一动也不敢动。
不行,他想,我下不了手。我不能杀我哥哥。然而上天为证,我发誓我能行。
莉茜,快点儿开枪!
杰伊眼角的余光看到有什么东西正朝他逼近。还没等他抬头,莉茜的枪声响起。鹿群僵在原地。杰伊的枪对准罗伯特肩胛骨之间的脊柱,他轻轻扣下扳机。一个庞大的身影来到他跟前,父亲的叫喊声在耳边响起。又是两声枪响,这回是罗伯特与亨利。杰伊刚开枪,枪管就被一只靴脚踢飞,子弹徒劳地飞向空中。杰伊在惶恐与愧疚中抬起头,眼前正是怒不可遏的乔治爵士。
“你这个心狠手辣的小畜生!”
7
在户外打猎一整天,莉茜累得昏昏欲睡。晚饭一过,她便称累告退。罗伯特刚好不在屋里,杰伊礼貌地起身,举着蜡烛送她上楼。迈上石阶时杰伊悄声说:“你要真想去,我可以带你下矿井。”
莉茜顿时睡意全无,说:“真的?”
“当然,我说到做到,”杰伊笑道,“你敢不敢去?”
莉茜喜出望外地说:“敢!”这个男人懂得讨她欢心!“什么时候去?”她有些迫不及待。
“就今晚。零点矿工开始作业,一两个钟头后运煤工也要开工。”
“是吗?”莉茜满脸疑惑,“干吗半夜干活儿?”
“他们白天也不歇着。运煤工傍晚才收工。”
“那他们几乎没时间睡觉啊!”
“这样也就没精力干坏事。”
莉茜觉得讽刺。“我从小在附近长大,却从不知他们要一天干到晚。”难道麦卡什说得没错?难道此行会彻底改变她对矿工的认知?
“午夜前做好准备,”杰伊嘱咐道,“你还得打扮成男人——那些衣服还在吗?”
“在。”
“记得走厨房——我会给你留门。我们在马厩院里碰头。到时我会备马。”
“太刺激了!”她欢呼着。
他把蜡烛递给莉茜,悄声道:“半夜见!”
莉茜进了卧房。她发现杰伊又打起了精神。早前他们父子俩在山坡上似乎又发生了争执。其他人的心思都在猎鹿上,没人知道缘由。杰伊没打中,乔治爵士脸色煞白。不管事出何因,冲突都在成功的兴奋之下迅速平息。莉茜那一枪干净利落地结果了目标。罗伯特和亨利也让各自的猎物挂了彩。罗伯特追了几码后倒地,扣动了致命的一枪。亨利那头带伤逃脱,猎狗在身后紧追,最终毙命。不过,所有人都心中有数,杰伊在之后也是一声不吭——直到刚才才恢复了平日的神采。
她解下外裙、衬裙,脱了鞋,裹了条毯子坐在火炉前。多有趣的一个人,莉茜暗想。杰伊似乎也喜欢冒险,和她自己一样。他长得也英俊:个头高挑,衣着得体,身手矫健,卷发浓密。真希望午夜能早点到来呀!
叩门声响起,母亲走了进来。莉茜心里犯嘀咕:但愿妈妈不是来促膝长谈的。还不到十一点,时间宽裕得很。
母亲穿了件斗篷——穿梭于詹米森堡阴冷的廊道里,是谁都得多裹几层。褪下斗篷,她的睡衣外还罩着件外褂。她松开莉茜的头发,一绺绺梳理起来。
莉茜放松地闭上眼睛。每次梳头发都让她想起小时候。“答应我,以后别再装扮成男人。”母亲说道。莉茜吃了一惊。仿佛母亲听到了自己与杰伊的对话。看来以后得加倍小心:母亲直觉灵敏,摸得准莉茜何时又想出鬼点子。“你年纪也不小了,以后可别这么胡闹。”她又补充说道。
“乔治爵士倒很欣赏呢!”
“也许吧,但这么闹可嫁不出去。”
“罗伯特貌似想追我。”
“没错——可你也要给人家机会啊!昨天上教堂,你跟杰伊骑马一溜烟儿走了,没等罗伯特;今晚你又趁罗伯特不在屋里的时候告退,他都没机会送你上楼。”
莉茜观察着镜中母亲的脸——熟悉的线条中透着坚定。莉茜深爱着母亲,也希望讨她欢心。然而她也知道,自己无法成为母亲心目中理想的女儿——毕竟天性如此。“对不起,妈妈,”莉茜道,“这些我没想过。”
“你……喜欢罗伯特吗?”
“如果走投无路,我可以嫁给他。”
哈林姆夫人放下梳子,坐到莉茜面前,说道:“乖女儿,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
“可打我记事起,咱们手头不是一直都不宽裕吗?”
“没错。我一直靠四处借钱、抵押地产省吃俭用勉强度日。”
愧疚感再次向莉茜袭来。母亲几乎把所有钱都花在莉茜身上,从不想着自己。“那咱们就继续这样维持。厨子侍餐,共用女佣,这些我都无所谓。我喜欢这里的生活——在格伦高地吹风总好过在邦德街买东买西。”
“可借钱总有个上限。人家已经不想再借钱给我们了。”
“那还有佃农缴的租金。以后就不去伦敦旅行了,连爱丁堡的舞会也可以不出席。除了神父,也没人上门共进晚餐。我们可以像修女一样,一年到头不见客。”
“恐怕连这些也是奢求。他们威胁说要拿哈林姆庄园和家产抵债。”
莉茜大吃一惊,说:“那可不行!”
“没办法——抵押就是这么回事。”
“这都是些什么人?”
母亲一脸茫然地说道:“借贷的事一直由你父亲的律师替我安排。至于钱是哪里来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但这都无所谓。关键在于,债主已经来讨债,不还钱,产业就赎不回来了。”
“妈妈……难道我们要无家可归了?”
“亲爱的,如果你嫁给罗伯特,事情就会解决。”
“我明白了。”莉茜语气沉重。
马厩的钟表敲响十一点的钟声。哈林姆夫人站起身,亲吻了女儿道:“晚安,亲爱的,好好睡一觉。”
“晚安,妈妈。”
莉茜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火焰。多年来,她一直都知道,用婚姻拯救家族是她的人生使命。罗伯特貌似也是个不错的选择。然而直到此刻,一切才变得如此真实。莉茜很少未雨绸缪,总是要等火烧眉毛才懂得着急,哈林姆夫人为此不知操了多少心。突然间,婚姻大事迫在眉睫,莉茜感到莫名的恐慌,仿佛吃坏了东西,五脏六腑都在抗议。
可她又能怎么办?不能任由债主将她们母女扫地出门!真若如此她们能怎么办?能去哪儿?怎么过活?一想到母女俩挤住在爱丁堡冰冷的租屋里,可怜兮兮地写信给远亲求助,靠着刺绣换小钱度日,莉茜就不寒而栗。为今之计只能嫁给有钱而无趣的罗伯特。可她真做得来吗?每到万不得已,非得赶鸭子上架时,她总是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设法逃避——一枪毙了生病的老狗如此,逛商店买衬裙衣料也是如此。
她把散乱的头发扎好,找出昨日乔装的衣服换上:马裤、马靴、亚麻衬衣、轻巧夹克,戴上一顶男士三角帽,又从烟囱里抓了把煤灰涂在脸上。这次她没戴假发,而是套了双皮手套保暖,也好掩藏起细嫩的双手。一张花格毯搭在肩头,显得肩宽体长。
午夜钟声一响,莉茜举着蜡烛往楼下走去。
她心中打鼓:杰伊会遵守诺言吗?也许突然有事去不了,或者等待时睡过了,那就太可惜了!然而正如杰伊所说,厨房门的确没上锁。莉茜来到马厩,杰伊正守候在那里。他牵着两匹马,正小声念叨着什么,让马儿保持安静。月光下,杰伊的笑容带来一阵喜悦。他默默将那匹小马的缰绳递给莉茜,领她抄后路出了院子,避开主卧室遮挡的车前座位。
上了大路,杰伊亮起一盏灯。两人上马信步前行。杰伊开口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我才以为你睡过了呢。”她回答道。说着,两人都笑了。
两匹马沿着山谷朝矿井骑去。莉茜开门见山问道:“下午又跟你父亲吵架了?”
“是啊。”
杰伊不想细说,可莉茜才不管这些继续问:“为什么吵架?”
不用看杰伊的表情,莉茜也知道他对此很反感。只听他悠悠答道:“还不是老一套——因为我哥哥罗伯特。”
“依我看,他们确实亏待了你。希望这么说能让你好受些。”
“好受多了,谢谢!”杰伊似乎放轻松了。
离矿井越来越近,莉茜的兴奋和好奇也愈发强烈。她想象着矿山的环境,纳闷怎么到了麦卡什嘴里,矿山就成了人间地狱。那里酷热难耐或是天寒地冻?矿工们像困兽一样彼此厮斗不停?那里恶臭蔓延、虫鼠遍地或是阴森死寂?莉茜开始害怕。然而转念一想,无论如何我都要弄清楚——这样麦卡什就不能笑话我一无所知了。
约莫半个钟头后,他们经过一处小型矿山,这里正在找买主。“谁在那儿?”一个声音大叫,然后一个牵着猎狗的看守出现在杰伊的视野范围。原本看守的职责是照看野鹿,防范偷猎者。如今,很多看守在矿上监督,防止有人偷煤。
杰伊拎灯照照来人的面目。
“请原谅,詹米森少爷。”
两个人继续前行。矿井的坑口只有一匹孤马绕着圈转轮子。走近了莉茜才看清,轮上缠着绳子,从矿井里一桶桶打水上来。“矿井里总是有积水,”杰伊解释道,“都是土里渗出来的。”木桶老旧漏水,湿土掺着冰碴儿,整个坑口泥泞不堪。
拴好了马,莉茜和杰伊来到坑口。坑口约莫六英尺见方,陡峻的木质楼梯顺着边上曲折向下延伸,一眼看不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