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夏洛克身着黑色长袍,下蹬宽腿裤,头戴红三角帽。扮他的演员奇丑无比:大鼻头,长下颌,双下巴,薄片嘴唇,一笑起来嘴只知道往一头咧。他慢悠悠走上舞台,煞有介事的德行一看就不像好人。只听他贪婪地咆哮:“三千金币。”直吓得观众脊背发凉。
麦克完全入了迷。虽然他和同伴德莫特·莱利坐在剧场后排,周围依旧是鸦雀无声。夏洛克的一字一句都透着沙哑,时而嘟哝,时而咆哮,杂乱的浓眉下目光如炬。“借钱三千,三月偿还,安东尼奥立据为鉴……”
德莫特小声对麦克说:“那是查理·麦克林,爱尔兰人。他杀过人,被控谋杀罪,还以应激为理由脱了罪。”
麦克几乎没怎么听。以前也知道存在着所谓的剧场与戏剧,可从未想过会是这种阵势:窒息的闷热,呛人的油灯,华丽的戏服,浓艳的妆容,最厉害的当属丰富的情感——愤怒、热恋、嫉妒、仇恨……一切都栩栩如生,牵动着麦克的心,如亲身经历一般。
当夏洛克发现自己的女儿与人私奔时,他双拳紧攥、蓬头垢面地冲上台。“你清楚得很!”他撕心裂肺地哀号,仿佛置身地狱般痛苦。当对白进行到“既然骂我是狗,那就当心我的犬牙”时,他猛地朝前一扑,仿佛要跃出舞台,整个观众席的人都不由得仰身后倒。
离开剧院时,麦克问德莫特:“犹太人都这样吗?”他本人与犹太人并没什么交集,但《圣经》里多数人物都是犹太人,而且都与夏洛克大相径庭。
“我也认识几个犹太人,谢天谢地他们没有一个像夏洛克,”德莫特答道,“不过放债的基本都招人恨。借债的时候和颜悦色,到了要债的时候就没有好脸子了。”
在伦敦,尽管犹太人为数不多,却随处可见外国人的身影:有深色皮肤的亚洲船员——人称“印度水手”,有来自法兰西的胡格诺派教徒,成千上万的棕肤卷发的非洲人,当然还有很多德莫特这样的爱尔兰人。对麦克而言,这也是大城市的魅力所在。在苏格兰,所有人看起来都一个样儿。
麦克热爱伦敦。每天一早醒来,想到自己身在何处,心中便燃起由衷的喜悦。整个城市充满着各种景观与惊喜,奇人趣事应接不暇。比比皆是的咖啡馆中飘出的咖啡香气令他迷醉。各色男女身上的绚丽色彩令他目不暇接:亮黄、艳紫、鲜绿、猩红、天蓝……一群群受惊的牲口低吼着在皮鞭的驱使下穿过狭窄的街道,走向市内屠宰场,衣不遮体的孩子一群一伙在身边乱窜,要么讨,要么偷。麦克见过妓女,看过主教,也见识过斗牛和拍卖。他尝过了香蕉、姜汁饼与红酒。一切都令他兴奋不已。最令他畅快的是:他来去自由,随心所欲。
当然,他必须谋生。而谋生在伦敦绝非易事。在这里,挨饿的家庭数不胜数——乡下连年没有好收成,没吃没喝,人们只能举家逃荒。此外还有数千名织布工,都是北部新兴的机器工厂替退下来的——至少德莫特是这么说。每一份工作都至少有五个人在竞争,若是不走运,就得要饭,当扒手,卖身,要么就得饿肚子。
德莫特自己也是织工。他跟妻子带着五个孩子挤在伦敦斯皮塔福德区一套两室的房子里。为了过活,一家人还得将德莫特的工作间转租,以贴补家用。麦克就在那间屋子打地铺,与沉默的织机为伴,见证城市生活的艰辛。
两个人平时一起找工作。有时能在咖啡馆当上侍者,然而最多也就能撑一两天:麦克粗手笨脚,端盘子倒酒都冒冒失失;而德莫特骨头硬,脾气暴,时不时便会得罪客人。一日,麦克受雇到克勒肯维尔的一个大户人家做侍从,男女主人一同要求他上床陪睡,麦克第二天一大早就辞了职。今天是当搬运工,将大筐大筐的鱼搬到比林斯盖特的海滨生鲜市场。辛苦干了一天,麦克本不舍得花钱买戏票,但德莫特发誓不会让他后悔。他说得没错:这么精彩的演出,花两倍的价钱都值了!然而麦克依旧心中不安:到底要攒多久,才能存够钱把埃斯特接出来?
从剧院出来,两个人向东朝斯皮塔佛德走去。他们经过科芬园,沿途门前的妓女朝他们搭话。麦克来伦敦将近一个月,已经习惯了随处遭遇妓女搭讪。这些妓女有老有幼,有美有丑。一些打扮得像大家闺秀,剩下的都是破衣烂衫。麦克从没动过心,只是偶尔在夜晚时会渴望热情似火的表妹安妮。
海边有个叫“大熊”的酒馆,那里人声嘈杂,四壁雪白,有咖啡厅和若干酒吧,中心还围拢着个院子。在戏院里闷了那么久,两个人都有些口渴,于是决定进“大熊”喝一杯。酒馆里暖烘烘弥漫着烟气,麦克和德莫特各点了一杯啤酒。
德莫特提议:“咱们到后面看看去。”
“大熊”也是个比赛的场地。麦克之前来过,知道后院经常有斗熊、斗狗、女人斗剑等娱乐赛事。如果没有比赛,老板就把一只猫丢进池塘,让四只狗去抢,逗得酒客们哈哈大笑。
今晚的节目是场有奖搏击赛,场地四周点着油灯。一个身穿丝绸西服、脚蹬带扣皮鞋的侏儒正在一群酒客中起哄:“放倒‘柏孟塞搏命虎’奖现金一英镑!来吧,伙计们,哪个够胆就来试试!”说着他连翻了三个筋斗。
德莫特道:“我看你就能行!”
这位“柏孟塞搏命虎”身上带疤,上身赤裸,马裤重靴。他剃着光头,一看伤痕就知道身经数战。虽然他高大魁梧,不过看起来却不怎么机灵。“兴许吧。”麦克应道。
德莫特来了劲头。他一把抓住侏儒的胳膊:“我说矬子,给你带来个客户。”
“参赛者登场!”侏儒大吼,人群中响起了欢呼和鼓掌声。
一英镑可不算少。对很多人来说,都够活一个礼拜了。麦克动了心:“那好吧。”
人群中又是一阵欢呼。
“小心他的脚,”德莫特嘱咐道,“那靴子里可藏着铁呢。”
麦克点点头,脱掉了外衣。
德莫特又说:“一进场子你就要马上提高警惕,防着他扑过来。这种比赛可没人喊开始。”
以前在井下打架时,也常常有人使这种把戏。最快的取胜方法就是抢先一步,出其不意——嘴上说什么“去隧道里打吧,那儿地方大”,实际上却趁着对手过沟时玩偷袭。
所谓的赛场其实就是绳子齐腰围起的圆形空地,间或夯几根老木桩支撑。麦克小心翼翼准备下场。他刚抬脚准备迈过绳子,“柏孟塞搏命虎”便冲了过来。
麦克早有防备,他向后撤身几步,被对手的大拳头扫到了前额。观众一阵惊呼。
他不假思索逼近战圈,在绳子下出脚踢“搏命虎”的小腿,对方踉跄几步。人群一阵欢呼,麦克听到德莫特大喊:“麦克,打死他!”
还不等“搏命虎”站稳,麦克照着他的头左右各是一击,接着抡圆了膀子一记勾拳打在下巴上。“搏命虎”两眼上翻,两腿发软,摇晃着后退两步躺倒在地。
观众群一片沸腾。
比赛结束了。
麦克瞅了瞅倒地的男人:一个散了架的大块头,废铁一堆。他真希望自己没凑这份热闹。他转过身,心中有几分泄气。
德莫特把侏儒的胳膊一别:“这东西溜得还挺快,想赖账!给钱,小短腿儿!一英镑!”
侏儒的另一只手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币,不服不忿地给了麦克。
钱拿在手里,麦克感觉像做贼。
德莫特放开了侏儒。
一个衣着体面的大老粗突然出现在麦克身旁。“打得不错,”那人道,“经常打?”
“在井下偶尔吧。”
“我就知道你当过矿工。听好了,下礼拜六我在沙德维尔的‘鹈鹕’设了局。要想试试在几分钟内挣二十英镑,我就让你跟‘威尔士雄峰’里斯·普里斯打一场。”
德莫特大叫:“二十英镑?!”
“他可没有这个废物这么不禁揍,不过兴许你有机会。”
麦克瞅了瞅不省人事的“搏命虎”说:“不去。”
“干吗不去?”德莫特问。
搭话人耸了耸肩:“要是你不缺钱……”
麦克想到自己的双胞胎妹妹还在霍克村的煤矿,每天十五个小时拼死拼活爬梯运煤,苦等着有人来信救她逃出苦海。二十英镑可以用来给她当路费,甚至还有余钱让他周六晚上消遣。
“那好吧,我去。”麦克道。
德莫特拍拍他后背:“好样儿的!”
14
莉茜·哈林姆与母亲乘租用马车一路向北穿行在伦敦市区。莉茜既兴奋又欢喜:马上就能和杰伊一起看房子了。
“乔治爵士的态度简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哈林姆夫人道,“带我们上伦敦,筹备豪华婚礼,现在又答应出钱在伦敦给你们俩租房子。”
“依我看,是詹米森夫人让他改了主意,”莉茜道,“但这些都只是小恩小惠。他还是不愿意将巴巴多斯的产业交给杰伊。”
“阿丽西亚是个精明的女人,”哈林姆夫人若有所思道,“总之我没想到,在生日那天闹了那么一出之后,她居然还能说动她丈夫。”
“兴许乔治爵士不记仇呢。”
“他从来都是有仇必报——除非对他有好处。真不知他这次又看准了什么。不会是想利用你吧?”
莉茜笑了:“我有什么好让他利用的?也许只是希望我能让他儿子幸福吧。”
“这点你一定能做到。我们到了。”
马车在霍尔本的教堂街停下。沿街是一排优雅的房舍,虽然不及梅菲尔和威斯敏斯特光鲜,但价钱更划算。莉茜步下马车,看了看十二号宅院。她一眼就相中了这里。建筑一共四层,配有地下室,窗户高大优雅,只可惜有两扇破窗,黑漆闪亮的前门上还写着个难看的数字“45”。莉茜刚要品评,另一辆马车也到了。杰伊从车子上跳下来。
他身着浅蓝色金钮套服,头发上系着蓝色的蝴蝶结,整个人简直秀色可餐。他亲吻莉茜,大庭广众之下,他吻得很克制。这一吻却勾起了莉茜的兴致,她盼望着之后还有更多甜蜜。杰伊伸手扶母亲下了车,敲了敲大门,一边等应门一边道:“房子的主人做进口白兰地生意,要在法国待一年。”
年迈的代管人将门打开。杰伊开口便问:“谁把窗子打烂了?”
“是制帽商。”大家纷纷进了门。莉茜在报纸上读到过:伦敦的制帽商正发动罢工,裁缝和磨工也加入其中。
“我真不明白,砸烂正经人家的窗户对这些蠢货有什么好处?”杰伊道。
莉茜问:“他们为什么罢工?”
代管人答道:“他们想改善工资待遇,小姐。这也怪不得他们,四便士一条的面包价钱已经翻了倍,让人怎么养家糊口?”
“反正往别人门上画‘45’不是办法,”杰伊口气强硬,“伙计,带我们看看房子。”
莉茜很想知道这个数字的含义,但她显然对房子更感兴趣。她兴致勃勃地看遍了整个房舍,一会儿摆弄帘子,一会儿开窗。家具是新置备的,全都价值不菲。敞亮的起居室三面临窗。由于久无人居,整个楼舍内散发着霉味,然而只需要彻底打扫粉刷,再置办些布艺便可重新焕发生机。
她与杰伊快走几步,赶在两位母亲和代管前上了阁楼。周围空无一人,他们进了其中一间供仆人使用的卧房。莉茜搂住杰伊,如饥似渴地亲吻他。能够独处的时间不过一两分钟,她抓住杰伊的双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杰伊温柔地抚摸。“再大力点儿。”莉茜趁着亲吻的间隙道,想让他双手的触感能在拥吻后留存得更久些。她的乳头渐渐硬挺,杰伊的指尖点动着衣料上的小凸起。“捏一捏。”杰伊照做。一股混杂着微痛的快感令她近乎窒息。脚步声响起,两个人慌忙气喘吁吁地分开。
莉茜转身朝一扇采光窗外看去,想借机喘口气。屋子后有个细长的花园。代管人向两位夫人展示各个小房间。“‘45’有什么特殊含义?”莉茜问。
“这与那个叫约翰·威尔克斯的叛徒有关,”杰伊道,“以前他编过一本叫《北不列颠》的杂志。他在第四十五期中含沙射影,骂英王胡说八道,政府指控他煽动诽谤。这家伙逃到了巴黎,如今又跑回来煽动无知的老百姓闹事。”
“他们真的买不起面包了?”
“现在全欧洲粮食紧缺,面包价钱自然飙升。再加上美国抵制英国商品,很多人饭碗不保。”
她转过头问杰伊:“这对制帽商和裁缝可都不是好消息。”
杰伊的眉头稍稍一皱,似乎并不欣赏莉茜对那些反抗者的同情。“也许你不太明白这种所谓的自由有多危险。”
“也许吧。”
“举个例子,波士顿的朗姆酒制造商想自由选择糖浆的供应地。但法律规定,他们必须从英属殖民地购买,比如我们家那块。要真给了他们选择的自由,这些人就会从法国人那里以更低的价钱购买,我们挣不到钱,就住不起这么好的房子。”
“原来如此。”可这也说不过去啊,莉茜想,但她忍住没说。
“从苏格兰的矿工到巴巴多斯的黑奴,那些阿猫阿狗兴许个个都想要自由。但上帝将权威授予我这样的人,让这些人听话。”
这当然不假。“但你就没想过为什么?”
“什么意思?”
“为什么上帝将你置于矿工和黑奴之上。”
他不耐烦地摇摇头,莉茜知道自己又越界了。“这些事女人是不会明白的。”
莉茜抓着杰伊的胳膊,试着安慰道:“杰伊,我喜欢这房子。”衣衫之下他刚刚触碰过的地方还依旧硬硬的。她压低声音:“我恨不得马上跟你搬进来,每晚都厮守在一起。”
杰伊笑了:“我也是。”
哈林姆夫人同詹米森夫人一起进了屋。哈林姆夫人的目光落在女儿的前胸,莉茜这才意识到乳头隐隐现了形。母亲显然猜到是怎么回事,她紧皱眉头表达不赞成。莉茜全然不在乎,反正就快结婚了。
阿丽西亚道:“莉茜,这房子你喜欢吗?”
“喜欢极了!”
“好,那就归你们了。”
莉茜心花怒放,杰伊也捏了捏她的胳膊。
哈林姆夫人道:“乔治爵士真是太慷慨了,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他。”
“还是谢谢我母亲吧,”杰伊道,“有了她我父亲才有了点做父亲的样子。”
阿丽西亚瞅了儿子一眼,但莉茜看得出,她并没有真生气。阿丽西亚母子感情显然极好,莉茜甚至有几分嫉妒,但也没往心里去:无论是谁,都无法抗拒杰伊的魅力。
一行人准备离开。代管人在门外徘徊恭候。杰伊告诉他:“明天我去见屋主的律师拟定租约。”
“好的,先生。”
下楼时,莉茜突然想起件事,对杰伊道:“对了,给你看看这个!”她特意留下了在街上捡的传单,从口袋里取出来递给杰伊。上面写着:
绅士玩家请看看
大型精彩赛事
将于沙德维尔附近“鹈鹕”酒馆上演
脱缰野牛身载焰火,后有恶犬
威斯敏斯特雄鸡相争
东市场双雄对阵
奖金五镑
七女精彩棍棒混战
另有
终奖二十镑徒手较量
“威尔士雄峰”里斯·普里斯
对阵
“矿山杀手”麦克·麦卡什
下周六下午三点
准时开战
“你觉得怎么样?”莉茜有些迫不及待,“这一定是霍克村的马拉奇·麦卡什,对不对?”
“原来他跑去干这个啊,”杰伊道,“打架赢奖金,还不如在我父亲矿上干活儿。”
“我还没看过这种比赛呢。”莉茜娇嗔道。
杰伊笑了:“当然了!那可不是姑娘家去的地方。”
“矿井也不是,可你还是带我去了。”
“的确,而你差点被炸死。”
“我还以为你愿意带着我冒险呢。”
哈林姆夫人听到他们的对话:“怎么了?冒什么险?”
“我想让杰伊带我看有奖搏击赛。”莉茜说道。
“别胡闹了。”母亲回答。
一时间杰伊似乎失去了冒险的勇气,莉茜有些失望。不过也不打紧。如果他不答应,她就独自前往。
莉茜整了整假发和帽子,对着镜子照了照。一个翩翩少年正从镜子里看着她。乔装的秘诀在于那一抹煤灰——它可以掩饰双颊、脖颈、下巴和上唇的娇嫩肌肤,假装剃须后的阴影。
身上就容易了。厚重的马甲可以遮盖胸部,外衣的长尾能掩饰后臀,齐膝的长靴可以隐藏起腿肚子。再加上帽子和男士假发,伪装就大功告成。
她打开卧室门。母女俩住在乔治爵士位于格洛夫纳广场的公寓。哈林姆夫人正在午休,莉茜仔细聆听着脚步声,以防有詹米森家的仆人经过。没有动静。她蹑手蹑脚下了楼梯,从后门小路溜了出去。
时值冬末,空气清冷,阳光明媚。到了街上,莉茜提醒自己走路要有男人的样子——要大大咧咧,大摇大摆,好像整条路都是他家的一样,谁敢不满就跟谁横。
她不可能一路大摇大摆走到沙德维尔。那个地方位于伦敦东侧,要横跨整个市区。她拦了一顶轿子,不是像姑娘一样轻柔挥手,而是像男人一样大招大揽。轿夫停下轿子,莉茜清清嗓子,朝水沟里吐了口唾沫,用沙哑低沉的声音道:“带我去‘鹈鹕’酒馆,麻利点儿!”
莉茜还从未到过如此偏远的伦敦地界。他们一路穿过房屋低矮的街道,周围是阴湿的小路,泥泞的海滩,简陋的码头,破烂的船库,围栏高耸的木材场,还有荒凉上锁的仓库。轿子停在海滨一处酒馆外,招牌上画着一只模样粗糙的鹈鹕。院里人声嘈杂:有系颈巾穿靴子的工人,有穿马甲的绅士,有围披巾穿木鞋的女人,还有几个浓妆艳抹、袒胸露乳的女人,莉茜猜想一定是妓女。周围没有一个哈林姆夫人所谓的“淑女”。
她交了入场费,左推右搡挤进吵嚷的人群。这里汗味刺鼻,伴随着久未沐浴而散发的体臭。她既兴奋又得意。那些女斗士正在对战,好几个已经退场:一个坐在板凳上抱着头,另一个正在给腿上的伤口止血,还有一个平躺在地,任凭伙伴们怎么呼喊还是不省人事。剩下的四个人还在绳子围起的场内周旋,用三英尺长的木棍相互攻击。所有人都赤裸着上身,光着脚,腰上缠着破布,脸上身上满布瘀伤与疤痕。一百多号观众正为自己所中意的选手打气,很多人还下了注。那几个女人用尽全力挥舞着棍子,一招一式都下了死手。每每有人击中要害,男人们便高声欢呼。莉茜越害怕却越想看。很快,另一个女人头部受到重击,倒地不醒。泥地里半裸的身躯一动不动,令莉茜不忍直视,她转过身。
她进了酒馆,用拳头敲敲柜台对酒保道:“给我来杯烈性啤酒。”能如此趾高气扬真是太畅快了。要是她一身女人打扮说出同样的话,所有跟她说话的男人都会对她加以指谪,连酒保和轿夫也不例外。可一换上马裤,一切都变得理所应当了。
酒吧里回荡着烟灰和啤酒的气味。她坐在角落里小口嘬着啤酒,纳闷着自己干吗要来这种地方。这里充斥着暴力与残酷,她这俨然是在玩火。要是被这些亡命徒发现她是上流社会的大小姐女扮男装,那会怎么样?
之所以会来,一部分是出于无法抑制的好奇心。越是被禁止的东西,莉茜越是跃跃欲试,从小就是如此。别人一句“那可不是姑娘家去的地方”就像是公牛面前摇晃的红布。哪扇门上写“禁止入内”,她便忍不住要上前推开看看。莉茜的好奇心就像性欲一样旺盛,她无法抑制,正如她忍不住亲吻杰伊一样。
然而最主要的原因是麦卡什。这个人一向很有个性,小时候就与众不同:他很有主意,不服管教,总是质疑权威。长大成人的他更是实现了自己的诺言:他公然与詹米森家作对,成功逃离苏格兰——真正做得到的矿工没几个,他千辛万苦到了伦敦,如今又当上了搏击手。下一步又会有什么打算?
乔治爵士总算识时务,放走了麦卡什。正如杰伊所言:一些人天生高人一等做主子,那是上帝的旨意。可麦卡什绝不会认这个命,要是继续留在村子里,他肯定会继续闹事。他有一种天生的号召力,越来越多的人愿意追随他:那强健的身躯所显现的自信,倔强高昂的头颅,如炬的目光……莉茜自己也深深体会到那种吸引:正是这股力量将她带到这里。
一个涂脂抹粉的女人在她身边坐下,冲着她挤眉弄眼。厚厚的脂粉遮挡不住她脸上的沧桑与疲惫。莉茜想,居然有妓女找上门,她的乔装得多么天衣无缝啊。但这个妓女并不好糊弄:“我知道你什么来头。”
女人的眼光比男人犀利得多,莉茜暗想。“别告诉别人。”她悄声道。
“给我一先令,我拿你当男人伺候。”女人道。
莉茜不解其意。
“你这样的我见多了,”她继续说道,“富家小姐喜欢扮爷们儿。我家有根粗蜡,捅着正合适,懂我意思吗?”
莉茜明白了她的用意。“不用了,谢谢,”她笑着说,“我来不是为那个。”她从口袋里掏出个硬币,“给你这一先令,买你保守秘密。”
“祝您好人好报,小姐!”说完妓女转身离开。
换了行头可以学到很多新鲜事,莉茜想。她自己做梦也想不到妓女还会专为喜欢扮男人的女客准备特殊的“道具”。在家做大家闺秀可无从知道这种事情,除非溜出上流社会,自己出门闯荡。
院子里响起一阵欢呼,想必是院子里的恶战已决出了胜者——坚持到最后一刻的女斗士。莉茜手臂垂在体侧,大拇指勾着杯沿儿,像大老爷们儿一样拿酒杯进了院子。
女斗士们一个个不是踉踉跄跄,就是被扶着离开,压轴戏即将开场。莉茜一眼认出了麦卡什。绝对错不了:尤其是那对摄人心魄的绿眼睛。他已洗净了一身的煤尘,头发居然也变齐整了。麦克站在圆场边上,正和另一个人说话。他朝莉茜这边看了好几眼,但没有认出她,脸上的表情如破釜沉舟一般。
他的对手“威尔士雄峰”里斯·普里斯的确名副其实。莉茜从没见过像他这么大的块头儿。他的个头比麦克高出一大截儿,长得红扑扑厚墩墩,鼻子有点歪——显然是之前被打伤过好几回。那张脸透着一股凶邪之气,令莉茜不禁感叹是怎样的勇气或蛮勇才会让人心甘情愿下场面对这样一只怪兽。她替麦克担心:他也许会被打残,甚至丢了命,想到这里她不禁毛骨悚然。莉茜不想目睹那副惨状。她想离开,却又挪不动步。
比赛即将开始时,麦克的朋友与对手普里斯的助手发生激烈争执,声音越吵越高。莉茜听明白了大概:争执与普里斯的靴子有关。麦克的助手操着爱尔兰口音据理力争,坚持双方赤脚上阵。围观的人群徐徐拍掌,催促比赛赶紧开始。莉茜盼望着比赛能临时取消,然而未能如愿。经过激烈的讨论,普里斯脱掉了靴子。
没有任何信号,比赛骤然打响。两个人像野猫一样朝彼此猛扑,又是踢,又是打,又是撞,动作之快令莉茜难以分辨。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欢呼,她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也在尖叫。莉茜连忙捂住嘴。
最初的乱局只持续了几秒钟:首轮攻势太过猛烈,注定不会持久。两个对手分立开来,周旋中陷入僵持。他们的拳头横在脸前,用胳膊护住身体。麦克的嘴唇肿得老高,普里斯的鼻子也挂了彩。莉茜害怕地咬住指头。
普里斯再次发动进攻,这次麦克巧妙地向后一躲,接着突然上步给了普里斯脑侧一记重拳。砰的一声,仿佛是一记重锤敲在顽石之上,莉茜不禁紧皱眉头。围观者欢呼雀跃,而普里斯略显迟疑,仿佛一拳被打蒙了,想必是为麦克的力量吃了一惊。莉茜看到了一丝希望:也许他真能赢这个傻大个儿。
麦克跃步躲出对手的袭击范围。普里斯像狗一样摇头晃脑,然后把头一低,冲过来就是一通乱打。麦克闪转腾挪,一只脚重重踢在普里斯腿上,但普里斯依然得以将麦克困住,让他吃了几记重拳。麦克又一拳狠狠打在普里斯脑侧,阻止了普里斯的进攻。
类似的回合打了一个又一个。只听场边的爱尔兰人大喊:“麦克,往死里打!别给他机会翻身!”莉茜这才发现:每次一出重拳,麦克都会收手撤身,让对手喘口气;而普里斯则不然,他一拳快似一拳,逼得麦克不得不反击。
又鏖战了十分钟后,铃声响起,双方停战休息。莉茜总算松了一口气,仿佛置身圆场的人是她自己。两个搏击手分别坐在场地两边的板凳上,有人端来了啤酒。一个助手拿来普通的缝布针,给普里斯缝合耳朵上的伤口,吓得莉茜赶紧把头转开。
她试着不去想麦克所受的伤害,试着将整场恶斗当作一场单纯的比赛。麦克比对手更灵敏,出手也更准,但他不够狠,也没有残杀对手的嗜血本能。他必须爆发才行。
再次回到场上,两个人的动作都慢了下来,但对抗的模式并没有变:普里斯出击进攻,麦克腾挪躲闪,普里斯逼近,对个两三拳,然后被麦克一记右拳放倒。
很快,普里斯被麦克揍成了独眼龙,腿也被踢得一瘸一拐。而麦克的嘴角和一只眼周也血流不断。他们越打越慢,也越打越残酷。双方已没有力气灵活躲闪,挨揍时也显得麻木不仁。究竟还要你死我活地打多久?莉茜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这么在意麦克?她告诉自己,换作别人,她也会一样牵挂。
再次休战,那个爱尔兰人跪在麦克的板凳旁边急切地说着什么,并且不时挥动拳头强调重点。莉茜猜测,可能是告诉麦克要下死手。连她都看得出:要拼力气和精力,普里斯准赢,因为他比麦克个儿大,更狠。难道麦克自己就看不出?
比赛再次开始。看着两个人相互击打,莉茜想起当年年仅六岁,在高地庄园草坪上玩耍的小麦克。那时麦克的对手是莉茜。她还记得自己猛揪麦克的头发,疼得他直哭。想到这里,莉茜不禁眼眶湿润:当年的小男孩如今却落到这步田地。
一系列变化连续在场上发生:一下,两下,三下,麦克朝对手连出三拳,对方的大腿也挨了一脚,整个人站立不稳。莉茜本以为普里斯会就此倒下,从而结束比赛,然而麦克再度后撤,等待对手垮掉。场边的助手和嗜血的观众大声叫嚷着,要他趁机结果了普里斯,但他完全不理会。
让莉茜沮丧的是普里斯还是站了起来。他突然卷土重来,照着麦克下腹就是一拳,打得麦克弯下腰呼呼直喘。普里斯出其不意,使出浑身力气用头猛撞。听到头颅刺耳的碰撞声,所有人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麦克摇摇晃晃,几欲摔倒,普里斯一腿踢在麦克脑侧。他两脚一软躺倒在地,普里斯冲着他的头又是一脚。麦克没动。莉茜大喊着:“快放开他!”普里斯丧心病狂地不住猛踢,直到双方助手将他拉走。
普里斯一脸茫然,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刚才尖声大叫,叫嚣着要见血的人如今却让他停手。不一会儿他回过神,举起双手表示胜利。他活像一只哈巴狗,为讨主人欢心而沾沾自喜。
莉茜生怕麦克会没命。她推开人群进了圆场。麦克的助手跪倒在他旁边,莉茜俯下身子,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双眼紧闭,但还有呼吸。“谢天谢地。”莉茜道。
爱尔兰人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莉茜担心麦克身上会留下永久损伤——过去的半个小时内,他挨的打比多数人一辈子挨的还要多,还要重。要是人醒来成了个口水横流的傻子可怎么办?
麦克睁开了眼睛。
“感觉怎么样?”莉茜关切地问。
他再次闭上眼睛,没有回应。
爱尔兰人看着她道:“你是什么人?给这小子唱曲儿的?”她这才发现,自己忘了变声。
“我是他朋友。咱们扶他进去吧,不能让他躺在泥地上。”
那人迟疑了片刻:“好吧。”他从腋下环抱住麦克,两个看热闹的一人抓起一条腿把人抬起。
莉茜在前面带路进了酒馆。她拿出最傲慢的男人派头:“快!店主,给我这里最好的房间。”
一个女人从柜台后出来试探道:“哪个出钱?”
莉茜掏出一块金币。
“这边走。”
女人带他们上了楼,进了一间临院的卧室。房间很干净,四柱的大床收拾整齐,还摆着一方毛毯。几个人把麦克放到床上。莉茜嘱咐女店家:“把火生旺,给我们拿点法国白兰地。这附近有没有大夫能给他治伤?”
“我去请塞缪尔斯医生。”
莉茜坐在床边。麦克简直面目全非,肿胀的脸上不住地淌血。她替他解开衬衣,只见胸前也满是瘀青和擦伤。
帮忙的人一走,爱尔兰人道:“我叫德莫特·莱利,麦克是我家房客。”
“我是伊丽莎白·哈林姆。我跟麦克从小就认识。”莉茜不打算解释为什么自己女扮男装,随莱利怎么想。
“他应该伤得不重。”莱利道。
“得给他清洗伤口。麻烦你要一盆热水来。”
“好吧。”莱利离开房间,只剩下莉茜与不省人事的麦克。
她凝视着麦克的身体。他的呼吸十分微弱。莉茜迟疑着把手放在他胸脯上。他的肌肤温暖厚实。她轻轻按压,感受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
莉茜喜欢麦克的触感。她的另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前胸,对比着自己的柔软与麦克的坚实。她摸摸麦克的乳头,又小又软,她自己的则更大更硬。
麦克睁开眼睛。
莉茜心虚地连忙把手抽回。她自问,我这究竟是在干什么?
麦克茫然地望着她:“我这是在哪儿?你是谁?”
“你参加搏击赛,输了。”
麦克怔怔地看了她几秒,终于笑了。“莉茜·哈林姆,你又扮男人了。”话语间听不出半点异常。
“谢天谢地,你没事!”
他别有意味地看着她:“多谢关心,你可真……好。”
莉茜有点难为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气呼呼道,“你只是个挖煤的,不知道天高地厚……”说着,眼泪居然扑簌簌掉了下来。她不住地哽咽:“眼看着自己的朋友被人打成肉泥,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眼看着流泪的莉茜,麦克陷入了迷惘:“莉茜·哈林姆,什么时候我才能弄懂你?”
15
有了白兰地,当晚麦克的痛苦减轻了许多。然而第二天清早一醒来,疼痛再次来袭。从头到脚,凡是有知觉的地方都疼得要命:踢里斯·普里斯时用力过猛,他脚趾发酸;持续的头痛也让他痛苦不堪,连头顶都发麻。破碎的梳洗镜片里一张脸满是伤痕,别说梳洗剃须,连碰一碰都受不住。
但他的精神头还很足。莉茜·哈林姆总能让他鼓起劲儿。她的勇气和冲劲让一切都变得可能。接下来她又想做什么?一认出床边坐着的那个人,麦克恨不得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但他提醒自己:这样一来,这段奇特的友谊也就结束了。这个大小姐可以大大咧咧,不守成规,可以跟小狗打打闹闹,可一旦小狗张口咬了主人,便会被丢进院子,无人问津。
莉茜说过,她很快就要嫁给杰伊·詹米森。麦克本想骂她傻瓜,可还是管住了自己的嘴。莉茜的婚事与他无关,他也不想冒犯她。
德莫特的妻子布里吉特准备了咸粥作为早餐,麦克和孩子们一起吃。布里吉特大约三十来岁,以前光彩照人,如今却满目倦容。吃过早饭,麦克和德莫特一起出门找工作。出门时布里吉特嘱咐道:“记得挣点钱回来。”
这天不太走运。他们在伦敦的菜市场转了一大圈儿,运鱼、运酒、运肉食的都找过了,无奈僧多粥少。到了中午,两人已知在市场没了指望,决定到西区的咖啡馆碰碰运气。后晌将近,一股虚弱感席卷全身,仿佛已劳作了一整日,然而却没钱入账。
他们拐进河岸边的街道,一个瘦小的身影嗖的一下从巷子里蹿了出来,活像一只欢脱的兔子,跟德莫特撞了个满怀。来者是个十二三岁、一脸惊慌的小姑娘,她破衣烂衫,骨瘦如柴。德莫特哼哼了一声,仿佛漏了气的皮球。那孩子吓得一声尖叫,打了个踉跄才勉强站住。
在她身后追来个大块头小子,差一点就抓住了她。他的衣服貌似不便宜,却穿得邋里邋遢。小姑娘闪开继续跑,然而脚下一滑摔倒在地,被大块头死死按住。
她吓得大叫不停。大块头气不打一处来,抓起弱不禁风的女孩,一拳揍在她头上。女孩倒地,又被他飞起的靴脚猛踹在前胸。
麦克本已对伦敦的街头暴力司空见惯——无论男女老幼,动不动便有人当街动拳头,为的不过是点儿到处都买得到的便宜酒。然而壮汉对着个孩子下死手,这还是第一回碰到,仿佛当真想要她的命一样。经历了与“威尔士雄峰”的对战,麦克伤痛未愈,原本不想打架,但他实在无法袖手旁观。大块头又想起脚,被麦克一把抓住拽了回去。
大块头转过身,人比麦克高出大半个头。他伸手猛怼麦克前心,麦克不由得连连后退。那人又转向女孩,只见她挣扎着站起身,却被大块头一记大耳光打飞。
一见女孩流了血,麦克抓住大块头的领子和裤裆,把他拎起来离开地面。男人恼羞成怒,一边吼叫,一边激烈地挣扎,可依旧被麦克举过头顶。
德莫特怔怔地看着麦克不费吹灰之力搞定对手,说道:“乖乖!你可真有把子力气!”
“少拿你的脏手碰我!”那个男人怒吼道。
麦克把人放下,一只手仍扣着那人的腕子:“别招惹那孩子!”
德莫特搀女孩站起身,轻轻扶着不让她摔倒。
“这死丫头偷东西!”男人狠狠道。他还想纠缠,然而见麦克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一副打架不要命的架势,最终还是作罢。
“就为这点事儿?!”麦克质问道,“瞅你踹她那架势,我还以为她犯了什么杀头的罪呢!”
“她犯什么罪关你什么事?”男人这阵子缓过气来。
麦克放开他说道:“不管她干了啥,反正你也出了气了。”
大块头看看他说:“一看你就是新来的,有把子力气。可如果跟她这类人混在一起,在伦敦你也混不久。”说完他转身悻悻离开。
那小姑娘道:“谢了,苏格兰佬,你可救了我的命了。”
麦克一开口,人们就知道他的来处。来伦敦之前,他对自己的口音浑然不觉。在霍克村,所有人都一个腔调——即便是詹米森家的人也多多少少带点苏格兰味儿。到了伦敦,简直就像刻在脑门儿上似的。
他望着小姑娘。她一头黑发参差不齐,原本俊俏的小脸儿被打得瘀青带血。虽是一副孩子的身躯,眼里却透着成熟与精明。小姑娘提防地看着麦克,显然在纳闷他在打什么主意。“你没事儿吧?”麦克问。
“我疼,”她扶着侧腰道,“你要弄死那天杀的浑蛋就好了。”
“你怎么惹他了?”
“我趁他操科拉的时候掏他腰包,被他逮着了。”
麦克点点头。他也听说过妓女拉客有时还有同伙顺手牵羊。“想喝点什么不?”
“要能来杯杜松子酒,让我亲教皇的屁股也成啊!”
麦克觉得新鲜,从没听过有谁这么说话,更何况还是个不大点儿的丫头,真不知是该觉得吃惊还是好笑。
“大熊”就在马路对面。麦克就是在那儿赢了“柏孟塞搏命虎”,从个侏儒手里赢了一英镑。三个人过马路进了酒馆。麦克买了三杯啤酒,与同伴找了个角落。
小姑娘几口就灌完了自己那杯,喝完道:“花格佬,你人不错。”
“我叫麦克,这位是德莫特。”
“我叫佩吉。他们都叫我‘快手佩哥’。”
“想必是因为你灌酒的能耐。”
小姑娘咧咧嘴说:“这城里,你要是不喝快点儿,酒就被别人抢了。你打哪儿来,花格佬?”
“霍克村,离爱丁堡五十英里远。”
“爱丁堡在哪儿?”
“苏格兰。”
“有多远?”
“我坐了一个礼拜的船,一路沿海岸来到这儿。”这一个礼拜可不好过。麦克吃不消海上颠簸——在陆地的矿井待了十五年,一望无际的大海令他腿脚发软。可不管晴天雨天,他都得爬桅杆绑绳子。水手是肯定当不了了。“要是坐驿站马车的话,得走十三天呢。”他继续说道。
“干吗不在那儿待了?”
“为自由。我是跑出来的。在苏格兰,矿工都给人当奴隶。”
“跟牙买基的黑人一样?”
“你对‘牙买基’知道得比苏格兰清楚得多嘛。”
小姑娘不服不忿:“那又怎样?”
“没什么,只是苏格兰离得更近。”
“我知道。”麦克知道这不是实话。她只是个小姑娘,尽管有点逞能,但依旧惹人怜爱。
一个女人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佩哥,你没事儿吧?”
麦克一抬头,只见一个身穿橘黄色裙子的年轻女人来到桌前。
佩哥道:“嗨,科拉!我被白马王子救了。就是这个苏格兰来的花格佬麦克。”
科拉冲麦克笑道:“多谢你帮忙。你这脸不会是救人时伤的吧?”
麦克摇摇头:“那是另一档子事儿。”
“我请你喝杯杜松子酒吧。”
麦克更喜欢啤酒,他刚要拒绝,只听德莫特道:“行啊,那谢谢了。”
麦克眼看她去了吧台。这女人约莫二十来岁,天使一般的面容,一头火红的头发。这么漂亮的姑娘年纪轻轻就当了妓女,想来真是不可思议。他问佩吉:“就是她上了追你的那个人,是不是?”
“要在平时也用不着干那么齐全,只要引到巷子里,等他脱了裤子,硬了老二,也就差不多得手了。”
“而你就拿了他的钱包开溜。”德莫特接话道。
“我?少胡扯!老娘可是王后内侍。”
科拉端酒坐在麦克身旁。她身上的香水味浓郁刺鼻,余调中透着桂皮味与檀香。“你在伦敦做什么?”
麦克望着她迷人的脸庞:“找工作。”
“找着了吗?”
“不太走运。”
科拉摇摇头:“今年冬天操蛋得很!冻得人半死不活,连面包都吃不起。像你这样的人特别多。”
佩哥插话道:“两年前,我爹也是为这个才当了贼,只可惜他没那个本事。”
麦克恋恋不舍地转过头问佩哥:“他怎么了?”
“套了治安官的箍儿。”
“啊?”
德莫特解释道:“被绞死了。”
“哎呀,真对不起。”麦克说道。
“少在那儿恶心人,你个浑蛋,真晦气!”
见佩哥不好惹,麦克赶忙退让:“好吧,好吧,我不说了。”
科拉道:“你要是想找工作,我倒认识个招工的,他想找搬运工卸船。活儿很重,也就只有年轻人做得来。他们尤其愿意招外地人,没那么多怨言。”
“啥工作都行。”麦克想到了埃斯特。
“卸煤工的事儿都归沃平区的酒馆儿老板管。其中‘太阳’酒馆的西德尼·莱诺克斯跟我认识。”
“他人好吗?”
科拉跟佩哥都笑了。科拉道:“他是个一句真话没有、坑蒙拐骗、笑里藏刀、围着酒瓶转的丑八怪。这帮人里头没一个好东西,可又能怎么办?”
“能带我们去吗?”
“是好是歹可都算你的啊。”
木质的船舱里充斥着汗臭与煤灰,令人几乎窒息。麦克站在煤堆上,挥动宽铁锹,规律地铲起一堆堆煤块。这活儿可真够呛。麦克胳膊酸痛,挥汗如雨,心里却美滋滋的。他年轻力壮,工钱也不错,再也不用给他人当奴隶了。
和他一起的还有十五个人,一个个埋着头,骂骂咧咧边干活儿边开玩笑。他们多数都是原本在爱尔兰务农的年轻小伙儿——那些城里人腰软肚硬,干这种活儿根本不中用。三十岁的德莫特已经是一伙儿人中最年长的一个。
麦克似乎总也摆脱不了煤炭。但有了煤,世界才得以运转。麦克一边干活儿,一边琢磨着这些煤的去向:伦敦家家户户的起居室都要生火取暖,成千上万的厨房要烧火做饭,面包房的烤炉和啤酒厂也需要燃料……城市对于煤炭的需求似乎无穷无尽。
周六下午,来自纽卡斯尔的“黑天鹅号”几乎要卸载一空。盘算盘算今晚能领到的工钱,麦克不由得心花怒放。这已经是本周卸空的第二艘船,每次二十袋煤,一伙人共挣十六便士,每人一便士。一个壮汉挥着大铁锹,两分钟就能搬一袋煤。这样算来,一个人少说也能赚六镑。
然而工钱里也要扣开销。中间人或许是包工头西德尼·莱诺克斯总是往船上送大量的啤酒和杜松子酒给工人们喝,让他们补充因出汗流失的水分。可他送来的太多,而工人们有多少就喝多少——杜松子酒也是一样,结果一天下来总要出点事故。酒不能白喝,所以麦克也不知道今晚在“太阳”酒馆排队能领到多少钱。然而,即便扣得只剩下一半——这还是保守的估计,余下的钱仍是矿工一个星期工钱的两倍。
以这个速度,再过几个星期,他就能攒够钱接埃斯特出来。兄妹俩就再也不用当奴隶了。想到这里,麦克的心里不由得一阵悸动。
在德莫特家一安顿下来,麦克就给埃斯特去了信。埃斯特回信说,大家都在讨论他逃走的事。年轻的工人试着向英国议会上书请愿,抗议奴役矿工。安妮已经嫁给吉米·李做了妻子。想起安妮,麦克不禁生出几分悔意:以后再也不能跟她在草丛中嬉戏打闹了。不过,吉米·李是个好人。也许请愿能带来些变化,兴许吉米和安妮的孩子也能拥有自由。
最后剩下的一点煤也铲进袋子里堆放好,准备运上岸存放在煤场。麦克伸展伸展酸痛的后背,把铁锹扛在肩上。甲板上寒风凛冽,吹得他直打晃。他套上衬衫和莉茜·哈林姆给他的大斗篷。工人们和最后一批煤包一起上了岸,然后步行到“太阳”酒馆领工钱。
“太阳”酒馆十分简陋,常有水兵和码头工人光顾。底层地面泥泞不堪,脏兮兮的桌椅板凳破破烂烂,冒烟的火堆也没有多少热乎气儿。老板西德尼·莱诺克斯生性好赌,店里总也少不了各式各样的赌局:扑克、骰子或者是某种复杂的下注比赛。唯一还说得过去的是黑人厨子“黑玛丽”。她做的海鲜肉炖又辣又好吃,客人们赞不绝口。
麦克和德莫特一早就来了。佩哥正跷着二郎腿坐在吧台,一口一口嘬着塞有弗吉尼亚烟草的土烟斗。她就在“太阳”酒馆吧台的角落里打地铺。莱诺克斯既是中间人,也管收赃。佩哥往火堆里吐了口痰,一见是麦克便兴冲冲叫道:“哟,花格佬!又英雄救美了?”
“今天没顾上。”麦克笑道。
黑玛丽从厨房门后伸出头来,笑嘻嘻问:“伙计们,来碗牛尾汤?”黑玛丽带着低地国[1]口音,听人说她以前是荷兰船长的奴隶。
“给我两大桶就行。”麦克道。
黑玛丽乐了:“饿断腰了吧?干活儿太累?”
“活动活动筋骨而已。”德莫特道。
麦克没钱买晚饭,不过莱诺克斯同意让工人们赊欠,结算工钱的时候再扣。麦克打定主意:今晚过后,无论买什么一定要现给钱——他不想欠债。
他坐在佩哥旁边说笑道:“今天生意怎么样?”
佩哥倒是一本正经:“我跟科拉下午撞上个有钱的老家伙,晚上不用开工。”
跟小偷交朋友感觉怪怪的。他知道佩哥入行的原因——不偷就得饿死。然而麦克还是觉得别扭——也许是母亲的影响在作祟,他内心仍有一丝排斥。
佩哥弱不禁风,骨瘦如柴,有一双灵动的蓝眼睛,然而骨子里却是久经风雨,铁石心肠——一切都源于她的遭遇。也许坚强的外表只是一种伪装,伪装之下的她依旧是个惊慌失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
黑玛丽端上汤盘,汤里还漂着几只牡蛎,随汤配着一大块面包和一大杯啤酒。麦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其他的卸煤工也陆续到达,然而依旧不见莱诺克斯的踪影。这就怪了:以往他早就跟客人赌上了——要么打牌,要么掷骰子。麦克盼着莱诺克斯早点现身,他迫切地想知道这周的收入如何。也许他故意姗姗来迟,想让工人们在酒馆多花点钱。
过了一个多钟头,科拉也来了。她一身镶着黑边的芥末黄套服,还是那么光彩照人。男人们纷纷跟她打招呼,她却径直坐到麦克身边。“听说你下午赚了一大票。”麦克道。
“碰上个老糊涂,”科拉道,“小菜一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