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好给我讲讲,省得以后我也吃亏。”
科拉撩了麦克一眼:“姑娘碰上你,肯定不会要钱的。”
“那也给我说说,我想知道。”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找个有钱的醉鬼下手,钓他上钩,引他到没人的地方,拿了钱就跑。”
“今天也是这么干的?”
“今天的更简单。我们找了个空房子,给了看门几个钱。我假装怨妇,佩哥扮我的女仆。我假装住那儿,把他骗进屋儿,脱了他衣服,把他哄上床。然后佩哥突然冲进屋,嚷嚷说我‘丈夫’突然回来了。”
佩哥笑道:“可怜的老东西,你真该瞅瞅他那张脸,他都吓傻了,哆哆嗦嗦往壁橱里钻!”
“我们拿了他的钱包和手表开溜,还顺走了他所有的衣服!”
“没准儿他这会儿还在橱子里呢!”佩吉跟科拉一阵大笑。
工人们的妻子也陆续来到酒馆。很多人还带着孩子——要么是怀中嗷嗷待哺的婴儿,要么是抓着母亲裙裾的小童。一些人还带着些许青春的艳丽与神采,其他人则疲惫不堪,面黄肌瘦——一看便知饱受醉酒丈夫的暴力虐待。想必她们都想赶在丈夫喝光输尽之前见点现钱。布里吉特·莱利也带着五个孩子来了,和麦克他们坐在一起。
莱诺克斯终于在午夜现身。
他拎着个大皮包,里面装满了钱币,还有一对手枪——应该是用来防身的。多数工人此时已经喝得醉醺醺。一见莱诺克斯,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仿佛迎接凯旋的英雄一般。麦克心中一阵鄙夷:明明是自己应得的工钱,干吗要对他感恩戴德?
莱诺克斯是个三十来岁的大老粗,一对齐膝的皮靴,光膀子挎着法兰绒马甲。长年搬运啤酒烈酒让他练出了一身的腱子肉。他嘴角撇着,露出一脸奸邪。莱诺克斯身上有股奇特的味道,甜腻腻好像烂熟的果子。他一从身边经过,佩哥不由得一哆嗦——连她也害怕这个人。
莱诺克斯拉了张桌子在墙角,放下包,手枪摆在一旁。一屋子男男女女立马围上来。他们推推搡搡,生怕没轮到自己钱就发完了。麦克站在人群后:为点自己应得的工钱上蹿下跳,这个人他可丢不起。
骚动中只听莱诺克斯大声道:“这周每人挣得一镑十一便士,酒钱另算。”
麦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们辛辛苦苦卸了两艘船,怎么着也有一千五百笔——那就是三万多袋煤。这么一算,每个人少说也能赚六英镑左右。怎么会扣得只剩下一镑多?
工人们唉声叹气一阵失望,然而却没有一个人质疑。莱诺克斯正欲点算,麦克开口道:“等等,你这数字是怎么算的?”
莱诺克斯一脸阴沉地盯着麦克:“你们卸的煤一共是一千四百四十五笔,不算开销,每人挣得六英镑五便士。扣掉每天十五先令的酒钱——”
“什么?!”麦克打断道,“一天十五先令?”那可是全部工钱的四分之三啊!
德莫特·莱利也小声议论着:“这他妈就是打劫!”虽然他的声音不大,但很多人都表示赞同。
“我出价每人每船十六便士,”莱诺克斯继续道,“另外还有十六便士犒劳船长,每天六便士的租锹钱——”
“租锹钱?!”麦克火冒三丈。
“麦卡什,你是新来的,不懂这里的规矩,”莱诺克斯气恼道,“所以赶紧把臭嘴闭上,别给我找事儿,不然谁也别想拿钱!”
麦克怒不可遏,但理智告诉他莱诺克斯并非一时兴起搞出这些个花样儿:显然,一切都经过了精心计算,工人们只能乖乖接受。佩哥揪了揪麦克的袖子,小声道:“别闹事,花格佬,莱诺克斯不会让你好过的。”
麦克耸耸肩膀,一声不吭。然而,他的抗议却引起了其他人的共鸣。德莫特·莱利开口道:“我可没喝那么多!”
他的妻子赞成道:“就是!”
“我也没有,”另一位工人道,“谁喝得了那么多?那么些啤酒,喝完早就炸了!”
莱诺克斯怒道:“我往船上送的就是那么多!你们以为我有闲工夫给你们一个个计数?”
麦克道:“要果真那样,全伦敦的老板们就你一个不会算啦!”工人们都哈哈大笑。
莱诺克斯恼羞成怒。他满眼怒火道:“按照规矩,每人每天扣十五先令酒钱,管你喝多喝少!”
麦克来到桌子跟前:“我也有规矩,这酒我一没要二没喝,就不该我掏钱。你计不计数我不管,我可是计得清清楚楚。”
“我也是。”另一位工人道。说话人名叫查理·史密斯,一位出生在英国的黑人。他操着一口纽卡斯尔口音:“你这儿卖四便士一品脱的啤酒,一周下来我在船上喝了八十三杯,总共是二十七先令八便士,根本没你说的那么多。”
莱诺克斯道:“有钱赚你就烧高香吧,不知好歹的死黑人!你这种人就该被铁链拴着!”
查理脸色铁青,他强压着怒火说:“我是英国土生土长的基督徒,我诚实守信,比你这种人强一百倍!”
德莫特·莱利道:“我也知道自己喝了多少。”
莱诺克斯忍无可忍:“你们要再不住嘴,就一分钱也别想拿!”
麦克也不想火上浇油,本想琢磨几句话劝大家和解。然而,看到布里吉特·莱利和几个饥肠辘辘的孩子,麦克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他冲莱诺克斯道:“今天你不给钱,就别想离开这桌子。”
莱诺克斯瞅了一眼手枪。
麦克一把将桌上的枪扫到地上:“你这浑蛋!想打了人溜走?想都别想!”
莱诺克斯如同被逼近墙角的恶犬。麦克想,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火了?是不是该留点余地,也好让他挽回颜面?但一切都太迟了。莱诺克斯只能就范。他把工人们灌得醉醺醺,一个个不管不顾,如果自己不给钱,兴许小命也难保。
他坐回桌前,眯起双眼瞪着麦卡什:“麦卡什,我对天发誓,你小子死定了!”
麦克不温不火道:“得了,莱诺克斯,大家只是想拿应得的工钱而已。”
莱诺克斯并不买账,但他只能照办。他气呼呼数着钱,先给了查理·史密斯,然后是德莫特·莱利和麦克,酒钱皆按着他们所说的数量结算。
手里握着三磅九先令,麦克兴高采烈:即便一半留给埃斯特,手里还有很多余钱。
其他工人大概估算了自己的酒量,莱诺克斯没有争辩。唯一的例外是来自科克的爱尔兰大胖子山姆·波特。他声称自己只喝了三十夸脱,逗得其他人前仰后合。最终他以三倍的量结算收场。
人们都高高兴兴地揣了工钱,好几个工人上前来拍拍麦克的后背,布里吉特还给了他一个吻。麦克意识到自己干了件大事,但这恐怕还不算完。莱诺克斯这么轻易就低了头,肯定会找他麻烦的。
最后一位工人领了钱,麦克捡起莱诺克斯的枪,清空火药放在桌上。
莱诺克斯收起枪,拎着空荡荡的皮包站起身。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他走向通往自己房间的大门,所有人都看着他,仿佛生怕他会想办法把钱夺回。莱诺克斯在门前回过头:“都给我滚!礼拜一别回来了,这儿没活儿给你们干,全部辞退!”
麦克担心得几乎一夜没合眼。好多人都说下礼拜莱诺克斯就把这事儿忘了,但麦克并不这样认为。莱诺克斯不像是会忍气吞声的人,再说,另找十六个人对他来说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一切都是麦克的错。那些工人就像是公牛,有力气没脑子,一带就跑。要不是麦克煽动,这帮人绝对不会跟莱诺克斯对着干。麦克想,自己必须负起责任。
周日早上,他早早起身进了邻屋。德莫特夫妇俩还睡着,五个孩子挤在对面墙角。麦克将德莫特摇醒:“咱们得在明天前给大伙儿找到活儿干。”
德莫特坐起身,一旁的布里吉特在睡梦中咕哝道:“想找新老板,就穿得体面点。”德莫特换上件旧的红马甲,把结婚时买的蓝丝颈巾借给麦克。路上他们还叫了查理·史密斯。查理做卸煤工已有五年,做这行的他都认识。他穿上自己最好的蓝色外褂,和两个同伴一起来到沃平区。
泥泞的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伦敦数百间教堂钟声齐鸣,召唤着虔诚的教徒前来礼拜,而多数水手、码头工人和仓库看管则在家享受着难得的休息时光。浑浊的泰晤士河慵懒地拍打着码头岸边,街鼠大摇大摆地在岸滩上游荡。
所有招揽卸煤生意的都是酒馆老板。三个人先找到离“太阳”酒馆不远的“煎锅”。老板正在院里煮火腿,香味馋得麦克直吞口水。“你好呀,哈利!”查理热情地招呼道。
老板尖刻地瞅了他们仨一眼:“你们想干吗?难不成来喝酒?”
“找工作,”查理道,“你这儿今天有船卸吗?”
“有,工人也找好了,多谢费心!”
三个人悻悻离开。德莫特道:“他这是怎么了?瞅着咱那么不顺眼。”
“肯定是昨晚喝多了。”
麦克想,恐怕事情没这么简单,但他没开口。“咱们去‘王首’家试试。”
几个工人正在那儿喝啤酒,见了查理纷纷开口打招呼。“伙计们都忙着呢?我们想找份工。”
老板听这话开口道:“你们之前给‘太阳’的西德尼·莱诺克斯干,对吧?”
“是啊,但下周他用不着我们。”查理道。
“我也用不着。”
从酒吧出来,查理道:“去‘天鹅’巴克·徳雷尼那里试试吧。他经常一雇就是好几帮人。”
“天鹅”生意兴隆,除了主馆还有马厩、咖啡厅、煤场和数间酒吧。老板是爱尔兰人,正在房间里瞅着院子。德雷尼也是卸煤工出身,如今却混得戴假发系领带,早餐吃牛排喝咖啡。“伙计们,听我一句,全伦敦的包工头都听说了昨晚的事儿,西德尼·莱诺克斯已经打点好,不会有人请你们干活儿的。”
麦克心里咯噔了一下,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我要是你们,”德雷尼继续道,“就上船跑路,躲他个一两年避避风头。再回来的时候,这事儿也就过得差不多了。”
德莫特怒道:“难道工人们就得忍气吞声被你们欺负?”
德雷尼不动声色地说:“我说伙计,你往这周围瞅瞅,”他不紧不慢,说着还微微指了指明晃晃的银咖啡壶、屋里的地毯和窗外那来钱的热闹生意,“我可不是靠当好人走到今天的。”
麦克道:“要是我们直接联系船长,自己找生意,你又能奈何得了我们?”
“那还用说?”德雷尼道,“偶尔会有你这种不安分的家伙冒出来,想自己单干,甩掉包工头,不给酒钱。可现在这笔生意牵涉的利益太复杂,你根本动不了。”说着,德雷尼摇摇头。“麦卡什,你不是第一个想造反的,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德雷尼的愤世嫉俗令麦克不齿,但也无奈他所言不虚。麦克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反驳。他垂头丧气地向门口走去,德莫特和查理跟在身后。
“听我一句劝,麦卡什,”德雷尼道,“学学我,自己开个小店,卖酒给工人。别光顾着帮别人,多想想自己。依我看,以你的本事,应该能做成。”
“学你?”麦克质问道,“你靠着欺骗工友发家,我对天发誓,就是给我金山银山,我也不做你这种人!”
想想离开时面色铁青的德雷尼,麦克心里就一阵满足。
但这份满足感也就只持续到出门而已。嘴上讨了便宜,却落得一无所有。要是他当初低下头,乖乖听话,至少明早还能有份工作糊口。如今自己两手空空,还害得另外十五个人——十五个家庭——生活没了着落。接埃斯特来伦敦的指望突然变得遥遥无期,一切都被他搞砸了。麦克觉得自己简直愚蠢到家。
三个人找了个酒馆坐下,点了些面包和啤酒当早餐。一想到当初自己居然瞧不起同伴,麦克就为自己不知天高地厚而惭愧不已。他觉得别人是笨牛,而真正蠢笨的却是他自己。
他想到卡斯帕·格尔登逊——那个跟他讲合法权益,鼓动他闹事的激进律师。要是被我抓着他,麦克心想,我倒要让他见识见识合法权益值几个钱!
法律貌似只对那些有权力施行的人才有用。矿工和卸煤工在法庭上根本无人应援。我们这些人讲法律完全就是天方夜谭。脑子机灵点的都无暇去管对错是非,只顾着保全自己——就像科拉、佩哥和巴克·德雷尼。
他举起杯子,刚要送到嘴边却愣住了:卡斯帕·格尔登逊就住在伦敦!麦克完全可以跑去敲他的门,让他知道争取合法权益的代价——或者还能再进一步:兴许卡斯帕·格尔登逊能替卸煤工们说句公道话!他是个律师,经常就英国的自由问题撰文,他责无旁贷。
这个点子值得一试。
那封令麦克的人生天翻地覆的信寄自伦敦弗里特街的一处地址。弗里特河是泰晤士河的一条支流,污秽不堪,在圣保罗教堂所在的山丘脚下汇入主河道。格尔登逊就住在一家大酒馆隔壁的三层砖砌排屋内。
“这人肯定没老婆。”德莫特道。
“你怎么知道?”查理·史密斯问。
“窗户脏兮兮,门阶也没人打扫——一看这儿就没个女人。”
男仆开了门,一听是找格尔登逊的,他脸上没有丝毫惊讶。就在他们进门时,两个衣冠楚楚的男人正从屋里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还不忘激烈地议论掌玺大臣威廉·皮特和内阁大臣韦茅斯子爵。从身边经过时,他俩并未停止争论,然而其中一个人居然心不在焉地朝麦克点头致意。麦克惊讶万分:要在平时,这些绅士根本不屑于理睬他这样的下等人。
在麦克的想象中,律师的屋子里肯定堆了许多落满灰尘的文件,人们小声交换着秘事,最响亮的声音则是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格尔登逊家更像是个印刷铺子。用线绳捆绑的小册子和期刊一摞一摞堆着,空气里能闻到纸张和油墨的味道。楼下传来阵阵机器声,说明地下有个印刷室。
男仆进了一个远离门厅的房间。我这是不是在浪费时间,麦克暗想,那些著书立说的聪明人哪里会屈尊跟工人打交道?也许格尔登逊只是对自由这个概念感兴趣。不过总得试过才知道。他已经带着自己的工友造了反,现在大家都没了工作,他不能坐以待毙。
一个略微刺耳的声音高声叫道:“麦卡什?没听过。什么人?你不知道?那就问问嘛!行了行了——”
不一会儿,一个谢顶的男人出现在门口,透过眼镜片注视着来人。“我好像不认识你们,”他道,“你们找我干什么?”
开场白让人有点泄气,但麦克也没那么轻易退缩,他打起精神道:“前一阵子你给我出了不少馊主意,尽管如此,我又来找你请教了。”
那人愣了一阵,麦克还以为得罪了他,没想到格尔登逊却开怀大笑。他友善地问:“你究竟是谁?”
“马拉奇·麦卡什,人们都叫我麦克。我在爱丁堡附近的霍克村当矿工,后来你给我写信,说我是自由人。”
格尔登逊一脸恍然大悟:“你就是那个热爱自由的矿工!来,握个手!”
麦克为德莫特和查理做了引见。
“大家快进屋,来杯红酒怎么样?”
凌乱的房间摆着张写字台,四壁尽是书柜。摆不下的书刊堆在地上,校验稿散了一桌。一只肥胖的老狗卧在火炉前污迹斑斑的地毯上。一股馊味扑鼻而来,不知是狗身上的还是地毯上的——抑或是二者兼有。麦克挪开椅子上一本打开的法典坐了下来。“谢谢,我不喝酒。”他想保持头脑清醒。
“那就来杯咖啡?红酒越喝越困,咖啡越喝越清醒。”没等三个人回答,格尔登逊便吩咐男仆:“每人来杯咖啡。”说完,格尔登逊转向麦克:“说说吧,麦卡什,我的建议怎么就成了馊主意了?”
麦克将逃出霍克村的原委告诉他。德莫特和查理听得全神贯注:这些事麦克从未说起过。格尔登逊点燃烟斗,吐了几口烟,时不时厌恶地摇摇头。故事接近尾声,咖啡也端了上来。
“我老早就知道这个詹米森家族,尽是些贪婪、残酷、不近人情的家伙,”格尔登逊说得义愤填膺,“你到伦敦后都做些什么?”
“我当了卸煤工。”他又讲述了昨晚在“太阳”酒馆的经历。
格尔登逊道:“以酒钱为名克扣卸煤工工钱,这种罪恶勾当已经持续很久了。”
麦克点点头:“听说以前也有人反对过。”
“是啊。议会十年前还通过了法律,禁止这种行为。”
麦克惊讶道:“那为什么还有人这么干?”
“因为法律没有实施。”
“为什么不实施?”
“政府担心这样一来会阻断煤炭供应。伦敦需要煤炭,离了它什么都运转不了:面包做不了,啤酒酿不了,玻璃吹不了,钢铁炼不了,马掌钉不了,钉子也做不了——”
“我明白,我明白。”麦克匆匆打断道,“法律才不管我们这种人的死活,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你就错了,”格尔登故意卖起关子,“做决定的并不是法律——因为法律本身没有意志。它就像是一件武器,一把工具,被人拿来用,它才会发挥效力。”
“拿来用的都是有钱人。”
“往往如此,”格尔登逊承认,“但它兴许也能为你们伸张正义。”
“怎么伸张?”麦克急切地问。
“如果你们自立门户,自己发展一个卸煤工队的组织呢?”
这与麦克的想法不谋而合:“这应该不难,工人们可以从自己人中选出工头与船长交涉。赚了钱大家分。”
“想必工人们也希望能这样,自主支配得来的工钱。”
“是啊,”麦克压抑着心中逐渐高涨的热情,“喝多少酒,就付多少钱,和其他人一样。”然而,格尔登逊会站在工人们一边吗?果真如此,局势就将大大扭转了。
查理·史密斯不无悲观地道:“以前也不是没试过,但不顶用。”
查理·史密斯干这行也不是一年两年了。麦克反问:“为什么不顶用?”
“问题是,包工头花钱收买船长,不给新来的工队生意。久而久之,工队与工队间就起了冲突,遭殃的总是新人,因为治安官本身就是包工头,要么就跟包工头是一伙儿的……结果逼着所有人只能按旧规矩来。”
“真是群糊涂蛋。”麦克道。
查理听了不太高兴:“要是个个都脑袋灵光,哪还会有人干卸煤的营生?”
麦克知道自己又犯了目中无人的毛病,可一想到工人们自己阻碍自己的路,他就恨铁不成钢:“大家只需要下定决心,团结在一起。”
格尔登逊插话道:“不光如此。这也是个政治问题。我记得上一次爆发争端,卸煤工输就输在缺乏支持,面对包工头的压迫,他们没有任何后援。”
“那何以见得这回就不一样?”麦克问。
“因为有约翰·威尔克斯。”
威尔克斯的确倡导自由,但他流亡在外。“他远在巴黎,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不,他回来了。”
这倒挺新鲜。“他回来做什么?”
“参加议会竞选。”
可以想象,这下子伦敦的政治圈可要热闹了。“可这对我们有什么帮助?”
“威尔克斯会站在工人们一边,而政府会支持包工头。这场较量当中,工人们是据理力争,法律也站在工人一边,对威尔克斯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你怎么能肯定威尔克斯会答应?”
格尔登逊一乐:“因为我是他的竞选代理。”
麦克发现,格尔登逊比他想象的还要厉害。遇到他实在太走运了。
查理·史密斯依旧持怀疑态度:“也就是说,你打算利用卸煤工帮你达到政治目的咯?”
“问得好,”格尔登逊放下烟斗,继续道,“为什么我会支持威尔克斯?我来解释。你们受到不公正的对待,今天来找我。然而这种事情屡见不鲜:像乔治·詹米森和西德尼·莱诺克斯这样利欲熏心的败类为了自身利益,残酷剥削普通老百姓。这种做法危害经济——一颗老鼠屎毁了一锅汤。即便是对经济有利,挣来的也是黑心钱。我爱我的国家,但我最看不惯这些浑蛋祸国殃民。所以我才选择穷尽毕生之力为公义而战。”他笑着把烟斗放回嘴里,“希望我没有言过其实。”
“一点儿也不,”麦克道,“很高兴你站在我们这边。”
16
杰伊·詹米森的婚礼当日潮湿而阴冷。从他格洛夫纳广场的卧室里可以望见海德公园——他的兵团营地就在那里。雾气低沉,军队的营帐如同船队深陷灰色的汪洋漩涡中。一簇簇微火隐约可见,烟气更加剧了浑浊。士兵们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但军旅生涯毕竟不是享福的代名词。
他在窗前转回身。伴郎奇普·马尔伯勒正拿着他的新外套。杰伊缩手把衣服穿上,嘟囔着说了句“谢谢”。奇普跟杰伊一样,是步兵卫队三团的一名上尉。他的父亲阿勒伯雷勋爵与杰伊的父亲亦有生意往来。有这样一位贵族后裔为自己的婚礼做伴郎,杰伊也觉得脸上有光。
“马都料理好了?”杰伊关切地问。
“当然。”奇普答道。
尽管三团是步兵团,士兵们还是以骑马为主。杰伊的主要职责便是监督士兵照料好马匹。他与马十分投缘,而且直觉过人,善于弄懂马的心思。婚假只有两天,但他还是放心不下。
假期之所以短暂,是因为步兵团正处于现役阶段。并不是因为有战争发生:英国军队上一次参战还是七年战争打美法的时候,当时的杰伊和奇普还是毛头小子。然而现今伦敦人心惶惶,骚乱四起,以至于军队不得不整装待命,随时准备镇压。每隔几天就有愤怒的匠人罢工,或到议会门前示威,或穿街过道砸窗子。这个星期,丝织工人因不满减薪,在斯皮塔福德破坏了三台最新的引擎机组。
“希望别在我放假时叫咱们团执行任务,”杰伊道,“不然我就错过行动的机会了。”
“别担心了。”奇普从瓶里倒了两杯白兰地——他尤其钟爱白兰地,然后举杯道,“敬爱情!”
“敬爱情。”
杰伊自知对爱情知之甚少。五年前,他的初夜献给了父亲家的女佣阿拉贝拉。原以为是自己勾引她在先,如今想想,显然主动的并不是他。两人同床三次过后,阿拉贝拉声称怀了孕。杰伊从放债人那儿借了三十英镑给了她,让她走人。现在看来,也许她压根儿没怀孕,整个事情都是她一手策划的骗钱勾当。
在那之后,他也跟姑娘调过情,接过吻,还跟几个睡过觉。讨女人欢心很容易,只要假装对她说的一切都感兴趣就可以——当然,外貌和风度也能加分。杰伊不费吹灰之力,许多姑娘便成了他的盘中餐。现如今,他也第一次尝到了爱恋他人的滋味。每次跟莉茜同处一处,他都会觉得呼吸急促。他也知道,他总是旁若无人地注视着她,就像那些为他着迷的姑娘一样。难道这就是爱情?一定是这样。
因为觊觎莉茜家的矿产,他父亲对这桩婚事的态度有所缓和,所以才让莉茜母女住在家宅的客舍,还出钱在伦敦租房,让他们小两口婚后居住。他们并没有给父亲什么明确的许诺,也没告诉他莉茜坚决反对在格伦高地开矿。杰伊只希望最后能万事大吉。
门一开,一名男仆进来道:“有位莱诺克斯先生来访,您是否接见?”
杰伊心里一沉。他还欠着西德尼·莱诺克斯一大笔赌债。本可以让人叫他打道回府——毕竟他只是个酒馆老板,可如果莱诺克斯恼羞成怒,后果则不堪设想。“还是请他进来吧,”杰伊说着对奇普道,“真抱歉。”
“我认识莱诺克斯,”奇普道,“也让他赢去不少钱。”莱诺克斯进了屋,杰伊一下子闻出了那股独特的甜腻味儿,仿佛什么东西发酵一样。奇普同他打过招呼:“过得怎么样啊,你这个土匪?”
莱诺克斯冷冷地看着他说:“你赢的时候可没叫我该死的土匪。”
杰伊不安地看着他。莱诺克斯一身黄衣服,丝绸袜配着扣鞋,锦衣华服掩饰不了一身的邪气,怎么看怎么像假扮成人的胡狼。然而,杰伊怎么都下不了决心跟他决裂。此人十分有用,总能知道哪里有斗鸡,哪里办角斗,哪里有赛马。要是真没什么比赛,莱诺克斯自己也会组个牌局或是骰子游戏。
莱诺克斯不介意让现金不够的年轻军官赊账豪赌,而这就是问题所在。杰伊已经欠下一百五十英镑,如果莱诺克斯让他立马还清,那事情就不好办了。
“莱诺克斯,你知道今天是我结婚的日子吧?”杰伊说道。
“当然知道。我是来贺喜的。”莱诺克斯回答。
“当然,当然。奇普,给咱们的朋友也倒一杯。”
奇普倒了三大杯白兰地。
莱诺克斯道:“敬新郎新娘。”
“谢谢。”
莱诺克斯对奇普道:“对了,马尔伯勒上尉,明晚在阿切尔勋爵的咖啡馆有个法罗牌的大局。”
“听起来不错。”奇普道。
“希望到时能见到您。想必詹米森上尉是无暇赏光了。”
“应该是吧。”杰伊道,心里想着反正他也去不起。
莱诺克斯放下酒杯:“祝二位一天愉快,但愿雾能快点散。”说完便离开了。
杰伊暗暗松了口气。幸好没提还债的事。莱诺克斯知道上一笔债是杰伊的父亲出面还清,兴许他以为乔治爵士这次也会出手。杰伊纳闷儿:他来做什么?难道只是来蹭杯酒喝?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杰伊心头:这人肯定是有目的而来,连空气中都带着几分心照不宣的胁迫感。可他一个区区的酒馆老板又能拿有钱人家的公子怎么样?
杰伊听到街上有马车正朝这里靠近。他将莱诺克斯的事抛在脑后:“咱们下去吧。”
起居室宽敞豪华,名贵家具皆出自大家汤玛斯·齐本德尔之手,一件件散发着上光蜡的味道。杰伊的父母和哥哥都身着礼拜盛装等在那里。阿丽西亚亲吻了儿子,乔治爵士和罗伯特别扭地跟杰伊打过招呼——一家人本来就不怎么亲近,更何况所有人都还对二十一岁生日的那场争执记忆犹新。
男仆正在斟咖啡。杰伊与奇普各端了一杯,还没等坐下喝上一口,门忽然敞开,莉茜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怒骂道:“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杰伊的心几乎停跳了一拍。这是怎么了?莉茜气得小脸通红,眼睛一眨一眨的,胸前剧烈地起伏。她一身新娘装束,简约的白裙配着头饰,整个人简直美极了。“我做错什么了?”杰伊一脸无辜。
“婚礼取消!”莉茜道。
“不!”杰伊大叫。我总不能在最后一刻失去她吧?这种可能性令杰伊无法承受。
哈林姆夫人赶忙追上来哀求道:“莉茜,拜托你别胡闹了。”
阿丽西亚出来主持大局:“莉茜,亲爱的,究竟怎么了?跟我们说说,什么事儿让你这么不高兴?”
“这个!”莉茜说着甩出一沓纸。
哈林姆夫人使劲绞着手:“我的大管家来信了。”
莉茜道:“信上说詹米森家雇的测量员在哈林姆家的地皮上凿地洞。”
“凿地洞?”杰伊大惑不解。他看了看罗伯特,只见兄长的神情鬼鬼祟祟。
莉茜急冲冲道:“他们当然是在找煤矿!”
“哦,不!”杰伊这才反应过来。父亲已经在暗中采取了行动。他急于得到莉茜家的矿产,甚至等不到婚礼结束。
然而他的操之过急也许会毁掉杰伊的婚事。想到这里,杰伊按捺不住朝父亲大吼:“你这该死的老糊涂!瞧瞧你干的好事!”
一个儿子说出这样的话已属大逆不道,更何况乔治爵士最不喜欢别人跟他唱反调。他的脸涨得通红,双眼圆睁:“那就取消婚礼!管他呢!”
阿丽西亚连忙介入:“杰伊,你冷静点。莉茜,你也是。”尽管她未明说,这句话也是说给乔治爵士听的。“显然是发生了什么误会,乔治爵士的测量员一定是误解了指令。哈林姆夫人,请带莉茜回客房休息,我们也好把事情搞清楚。肯定不至于严重到要取消婚礼。”
奇普·马尔伯勒咳嗽了一声,杰伊这才想起他也在场。“抱歉失陪……”奇普说着往门口走去。
“请别走,”杰伊恳求道,“请到楼上等吧。”
“当然。”奇普嘴上这么说,脸上却写着一百个不情愿。
阿丽西亚轻轻扶着莉茜和哈林姆夫人跟着奇普往门外走。“请给我们几分钟时间,我随后就来。一切都会解决的。”
比起愤怒,离开房间时莉茜眼中更多的是怀疑,杰伊只希望她能明白,自己与此事并无瓜葛。阿丽西亚关门转过身,杰伊将拯救婚礼的希望全寄托在母亲身上。她有把握吗?母亲那么聪明,只能靠她了。
她并没有指责,只说了一句:“如果婚礼办不成,你也拿不到煤矿。”
“格伦高地已经破产了!”乔治爵士回应道。
“哈林姆夫人可以另找债主续贷。”
“她不知道有这个选择。”
“有人会告诉她。”
突然大家感到一阵威胁,一时间没人开口。杰伊生怕父亲会爆发,但母亲能将人看穿,她已经吃准了丈夫。最终,父亲无奈就范:“阿丽西亚,你想怎么样?”
杰伊松了一口气。也许婚礼还有戏。
只听母亲道:“首先,杰伊去跟莉茜谈谈,让莉茜相信他并不知情。”
“本来就是。”杰伊插话道。
“闭嘴,仔细听!”父亲命令道。
“如果他能说服莉茜,婚礼就能如期举行。”母亲继续说道。
“然后呢?”
“然后你就耐心点。时机到了,杰伊和我会说服莉茜。她现在反对开矿,以后兴许会改主意,至少不会再反对得这么激烈。尤其以后成了家,有了孩子,她就明白钱有多重要了。”
乔治爵士摇摇头:“我等不了,阿丽西亚。那太慢了。”
“怎么就等不了?”
他停下来看了看罗伯特,罗伯特耸了耸肩。“那我索性就告诉你们,”爵士道,“我自己也背着债。你也知道,我们一直是靠借钱过日子——最大的债主就是阿勒伯雷勋爵。过去我们赚了钱,他也能得益。然而自从殖民地遭遇危机,我们在美国的生意也一落千丈,现在几乎什么钱也收不回来——最大的借债人破了产,弗吉尼亚的烟草种植园也砸在手里,卖不出去。”
杰伊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想到家族的事业其实危机重重,原本还以为万贯家财会世世代代永远散不尽。杰伊这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为他的赌债而大发雷霆。
乔治爵士继续道:“多亏了煤矿的生意我们才得以维持,但这还不够。阿勒伯雷勋爵要我们还钱,所以我必须拿到哈林姆家的产业,不然就会失去一切。”
一时间大家哑口无言。杰伊母子简直惊讶得说不出话。
终于,阿丽西亚开了口:“那就只有一个法子:瞒着莉茜在格伦高地开矿。”
杰伊不安地皱起眉头。这个提议令他不安,但他一句话也没说。
“怎么做?”爵士问。
“把她和杰伊送出国。”
杰伊眼睛一亮:多聪明的办法啊!“但哈林姆夫人会发现的,她肯定不会瞒着女儿。”
阿丽西亚摇摇头:“不会的。她对这桩婚事可是求之不得,如果我们让她闭嘴,她绝不会吐露半个字。”
杰伊问:“那我们去哪儿?”
“去巴巴多斯。”他母亲答道。
“不行!”罗伯特断然插话道,“甘蔗园不能给他。”
阿丽西亚平静地说:“如果为了保全整个家族事业,你父亲会愿意妥协的。”
罗伯特一脸得意:“即便是父亲想放弃,那也由不得他。种植园已经是我的了。”
阿丽西亚质问地看着乔治爵士:“真的?已经归他了?”
乔治爵士点点头:“我已经转到他名下了。”
“什么时候?”
“三年前。”
这又是一记重击。毫不知情的杰伊心如刀割。“我说你为什么会在生日上拒绝,原来是早就给了罗伯特。”
阿丽西亚问:“可是罗伯特,为了整个家族事业,你总该交出种植园吧?”
“没门儿!”罗伯特断然拒绝,“这只是个开始,你们想先朝种植园下手,然后一点点蚕食一切!我知道你一直想从我这里抢占生意,然后交给那个浑蛋!”
“我只想让杰伊拿到他应得的。”她回答道。
乔治爵士道:“罗伯特,如果你不让步,那么全家就得破产。”
“除了我,”他得意道,“我还有我的种植园。”
“可你还能得到更多啊。”他父亲劝道。
罗伯特一脸狡猾:“好吧,我可以放弃——但有个条件:你把其余的生意全部转到我的名下,一个不留。然后你自己退休。”
“不行!”乔治爵士大吼道,“让我退休?我还不到五十岁呢!”
父子俩怒目而视,杰伊不禁感叹:好一对父子,简直别无二致。一想到没人会作出让步,他心中不禁悲观至极。
一切陷入僵局。这对倔强的父子没人肯退让一步,这样下去一切就都完了——婚礼泡汤,生意破产,这个家也就完了。
但阿丽西亚还没打算放弃:“乔治,弗吉尼亚那边有什么产业?”
“莫杰府的烟草种植园,占地一千亩,有五十多个奴隶……你想怎么样?”
“你可以把那里交给杰伊。”
杰伊的心简直快要跳出来。弗吉尼亚!这正是他所盼望的全新开始——远离父母和兄长,属于自己的土地,由他管理,由他开垦。莉茜肯定二话不说立马答应。
乔治爵士眯起了眼睛:“我可给不了他什么钱,他得自己借钱经营。”
杰伊连忙道:“我才不在乎呢。”
阿丽西亚又道:“但你得出钱帮哈林姆夫人还利息——不然格伦高地就保不住了。”
“我可以用煤矿上的收益帮她还,”他琢磨着各种细节,“他们得尽快动身去美国,几周内就走。”
“那怎么行?”阿丽西亚抗议道,“总得做点准备,至少要三个月。”
爵士摇摇头:“我等不了那么久。”
“没关系。反正莉茜忙着过新婚生活,根本顾不上回苏格兰。”
一家人忙着商讨瞒天过海之计,杰伊的心中却惴惴不安。如果被莉茜发现,遭殃的人将会是他。“要是有人写信告诉她呢?”他问道。
阿丽西亚想了想:“咱们得琢磨琢磨,高地庄园有谁干得出这种事——杰伊,你去查一查。”
“怎样阻止呢?”
“派人过去把他们辞退。”
乔治爵士道:“这法子能行。好吧,就这么办。”
阿丽西亚转向杰伊,露出胜利的微笑。终于帮儿子争取到了家产,她拥抱着杰伊热烈亲吻着。“祝福你,我的孩子。现在快去劝劝莉茜,就说弄出这么大的误会,你和你的家人万分抱歉。告诉她你父亲已经把莫杰府送给你们做结婚礼物。”
杰伊拥抱着母亲悄声道:“妈妈,您真棒!谢谢您!”
杰伊出了屋穿过花园,心里既高兴又担忧。如愿以偿的确可喜可贺,但他并不愿意欺瞒自己新婚的妻子,可又别无他法。如果他拒绝,很可能会人财两空。
他进了马厩旁的客舍。哈林姆夫人和莉茜正坐在朴素的起居室里,炉子里冒着烟气,母女俩眼泪汪汪。
杰伊突然涌起一股冲动,恨不得马上把真相告诉莉茜。如果现在将父母的欺瞒计划和盘托出,让莉茜跟他以后一起过苦日子,兴许她还会答应。
但风险令他却步:这样一来,到异国生活的梦想也将化为泡影。他告诉自己,有时还是不说出真相比较好。
但她会相信吗?
杰伊跪在莉茜面前。白色的裙子散发着薰衣草的香气。“我父亲非常过意不去,他派测量员过去,本是想给我一个惊喜——他还以为如果知道你家地下矿藏丰富,我们一定会喜出望外。他并不知道你反对开采。”
莉茜似乎半信半疑:“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杰伊无奈地摊摊手:“他从没问过我。”莉茜还是不买账,好在杰伊还有一张王牌,“还有,我们的结婚礼物。”
莉茜一皱眉:“什么结婚礼物?”
“莫杰府——就是弗吉尼亚的烟草种植园。我们随时可以过去。”
莉茜望着他,一脸难以置信。
“这不就是我们一直向往的吗?”杰伊道,“全新的国度,全新的开始——全新的冒险!”
莉茜渐渐破涕为笑:“真的?弗吉尼亚?是真的吗?”
杰伊几乎不敢相信:她居然真的答应了。“那你会接受吗?”他怯生生问道。
莉茜笑了。她眼里噙着泪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杰伊赢了。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仿佛玩扑克赢了一大把,是时候收缴战利品了。
他起身扶莉茜从椅子上站起,然后伸出一只胳膊道:“那就跟我来,咱们结婚。”
17
到了第三日中午,来自杜伦的“樱草号”煤船已被卸载一空。
四下望去,麦克几乎不敢相信:没有包工头,他们居然自己做成了!
这艘煤船抵达时正值中午,其他的工队都已开始干活儿,而麦克和工友刚好在河边寻觅。船一下锚,其他工人在岸上等,麦克和查理摇船过去,自告奋勇拉生意,承诺立马可以开工。船长也清楚:如果照着往常的规矩雇人,怎么着也得等到第二天,而对做他们这行的人来说,时间就是金钱,于是双方握手成交。
得知这次的工钱不会被人克扣,工人们干起活儿来也分外卖力。虽然啤酒还是要喝,但买一罐算一罐,大家各取所需。四十八个小时后,大功告成。
麦克扛着铁锹上了甲板,舱外阴湿寒冷,雾气弥漫,但他巴不得散散舱里闷出的一身热气。当最后一袋煤被扔上小船,工人中爆发出一阵欢呼。
麦克与大副碰了头。一只小船拉五百袋煤,他们分别点算了小船往来的次数,再算上最后一趟的余量,结果对上了,两人一起去找船长。
麦克心里打鼓:但愿最后一刻别出岔子。活儿干完了,总不能赖账吧?
船长是个中年瘦子,鼻子又红又大,一身朗姆酒气。“干完了?”他问,“你们可比其他人快多了。报个数吧。”
“离六百笔差九十三袋。”大副答道,麦克点点头。工量按笔计算,一笔二十袋,每个工人每搬一笔赚一便士。
船长招呼他们进屋,坐下打起了算盘:“差九十三袋六百笔,一笔十六便士……”麦克已习惯了按量计工,虽然数目有整有零,他的心算也跟得上——毕竟是辛苦赚来的血汗钱。
船长取下拴在腰带上的钥匙,打开角落里的箱子。只见他从里面取出个小盒子放在桌上打开。“那七袋零头如果算作半笔,我该付你三十九镑十四先令。”说着他数了数钱。
船长给了麦克一个亚麻袋子装钱,其中有不少零散硬币,以便结算零头儿。钱袋在手,麦克内心的成就感溢于言表。短短两天内,每个人都赚了近两英镑十先令——若是给莱诺克斯干,两个星期也赚不了这么多。更重要的是,这证明了他们可以为自己的权益而战,也有能力讨回公道。
他盘腿坐在甲板上给大家发钱。第一个领薪水的阿莫斯·泰普道:“谢谢你,麦克,愿上帝保佑你。”
“不用谢我,这是你应得的。”麦克说。
尽管如此,下一个工人也还是千恩万谢,仿佛麦克是广施恩惠的王子一般。
斯莱士·哈雷第三个上前,麦克道:“这不光是钱,这也是咱们的尊严。”
“尊严你可以留着,”斯莱士道,“把钱给我就行。”其他人都笑了。
麦克手里点着钱,心中却不是滋味:为什么他们就不明白?这不光是今天这一点点薪水的事。对自己的权益糊里糊涂,也真活该被包工头压榨。
然而,什么都破坏不了麦克的好心情。工人们一边朝岸边划船,一边起劲儿地唱起下流的《贝斯沃特市长》,麦克也扯着嗓子附和。
他和德莫特返回斯皮塔福德。晨雾渐退,麦克哼着小调,步履轻快。回到家里,一个惊喜正等着他。佩哥的红发姐妹科拉正坐在三脚凳上,晃荡着美腿等他。她穿着栗色外套,帽子也很时髦,身上散发出檀木的香气。
麦克的斗篷平时都撂在他睡觉的草垫上,如今揽在科拉手里。她抚弄着皮毛问:“你从哪儿弄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