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麦克躺在“蔷薇蕾号”的囚犯舱内瑟瑟发抖。他发着高烧,身上又脏又臭,衣不遮体,脚戴镣铐,孤苦无援。尽管连直立都困难,他的头脑依旧清醒。他曾经发过誓,再也不受镣铐的束缚。他要反抗,要逃走,宁愿被杀也不想再受这种屈辱。
甲板上一声高呼传来:“报告船长,水深三十五英寻,出现沙岸与苇丛!”
船员们一阵欢呼。佩哥问:“英寻是什么?”
“相当于六英尺,”麦克微弱地松了口气,“说明我们离陆地不远了。”
他常常怀疑自己是否能活着到达美国。这一路上已经死了二十五名囚犯。他们倒是没怎么挨饿——莉茜虽然没再来过,但她遵守诺言,让他们食水充足。无奈一路上只能喝污水,吃腌肉,啃面包,所有的囚犯都患了严重的斑疹伤寒,有人管这种病叫“医院热”或“监狱热”。年纪越大的人,越禁不起折腾,“疯巴尼”第一个送了命。
致死的不光是疾病。一场巨大的风浪夺走了五条人命:囚犯在舱内左滚右晃,身上的铁链不免伤到自己和他人。
佩哥本来就弱不禁风,受了一路的罪,如今她简直是皮包骨头。科拉也憔悴了许多。她的头发日益稀疏,形容枯槁,昔日丰满的身体也消瘦生疮。尽管舱内阴暗,麦克仍然看在眼里。唯一令他庆幸的是他们都还活着。
过了一阵子,高呼声再度传来:“水深十八英寻,出现白沙。”继而是,“十三英寻,出现贝滩。”终于,那个声音高呼道:“见陆地啦!”
虽然身体虚弱,麦克还是渴望走上甲板:我们到美国了!漂洋过海,总算活着等到了这一天。真想看看这个地方啊。
当天夜里,“蔷薇蕾”在静水中停泊。送来烟肉和浊水的是伊齐基尔·贝尔,在水手当中他还算比较友善。他只有一只耳朵,光头,脖子上还有个鸡蛋大的鼓包。讽刺的是,他的外号居然是“漂亮宝贝儿”。贝尔说船已经离开亨利角,目前正在弗吉尼亚州汉普顿附近。
第二天,船只原地不动。麦克心中焦躁不安:究竟是什么事情耽误了?一定有人上岸搞来了补给,当晚从厨房里飘出了烤鲜肉的味道,让人垂涎欲滴。香味把犯人们折磨得抓心挠肝,麦克的胃一阵痉挛。
佩哥问:“麦克,我们到了弗吉尼亚会怎样?”
“被人卖掉,给买主干活儿。”
“咱们三个会卖到一处吗?”
麦克明知希望渺茫,但不忍明说。“也许吧。希望如此。”
佩哥静静琢磨着麦克的话。一会儿,她又战战兢兢问道:“谁会买咱们?”
“农民,种植园主,家庭主妇……想找人干活儿,又不想多花钱的人。”
“没准儿谁把咱们三个都买了呢。”
一个矿工跟两个扒手,谁乐意把这些人买回家?麦克道:“兴许咱们的买家都离得不远。”
“要干什么活儿?”
“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农活儿,打扫,盖房……”
“那就跟奴隶一样。”
“只干七年而已。”
“七年,”佩哥不无凄凉道,“我都是大人了!”
“我都要三十了。”麦克道。似乎都要人到中年了。
“会挨打吗?”
肯定会,但他没有实说:“只要我们努力干活儿,管好嘴巴,就不会挨打。”
“卖了我们,钱归谁?”
“归乔治·詹米森爵士。”高烧令麦克疲惫不堪,他不耐烦道,“有些破问题你都问了好几遍了。”
佩哥伤心地背过身去。科拉道:“麦克,她心里害怕,所以才没完没了问同样的问题。”
麦克心里难过,我也怕啊……
“我不想去弗吉尼亚,”佩哥道,“要是船一直开下去就好了。”
科拉苦笑着问:“难道你喜欢这种日子?”
“就像有父母在身边……”
科拉紧紧搂住她。
次日清晨,船再度起航,一路顺风顺水。当晚,麦克得知他们很快将到达拉帕汉诺克河口。由于遭遇逆风,船在当地滞留了两日才继续前进。
高烧慢慢减退,麦克的体力有所恢复,偶尔也能上甲板活动活动。船只一路逆流而上,麦克也第一次见识了美国风光。
河流两岸树林密布,农田辽阔。偶尔会出现一处码头,一段空旷的河岸,或是一片草坡,草坡上兴许还有栋大房子。码头周围可以看到许多大桶,都用来运输烟草。他在伦敦港口见人卸过这东西。人们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横渡大西洋,从伦敦来到这里,想想真是不可思议。多数劳作田间的都是黑人。马匹也好,狗也好,跟其他地方没什么分别。然而落在船上的鸟儿模样却十分新奇。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很多,有“蔷薇蕾”这样的大商船,还有很多小型船只。
短暂的观光过后,接下来又是暗无天日的四天。然而麦克已将所见的一切——阳光、行人、树木、草坪还有房屋——全部深深印在脑子里,如同珍贵的纪念品。他想离开“蔷薇蕾”,想在外面的世界信步游荡,想得几乎望眼欲穿。
最终,经过了八个星期的漫长煎熬,船终于停靠在目的地弗雷德里克斯堡。
当晚,犯人们总算吃了上了一顿现做的饭食——鲜肉土豆玉米汤、鲜面包外加一夸脱啤酒。久违的新鲜食物加上浓烈的啤酒让麦克的身体难以消受,一整夜肚子里翻江倒海。
第二天清早,犯人们十人一组被带上甲板,弗雷德里克斯堡就在眼前。
船停在一条泥河中,四周有几处河心岛屿。沿岸是一条狭窄的沙滩带,水边树木繁茂,其后陡然向上便是城镇区。当地可能也就一两百居民,规模比麦克的家乡霍克村大不了多少,但这里却更加欣欣向荣,白色、绿色的木屋随处可见。对岸上游处是另一个镇子,听人说叫作法尔茅斯镇。
河上船只穿梭不绝,像“蔷薇蕾”这么大的还有两艘,此外还有几条小型的沿岸商船和平底船。一艘渡船往返于两个镇子之间。岸边的人们忙碌着卸载货物,滚木桶,搬箱子,在货仓进进出出。
犯人们领了肥皂,洗了洗身子。船上来了个理发师,给他们剃胡子,剪头发。实在衣不遮体的犯人都换了衣服。这些人原本都感恩戴德,结果发现衣服都是从船上死人身上扒下来的。麦克领到了“疯巴尼”那件脏兮兮的外套。他把衣服搭在栏杆上,用棍子使劲抽打,直到打掉所有的虱子。
船长统计了所有活着的犯人:姓甚名谁,以何为生。有些人平时靠打散工,或者像科拉和佩哥这样发惯了不义之财的,都在船长的劝说下改了好听的营生。在登记本上,佩哥成了裁缝的学徒,而科拉则是酒馆招待。说到底就是为了吸引买家。
囚犯们回到舱内,当天下午,两个男人进仓巡视了一番。这两个人都是奇装异服:一个上身穿英国红色军衣,下配土布马裤;另一个身着过时的黄色马甲,下穿粗针鹿皮长裤。虽然衣着诡异,但看起来都容光焕发,鼻头发红——看来不愁没酒喝。贝尔小声告诉麦克:这两个人都是“人贩子”——他们成批购买奴隶、流放犯和契约佣工,像赶羊一样把这些人赶到内地,然后卖给偏僻地方的农户和山民。麦克觉得他们不像好人。两个人看了一圈就转身离开。贝尔说,明天是“赛马日”:来自四面八方的贵族都会来看赛马。多数囚犯在当日结束前都会被买走。卖不出去的,人贩子就低价抛售。麦克暗暗祈祷:但愿科拉和佩哥别落在人贩子手里。
当晚伙食也不错。麦克小口吃下晚餐,然后呼呼大睡。次日早上,所有人的脸色都好看了许多:眼里有了光彩,嘴角也有了笑容。八个星期以来,大家只有晚上才有饭吃,今天却一大早就有粥喝,还有糖浆、朗姆酒和清水。
尽管前途依旧渺茫,脚上也仍然拴着铁镣,饱餐一顿的犯人们依然精神抖擞地出舱上了甲板。今日的岸边十分热闹:小船穿梭靠岸,路上车水马龙,衣着光鲜的人们成群结队信步街头,显然是享受着休闲时光。
一个戴草帽的大肚子男人上了船,身边还跟着个灰头发的高个儿黑人。两个人瞅了瞅囚犯,从中挑拣出十四五个——都是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麦克也不幸位列其中。
挑完人,船长道:“行了,你们几个,跟这两个人走。”
“去哪儿?”麦克问,没人理睬他。
佩哥大哭起来。
麦克抱了抱她。他心中十分难过,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所有佩哥信任的大人都离她而去:母亲死于疾病,父亲上了绞架,如今麦克也要被卖到别处。他们紧紧抱住彼此,佩哥哭着道:“带我一起走!”
麦克松开双臂叮嘱道:“你尽量跟科拉待在一处。”
科拉使出全力亲吻他的嘴唇。难以置信,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她,再也无法与她同床共枕,无法触碰她的身体,听她快乐地呻吟。滚烫的泪珠顺着科拉脸颊滑落,她恳求道:“麦克,千万要来找我们啊!”
“我尽量——”
“你发誓!”
“我发誓,一定去找你们。”
大肚男人开口道:“行了,情种儿。”说着一把将麦克拉走。
麦克在通往码头的舷梯上回过头,只见科拉和佩哥正抱头痛哭。想到与妹妹埃斯特分别的一刻,他暗暗发誓:我辜负了埃斯特,这次绝不能辜负科拉和佩哥。不一会儿,两个人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在海上漂流颠簸了八个礼拜,再度踏上陆地的感觉真是奇怪。麦克脚戴镣铐,小步走在土路之上,四下观察着美国的街道。教堂和市场管理所坐落在镇中心,那里还安放着颈手枷和绞刑架。街道两侧有许多砖屋木房,中间间隔甚宽,绵羊鸡仔儿遍地乱走。一些建筑看起来有些年头,但多数看起来都是新近落成的。
镇子上到处都是人流车马,多数应该是来自附近的村镇。女人们佩戴着崭新的软帽和丝带,男人们手套雪白,皮鞋锃亮。很多人的衣服似乎是自家缝制——尽管布料上乘,缝纫手艺却一般。偶尔能听到路人谈论比赛和赔率,看来弗吉尼亚人嗜好赌博。
当地人略显好奇地望着这些囚犯,仿佛看一匹马从身边慢步经过——虽说不上新奇,但也看得饶有兴致。
一行人走了不到半英里路就出了镇子,在浅滩涉水过河后上了乡间的林中小道。麦克蹭到黑皮肤的中年人旁边:“我叫马拉奇·麦卡什,大家都叫我麦克。”
黑人依旧目视前方,但友善地答道:“我叫科比。”这名字听起来跟“托比”很像。“科比·塔姆巴拉。”
“那个戴草帽的胖子就是买主?”
“不是。比尔·索尔比只是个工头儿。我俩被派到‘蔷薇蕾’上挑几个壮劳力下地干活儿。”
“那买主是谁?”
“你们可不是买来的。”
“那是怎么回事?”
“杰伊·詹米森先生打算把你们留下,在自家的‘莫杰府’干活儿。”
“詹米森!”
“嗯。”
一想到又落在詹米森家人手里,麦克就怒不可遏。这些该死的混账!我发誓,一定会逃出去,我非做个自由人不可!
科比道:“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我以前挖过煤。”
“煤?我听说过。能烧火,比木头烧得还旺的东西?”
“是啊。问题是得到地底下挖。你呢?”
“我们都是非洲的农民。我父亲有一大片地,比詹米森先生家的还大。”
麦克从没想到黑奴也可能来自富裕家庭。“什么样的农场?”
“小麦、牲口,什么都有——就是没烟叶。我们那儿长一种根薯,叫山药。在这儿可没见过。”
“你的英语说得挺好。”
“我都来了快四十年了,”科比脸上显出一丝哀怨,“被偷来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儿。”
麦克想起佩哥和科拉。“有两个人跟我一起来这儿,一个女人,还有个小姑娘。有没有办法打听到是谁买了她们?”
科比苦笑了一声:“所有被卖了的都在找人,一直有人在打听。路上,林子里,奴隶们凑在一起,净说这些事儿。”
“那孩子叫佩哥,”麦克执着地道,“她才十三,没爸没妈。”
“卖到别人家的都没爸没妈。”
看来科比早已听天由命。他从小当惯了奴隶,学会了随遇而安。尽管他心怀不满,但早已不再奢求自由。麦克下定决心:永远不能放弃。
他们走了十英里路,走得缓慢而艰辛。犯人依旧戴着脚镣,一些人还是两两铐在一起。同伴死在路上的囚犯双脚戴镣,只能小步往前挪。虽然能走,但逃跑无望。一行人只能慢吞吞地走。在船上躺了八个礼拜,就是逃也会在半路昏倒。工头索尔比骑在马上,似乎走得不紧不慢,时不时还会掏出个扁酒壶嘬两口。
这里的乡村与英格兰更为相似,与苏格兰则大相径庭。麦克做梦也没想过会是这幅模样。道路顺着多石的河流曲折延伸,途中从一片密林穿过。麦克真想在大片的树荫下躺一躺。
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可爱的莉茜。尽管再度落入詹米森手中麦克心有不甘,但能再与莉茜重逢,多多少少也是种安慰。她不像詹米森爵士那样铁石心肠,不过有时也头脑简单。她特立独行,活泼的性格时常带给麦克欢乐;她富有正义感,一次次救麦克于危难之中。
到达詹米森家种植园时已是正午。一条小径从果园穿过。牛群在果园泥泞的牧场上吃草,附近还有十几间木屋。两个上了年纪的黑人妇女正用明火做饭,四五个孩子光着身子在泥里打滚儿。木屋以糙木板草草搭建而成,百叶窗上没有一块玻璃。
索尔比跟科比说了几句话,随后消失。
科比对犯人们道:“这就是你们的住处。”
有犯人问:“非得跟这些黑人住一块儿吗?”
麦克哭笑不得。在魔窟里受了八个礼拜的罪,这些人居然还对住处挑三拣四。
科比道:“黑人和白人分住在不同的木屋。虽然法律没规定,但历来都这样。每个木屋住六个人。歇脚之前还有件事儿。跟我来。”
大家沿小路前行,两侧皆为农田:绿油油的小麦,高挑如小山的玉米田,还有飘着清香的烟叶植物。田间的男男女女正在劳作,有的除杂草,有的捡虫子。
前方出现一片宽阔的草坪,一行人上坡来到一处破败的板房。那里百叶窗紧闭,灰褐色的油漆也几乎脱落。想必这儿就是莫杰府了。他们绕过板房,来到后面的屋群附近。其中一座是间铁匠铺,干活儿的是个黑人,科比管他叫卡斯。卡斯动手帮犯人们敲断脚上的锁链。
看着同伴一个个摆脱束缚,麦克也有种解放感。然而这并不是真正的解放。这些锁链来自纽盖特监狱,来自大洋彼岸。这八个星期以来,麦克无时无刻不痛恨着这份耻辱。
铁匠铺位处高地,半英里之外,蜿蜒林间的拉帕汉诺克河的粼粼波光依稀可见。麦克想,铁链一断,我大可以溜到河边,然后游到对岸逃跑试试。
但他得沉住气。现在身体依然很虚弱,恐怕连半英里路也跑不动。再说,他已经答应佩哥和科拉,必须在逃跑前先找到她们。一旦变成逃犯,找人就更难了。他必须仔细筹划。目前,麦克对于当地的地形还一无所知,必须弄清楚目标何处,如何到达。
即便如此,当脚镣最终从脚上取下时,即刻逃跑的冲动依然十分强烈。
就在麦克竭力地克制自我时,科比开口道:“如今铁链已经摘了,有的人已经开始盘算天黑之前能跑多远。趁着你们还没跑,我得把丑话说在前面。你们听仔细了。”
他稍作停顿,看着众人的反应,然后道:“逃跑的十有八九会被抓回来,抓回来就要挨罚。先是一顿鞭子——这还是最轻的,然后要戴铁项圈,这就丢人了。最惨的是,凡是被抓回来的,你干活儿的期限就会延长。逃跑一星期,回来就得多干俩礼拜。这里有的人跑了很多次,结果到一百岁还得继续干。”科比四下看看,与麦克四目相对,“如果真有人不甘心,我只能说:祝你好运。”
早上,一位老妇煮了玉米碴子粥作为早饭。犯人和奴隶们用手直接从木碗里舀着吃。
在莫杰府干活儿的大约有四十个人。除了新来的犯人,多数都是黑奴。这里还有四个契约佣工,以四年劳力抵偿赴美的船票钱。这几个人与奴隶们不在一处,显然认为自己高人一等。正经领工资的雇员只有三个,两个自由黑人,一位白人妇女,全部都年过五十。一些黑人的英语很流利,很多人依然操着非洲的土话,跟白人说话时一口稚气的洋腔洋调。起初,麦克还拿他们当孩子一样对待,没过多久他才明白过来:他自己只会一种语言,而这些人除了母语,还会些半生不熟的英文,想来真是甘拜下风。
他们穿过广阔的农田,步行一两英里路来到烟草成熟的区域。一行行作物整齐地排列,每行长约一英里,中间留出三英尺空隙。烟草都差不多跟麦克一样高,每一株上都长着十几片宽阔的绿叶。
比尔·索尔比和科比下达了指令:所有人分为三组。第一组用刀将成熟的烟草株割断。第二组到之前一天已经收割的田区。割断的烟草株横在田里,绿色的大叶子经过一天的日晒已经萎蔫。熟练的工人给新来的示范如何将割断的叶梗分开,然后插在长长的木杆上。麦克被分到了第三组,负责将插满烟叶的长竿抬到另一头的晾房高挂晾干。
夏日炎热而漫长。“蔷薇蕾”的囚犯们干起活来远不如其他工人麻利。由于疾病、营养不良和缺乏锻炼,麦克身体虚弱,时常被妇女和儿童赶超。比尔·索尔比虽然拿着鞭子,但很少使用。
中午饭是玉米粗面包。就在工人们吃饭时,西德尼·莱诺克斯的身影出现在麦克的视线中。麦克没有过分惊讶,只见莱诺克斯一身崭新的衣服,在索尔比陪同下巡视着种植园。毫无疑问,基于往日交情,杰伊一定觉得他还有用处。
傍晚,筋疲力尽的人们离开了烟草田,没回木屋,而是径直去了晾房。房间内点着几十根蜡烛。匆匆吃过晚饭,他们要将烟叶从茎秆上摘下,然后压成捆。夜色渐浓,一些孩子和老人干着干着睡着了,大家提高警觉,年轻力壮的为年迈体弱的掩护。一见索尔比要来,就马上把大伙儿叫醒。
最后一盏蜡烛终于熄灭,麦克推测一定是午夜已过。大家总算回到小屋自己的木板铺位上。麦克倒头便睡。
仿佛刚闭上眼睛,就马上有人叫他起床。麦克睡眼惺松地起身,摇摇晃晃出了木屋,靠着墙喝他的玉米碴子。最后一口刚入口,他们便不得已再次出发。
黎明的田间,他看到了莉茜。
上次见到莉茜还是上船那天。如今,她骑着白马慢步从田间穿过。莉茜身穿宽松的亚麻长裙,戴着大帽子。太阳快出来了,清朗的微光笼罩大地。她气色不错:安闲,自在,俨然是女主人风范。莉茜比以前丰满了,而麦克自己却成日忍饥挨饿。无论怎样,他对莉茜就是恨不起来。她坚持原则,而且不止一次救过他的命。
还记得之前在泰伯恩街的小巷里,麦克从两个流氓手里救她脱身,他们拥抱在一起。莉茜柔软的身体紧贴着他,浑身散发着香皂的清甜和女性的气息。一时间,麦克眼中的理想伴侣不再是科拉。然而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仔细看看莉茜圆润的身材,麦克这才明白:她不是丰满,而是怀孕了。以后若生了儿子,世上就又多了一个詹米森——冷酷,贪婪,铁石心肠。他会接管种植园,拿人当牲口使唤,大发不义之财。
莉茜与他眼神交汇。如此咒骂一个未降生的孩子,麦克心中十分过意不去。起初她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分不清对面的人是谁。突然间,她认出了他,不由得吓了一跳。兴许是过分的憔悴改变了他的容貌,这使得莉茜大吃一惊。
他许久地望着莉茜,盼望着她能走过来。然而莉茜突然转身,一句话没说就策马离开,不一会儿便消失在林中。
27
来到莫杰府已有一个星期。杰伊·詹米森闲坐家中,看着两个奴隶开箱整理玻璃器皿。贝儿人到中年,身形肥硕,奶子大,屁股也大,而米尔德里得才十八,烟草色的嫩肌,眼神慵懒。米尔德里得伸手够架子时,杰伊可以看到她掩藏在褐色粗布裙下的乳房。他的眼神让两个女人都战战兢兢,拿取水晶器皿的双手不住颤抖。打碎任意一件,她们俩都要受罚。杰伊思忖着到时应不应该下手。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一阵不安,继而起身走出屋子。莫杰府的宅子占地多,正面宽广,柱廊正对草坡,坡下就是拉帕汉诺克河。在英国,如此规模的大房子都是由砖石砌成,而这栋房子却是木质结构。多年前房子粉刷成白色,配着绿色的百叶窗。如今漆皮脱落,颜色也蜕变为一水儿的土褐色。房屋的两侧和背后建有多处偏屋,设有厨房、洗衣房和马厩。主屋的客厅派头十足,包括会客厅、餐厅,甚至还有舞厅。楼上的卧室也十分宽敞,但室内需要重新粉饰。室内的进口家具、褪色的丝绸布艺以及磨平的地毯都已过时。曾经的辉煌如今却更像下水道的腐气。
然而站在柱廊审视着自己的产业,杰伊的心里依然美滋滋的。这里有良田千亩,山林密布,河流清澈,池塘宽阔,还有四十个奴隶和三个家佣。这些土地,这些人全都是他的财产——不属于家族,不属于父亲,而是属于他。他自立门户,成了有身份有地位的人。
而这只是个开始。他准备在弗吉尼亚的上流社会大显身手。虽然还不清楚殖民地政府如何运作,但他知道,统领当地事物的都是所谓的“教区代表”,而威廉斯堡[1]的议会由议员构成,其级别相当于英国议会议员。考虑到自己的地位阶层,杰伊打算跳过地方选举,尽快竞选下议院议员。他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杰伊·詹米森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莉茜骑着“雪暴”穿过草地。经过一路海上颠簸,“雪暴”毫发无伤。莉茜骑得可真不错,杰伊心想,简直就像个男人。这时他才气愤地回过神:莉茜居然两腿分开骑在马上。一个女人叉开双腿上马下马实在有失体统。她刚刚慢下来,杰伊便责备道:“这么骑马也太出格了。”
莉茜一手放在圆滚滚的肚子上:“我骑得慢,溜达溜达而已。”
“我说的不是孩子。但愿没人看见你叉腿骑马。”
莉茜收敛起笑容,但依然振振有词:“我可不想到这儿还并着腿。”
“到这儿?这跟在哪儿有什么关系?”
“在这儿没人看着。”
“我看着,佣人也看着,来了客人也会看着。总不能因为‘在这儿’就光着身子四处乱跑吧?”
“去教堂或是身边有人的时候,我可以并腿骑,身边没人就另当别论了。”
这种时候跟她争辩简直是枉费力气。“反正过不了多久,为了孩子,你也不能再骑马了。”杰伊闷闷不乐地说道。
“现在还不至于。”莉茜欢快地道。怀孕已经五个月,莉茜打算到六个月时就不再骑马。说到这里她调转话题:“我四处转了转,田里的情况比这房子要好得多。索尔比总是喝得醉醺醺,可总算把地里打理得有模有样。我们应该庆幸,毕竟都一年多没给他发薪水了。”
“他恐怕得再等等,我们手头也不富裕。”
“你父亲说这里有五十个人手,可实际上只有一半。幸亏还有‘蔷薇蕾’的那十五个犯人。”说着,莉茜皱皱眉,“其中是不是还有麦卡什?”
“没错。”
“难怪。好像在田里看见他了。”
“我让索尔比挑了十五个最年轻力壮的。”杰伊不知道原来麦卡什也在那艘船上。如果事先仔细考虑,他可以早一步料到,也会嘱咐索尔比千万别把这个惹祸精领来。如今既然来了,杰伊也不想立马让他走人:区区一个囚犯,如何能吓得住他?
莉茜问:“想必这些人不是我们花钱买的吧?”
“当然不是。原本就是自家的东西,还用得着花钱?”
“你父亲也许会发现的。”
“发现是一定的。帕里奇船长放人时要了收据,我也不能不给。这收据一定会交给父亲。”
“然后呢?”
杰伊耸耸肩:“父亲估计会给我寄账单,那我就给钱——几时有几时给。”他对这桩买卖显得相当得意。十五个壮劳力为他卖七年命,而且不用他花一分钱。
“那你父亲会怎么想?”
杰伊咧着嘴笑道:“他肯定气个半死,可离得这么远,他又能怎样?”
“应该不要紧吧……”莉茜犹豫着说道。
做妻子的居然质疑丈夫的决定,杰伊不太高兴:“有些事还是交给男人处理的好。”
这种话莉茜总觉得不顺耳。她继续出击道:“只可惜莱诺克斯也跟到这儿来。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总跟他扯在一起?”
对于莱诺克斯,杰伊的感觉很复杂。在殖民地,莱诺克斯兴许也能派上用场,可这个人的确不招人喜欢。然而,自打从“蔷薇蕾”的囚犯舱被杰伊捞出来,这家伙就一直以为自己会来詹米森家的种植园,而杰伊又一直没胆量跟他摊牌。杰伊漫不经心道:“还是有个白人在身边替我出面办事比较好。”
“让他做什么?”
“索尔比需要个帮手。”
“除了会抽烟以外,莱诺克斯对烟草一无所知。”
“不懂可以学嘛。再说,我主要是想让他敦促那些黑人干活儿。”
“这个他肯定在行。”莉茜嘲讽道。
杰伊不想在莱诺克斯的事情上过分纠缠。“接下来我可能会参与当地政务,”他道,“我想竞选下议院议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安排好。”
“那你最好认识一下左邻右舍,跟他们打听打听。”
杰伊点点头:“再过一个月,等房子装修好,我们就办场大型派对,把弗雷德里克斯堡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请来。这样我就有机会跟当地的上流人士接触。”
“派对?”莉茜怀疑道,“咱们办得起吗?”
她又在质疑杰伊的决定。“钱的事情有我操心,”杰伊断然道,“我们家过去十年来一直在这附近经营生意,詹米森的名号还是很有威信力的。赊点账办个派对肯定不成问题。”
莉茜坚持刨根问底:“要不先集中精力把种植园打理好?至少在头一两年别搞太多名堂。这样你才有雄厚的资本去竞选。”
“别胡说了。我不是来这儿当农民的!”
舞厅虽小,但地板坚实,还有个小阳台让乐师演奏。二三十对衣着华丽的男男女女正在起舞,男人们戴着假发,妇人们头顶花边帽。两位提琴手、一名鼓手和一名圆号手奏响小步舞曲。几十根蜡烛照亮了新置的油画和雕花装饰。其他房间里,客人们有的打牌,有的吸烟,有的喝酒,有的调情。
杰伊和莉茜从舞厅来到宴会厅,笑着向客人们点头致意。杰伊身穿苹果绿丝质套服——这还是离开英国前在伦敦买的;莉茜一身紫色装扮,紫色是她最喜欢的颜色。杰伊原以为他们夫妇的装扮会惊艳全场,却没想到原来弗吉尼亚的上流社会也和伦敦一样时髦。
他喝了不少葡萄酒,兴致正当头。早些时候已开过宴席,饮料、甜品已经摆上桌,有红酒、果冻、奶酪蛋糕、乳酒冻和水果。办派对花了不少钱,但物有所值:但凡数得上的人物都出席了。
唯一扫兴的是工头索尔比。他偏偏选在今天讨要工钱。杰伊告诉他,至少要等第一批收割的烟草卖出去,他才能拿到工钱。一听这话,索尔比反问他,既然给不出工钱,又哪儿来的银子办四五十人的派对。事实上,杰伊根本没这个财力,所有的东西都是赊账赊来的。他不想在工头面前丢脸,眼睛一瞪让索尔比闭嘴。索尔比看起来既失望又担忧,杰伊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急需用钱,但也没问。
詹米森家的几个近邻围在宴会厅的火炉前吃蛋糕。这些邻人包括:桑姆森上校夫妇,比尔·德拉哈耶和妻子苏西,此外还有未婚的阿姆斯泰德兄弟。桑姆森家可谓地位显赫。桑姆森上校是议会成员,不苟言笑,总是端着架子。他在英国军队和弗吉尼亚国民军中功勋卓越,退役后又种起烟草,参与殖民地政务。杰伊希望也能走他这条路。
人们凑在一起讨论政治。桑姆森解释道:“弗吉尼亚的总督去年三月去世,我们正等着新长官前来上任。”
杰伊摆出一副伦敦政界圈里人的架势:“英王已经指派波特多特男爵诺伯恩·伯克利出任这一职位。”
约翰·阿姆斯泰德醉醺醺大笑道:“好名字!”
杰伊冷冷瞥了他一眼说:“就在我出发后,男爵也希望能尽快动身。”
桑姆森道:“过渡期间,地方议会主席会代行职责。”
杰伊急于显示自己深谙当地事务:“想必正因如此,下议院才会糊涂到支持马萨诸塞动议。”所谓的动议是当地针对关税所提出的抗议,由马萨诸塞州立法委员会草拟并上递英王乔治。其后,弗吉尼亚立法委员会通过决议,支持此项动议。杰伊和伦敦多数保守党成员一样,认为这些动议和决议都是大逆不道。
桑姆森似乎颇有异议。他直言道:“相信下议院不会作出不智的决定。”
“英王陛下可不这么觉得。”杰伊反驳道。他并未就此多说,让其他人以为这一立场乃英王亲口对他所言。
“那就太遗憾了。”桑姆森冷冰冰道。
杰伊略感不妙,但为了显示自己的真知灼见又继续道:“我相信新任的总督一定会要求撤销决议。”事实上,离开伦敦前,他便知道会如此。
比尔·德拉哈耶没有桑姆森那么成熟老练,他火气十足地开口道:“议员们不会答应的。”他的妻子苏西伸手抓住丈夫的胳膊,提醒他克制。然而他情绪十分激动,继续道:“他们的职责就是告诉英王真实的情况,而不是卖弄文辞讨好那些保守的马屁精。”
桑姆森打圆场道:“并非所有的保守党都是马屁精。”
杰伊道:“如果议员们拒绝撤销决议,那总督只能解散议会。”
罗德里克·阿姆斯泰德比自己的兄弟稍微清醒一些,他开口道:“说来有意思,解散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杰伊大惑不解:“怎么说?”
“由于种种原因,殖民地议会三天两头遭到解散。即便解散大家也会通过非正式重组,在酒馆或私宅继续议事。”
“但这样一来就没有法律效力了!”杰伊断言。
桑姆森上校答道:“有辖区居民的支持,这就够了。”
这种事情杰伊之前也有耳闻,都是些饱读哲学的人信口胡说的。政府从人民那里获得授权,完全就是胡来!这就意味着英王根本无权统治国家。以前在英国,只有约翰·威尔克斯之流才会鼓吹这种危险言论。杰伊渐渐埋怨起桑姆森:“上校,如果有人在伦敦说这种话,那可是要坐牢的!”
“是啊。”桑姆森不置可否。
莉茜突然插话:“桑姆森太太,您有没有试试今天的乳酒冻?”
上校夫人异常兴奋道:“试过了!特别好吃!”
“太好了。这东西的火候可真不好拿捏。”
杰伊清楚,莉茜才不关心什么乳酒冻,她是想转移话题。不过杰伊还意犹未尽:“我不得不说,您的态度令我很吃惊。”
“哦,那不是芬奇医生嘛——我得跟他聊两句。”桑姆森说着借故带夫人走开。
比尔·德拉哈耶道:“我说詹米森,你初来乍到,过段时间你的看法就会不一样了。”
他的话不失中肯。可一听对方说自己妄加断言,杰伊很不高兴:“先生,我相信无论身在何处,我对英王的忠心都不会动摇。”
德拉哈耶碰了一鼻子灰。“毫无疑问。”说着,他也带着妻子另找他人攀谈。
罗德里克·阿姆斯泰德道:“我得尝尝这乳酒冻。”他走向桌台,留下杰伊夫妇和醉醺醺的兄弟。
“政治和宗教,”约翰·阿姆斯泰德道,“永远别在派对上讨论政治和宗教。”说完他身子往后一倒,闭上眼躺下。
正午时杰伊才下楼吃早餐。他头疼得厉害。
他还没见到莉茜:搬来弗吉尼亚后,他们有了相连的分房卧室,这可是以前在伦敦享受不起的奢华。派对结束,家奴打扫舞厅,而莉茜正吃着烤火腿。
家里来了一封信。他坐下来把信拆开,没等读上一句,莉茜看了他一眼问:“你昨晚干吗要挑起争论?”
“什么争论?”
“就是跟桑姆森和德拉哈耶。”
“那不叫争论,只是探讨而已。”
“你把我们附近的邻居都得罪了。”
“那他们也太不好惹了。”
“你就差骂桑姆森上校是叛徒了!”
“没准儿他真是叛徒呢。”
“他是当地的地主,下议院议员,还是退伍军官,这种人怎么可能叛国?”
“他的话你也听到了。”
“显然在美国这种事很平常。”
“在我家可不是。”
厨子莎拉走进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杰伊要了茶和烤面包。
莉茜还是不肯罢休:“花了这么多钱,就为了跟邻居搞好关系,你却把他们都得罪了。”说完她低头继续吃。
杰伊看了看信,是威廉斯堡的律师寄来的。
威廉斯堡格罗斯特公爵大街
1768年8月29日
尊敬的詹米森先生:
我受令尊乔治爵士委托,特此来信。
欢迎来到弗吉尼亚,希望很快有机会在威廉斯堡与您见面。
如此体贴全然不像是父亲的平日作风,杰伊深感意外。如今儿子远在海外,他会化身慈父吗?
在此之前,如有鄙人能效力之处,敬请告知。得知您于逆境中接手种植园,不免需要经济支持。若有借贷需求,鄙人愿为您效劳,相信不日便可觅到理想放贷人。
您忠诚的仆人
马修·莫克曼
杰伊面露笑容:这真是雪中送炭。修缮装潢再加上大搞派对已经让他在当地欠下很多账,而索尔比也追着他要供给——种子、工具、奴隶的衣裳、绳索、油漆……他放下信对莉茜道:“你不用再为钱的事发愁了。”
莉茜怀疑地看着他。
“我得去趟威廉斯堡。”他说道。
28
杰伊前往威廉斯堡期间,莉茜收到了母亲的来信。最先引起她注意的是寄信人地址:
阿伯丁圣约翰教堂牧师宅邸
1768年8月15日
母亲为什么会从阿伯丁的牧师住处来信?她继续往下读:
亲爱的女儿:
我有很多话要告诉你,容我一件件写下来。
我返回格伦高地后不久,你的兄长罗伯特·詹米森就接手了庄园事务。如今家中的债务都由乔治爵士偿还,我也不好反对。罗伯特要求我离开庄园的大宅,住进一处破旧的狩猎屋,以节约开支。老实说我并不愿意,但罗伯特态度强硬。不得不说,在他身上看不出丝毫家人的体贴。
莉茜怒火中烧,但却无能为力。罗伯特居然把她的母亲从自己家赶走?!她想起决定嫁给杰伊时罗伯特放的狠话:“就算我得不到你,格伦高地也还是我的!”当时似乎觉得他是痴人说梦,现在却成为现实。
莉茜咬着牙继续读信:
此后,约克神父说他亦将离开。他在霍克村当了十五年牧师,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他过早丧妻,想换个环境也情有可原。然而,想必你也能想象,正在我需要朋友的时候,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是怎样的打击。
亲爱的女儿,说到这里我真是羞于启齿: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居然开口向我求婚!!而我也答应了!!!
“老天爷!”莉茜不禁大叫一声。
如今我们已经完婚,并搬到阿伯丁居住。我现在就在这里给你写信。
很多人会说,作为哈林姆勋爵的遗孀,这无疑是屈尊下嫁。然而我最清楚,这头衔只是徒有虚名,而他对上流人士的想法也毫不在乎。我们生活得很平静,人们都称我为约克夫人。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幸福。
信上还交代了其他内容:三个继子女、牧师宅邸的佣人,约克先生的首场布道以及教会的其他姐妹。母亲结婚的消息太过意外,莉茜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她从没想过母亲会再婚。而这当然也在情理之中:母亲才四十岁,兴许再生几个孩子也不一定。
一种漂泊在外的孤独感令她猝不及防。格伦高地一直都是她的家园。虽然怀孕的她现今在弗吉尼亚和丈夫一起生活,她还是会时常惦念高地庄园——一个必要时可以返回的避风港。如今,它却落入罗伯特手中。
一直以来,莉茜都是母亲生活的重心所在。她以为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如今,母亲成为神父的妻子,和丈夫的三个孩子一起相亲相爱地生活在阿伯丁,兴许很快将又添新丁。
如此一来,种植园就成了莉茜唯一的家,而杰伊也成了她唯一的亲人。
反正她已下定决心,要在这里活得有模有样。
她所拥有的许多东西都令人羡慕:一栋大房子,千亩农田,英俊的丈夫,身边还有奴隶供她差遣。家奴们都很尊敬这位女主人:莎拉负责做饭,胖贝儿负责打扫,米尔德里得做她的贴身女佣,有时还在桌前侍餐。贝儿有个十二岁的儿子吉米,在家里做马童。吉米的父亲多年前被卖到别处。除麦克以外,莉茜对很多下地干活儿的工人还不太熟悉。她对监工科比的印象不错。后屋打铁的卡斯人也不错。
莫杰府的房子宽敞气派,但住在里面觉得空空荡荡的。它太大了,在里面养六个孩子、祖父母外加几个姨妈都绰绰有余,还得有一大群奴隶在各个房间点蜡烛,侍奉一群人的餐食。夫妇俩守着这么大的房子,实在过分冷清。然而种植园景致优美:茂密的树林,广袤的坡田,涓涓溪流不计其数。
莉茜知道,杰伊与自己所想象的有很大差距。带她下矿井时,莉茜以为他也有着无拘无束的天性,实则不然。他背着莉茜在格伦高地开采煤矿,让她从此动摇:在那以后,莉茜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爱他。夫妻俩不再有清晨的欢爱,一天到晚也难得聚在一处。虽然午饭和晚饭还是一起吃,但再也不像从前一样在饭后围坐在火边,手牵手闲叙家常。也许杰伊也同样失望:莉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完美。然而后悔无济于事,他们必须彼此扶持。
尽管如此,莉茜仍时不时有远走高飞的冲动。每每如此,她都想到腹中成长的胎儿。孩子需要父亲,她不能只想着自己。
杰伊并没有过多讨论孩子。他对此似乎并不感兴趣。但是当孩子出生时,尤其如果是个男孩子的话,他的态度会改变的。
她把母亲的信塞进抽屉。
给家奴交代好一天的家务后,莉茜拿起外套出门。
已经到了十月中旬,气候微凉。转眼间他们已经来了两个月。她穿过草地往河边去。如今已怀孕六个月,腹中已经有了胎动——有时宝宝踢得还很疼。她放弃骑马,改为步行,担心骑马会伤及孩子。
虽然不骑马,她还是坚持每日在种植园转悠,一走就是好几个钟头。猎鹿犬罗伊和雷克斯总是陪伴在她身边。莉茜密切关注着种植园的工作,杰伊则毫不关心。她看大家处理烟叶、扎捆计数,看工人削木扎桶,看牧场的牛马和院里的鸡鸭。今天是星期天,工人们的休息日,她也正好趁索尔比和莱诺克斯不在四处打听打听。罗伊跟着她,雷克斯趴在门廊懒得动弹。
到了烟草收割的时节,还有很多工序要进行:晒叶,晾叶,摘叶,压叶,然后装桶运往伦敦或格拉斯哥。目前正在收割“溪流区”的冬麦和“矮橡区”的大麦、黑麦和苜蓿。活儿最累的时期已经过去,工人们不必从早到晚劳作田间,天黑了还得点着蜡烛干到半夜。
莉茜想,工人们辛苦劳动,理应得到犒赏。即使是奴隶和囚犯也需要鼓励。她突然萌生了办派对的想法。
她越想越喜欢这主意。杰伊虽有可能反对,可反正这一两个礼拜他不在家。从这里到威廉斯堡要走上三天,等他回来时,派对早就办完了。
她沿着拉帕汉诺克河的岸边漫步,反复考虑着刚才的主意。这里水浅多石,上游的弗雷德里克斯堡标注着航行区。莉茜绕过一簇半淹在水中的灌木,突然停下了脚步。一个男人正背对着她,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洗澡。那人正是麦卡什。
罗伊先是耸起鬃毛,随后也认出了麦克。
上次他一丝不挂地下河还是一年前的事。莉茜记得自己用衬裙为他擦身。那时,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如今却像梦境般光怪陆离——月光,流水,强壮而脆弱的身躯,她抱着他,用身体为他取暖。
莉茜后退几步,看着他上岸。麦克依旧是一丝不挂。
她又想起从前的时光:一天下午,她在格伦高地吓到一头在溪边饮水的小鹿。整个情景仿佛一幅图画重现在她眼前:她在林间现身,两三岁的小鹿近在咫尺。它抬头望着她。河岸坡陡,小鹿不得已朝莉茜的方向而来。它踏出水域,健美的侧腹上挂着晶莹的水珠。莉茜手持猎枪,蓄势待发,然而如此近的距离却让她难以下手。
看着水滴从麦克肌肤上滚落,莉茜想:经历了千辛万苦,他依然像年轻的野兽般雄壮威猛。正在他穿裤子时,罗伊奔了过去。麦克一抬头看到了莉茜,突然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他道:“背过身去!”
“该背过身的是你!”
“我先来的。”
“这是我的地盘!”想来奇怪,麦克随随便便就能让莉茜发火。他惹上官司,在农场干苦力,而她是贵妇。但麦克也并未因此就礼让三分——仿佛一切都是天意弄人,莉茜并非高人一等,而麦克也未觉矮人半分。他的放肆虽然让人恼火,但至少光明正大。麦卡什从不狡猾诡诈,相比之下,杰伊却时常令她觉得不可思议。莉茜搞不懂杰伊的心思,每次她提出质疑,他都带着戒备,仿佛有人指责他一样。
麦卡什一边系裤绳,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莉茜:“我也是你的。”
莉茜望着他的前胸,那里又重新变得结实有力。“我以前还见过你光着身子呢。”
对峙突然消失,两个人哈哈大笑,就像以前在教堂门口听埃斯特训斥麦克时一样。
“我打算办个派对,招待工人们。”
麦克穿上衬衣:“什么样的派对?”
莉茜情愿麦克赤裸着上身再多待一会儿,她喜欢看麦克的身体:“你喜欢什么样的?”
他若有所思:“后院点篝火那种。其实大伙儿就想吃点好的,肉要多。平时肉总不够吃。”
“他们爱吃什么?”
“嗯……”麦克舔了舔嘴唇,“厨房里的煎火腿就特香,馋得大伙儿胃疼。还有番薯和小麦面包,平时这些都吃不上,只有粗玉米面包。”
莉茜庆幸找麦克商量对策,还真帮了不少忙。“他们爱喝什么?”
“朗姆酒。但有几个工人喝多了就容易打架。依我看,还是苹果酒或啤酒好些。”
“好主意。”
“要不要来点音乐?黑人都喜欢唱歌跳舞。”
和麦克一同筹划派对,莉茜乐在其中:“好啊,可谁来演奏呢?”
“有个自由黑人叫佩珀·琼斯,在弗雷德里克斯堡的馆子里表演。你可以把他雇来弹班卓琴。”
莉茜知道,当地人所谓的“馆子”就是酒馆,可班卓琴她还是头一次听。“那是什么?”
“应该是种非洲乐器,没小提琴那么悠扬,但节奏更强。”
“你怎么认识他?什么时候又去过弗雷德里克斯堡?”
他的脸突然一阵阴郁:“一个星期日。”
“去干吗?”
“找科拉。”
“找到了吗?”
“没有。”
“真可惜。”
麦克耸耸肩:“大家都失去了亲人。”说着他哀伤地转过脸去。
莉茜很想伸出双臂抱着他,安慰他,但还是忍住了。尽管她怀着孕,但也不该拥抱丈夫以外的其他男人。她故作轻松道:“依你看佩珀·琼斯会来吗?”
“肯定来。我见过他在桑姆森种植园给奴隶弹琴。”
莉茜来了兴趣:“你去那儿干什么?”
“看看。”
“没想到奴隶还有这种消遣。”
“总不能只干活儿不过日子吧?”
“那你怎么消遣?”
“小伙子喜欢斗鸡,很多人为看场比赛不惜走十英里路。姑娘们喜欢小伙子。老一点的喜欢串串门,看看人家孩子,聊聊失散的兄弟姐妹。非洲人有许多哀伤的小调,经常凑在一起唱和声。虽然意思听不懂,曲调却让人心动。”
“以前矿工们也唱。”
麦克沉默了片刻:“是啊,也唱。”
莉茜看到自己勾起了他的伤心事,问道:“你以后还回格伦高地吗?”
“回不去了。你呢?”
眼泪在莉茜眼里打转:“回不去了。咱们都回不去了。”
肚子里的孩子踢了她一下,莉茜大叫一声。
“怎么了?”麦克问。
她一手放在肚子上:“孩子踢了一下,看来是不想让我想家。他要当弗吉尼亚人。哎哟!又来了!”
“疼得厉害吗?”
“厉害——你摸摸。”说着,莉茜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肚皮上。他的手又粗又糙,放上来却异常轻柔。
没动静。麦克问:“什么时候生?”
“还有两个多月。”
“打算取啥名字?”
“我丈夫说如果是男孩就叫乔纳森,女孩叫阿丽西亚。”
孩子又踢了一下。“还挺厉害!难怪你龇牙咧嘴的。”麦克笑着把手拿开。
莉茜真希望他的手能多放一会儿。她掩藏起失望换了话题:“我得赶紧跟比尔·索尔比交代派对的事。”
“你没听说?”
“听说什么?”
“哎呀,比尔·索尔比走了。”
“走了?什么叫走了?”
“不见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两天前的夜里。”
这两天的确没见到索尔比,然而莉茜并未起疑心,毕竟索尔比也不是天天露面。“他说没说几时回来?”
“跟其他人说没说我不知道。不过依我看,他是不回来了。”
“为什么?”
“他欠莱诺克斯一大笔钱,没钱还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