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四天阴雨绵绵,几乎看不出自己身处何方。雨停后,我看清在我小屋前的草坪和附属房屋之外,是一片片田野,田野四周立着光秃秃的树。伴着微光,远方有隐隐闪动的小河,奇怪的是,有时那闪光仿佛在地平线的上方。
这条河叫埃文;不是和莎士比亚关联的那条埃文河。后来,当这片土地对我而言有了更大的意义,当这里较之伴我长大的热带街道,承载了我更多生命的经历,我便能把带有垄沟的平而湿的田地称作“湿草甸”,把远方绵延的低矮、平滑的山丘叫作“丘陵”。但在当时——虽然在英国生活二十多年了——雨停后,我看到的不过是平坦的田野和一条狭窄的河。
那是个冬天。以往一想到冬天和雪景我就激动不已,可惜在英国,对我而言,这个词丧失了某些浪漫色彩。我发现英国的冬天很少像我在遥远的故乡那座热带岛屿上时想象的那样极端。我在别处经历过严酷的天气:一月西班牙马德里近郊的滑雪度假村,十二月印度的西姆拉,八月巍峨的喜马拉雅山。英国似乎和这样的天气无缘,在这里,一年到头可以穿同样的衣服,偶尔加件毛衣,大衣几乎用不着。
尽管我知道,夏天总是阳光明媚,而冬天树木掉光叶子,只剩下枝丫,仿佛罗兰·希尔达①画笔下的水彩画,可那年植被和天气的变化都很温和,时光在我眼里变得模糊。我分不清季节的更迭,也无法把某种花或者叶子和特定的季节联系起来。但我喜欢观察,会留意一切,也会被花叶之美、清晨的灿烂和暮色沉沉感动。我对冬天的印象主要是日短夜长,工作时间到处亮着电灯,偶尔会下雪。
如果我说我是在冬天到达河谷的那栋小屋的,那是因为我记得当时雾气迷漫,四天的雨和雾把屋子周围蒙在一片薄纱中,与我的焦虑不安相呼应:我为工作和新环境担心,我在英国搬了好几次家了。
我说那是在冬天,还因为当时我忧心高昂的供暖费。小木屋里用电供暖,比煤气或者汽油都贵。小屋靠近河岸和湿草甸,再加上它细长的结构,很难保持热度。屋里的水泥地只比地面高出大约一英尺。
某天下午开始下雪。雪落在屋前的草地上,盖在树枝上,给平日被忽视的东西描上白边,勾勒出草地周围空荡荡的老房子的轮廓,这些老房子我先前没怎么留意过。我看着雪花一片片飘落,脑海里渐渐构建出周围的景象。
野兔在雪地上嬉戏,或许觅食。一只母兔弓着背,带着三四只小兔,雪地上出现了灰色。兔子的画面,尤其是它们带来的新颜色,唤醒抑或创造了冬日的其他细节:傍晚的雪光;草地周围陌生的空房子发白了,变得显眼,也似乎更加重要。我想起变白的篱笆后面那片兔子觅食的森林。这便是我周围的图景:白草地,挨着草地的空房子,草地一侧的栅栏,栅栏空隙间远处的森林。我看见了一片森林,不过并非真正的森林,而只是屋后一片有些年头的果园。
我把周围看得真真切切,却不清楚看到的是何物。周围对我而言陌生依旧,我处于一种混沌状态。然而我还是知道一些事的。我知道我坐火车到达的这个镇子的名字,叫索尔兹伯里。这差不多是我认识的第一个英国小镇,我在我的英语三级读物中看到过康斯特勃②索尔兹伯里教堂画作的复制版,对它有了些许初步印象。那时我还在遥远的热带小岛上,不到十岁。那件四色印刷品是我当时见过的最美的图画。我知道我的小屋位于索尔兹伯里附近的一个河谷中。
除去康斯特勃的浪漫主义画作,我对周围还有语言学上的理解。“埃文”③的原意仅仅是河流,正如“猎狗”④的原意就是“狗”。我所在的村庄和庄园的名字瓦尔登肖,“瓦尔登”⑤和“肖”⑥都是树林的意思。这也许就是为什么除了雪和兔子带来童话般的感觉外,我觉得看到了森林。
我也知道小屋离巨石阵不远。我知道有条步道通向成圈的石头;我知道路上某个高处有个观景点。头四天过后,雨停雾散,我在一个下午去寻访那条步道和那处景观。
周围没有可谈论的村庄,我为此感到高兴。我见到生人会不知所措。在英国生活多年,我到一个新地方仍旧会紧张,有生疏感,仍觉得身处他乡,陌生,孤独。每每来到这个国家的一处新地方——在别人眼里可能是探险——对我而言就像揭开一个旧伤疤。
庄园阴暗、掩蔽在紫杉下的土地边上有一条狭窄的公路。公路、铁丝栅栏和路边的矮树之后是丘陵的陡坡。巨石阵和步道就在那个方向。应该有一条小径连接公路。要找到那条小径,是朝左还是朝右?其实都没问题——向左转走到一条小径上,向右转走到另一条小径上。这两条小径在杰克的农舍或农舍所在的农场处交汇,就在山那边的谷中。
有两条路通向那栋农舍,两条不同的路:一条很老,一条是新路。老路沿着宽阔蜿蜒的古老河床,比较长也比较平坦,想必以前是运货马车走的路。为汽车铺的新路比较陡,上坡接着又下坡。
在公路上左转会走上老路。路上山毛榉成荫,路沿着河岸的岩脊延伸,接着几乎降至河面。这里是一个小村落。我看到用砖和燧石建成的小房子,带有精致的门廊。依着河岸有一栋低矮的茅草顶白墙小屋在翻新。(几年后,小屋仍在翻新中,透过灰蒙蒙的窗户还能看见用了半袋的水泥。)在这个小村落,你走上了通往杰克的农舍的老路。
一条沥青路经过六栋普通的小房子,两三栋房子上刻有主人或建造师或设计师首字母的花纹,这是它们唯一精致的地方。花纹边还带有日期,让人惊奇的是,那是在战时的一九四四年。沥青消失,狭窄的小路变得崎岖,接着进入山谷,路变宽,上面一道道坚硬的车辙被错落的杂草顶得裂开。山谷显得古旧。左边的山坡阻挡了视线。陡坡光秃秃的,没有树或灌木丛,在平整稀疏的草下面能看见一条条伤痕似的沟,暗示很久以前连续多年的耕作,也有防御工事的痕迹。路面宽而曲折。宽阔的山谷(也许是古时的河谷)笔直延伸,在远处和一片低矮的丘陵相交。杰克的农舍和农场在这条直路的尽头,坐落在转弯处。
通往农舍的另一条路是短而陡的新路,自主路向上,又往下至山谷和农场,北面种着一排防风林,高大的松树保护着小山毛榉。坡顶有一个金属墙的现代谷仓;另一边往下一点点是防风林的豁口。这便是巨石阵的观景处。巨石阵远而小,不容易看见,没有炮兵操练场发亮的红或橙色的靶子清楚。坡底,沿着防风林边岩石遍布、凹凸不平的小径,有废弃的农场建筑和仍在使用的农舍,其中一栋便是杰克的家。
周围的丘陵坚硬而干燥,呈现出泛白的棕色和绿色。但是在谷底宽阔的路上,沿着农场建筑,土地黑而泥泞。拖拉机轮胎在黑色淤泥中碾压出不规则的长条形池塘。
我走到农场建筑的第一座小屋,沿着防风林边那条陡峭的小路走,问路人怎么去巨石阵。从山顶的观景点看去,路变得清晰。但是从那里往下走,山丘一个比一个高,坡接着坡,凹陷和小路都隐藏了起来;谷底的烂泥和水坑致使行走困难,让空间显得更大,看上去有很多小路,有些引向谷底的宽路,我觉得困惑。虽然在空旷中这是一句如此简单的询问;我从未忘记第一天问路的事情。我问的是杰克吗?我没有记住那个人;我更关心散步途中的陌生,我自身的陌生以及我那句询问的可笑。
我被告知绕过农场建筑,向右拐,沿着宽阔的主路走,无视所有干燥小路的诱惑。那些小路会把人带向另一边的树林,新生树木暗示那儿是乡村深处,是森林的开始。
我走过农舍和农场边的泥泞,经过旧木材、纠缠的铁丝网和废弃的农用机械部件的混乱,向右转。宽阔的泥路覆满了草,长而潮湿的草。很快,走过农场建筑,我发现自己走进了一条宽而空的旧河床,空间感淹没了我。
布满草的路,旧时的河床(我的猜想),都是向上倾斜的,因此目光被引向天空;两边是山丘的斜坡,映衬着蓝天向上延展。一边是牛群;另一边草场之后是一块空地,长着成林的小松树。这背景有种原始感,给人以空旷、土地未被占据的洪荒时代的印象。这里看不见房屋,只有宽阔、杂草丛生的路,头顶是天空,两边是宽阔的斜坡。
也许是这条路的延伸让人产生空旷感。当我走到路的顶头,和周围星星点点的坟堆平齐,我俯瞰巨石阵,也看见了索尔兹伯里平原上的炮兵操练场和西埃姆斯伯里许多整齐的小房子。我走在空旷之中,散步仿佛是我自己的幻觉,幼松后面的森林也给我这样的感觉。不远处都是公路和大道,色彩鲜艳的卡车和汽车像玩具一般。巨石阵、旧手推车和坟冢在天空的映衬下轮廓分明;炮兵操练场,西埃姆斯伯里。新与旧;还有在散步中途或者其他不同时候出现的位于谷底、包含杰克的农舍的农场。
很多农场建筑不再使用。泥泞的院子周围,谷仓和畜栏——红砖墙,石板屋顶或黏土砖——在腐烂。畜栏里偶有病弱的小牛,与牛群隔离开。脱落的红砖,穿孔的屋顶,生锈的波纹铁,弯曲的金属,蔓延的潮湿,棕色或黑色的铁锈,畜栏中像被践踏的粪便一般稀软的烂泥上长着苔藓,有的翠绿,有的枯黄,在这幅图景下,那些被隔离的牲口就像被抛弃了似的,景况十分可怕。
这里的牛患有某种畸形。这些牛的配种变得机械,以至于畸形也变得机械,这是工业作业的败笔。牛身上不同的部位长出奇怪的赘肉,仿佛它们出自一个分成两半的模子,接合处发生了泄漏,变硬成了肉,然后长出和其他牛一样的黑白相间的弗里斯兰图案的皮毛。在破败荒废、遍地粪便和苔藓的农场,新鲜的只有牛自己的粪便,它们站在这里承受着令人费解的负担,身子中间垂下一块公牛垂肉似的东西,仿佛是厚重的窗帘,等待被镇上的屠宰场取下。
离开旧农场建筑,沿着宽阔的老路,走到农场和杰克的农舍。这里也是一派颓败,有其他努力或生命的遗迹。路的尽头,一侧的深草丛中堆着平而浅的灰箱子,排成两排。我后来听说它们原本是蜂箱。我从没听说谁养蜂。养蜂人是一个住在农舍的农场工人,还是一个闲得无聊想做点小生意的人,后来放弃并遗忘了这件事?如今这些灰箱子何以被遗弃,并且不值得任何人花功夫移走,这是没有栅栏的空旷中的一点神秘。
在宽车道的另一侧,农场建筑边的大拐弯就此开始,在小树和灌木丛的遮蔽之下,有一辆状况良好的红黄绿三色大篷车。我觉得这是一辆色彩鲜艳的旧时吉卜赛大篷车,仿佛拉车的马不久前才被松开。又一个神秘,又一个仔细制造却被遗弃的东西,又一个过时的、被弃用的却没有被扔掉的物件。就像丢散于四处、在农场建筑四周生锈的陈旧笨重的农用机械。
在笔直的宽路中间,离蜂箱和大篷车很远的地方,立着一个稻草堆,一捆捆干草堆成小屋的结构,盖着黑色旧塑料布。稻草堆了很长时间了,黑色中冒出了绿芽。夏天精心收割而后堆起的稻草开始腐烂,变成了肥料。现在,农场的稻草储藏在一个现代化的开放式棚子里,那是栋活动板房,屋顶下方印着建造人的名字。棚子立在混乱的旧农场之后——仿佛总是有空地,无须推倒旧的东西重建。棚子里新鲜的稻草散发着甜暖的气味。成捆的稻草被打开,金黄、干净、温暖,让我想起把稻草变成金子的故事,也想起书中写欧洲人睡在谷仓里的稻草上的情形。这是我在特立尼达时理解不了的,岛上的人总是用新割的草喂牛,草是青的,不会变黄堆成干草堆。眼下,在这个冬季,在这潮湿的谷底,有高耸的金黄的稻草堆,暖融融的金色旁边是有车辙的黑色泥浆。
离小屋形状的腐烂稻草不远,有一栋房子的废墟。这房子的墙壁也许由燧石和混凝土砌成。这栋陋屋——墙也许没有地基——如今暴露在外。破损的墙,没有屋顶,周围是泥土——没有石头或水泥地。多么潮湿!周围的梧桐、山毛榉或是橡树,都很高大,让房子小了下去。曾经这些树不引人注意,当房子不再存在,树木继续生长,如今让周围阴冷黑暗,见不到光的地方青苔遍布。公路边的农舍是上世纪开垦者建造的,主要是农场工人,他们为自己和后代争取了所有权。但是在这儿,在长满草的车道边,于田野和孤寂之中,屋子的拥有者或建造者没有留下什么,也没有建起什么,只有种下的树继续生长。
也许这房子不过是一个牧羊人的居所,但这只是猜想。牧羊人的屋子更小,周围的树也不像是牧羊人小舍会有的布置,不像是一个仅待几晚的住所。
羊不再是平原上的主要动物。我只见过一次剪羊毛。剪羊毛的是个大个子男人,听说他是澳大利亚人。这项工作在一栋木墙、石板屋顶的老房子——与杰克的农舍在同一排——中进行。我是偶遇剪羊毛的,之前并没有听说过,仅仅是在下午散步的时候碰见了。显然,剪羊毛对一部分人来说是新鲜事,农场和周边的人都赶来看热闹。这是力量和速度的展示,羊被同时抬起、剃去毛,然后被光秃秃地送走。这仪式像是出自旧时小说,也许是哈代⑦的小说,也许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乡间日记。仿佛索尔兹伯里的炮兵操练场,天空中军用飞机的尾迹,军营和呼啸声阵阵的公路都不在我们周围。仿佛在农场建筑和杰克的农舍边,时间静止不动,事物一如往昔。剪羊毛来自过去,如同旧的农场建筑,如同不再移动的大篷车,如同不再储存粮食的谷仓。
这个谷仓有高大的窗户和铁支架。也许有一个滑轮和锁链连在这个金属支架上,把稻草从推车和马车上吊起,然后通过高大敞开的窗户摇进谷仓。索尔兹伯里镇上有一个类似的古旧装置,在一个出名的老杂货店的二楼。它作为古董和标志存留着,适合一座关注过去的老镇。但是镇上的古董到了山谷里就成了垃圾。它是一个逐年破损的谷仓的组成部分。谷仓和其他荒废的农场建筑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在保护区域,规划章程只允许有建筑的地方加盖新建筑。
正如现代的活动棚子取代了腐烂的旧草堆——棚子离得很远,并非建在旧农场建筑边——真正的谷仓建在山顶,靠近防护林。谷仓有镀锌的墙,可防鼠。在这里,机械赶走了一切,强大的卡车(不是从谷底到旧谷仓的马车)从公路爬上崎岖的山路,停在谷仓的水泥院子里。谷仓的喷嘴把沾满灰尘的谷物倒进卡车车厢。
稻草金黄温暖;谷物金灿灿;但是,四处飘落的灰尘——在水泥院子里,在崎岖的小径上,在防风林的松树和小山毛榉间——谷物被倒进卡车车厢后飘落的灰尘是灰色的。在金属墙的谷仓边,一个金属喷嘴下有一小堆圆锥形的尘土,是借助机械从谷仓里大堆的圆锥形谷物堆中吹出的。这堆尘土——底部坚实,顶部非常松软——非常细,灰蒙蒙的没有一丝金色。
这个新谷仓有机械装置。但是在它边上,穿过没有铺好的泥路是另一片废墟:一个战时防空洞,土丘上种着梧桐,起到掩护作用,一个金属通风器奇怪地从茂密的树枝间伸出。梧桐至少是二十五年前种下的,但它们紧挨在一起,看上去还嫩。
<u>①</u>罗兰·希尔达(1905-1993),英国风景画家。
<u>②</u>约翰·康斯特勃(1776-1837),19世纪英国伟大的风景画家。
<u>③④⑤⑥</u>原文分别为avon、hound、walden、shaw。
<u>⑦</u>托马斯·哈代(1840-1928),英国诗人、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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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生活在废墟中,在废弃的东西中。我是后来才有这种看法的,现在伴随着写作,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这并不是我一开始出去散步就有的想法。
破败废弃和无所适从是我对自己的感觉,这种想法附着在我身上:一个从另一个半球、另一种背景过来的人,中年时栖居在被忽略的庄园的一栋小屋里,庄园充满了爱德华时代的回忆,和现代社会的联系微乎其微。它是山谷里庄园和大宅子中的异类,而我又使这里的异类之感增强了几分。我感到生疏,感到漂泊不定。在最初的日子里我所见到的周遭环境,我沿着防风林或宽阔的草路在每日散步中的所见,这一切都加重了这种情绪。我觉得自己在这老山谷里的出现像是一场动乱的一部分,是这个乡村历史进程中的一个变化。
然而,杰克却被我看作这景色的一部分。我觉得他的生活真实,有着落,并且合宜:一个和谐地融于景色的人。我将他看作过去的一种残余(我的出现预示着这点残余的消失)。我第一次在这里散步时只看到景色,索尔兹伯里附近的乡间风景,古老而相称。那时我没有产生这样的想法:杰克生活在垃圾之中,在将近一个世纪的废墟之中。他农舍周围的过去也许并不是他的过去;他有可能是后来才来到山谷的;他的生活方式也许是一种选择,一种自主行为。一小块地伴随着他的农场工人的小屋(三排小屋中的一栋)来到他眼前,他为自己创造了一块特殊的土地,一块他异常满足地耕耘的花园(虽然周围是废墟和消失的生命的遗迹),在这里,就像在时光之书的一个版本中,他庆祝了时节的更替。
我把他看作一种残余。不远处的古老坟堆间,是索尔兹伯里平原上的射击场和军事训练场。因为军事区域人烟稀少,而这块土地长久军用,所以,在爆炸和军事演习之后,平原上出人意料地有一些在人口稠密地区已绝迹的蝴蝶活了下来。同样地,山谷底部宽阔的车道意外地免受人群、交通和军营的侵扰,杰克像那些蝴蝶一样幸存了下来。
我缓慢地观察事物;它们缓慢地呈现。我在散步时首先注意到的人不是杰克,而是他的岳父。他的岳父——而不是杰克——像那古老地貌中的一个文学人物。他像是华兹华斯①笔下的人物:驼背,驼得厉害,严肃地干着农活,像置身于湖区无尽的孤寂中。
驼背的老人走得很慢,做事不慌不忙。他在丘陵地中开出了几条小径,以后就再未变过路线。你甚至能循着他的小径穿过铁丝栅栏。老人在有刺的铁丝上缠上蓝色塑料袋(原来是装肥料的),再用红色尼龙绳紧紧绑住。他以一种和他的步伐及从容不迫的态度相称的彻底精神,垫出了可以安全从铁丝网下穿过或是从上面爬过的地方。
我先注意到老人,之后是花园。花园在废弃物当中。杰克的花园让我注意到杰克——这个住在另一栋农舍里与我素不相识的人,我不认得他,不知道他何时搬进或搬出。我花了些时间才注意到花园。很多个礼拜,为了寻找野兔的踪迹,我从布满灰白的白垩与燧石的丘陵到可以眺望巨石阵的古坟头走了很多趟。我对季节有了意识之后,才注意到花园。在那之前,它不过在那里,在我散步的路上,像路标那样不值得特别留意。我喜欢风景、树木、花朵和云彩,能敏锐地感受到光线和温度的变化。
我首先注意到他的树篱。它修剪整齐,中间紧密,靠近地面处乱糟糟的。从修剪的样式来看,园丁大概喜欢紧实的篱笆,让它像一面砖墙、木头或者人造草料般完整。篱笆把杰克的果园、花园同车道隔开,车道很宽,环绕小屋和农场,几乎总是松软或泥泞的。冬天,在拖拉机留下的黑色车辙的烂泥间,长长的水洼映出天空。夏日里有那么几天,黑色的烂泥晒干,变硬,发白且容易扬尘。于是,杰克的农舍旁花园的树篱在夏日积累起大约一英尺的白尘,冬天溅满烂泥,干了就呈白色或灰色。
树篱没有遮住任何东西。从丘陵上走下来,沿着防护林就能将它一览无遗。老式的锈迹斑斑的农场建筑做背景,屋前是泥地或花园,泥地和花园前是一片空旷。杰克的花园边是杰克的篱笆:一小堵墙上是泥泞的绿色,在开阔的车道前显得突兀,像是遗迹,是对另一类房屋、花园和街道的回忆,对某种更完整、更理想的事物的象征。
严格说来,花园在小屋的前面。但事实上,小屋的后部一直被用作前部,前花园也就成了后花园。杰克精心种植和修剪车道边的树篱,他以同样的本能把花园拾掇成了前花园。一条边界分明的铺砌的小径从“前”门延伸到花园中央。这条路应该通向一扇门、一条人行道或一条街。确有一扇门,但它装在孔隙宽大的铁丝栅栏上,只通向一块用铁丝围起来的地,地每年翻一次,杰克在这里种下一年生植物。再往前是一片空地,是车道和耕地间的荒地。杰克的鸭和鹅在这里做窝,到处是乱糟糟的粪便和羽毛。鸭和鹅没有圈养起来,但它们走得不远,仅仅来来回回穿过车道。
篱笆,花园,一年生植物的花床,鸭和鹅的窝;在这些之后,在另外两栋农舍的预留地之后,土地开始向农场机械耕种的田地倾斜,这里是杰克种菜的地方。
每一块地都是分开的。杰克没有把这里当作一个整体。但是他把每一处都看得很清楚;他照料的每种东西都回应了他特别的想法。篱笆经常修剪,花园美丽干净,满目变幻的色彩,鹅圈脏兮兮的,窝棚随意搭起,地上是搪瓷碗盆和废弃的陶土水槽。杰克在老式农场建筑边建起了花园的一切,就像一个微缩的中世纪村庄。这是杰克的风格,正是这一点让我觉得他是旧式农夫生活的一点残余(很快我就发现自己错了),像在索尔兹伯里平原上的爆炸之后存活下来的蝴蝶,不知怎的在工业革命、被遗弃的村庄、铁路以及这个山谷巨大的农场中间幸存了下来。
我以文学之眼看到这些,或者说我借助文学看这一切。我是个异乡人,带着异乡人的紧张,但我通晓这儿的语言,了解这门语言的历史和写作,我能在所见之中找到一种特殊的过去;我的一部分大脑容许幻想的进入。
有天早晨我在广播里听到,罗马帝国时期,鹅能从高卢一路走到罗马的市场。杰克的随处排泄的鹅高昂着头,在谷底的泥泞中大摇大摆,偶尔具有攻击性。这之后,我觉得杰克的这些鹅有了历史意义,超越了中世纪农民的概念,超越了旧时英国乡村的样子,超越了童书里鹅的插图。有一年,我想读莎士比亚,想接触早期语言,于是二十多年以来第一次重读《李尔王》。读到肯特伯爵说:“鹅,如果我在塞勒姆②遇到你,就把你嘎嘎叫着赶回卡美洛③。”塞勒姆平原与索尔兹伯里平原,卡美洛与温彻斯特——仅二十英里之遥。我觉得借助杰克的鹅,我理解了《李尔王》中编辑说明显得晦涩的地方。杰克可能没有想到车道上的这些动物会如此古老。
散步的孤独,丘陵上的空荡,让我沉浸在语言或历史的幻想中,同时也缓解了我在英国作为一个异乡人的紧张。田地的形状,小径和公路的分布,军用的需要,这些意外让这一小片地显得孤立。散步时,我独自享有了英国的这一段历史。
每天我在山坡间杂草丛生的宽阔道路上散步,走过白垩山谷——有时看似夏日散布着砂粒般的积雪的喜马拉雅山山谷。每天我都会看见几百年前耸起的土丘。这么多土丘!它们散布在四周。从一定的高度看,它们映衬在蓝天里,像是土地的疙瘩。起初我喜欢踏过一路上的土丘。土丘上的草很粗壮,很高,颜色暗淡,一丛丛的绊人。树受尽风的摧残,长得不高。
我择路而行,沿着每个土丘上上下下,绕来绕去。刚来的日子,我想看尽所有可到达的土丘,觉得要是看得够仔细、够久就能欣赏到劳动的魅力,而非了解宗教性的神秘。
每天我走在杂草丛生的宽阔道路上,也许那是旧时唱着圣歌的游行队列走过的道路。每天我从谷底爬到山顶,看到这番景色:前方是石头围成的圈,看上去就在下面,却还有很远的路。石头被绿色衬得发灰,有时被阳光照亮。我沿着野草丛生的路向上走(尽管我乐意承认游行队列所走的真正的路在别处),不停地想象自己是古时的人,登高去确认这世界一切都好。
巨石阵两边都有主干道。路上的卡车、货车和汽车都像玩具似的。巨石阵脚下是一群游客——不那么明显,没有你走到巨石阵置身周围那梦幻的气氛中时想象的那么明显。从远处注意到游客,只因有些女人穿着红裙子或外套。巨石阵游客身上的红色我总能看见,在一群小小的身影中总有人穿着红色衣服。
虽然周围是人群、公路、炮兵操练场(有荧光或半发光的靶子),对古老的感受,对土地年岁和人类占有它的悠久历史的感知总是跟随着我。一大块神圣的坟地以天空为界,那些坟冢在如今几乎空荡荡的大地上诉说着什么,那时有过什么人物,什么样的规模,有多繁忙!古老感赋予一个人周围的活动另一种刻度。但同时,站在这一高度,在这么广阔的视野下,也有一种延续感。
于是,这种让人的现实活动显得既卑微又高贵的古老之思以及文学之思,包裹了这个世界。虽然被公路和军营包围着,空中有云彩,有时还有繁忙的军用飞机行驶的痕迹,但在很多个下午,这个世界让我有了幸运的发现——我置身其中的那种孤寂。
云雀山是炮兵学校的名字。我来这里的头一两年,学校有集会或是开放日,学员当着家人的面表演开枪射击。但是我散步途中寻找的云雀山,是有着古坟的山丘,云雀在此生活,就像诗歌中吟唱的那样。“青山葱茏遥远处,云雀化作欢歌飞无影。”这是真的:鸟雀几乎垂直地不断向上飞翔。我觉得以前听过云雀的歌声。但这是我第一次注意,第一次观察并且倾听它们。它们是我孤寂中又一个幸运的发现,又一个意外的礼物。
这成了我的心绪。我在路上看到野玫瑰和山楂树的时候,没有将它们旁边的防风林看成是大庄园主们做的一种记号:树林种在特定的地方(据说是对特拉法尔加战役两军阵地状况的模仿),庄园主在孤独上留下他们的标记,并保存下来。我没有想到庄园主。我的心绪纯净:我认为这些单瓣的玫瑰和路边气味甜美的花是野生的。
秋日白天渐短,我脑袋里充满了冬天的那些乐趣,火炉、夜灯和书卷。有一天,我特别想读《高文爵士与绿衣骑士》,这是二十多年前我在牛津中世纪文学课上读过的一首长诗。防风林边的玫瑰果和山楂果,在这死寂却温暖的时节长出的这些红果让我想重读那首古老诗歌中有关冬季的旅程。我去索尔兹伯里买了这本书,在回家的车上读起来。于是,在英国,我第一次融入当地的风景,融入那种孤寂。
杰克和他的花园、鹅、农舍以及他的岳父,似乎都是文学、古老和这种风景的发散。
<u>①</u>威廉·华兹华斯(1770-1850),英国浪漫主义诗人。
<u>②</u>索尔兹伯里地区的古罗马名。
<u>③</u>传说中亚瑟王的宫殿,在英国温彻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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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首先注意到的是他的岳父,最先遇见的也是他的岳父。我很早就见过他,当时我尚在探索,还没过上规律的生活。我沿着山边少有人走的小路漫步,路上泥巴很深,野草长得很高,不时还有枝杈伸出来。我那时总走的小路,后来我再也不去问津了。在某条探索的小路上,在防风林边连着陡峭石径的小路上,在人迹罕至的半隐秘的小路上,我遇见了杰克的岳父。
他背驼得厉害,那背好像生来是要负重的。他对我说话时发出奇怪的嘶哑的声音。让人惊奇的是,他虽然说话费力,还是会和陌生人说话。更让人惊奇的是他的眼睛,这个驼背老人的眼睛明亮有生气,还带着调皮的神采。他死人般的脸上有一种奇特的色彩,一种灰色,一种让我想起吉卜赛血统的黝黑。他死人般的脸上有胡茬,几乎像一层羽毛,脸颊和下巴是白色的,那双眼睛是奇迹和安慰:虽然那场事故永久地损坏了这个老人的脊椎,他的个性如故。
他发出嘶哑的声音,好像在说:“狗?狗?”他停下来,像只乌龟似的抬起头。他发出嘶哑的声音,举起象征着权威的一根手指。他好像在说:“狗?狗?”只需要我重复词语“狗?”,他就又埋下头,弓着背忙活去了。他的眼睛暗淡了,头低下去。他咕哝着“狗”,这个词卡在他喉咙中。“让野鸡发愁。”
小径边的树荫下是篱笆高的笼子,里面关着野鸡。野生动物像鸡一样养在后院,这让我觉得新鲜。周围的树林都是人栽种的,所有山毛榉和松树边的玫瑰和山楂树都是人栽种的,这也让我觉得新鲜。
在隐秘的小路上遇到陌生人,一个黝黑程度是吉卜赛人的二十倍的陌生人,会有一点冒充权威甚至欺侮的冲动。但这是老人短暂的冲动,或许也是一种社交冲动,希望和陌生人说说话,希望邂逅的人多上一个。
他埋下了头,眼中神采不再。我也没再听到他开口。
我们再也没有过什么交集。我偶尔会远远看到他。有一次见他弓着的背上有一捆木头,像是华兹华斯笔下的人物,若是在华兹华斯的诗里,题目会是“拾柴者”。他走得很慢,然而在缓慢和从容中有一种确定:他给自己定了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像老鼠一样,他仿佛有一块“领地”,然而我不清楚他在地里做了什么(除了照料野鸡——也许这都不用做)。
沿着古老河谷延伸的车道很长。我第一次走在上面的时候还没有栅栏。在最初的一两年里,大路变窄了。一排带刺的栅栏竖起,从长而直的路中央延展开去。坚实的绿篱笆柱(粗的被结实地撑着)和带刺的铁丝让我觉得,虽然对我来说,山谷里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但从某种意义上来看,我也处在偶遇的事物的尽头。
丧失了那种宽广和空间感多么让人伤感!这让我痛苦。但是我已经成长到接受世事变迁观念的阶段,我已活在“腐朽”这种观念之中。我一直有一种想法,这像是对我的诅咒:我孩童时在特立尼达岛就想,我活在一个已经过了巅峰时代的世界。我已活在死亡的念头中,而这个念头是年轻人不可能有、无法留在心中的:一个人在世上的时间,一个人的生命是短暂的。这些关于腐朽世界、世界不断变化以及人生短暂的念头,让很多事情变得可以忍受。
后来,我从车道上发现了更早的侵蚀。某个夏天,我从云雀山俯视巨石阵,路边玉米地变换着颜色,我猜想其中一定有老式推车和马车轮的辙印。这是当年马车从巨石阵到索尔兹伯里所经之路,因为烂泥的缘故,这条土路比铺筑的路更宽。很久以前,老路一些宽阔的地方就被并入田地,消失在铁丝栅栏之后。
古路围在了栅栏之中,被古代部落视作神圣之物的宽阔河床划作私人领地(在山谷的一头,蜂箱往后,大篷车、古老的草垛与依着巨大梧桐树的破败房子往后,在尽头处,在河西岸的纤草下,有古坟或堡垒的印记),这种对地产的强调本该让我想到现在,想到将我包围的大庄园,想到我栖居其上的庄园的遗址。
我看见农场主或是农场经理开着路虎车巡视。我在山头看见了现代谷仓。我看见山间起伏的防风林。它们是新近种下的,松树用来保护山毛榉,却比山毛榉长得快,形成一片林子,地上散落着枝干和枯木。我看到了人的痕迹,但没有放在心上,我更愿意看到我想看到的:平原磅礴的地势,丘陵和老河谷,远离当下河道的更小的河流。我看到了古迹,看到了颓败的旧农场。
这种选择性地看见,有点像杰克的岳父,他忽略了把他的地割成了小块的新栅栏。他忽略了为数不多的新的门,坚持来回跑,在铁丝网上开出门、台阶和包好的通道,用老法子把蓝色塑料袋缠在铁丝上,然后用鲜红的纤维或是尼龙一圈圈地绑好。
这会儿能看见老人的地盘那奇怪的锯齿形边缘,以及它的边界:山丘一头泥泞荫蔽的小路上有野鸡笼子,旁边是新谷仓,沿着那条路穿过车道,一直到北面山坡树林边的一片田野。我在此第一年的某个夏日,在那里的一扇门边看见很多张着翅膀的腐烂的乌鸦,有的刚死,有的死了一段时间了,有的只剩个羽毛骨架。把这么凶残的行为和这个驼背的老人联系起来很奇怪,他走得那么慢。但想想他狡黠的眼睛,他晒成吉卜赛颜色的皮肤,他强壮的蛇形身体和狡猾的脸,倒与这行为契合了。
整个生活,整副忍耐的性格,都在那片地盘上表现出来。老人存在的印记那么明显,他的精神徘徊在他的地盘上空,徘徊在他的门、台阶和古怪地卷起的塑料袋上,甚至在那些早已卷起绑好、没了光泽、蓝色变成了白色的破碎的塑料袋上也有迹可循。这一切都说明老人缓缓地来回忙活着。我过了一段时间才想起有阵子没见到他了。接着我明白了,过去的几个星期,几个月,我看到的都是他的遗迹。
他死了。没有人公开记录这一事实,或是传递这一消息。很久以后,篱笆老化,那些塑料袋继续变白、破碎。它们依旧在,就像谷底其他的残骸——只剩墙壁的破败房子,白桦树下的古旧机器,老农场建筑后山毛榉下被弃的木头和金属,摇摇欲坠的谷仓卸装货窗户边的铁支架。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知道老人住在杰克的房子里,也死在那里,他真是杰克的岳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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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杰克之前,我先认识了农场经理。我觉得农场经理是杰克的老板(因为杰克住在农场上的农舍中)。我从没想过他们有什么关系。我觉得他们是彼此独立的。
农场经理坐在路虎里巡视。他带着一条狗,狗有时坐在副驾驶座上,有时从后座上探出头。
我们在谷底通向山顶谷仓的一条多石的小路上相遇,谷底有旧的农场建筑。这是一路上最陡的一段,我权作锻炼了。这位置很合适,快到路的尽头,长短上刚好让我腿部的肌肉感到紧张,让我深呼吸。某个下午,农场经理在山坡上停下车,友好地向我打招呼,在最后五十码处,幽默地说要载我一程。他人到中年,戴着眼镜。
路面狭窄,好几个下午我给他让路。起初只见到路虎,后来看到了里面的人,开始熟悉他的外貌,以及那条狗满足而非警觉的神情。我以为他是农场主,是这些精心打理的土地的主人。他下了路虎,走进谷仓查看谷子是不是干透了,我便也觉得他“迈着农场主的步子”。我赋予他一种特别的权威感,一种对我们周围土地的特别的态度。但是后来他告诉我他不是农场主。我只好修正看待他的方式:他只是农场经理,一个雇员。
他巡视的路线覆盖了我散步的部分路线。从防风林边的小径到公路。路对面那块低洼地是农场的养牛场。牛棚后是湿草甸,远处是河岸边的柳树和其他树。路边农场的入口,有一个三四英尺高的木平台。平台上摆着搅乳器,等着取乳制品的货车来。再往后,公路经过一座粉红墙的茅草小屋以及几栋普通的砖石小屋。接着是庄园的紫杉和山毛榉。这是我散步结束的地方:一片暗绿色阴影中的一个宽敞出口,接着便是我小屋前亮绿色的草坪。
阴雨绵绵的头四天过后,我出了门,对着这段公路,不知该向左还是向右。现在,如果经理的路虎从后面开过,赶上我,我知道它会开向何处。经过那片紫杉,沿着河上方山毛榉成荫的路,到傍着水的白墙小茅草屋那儿,开上坑坑洼洼的沥青路,经过几座也许刻有字母花纹的房子,到没有铺过的宽敞土车道。
我对那条杂草丛生的大路越来越有感情。我把它看作一条古老河流的河床,几乎是另一个地质时期的东西。我把它看作以前人们从索尔兹伯里平原赶着鹅到卡美洛-温彻斯特的必经路;我把它当作旧时的马车道。
当下不仅渗透了过去的时光,更渗透了古老而神圣的土地。在一小片整齐地围着栅栏的地上,有一条铺好的车道、一座低矮的小房子和繁茂的花园,花园里种着大株的花、低矮的针叶植物和高大的观赏植物。在那里,在铺筑的车道上,我偶尔会看见路虎。那是经理生活的地方,是他巡视的终点:在古迹边缘的一小处郊区。不过,我觉得这房子的存在理所当然;我周围这片逐渐成形的土地上的这座工整的房子,我花了点时间才注意到。而古迹——更加模糊,有更多臆想的成分——更容易让我留下印象:我已经有所预期。
经理会从他的农场开上车辙深深的车道,开到几乎光秃秃的河岸,上面散布着古坟。无疑,他想着树林、田野、庄稼和牛群,和我所见的不同。他沿着直路驾车——这条路现在被他自己或别人立起的铁丝栅栏分割——经过没有屋顶的石房子,旁边有高大的梧桐,旧草垛像栋小屋,覆盖着黑色塑料布;经过一边树荫下的大篷车和另一边如今已并入铁丝栅栏的两排蜂箱;经过老农场建筑(虽然挂着新草绳)和几栋农舍,其中之一是杰克的;经过杰克的花园和鹅窝,到新建的金属壁的谷仓。
经理的路线几乎是环形的。这路线也是杰克的,部分也是我的。
我见过杰克在菜地里干活。菜地在农舍前花园的外面,在朝向农场田野的斜坡处。我注意到他修得尖尖的胡子,透出奇怪的优雅。尽管在菜园中,他的性格也比其他农场工人显得更加清晰(其他农场工人的性格至少有一半在拖拉机或在其任务中体现,稳健地,一片接着一片改变广阔田地的颜色或质感),但杰克一开始不过是风景中的一个人影而已。我对他而言无疑也一样:一个谋生的人,一个徒步的人,一个在现已私有的路上享受着公共权利的人。
但是过了些时候,大约几周吧,也许觉得努力不会白费,他接受了我。还离得很远呢,一看见我,他就发出问候,我听不清楚,那更像是在寂静中故意弄出的声响。
当他在农舍前的花园里干活时,我能更清楚地看到他。当他在铁丝栅栏围着的地里翻起老山楂树下细软的黑土时,我看得更清。这让我想起特立尼达岛上的旧事,我父亲曾在林中空地建起一座小屋和一个花园。黑暗、潮湿、温暖的大地和生长其上的绿色,旧时的本能,旧时的快乐。我对杰克有种难以言喻的感情,因为他的力量和他扬起耙子时奇特的优雅,手脚的协调。几个月后,我也发现他的衣着奇特夸张:夏天一出太阳就光着背,季节一变就裹得严严实实。我开始觉得他的衣着代表了特定的季节:像是一本当代的《时节之书》。
某天,他像开路虎的农场经理一样,把车停在防风林边农场建筑与谷仓间的陡坡上。杰克和其他住在农舍的人都有车,否则,他们的生活会很不方便,农舍离公路太远,离商店有好几英里路。邮差似乎一周来一次。
我听到了汽车的声响,站到一边。在狭窄的农场路上你不得不这么做。(要是你想避免和人打照面,可以站在防风林中,在山毛榉和松树间的荫蔽下。)我在让路中认识了农场工人。在经历了拖拉机车厢和丘陵的孤寂之后,他们都愿意挥手微笑。这是交流的极限;除了挥手微笑和打招呼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这回是杰克,他在自己的车子里,在空闲的时候,这样的交流很特别。我们对视,互相打量,发出声音而不是说话。
我总是注意到他尖尖的胡须。从远处看,我觉得那胡子是年轻人特有的。从他翻土的姿势,从他的身高、宽厚的胸膛、坚实的腿以及挺直而轻松的步伐看,我觉得他是个年轻人。但他的胡须几乎灰白,也许他已年近半百。
他的目光投向远处。他的眼神不坚定,跳动着,这出卖了他,说明他不过是个农场工人。换个环境,在一个更拥挤或竞争激烈的地方,他也许会精神沮丧。这个发现让人有点困惑,因为(在我放弃了他是旧时农业社会的遗留这个想法后)我在他的胡须,他的姿态与挺直、轻松、优雅的步伐中,看到了一个自视甚高的人,一个出于原则背离了其他生活方式的人。
我们没什么话好说,但是我们之间产生了邻里的感情,这点从他远远的呼喊中持续传达出来。
他的花园教会了我分辨季节,我开始以新的方式去看司空见惯的事物。我看到他精心修剪的苹果树上花朵绽放,记住了花朵的色彩(时刻都能回想起来),知道是哪个时节的;我看到小小的果实挂在枝头,青涩的果实和花园里其他果实一起生长,渐渐变了颜色。
我在夏天呈粉白色、含有燧石的泥土中看到了丰饶,而这点在初来那会儿是我不曾料到的。在英国,我不是园丁,对见过的屋前小花园(现在从开往索尔兹伯里的公交车上也能看见)也没有太大兴趣。我在那些花园中只能瞧见颜色,几乎无法区分任何一株植物。但是一个接一个下午,我观察着杰克的花园,凝视他的劳作,看到他辛劳的成果。
我眼含喜悦看到了。但是我慢慢才看懂。这不像童年在特立尼达岛上时那样,那时我对花草几乎是发自本能地知晓;这像是学习第二门语言。如果当时能有现在的知识,我一定能重现杰克的花园的季节。但是我只能记住简单的事物,比如春天的球茎,盛夏种下的一年生金盏花、矮牵牛、飞燕草、羽扇豆,在英国和特立尼达岛热带气候下都能生长、让我欣喜的剑兰。还有高而粗的竿子周围培植的玫瑰,开出几百朵花儿;还有永远被修剪得矮矮的小苹果树,秋天挂满了惊人的果实,在凉爽的季节里带着最温暖的色调,像是童书或者老课本里的苹果树。
小屋后——现在其实是前面,连着车道的真正入口——有一个温室,很像报刊广告上的温室,也许是邮购来的。这个温室立在不平坦的混凝土地面上,在农场和小屋间满满当当的杂物中间显得崭新而正式。杂物有小屋里的东西,也有农场的。这儿离破旧的牲口栏不远,有时候生病的牛关在那里,它们在布满苔藓的黑土地上踩踏着。杰克种的是英国温室里常见的花木,比如美丽超凡的倒挂金钟。
这么多需要照料的东西!这么多在不同时节种植的花木!杰克好像在寻找活计,寻找任务,想办法让自己忙起来。后来我想到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忙碌一天,填满一天,杰克出售花草和蔬菜也不仅仅是为了钱。似乎在破败的房屋和老式农场之间(机器低效,威尔特郡多人力,上世纪农场劳工的贫穷是出了名的),这块地让杰克获得了成就感。
我好奇他对生活是否满意——他身处自己布置的环境中(对我而言那是一种非常快乐的环境),与季节和地理环境合拍。一个周日下午,我的好奇转成了羡慕。午饭后我去散步,看见杰克的小车沿着那条有车辙印的宽车道朝农舍方向颠簸而去。他没有像平时那样从防风林边的路上开下来。他去了酒馆,脸通红。看见我时他对我大喊,从车窗里探出身,非常热情。
周日!但是为什么他选择走那条野草丛生的车道?为什么他不走常走的路,轻松地开上半英里,那条铺好的路直接通向山顶的新谷仓,又直接往下到小屋?他是醉了,是想体验那条车道,还是害怕有两三个盲角的狭窄小路把他带到河里?也许在他心里,周日的车程是酒吧快乐的延续。周日喝啤酒的快乐!好比他作为自由人在花园里劳作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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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是一个不变的世界——在异乡人眼里。我最初的印象是这样的:乡村生活,时间缓慢流逝,死寂的生活,私生活,邻里不相往来的生活。
但是不变生活的观念是错误的。变是永恒的。人们死亡;人们变老;人们改造房子;房子出售。这是一种变化。我出现在山谷中,入住庄园小屋,这是另一种变化。沿着车道竖起的铁丝栅栏也是变化。人人都在变老,一切都被更新或抛弃。
在我知道经理的巡视路线后不久,沿途也开始变化。住在公路边茅草顶小屋里的一对老夫妇离开了,小屋的篱笆上爬着茂盛的玫瑰。取而代之的是一整家人,听说是从镇上来的。男人来做挤奶工。挤奶工的工作是一成不变的:每天两次看着一大群奶牛走过挤奶机。挤奶工是性格最喜怒无常的农场工人,有些甚至是流浪汉。
新来的挤奶工长得丑陋。他的妻子也难看。他们的丑透着伤感。丑陋走向丑陋是为了寻求互相支持,结果却起不到什么安慰作用。
改变是奇怪的。两处房屋聚集地没有几座房子,它们组成了一个小村落。人们不常在路上走,生活都在房子里,购物则去索尔兹伯里、埃姆斯伯里和威尔顿周边的镇上,因而这里没有什么公共场所。即使变化可能很大,也需要时间才能被人注意到。高耸的山毛榉,橡树和栗子树,窄路上的曲折和阴影,盲角的拐弯——这些增添了乡村的美,同时也增添了神秘感。(那种不被注意的、私密的感觉,使得我在初到时对农场工人说了谎。他们友善而好奇,想知道我住在哪座房子里。我随口编了一个名字。我没想到他们知晓这儿所有的房子。)
我不怎么认识那对老夫妇。我更了解他们的农舍,它美得让我惊异。农舍很窄,有着粉红色的墙。茅草屋顶用铁丝网固定,天窗下的茅草点缀着绿色的苔藓,屋脊上立着一只铁骨架的稻草野鸡,这玩意儿我在当地的房屋上见到很多(最初是盖茅草屋顶的人的突发奇想,现在成了普遍装饰品)。粉红色的小屋加上树篱和玫瑰,看上去是典型的乡村农舍。
老夫妇离开之后,我才意识到这座农舍的风格,尤其是篱笆和花园,得益于他们的勤劳与品位。几个月后,花园变得荒蛮。树篱还是那么紧密,但玫瑰篱笆失于修剪,凌乱不堪。
这家人的来历我有所了解,是从租车的布雷那里听来的,他是他们的邻居。我从照料庄园的人那里也听来些故事。在去索尔兹伯里购物的公交车上,也听到了只言片语。新来的挤奶工一家在镇上度日艰难,来山谷生活算是“得救了”。
男人年轻高个,脸很长,头发稀疏;容貌并不粗犷,倒是透着几分严肃。他长着一张饱经沧桑的人的脸,但依然是年轻的脸。他的妻子看上去年老,这个家经受的一切都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她看上去像是他的母亲。他的脸和头很长,而她的脸是方的,像是被挤压过,布满了皱纹。她戴着无框眼镜,这一时髦装饰让人意外。她很内向。她丈夫脸上偶尔会浮现笑容,但是我从未见过她笑。
他们在镇上一定是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像他们这样的人,压抑着情绪和激情,如何度日?他们能做的,充其量是无言地忍受。他们所受的痛苦和羞辱仅仅体现在了性格上:就像恶灵掌控了肉体,肉体做了什么都一副纯洁无瑕的模样。
这对夫妇有两个儿子。大的有父亲那种逆来顺受的表情,又带着一丝暴力、淘气和无意识的邪恶。年纪小的更像母亲。小小的他虽仍穿着整洁的灰色法兰绒校服,却已经有了些母亲那种拒人千里、寡言少语的气质。
下午有一班公交车从索尔兹伯里去南边的小镇和村庄。去的途中接一些年纪小的孩子,返程时接上年纪大些的中学生。挤奶工家的两个男孩搭这趟车。我有时也会坐。山谷中的生活依旧。我近距离看到了男孩们。我觉得虽说山谷“救了”这两个孩子,小镇的印记仍留在他们身上。
大孩子虽然吵闹,总的来说都比较懂事。车上的规矩是,若是满员,孩子要给大人让座。有的孩子叛逆,不过表现上是含蓄的,他们拖延着,慢慢让出座位。挤奶工的大儿子给校车添了一种基调。吵闹成了粗暴。有一回,我看见他不仅不让座,连伸到过道中的脚都没收回。我上车后他觉得不好意思——我是邻居,认识他们家和他的父母。但是他身边有朋友,他不能让自己难堪。
公交车把我们载到庄园巨大的紫杉树荫下,离我们两家都不远。
我说:“彼得。”
他站住脚,像某个军官学院或是少年管教所的男孩。他扭过头来说:“先生!”好像等着被扇一巴掌,但没有真心想道歉或表示尊敬。那样的反应让我觉得紧张,我感觉瞥见了他的过去,看到他对挑衅的需要,这是他唯一自信的表现。我不知道我接下来要怎么做,我不是很想再跟他交流。我什么也没再说。
他是公交车上的异类,在村子里像是一个入侵者。事实上,周围没有和他年龄相仿的男孩。孩子多的家庭都搬走了。倒是有一些年纪小的孩子,但挤奶工的小儿子看着也有点奇怪。公交车接的幼儿园孩子中,有两三个几乎痴呆的孩子。挤奶工娇小的小儿子和其中一个傻孩子亲密至极。那是个小胖子,粗手粗脚,脑袋圆而重,穿着花哨的衣服,有时候是鲜红,有时候是明黄,浅金色的眼睫毛和眉毛象征着弱视。这个胖孩子在车上焦躁不安。他在座位间窜来窜去,好像知道脱离了学校的束缚。他用厚厚的湿嘴唇放肆地对车上的人说脏话,天真地说出下流话,能从口气中听出他是从谁那里学来的。这就是挤奶工小儿子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