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被这份工作拯救,他们在山谷里过着很多人希冀的生活。但是他们很扎眼。他们毁了接手的粉色小屋的花园。不是故意冒犯(正如彼得在公交车上的表现),而是忽视,无意识,想不到他们在家里的生活方式会影响别人。他们新获得的部分自由是乡村的隐秘,不被人观察的自由,他们觉得在昏暗空荡的路上和空旷的田野里能获得的自由,就像我一开始想的那样。
这份自由,以及乡村生活新鲜而单纯的乐趣,让挤奶工突然萌生了吉卜赛人的本能,买卖马匹的本能。他买了匹憔悴的白马,养在公路边一小块地上。这动物本就可怜,现在孤零零的更可怜了。它很快吃完了那片草。它无精打采,无所事事;坐在公交车上的人谈论着它的处境。
挤奶工很快又给大家增加了谈资。某晚,他的奶牛跑了出来。它们在路上游荡,踩踏田野、花园以及我小屋前的草坪。
有一天,又是在我小屋前,在草坪对面的小路上,挤奶工牵着一匹毛棕白相间且浓密、粗腿粗颈的马驹,走向后面的小牧场。某天下午放学后,挤奶工和儿子彼得阉割了那匹马驹,他们牵着流血的马走过我小屋的窗口,走向白色的宽大的门,经过教堂的院子,走到紫杉树下黑暗的小径,接着走向公路。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们受过训练吗?还是仅仅听说应该骟马?
虽没有听人说起,但我相信马驹死了。这是养牲口的人的残忍之处。不是绝对的残忍,更是一种随意,是照看依赖于人的动物、目睹其整个生命周期的人会有的态度。他可以表现得温柔,却想着奶牛虽然能产那么多牛犊和牛奶,有一天还是要被篷车送到屠宰场。
奶牛、青草和树木,都是乡间美丽的景致,存在于我身边。虽然我不曾真正置身在它们之中去欣赏,但我觉得自己向来了解它们。下午散步途中,我有时能看到山坡上黑白相间的奶牛映衬在天空中。很像童年在特立尼达岛上熟悉的炼奶的标签。那里没有这么好看的奶牛,那里很少有新鲜牛奶,多数人喝进口的炼奶或是奶粉。
现在,离那处风景不远的是残酷的行径。那被骟的流着血的马驹暴躁地晃着头和鬃毛,被那对脑袋很大的父子牵到紫杉树下的白门处,这一幕在我脑海里萦绕了许久。
那个镇上的家庭“得救”了。(他们是从布里斯托来的吗?还是从斯文顿?在当地人看来,城镇多么让人害怕!我也怕,不过原因有所不同。)但是他们在乡间的生活没有想象中那么私密或是不引人注意。他们在这里比在镇上更受人指指点点。这种感觉一天比一天强烈——我在公车上听到一些议论,更多议论是照看庄园的夫妇告诉我的。他们如此惹人注目,引起这么多不快,该离开了。
租车人布雷是他们的邻居,他喜欢独处,我从他那里听到关于那家人唯一的好话。有天晚上,布雷来救一只困在我阁楼里的鹦鹉。他轻易地救出了它,接着说起了邻居,说起了挤奶工的大儿子:“他对鸟不错,你知道吧。”
布雷两手捧着这只受惊的、羽毛亮丽的蓝黑色的鸟。他用两只手捧着,这样鸟在他的粗手指上休憩,鸟头在他食指和大拇指圈成的环中。两手轻轻一动就能压死鸟,但是布雷只动了动大拇指,轻轻地抚摸着鸟头,两只拇指交替抚摸,直到鸟回过神来为止。布雷虽然把屋前的地改成了汽修用的院子,却仍是个乡下人。他以一种自幼就熟悉鸟的方式畅谈鸟和它们的习性,几乎像是来自另一个时代。我疑惑布雷对鸟的这种了解,挤奶工的儿子怎么可能做到。
马圈中取代棕白相间的马驹的,是一匹高大优雅的马。我听说它曾是匹著名的老赛马。我觉得它的出现和挤奶工没有什么关系。也许是当地的某个土地业权人,甚至是哪个暗暗要赶走挤奶工的人,带来了这匹马。
我不知道这匹马的名字和它赫赫的名气。我也看不出它的年老。但是它的确很老,只有几个月或者几个星期可以活了。它来山谷是等死的。我还觉得它肌肉健壮,皮毛光亮。它像名运动员,虽然年纪大了,丧失了力量和灵敏,却保留着长久训练而来的优雅形体。
听说了这匹马的盛名与他的胜利纪录后,当我注视着马圈中的它,不禁思考起拟人化的问题。它知道自己是谁吗?它知道自己以前在何处?它是不是在意?它怀念人群吗?
某天,我到庄园边缘去看这匹马,穿过深草丛,踩过一大堆正慢慢变成肥料的湿山毛榉树叶,穿过布满青苔、长霉的苹果树,瞥见了一边绿树成林的果园的剩余部分。老赛马把头转向我,一副好奇的样子。接着我痛苦而紧张地发现,马的左眼瞎了。我走近时,它需要转头用明亮而充满信任的右眼来看我,那只眼仍让我觉得那不像是老去的眼睛。
它是如此高大!靠近它之后,我发现它的皮毛更有光泽了,肌肉也更坚实。这匹马习惯了人的关注和友善,有人靠近时很平静。看它头一侧的瞎眼更让人痛苦。眼睛整个被取出,皮肤长得盖住了眼窝。眼窝上的皮肤非常完整,这样眼睛瞎的一侧的马头像是一尊雕塑。
从我小屋的卧室能看到马圈和后面的湿草甸,不过角度是斜的。湿草甸现在是奶牛的食草区,奶牛一天来这里两次,在挤过奶后,它们在潮湿的田野中沉重地摇晃,有时更愿意走在沟渠中。挤奶工一天来两次或四次,赶奶牛回去或者放它们到这里。他发现了那匹老马。
看到这匹出名的马高贵、半瞎、孤独,他受到了影响。他在同一个小牧场里阉割了一匹精神的马驹,如今斧子就要落在他头上:他不得不马上回到曾经逃离的镇上。他自己的生活充满了折磨,他使自己走到了这匹弃马的状态(正如他所看到的),离死亡那么近。
他在一个周日晚上来到我的小屋。他之前从未来过。
他说,有些朋友来看过他,聊起这匹马和它临死前悲惨的日子。它曾如此出名,如此受宠,为主人挣了那么多钱,如今却在一个草草搭起的小马圈中等死,没有人群或是欢呼。挤奶工说,这不公平。他每天都看到这一幕,感觉糟透了。
和他聊天的朋友是谁?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也是他妻子的朋友吗?他们是从挤奶工诸事不顺的镇上来的吗?这些朋友知道他们的朋友要被解雇了吗?他们是来表示同情的,还是只是来乡下玩的?
挤奶工周日傍晚带着朋友们来找我,哭丧着脸说我应该写一本关于那匹老赛马的书,这样才对得起它。
我没有应允。他的多愁善感让我害怕。这种多愁善感是一个人做各种怪事的充分理由。
很快,那匹马就不在马圈了。它死了。就像这个小村子里很多的死亡,像很多大事件一样,发生在幕后。
冬天变得出乎意料的温和。太阳出来了,花期要来了。
我散步时遇见挤奶工从谷仓往下走。他笑得很开心,早就忘掉那匹马了。他转过身朝山腰挥手,说:“二月里的五月!”
他说的五月不是指五月的天气,而是五月开花的山楂树。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他说起乡间的快乐。这其中有表演的成分,他像一个带着角色的演员。
他错了。山顶上开花的不是山楂树,而是黑刺李。在山顶一条长长的横向小路上,铺筑的农场路和防风林之间隔着一排黑刺李。(早先就是在这条路上,我遇见了杰克的岳父,和他说了说话,那是我们唯一的交谈。)早晨的阳光照在这些树上,正好是从公路走上山时能看到的一边。在意外的温暖中,在冬日的黑土地和拖拉机轮胎轧出的水潭上方,树上花朵簇拥,白亮亮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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挤奶工一家离开了,悄悄地走了,没有引起注意。一周前他们还在,很抢眼,还拥有小屋和花园;这一周小屋就空荡荡的了,又成了一座纯粹的房子,似乎又有了乡舍的特点。
这里还有更大的变化。农场经理退休了,他不再带着狗开着路虎巡视。农场换了管理人。很快有了新的动向:更多的拖拉机,更多的农用机器,更加繁忙。
那年提早撤离的冬天又回来了。终于,春天正式降临,触及杰克的花园。虽然周围丘陵、车道和田埂间人来车往,拖拉机样式新、色彩鲜艳,然而杰克的地里没有庆祝之势,没有我一直期待的仪式。
溅上了泥巴、秋天修剪过的篱笆迸发了生机,苹果树、灌木和玫瑰也不甘落后;但是现在没有人来修剪它们了。没有剪短或绑好,没有除草,温室里什么都没有种。菜地没有人照料,散布着绿叶、根茎和种子。没有人给老山楂树松土。烟从杰克的农舍的烟囱中升起,而屋前的花园成了荒地。只有鹅和鸭还有人照料。
周围一派活力和变化。粉色小屋里住了另一对夫妇,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男人不在奶牛场工作。他是更常规的农场工,和别人一样是新的管理者雇来的。这些新来的农场工都是年轻人,受过一定教育,有些甚至有学位。他们着装讲究,穿得新潮。他们不是特别友善。他们也许反映了新管理者的认真和现代;或者他们急于表明,虽然干农场工的活,但他们不完全是那种人。
住粉红小屋的男人有辆新车。下午天气好的话,他妻子会在荒芜的花园里晒日光浴,看上去无所谓地露着胸部。她个子不高,大腿粗壮;看上去显胖,比例失调,有点可笑。但是有一天,我见她穿着老款式的长裙,腰部高而窄,臀部蓬起来,这一身很称她,让她变得撩人。我觉得她也是这么看自己的,非常满意的样子。在疏于打理的花园中晒日光浴,用心展示起初让我觉得懒散臃肿的身体,她觉得这才不负自己的美艳。新车和她丈夫精心的衣着,都是另外的赞誉。
新来的人,也是年轻人,接手了山谷底杰克那一排农舍中的两座。那两座农舍被用新扫帚打扫得干干净净。他们挖起花园里遗留的草木,平整了土地,铺上草坪。
杰克的花园仍是一片荒芜。
我有一天在农舍外看见了杰克的妻子。她谈起新邻居,但没有指手画脚地让人知道她在说谁。“你看到了吗?那些草坪,我的天啊。”
语气的转变和讽刺让人吃惊。我从没想过杰克的妻子是这样的,我还以为她是——况且她本人似乎也满足于被看成——杰克的附属品。
“还有那些马。”她说。
住在中间那座农舍的人有一匹马。
我问:“杰克怎么样?”
“他不错,你知道的,他又开始工作了。”
“这花园里有不少活要他干。”
她说:“你这么觉得吗?”
好像我说了假话似的。她为什么想否认明显的事实?我们站在花园外。我提到了她觉得不该提的事?我是在咒那个病人吗?
因为杰克病了。虽然她说他又开始工作了,但他身体并不好。那个夏天断断续续地,每次两三周,甚至在以往他会光着背在花园里忙活的好天气。病人待在室内,烟从农舍的烟囱中升起,仿佛是他疾病的象征,像是他感受到的寒意的符号。同时,新来的农场工人,那些年轻男人带着年轻的妻子,开着新拖拉机沿着田埂上上下下,下班后开着新车出门。
杰克的妻子温和而讽刺地评论这些变化。但是她在慢慢地接受他们的处境:杰克的工作、农舍和花园都将失去,她在这儿的日子即将结束。
有一天杰克的车停在我近旁。这是我从去年秋天以来第一次见到他。他的脸色苍白如蜡。这个形容我是从一本书上看到的,直到现在,看到这张惨白的脸,我才真正明白了它的含义。杰克的脸本是棕色,因为长期在花园里顶着太阳劳作。如今他的皮肤白而光滑,有上了蜡的水果的质感和失真的颜色。像李子那样,仿佛有层霜覆盖了有生气的皮肤。他的胡子修剪得整齐,但连胡子都泛白,甚至也有上了蜡的质感。我们没说很多话,只是轻轻地嘘寒问暖。他活跃的眼睛也变得安静,像上了蜡一般。烟在这年秋冬两季从他农舍的烟囱中飘出,然后不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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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向山顶谷仓、农舍和老农场建筑的小路,山毛榉和松树防风林边的小路,野玫瑰篱笆和山楂树旁的小路,变得残破。走在上面一不小心就会扭伤脚踝。开春之后,农场新经理着手整修道路。
某个星期,人们开着机器来了,几天内一层黑色的沥青和石子的混合物就铺好了。路缘靠近草坪处,墨色和机器压过的痕迹显得新而不自然。这么快就铺好的路面将一直存在下去。仿佛是对此作保,铺路人在路前立起黄色路牌,板的另一边被切割成方向箭头。
我不喜欢改变。我觉得改变威胁了我所发现的和开始进入的现状。我不喜欢新的繁忙、新机器,山楂树和野玫瑰看上去被机器修剪坏了。我不希望农场小路新铺的路面保留。
我在路面上寻找裂缝和瑕疵,希望我找到的小磨损和水侵蚀的痕迹会扩大,使机器无法——幻想战胜了逻辑——再铺上一层沥青混合物。当然,我知道幻想只是幻想,尽管农场处在各种遗迹之中,提醒着人类工程的暂时性,但人类的活动有另外一面。人们回来,人们继续,一遍又一遍。那一艘艘穿越大西洋、入侵彼岸打破其平和历史的帆船是那么小。小船上的人那么少,他们的资源亦有限,他们如此不起眼。但是他们回来了。他们永远地改变了彼岸的世界。
虽然新的沥青路面被拖拉机轮轧得到处是沟,虽然从山上流下的雨水填满了所有裂缝,冲出石子间细碎的沥青,渗进松散的地面,虽然黑色硬路面和松软草地间不规则的裂口被细流冲刷(仿佛是我们山谷里大水道遗迹的缩小版),虽然这些事情让我觉得小路会回到一开始多石不平整的状态,它却一再被修好,经受住了那年凛冽的冬天。
圣诞节那天起了暴风雪,风从西北方刮来。下午早些时候我出门,风呼呼地把雪吹进防风林,堆成堆。小路边都是积雪,每个树桩的背风处,每根坚实的树枝,每个障碍物都有被风吹出的尖角,指示着风向。
雪堆的形状和质感让我想起与之迥异的气候景象:特立尼达岛海滩上浅浅的水流从热带树林流向海洋。淡水混着盐分,盐分随着潮汐波动。水流随着潮汐涨落。水时而从海洋流向林中的河流,时而流向反方向。每次落潮,水流在新铺的沙中划出水道,留下新鲜的痕迹,潮水再涨时,沙崖就利落地塌下去,融入一浪又一浪的水流中。这是一堂小型地理课。孩童时期,这些溪流总让我想起世界之初,人类存在之前的世界,人类定居之前的世界。(这是浪漫而无知的想法,因为岛上虽然不再有原住民,但他们存在了千年之久。)
于是,背风处与防风林中雪的质感和形状造就了广袤国家细微处的地形。一如陡峭草坡间的小溪流和小路上的新沥青路面。我把这种微观地形放在更广阔的背景下去看。低矮的山间是几百码宽的大河,曾在今天已无法想象的遥远过去流淌着:这一地形的规模否定了人的存在。有一条充盈的河从巨石阵(以及更远处的平原)流向杰克的农舍,沿着蜂箱所在的车道,流过大篷车、农场经理的石墙平房和市郊风格的花园。那里应该一直有条河,平静的灰色流水注入山谷间的河流,残留下来的、小规模的、有人情味的,就是我有时沿着散步的这条河。河边有养鱼人放鳟鱼,有人钓鱼。在微缩风光创造的广阔地形中,在把车道当成河道的想象里,没有人的位置,一番人类出现前的景象。
山顶那一侧风正劲,山丘或防风林不再能提供遮蔽。铅色的天空,灰暗却温暖的污浊,悬在辽阔的平原之上,坟头像是疙瘩。巨石阵消失在雪中,只剩模糊不清的轮廓,彩色靶子也看不见了。山脚下,旧农场建筑(在雪中看上去像是纪念碑)间是杰克死寂的农舍:雪铺在周围的地上(车道一向是污黑泥泞的)一派洁净,像是对世界的重塑。
积雪不方便徒步行走。但是山谷气候一向温和,我倒希望出现极端天气,虽然正是这湿冷带走了杰克。在潮湿的谷底,受损的肺部让他在夏天都得不到温暖。当然,若不是寒冷或潮湿,也会有其他东西把他带走。
初来时的散步中,看过巨石阵和坟堆后,我会在山坡上寻找野兔。在另一座山丘、另一个时节,我寻找云雀,拼命盯着它们不断地高飞。现在我寻找鹿。山谷里出现过几头鹿,一家三口,不知从哪里来,在我们精耕细作、适宜放牧的山谷里,穿梭在军事演习枪火的危险地带与繁忙的高速公路上,不知怎么在我们当中存活下来。
鹿也有自己的路线。抱着遇见鹿的希望,加之对雪和风的兴奋劲,我绕过农场建筑,走上车道,去往树林和未耕种的开阔斜坡,鹿有时在此吃草。难以置信的是,它们就在那儿,在雪地里。这是给我的圣诞节奖励!平常很难在树林中见到鹿。衬着荒地发白的绿色和棕色,它们是温暖的红棕色,但需要仔细寻找。现在鹿看上去是脏兮兮的灰色(像是我头一周看到的兔子,从我屋前草地的洞中钻出来),在雪的映衬下很容易被猎人发现。
我希望这些鹿能活下来。它们的确活下来了。晚冬,我在屋后的荒地里发现一只,在河边的沼泽地。这是一只小雄鹿,我在一个早上看到了它。它睁大了眼睛,在伏地的棕色芦苇丛中。后来连续几个早晨我都看见了它。我站在阴沉沉的小溪上方朽烂的桥上看。让它原地不动的秘诀是看着它的眼睛,身子保持不动。只要你看,它就看。你一动,它就跑开,跑过芦苇和高大的草堆,然后优美地跳跃,能轻松跃过栅栏和树篱。
春天来了。通向丘陵的小路的新路面还在。农场的新生活继续着。这是第二年无人料理杰克的农舍和花园。他的死亡,他的葬礼——正如几年前他岳父的葬礼——像是秘密地发生了一样。这是乡间生活的影响:黑暗的道路,散落的房屋,壮阔的景致。他的菜地杂草遍布,几乎分辨不出。他的果园和花园更加荒芜,篱笆和玫瑰丛疯长。屋后(其实是屋前)的温室也空荡荡的。
很多看上去传统自然、由一方水土生发的事,如每年的播种,养鹅,修剪篱笆和果树,如今被证明并非传统,而是杰克的方式。他不做,就没有人做这些事,只剩一片废墟。他们好像不在意自己住所周围的土地。或者他们看法不同,对生活有着不同的想法。
杰克生病的第一年,他的妻子假装一切如故,杰克的花园还是个花园。现在,她不再假装。她准备好离开,以实事求是的态度。尽管农舍里发生了种种事情,尽管这里留有她父亲的老做派和杰克的投入,她对农舍、对其中的生活和花园却不曾付出过什么。
如今,她与这农场或土地没有任何关系。当地委员会会为她找一间房子或者公寓,在山谷里或是周边镇上,埃姆斯伯里、索尔兹伯里、什鲁顿、大威士福德或是别处。她会遇见更多人,离商场更近。她期待搬家。这种“传统”生活,在山谷底,在农场边的泥泞和潮湿中,远离人群,若是没有车晚上便只能关在家里,这种传统生活不合她的胃口。
她仍觉得杰克这一生过得不错。
她说:“你知道,圣诞前夜,他起来去了酒馆。他知道自己要死了,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
她漫不经心地说着,跟我说一年多前的事。她只是在聊天。
她说:“他想最后再和朋友们聚聚。”
和朋友们聚聚,享用最后一杯酒,体味生活最后的甜美。这需要多大的努力!他肺里像是有冰块,暖和不起来,他疲惫虚弱,只想躺下闭着眼,在幻想中远航。尽管如此,他还是用尽力气穿好衣服开车到酒馆过节,在临终时。
他是不是沿着防风林边的小路从山丘上去又下来?或者他开过那条凹凸不平的大路,因为这样可以少用些注意力。沿着大路往返要轻松些。但是这会让他震得厉害,就像以前,夏季的周日下午,他因为喝了啤酒而大喊时的颠簸,但那时的心情不一样。最后一次去酒馆是为生命而行,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目的,但他赋予这一遭英雄主义的色彩;充满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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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我屋前的草坪,有一座老旧的燧石建成的房子。上面爬满茂密茁壮的常春藤,有鸽子栖息其中。房子呈方形,金字塔式的屋顶。屋顶开了一个口,其上竖着四根柱子,支着相同金字塔形状的小屋顶。听说这房子是有几百年历史的谷仓或仓库。现在废弃了,我从来没见人走进去过。它因为美,因为承载的历史而被保留下来。
不远处,也是在草坪边上,有一栋老农舍式样的房屋。它的墙由一块块砖石和燧石砌成,这说明一些材料是农民拼拼凑凑捡来的。它大约有五十年的历史,过去是庄园的附属建筑,大概是手球场或者壁球场,不过为了与环境协调而设计得比较美观。也许这里一度是用来打壁球的。但是,现在它的“前门”被永远关上了,瓦楞铁皮屋顶下陷,窗户的一些玻璃窗格脱落了。现在没什么用了,多年无人问津。就像河岸的船屋,就像繁茂果园中两层高的儿童屋。
庄园的生活变了样,组织构架缩小。曾经适应这大宅子的资源和组织的各种需求没有持久。庄园也出现了衰败的迹象。
在谷仓和农舍之间,庄园墙之外是教堂。我一开始觉得教堂就是教堂,有一定的式样,有一些形状特殊的窗户,这是特立尼达岛上维多利亚时代的哥特式教堂给我的印象。但是如今,这座乡村教堂每日都出现在我眼前;很快——这个新世界在我幸运的孤寂中自我塑造——我就看到这座教堂被修复,风格上显得和农舍一样做作。这一点但凡看到了,就看透了;教堂体现自己的情绪,维多利亚-爱德华时代修复者的情绪。我不把这教堂看作“教堂”,而是维多利亚-爱德华时代财富和安全的一部分。它像我小屋所附属的庄园,像周围很多其他的宅子。
早在中世纪以前,这块地就是教堂的所在了,大伙儿都这么说。不过那时的教堂荡然无存。现在,没有一块燧石,没有一块装饰哥特式窗户的石头是旧物。也许连信仰都没有留存下来。
很难想象这些费尽功夫建教堂的人有怎样的生活和宗教热情,他们把这片平原变成埋藏地,把它的神圣保持了几百年。虽然站在同一片土地上,经历相同的天气(现在因为常有飞机尾迹,黎明或日落是不同的),也很难体验一千年前此处第一座基督教堂建立时,信徒的精神以及他们对救赎的恐惧与需要。这座教堂离我那么近,就在草坪对面,在娱乐农舍之后。
娱乐农舍,翻新的教堂。翻新的教堂的宗教,是不是也是一种娱乐?翻新者是不是也抱有古老的恐惧?或者这信仰非常不同,它带着历史感,带着传承的保证与亏欠自己的感觉?
站在山上防风林的观景处俯视平原,你能看见西边的巨石阵,东边的埃姆斯伯里镇的一头。埃文河流过埃姆斯伯里。河宽而浅,有小礼拜堂和修道院依水而建。历史悠久的埃姆斯伯里现在是个军事小镇,有小型现代房屋、商店和车库。埃姆斯伯里有座修道院与亚瑟王王后格尼维尔颇有渊源。格尼维尔是圆桌骑士兰斯洛特的情人,当年圆桌骑士从卡美洛消失后,格尼维尔退隐到这座离温彻斯特二十英里远的修道院。从巨石阵去往埃姆斯伯里的路上立着路标,上面除了一个徽章外还有一个纪念小镇历史的日期:公元九百七十九年。
正是促使路标立起的历史感,促成了埃姆斯伯里小礼拜堂和修道院的修复。我屋前草坪那头的教堂也开始重建了:历史就像宗教,或者宗教的延伸,是人自身对救赎和荣耀的想象。
在公元九百七十九年——正如路标上所记录的——埃姆斯伯里建城之前,有一段不为人知的黑暗时期。那个时候距罗马军队撤离英国已过去了五百多年。巨石阵被建起,又沦为废墟,在罗马人来之前很早时候,巨大的埋葬地便已不再是神圣之地。于是,在这个充满了遗迹和重建的地方,历史仿佛是一片阳光普照的高原,偶尔出现山谷或黑暗的深渊。
我们仍活在充满历史之光的高原上。埃姆斯伯里建于公元九百七十九年。历史、荣耀和意在行正事的宗教——这些理念还存在于山谷里某些人的心中,虽然个人荣耀有所减少,但新房子和花园像是发生了小变化的上世纪和本世纪初的庄园。这些人中虽然有不少来自外地,却仍有着继承者的想法。这种传承历史的念头促使我们山谷中很多新来的人去重建教堂。教堂正是为这样的人而修复,它满足了他们的需求。
租车人布雷和他们不同,他一辈子生活在山谷里。布雷从不去教堂,还嘲笑那些去教堂的人的动机。和去教堂的人不同,杰克在山那边的那栋农舍中度过了生命中最好的日子,身体好的时候,他以自己的仪式庆祝时节。周日早晨,他在花园劳作,中午去酒馆,下午又在花园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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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建在旧址上。我相信这点。在教堂墓地后面,多少被教堂挡住的是教堂上了年岁的燧石围墙,另一边是树木,以及乳制品厂的棚子和房屋。它们也在旧址上吗?我丝毫不怀疑。因为这个世界——在这样的地方——没有绝对新的东西,总有些过往。教堂前的神龛或是圣地,农场前的农场,在林中老浅滩上,先是“瓦尔登”,接着是“肖”,然后成了瓦尔登肖。一个在湿草甸和布满燧石的丘陵间的小村子,河道边众多村庄中的一个。
刚到山谷时,我在英国这个有历史遗迹的地方找到了近乎孤独的运气,很受感动。这孤独消除了我作为陌生人的紧张,我觉得放眼望去都是完美,完美的进化。当事物开始改变时,我几乎还没开始观察,这片土地和它的生命也几乎还未开始在我周围成形。我退回到先前的想法,现在还没怎么衰微的想法,自变化的流动性和常态,到对抗我于万物之中感受到的不幸——死亡、栅栏和离开——它们消除了、改变了或者威胁了我发现的完美。
可以说,庄园在四五十年前处于完美阶段,当时这座爱德华时代的宅子依然崭新,家族兴旺,附属建筑有使用价值,花园有人照料。但那存在于帝国时代的完美,没有我的位置。以房屋建造者和花园设计师的世界观,他们想象不到后来会有我这样的人住到庄园。我觉得我住在此地——农舍、草坪边空荡美丽的房屋、土地和野生花园——的巅峰时期,住在超乎预期的美丽中。我喜欢这衰败。它让我不想修剪枝叶、除草或是修复、改造。显然,它不能长久。但是它存在时是完美的。
我想看到覆灭的可能性、确定性,甚至在创造的时刻:这是我的性情。这些神经部分是我孩童时在特立尼达岛受家庭环境的影响而形成的:我们住着半损毁或是衰败的房子,频繁地搬家,总之生活在不确定中。也许这种情绪有更深的来由,是祖先留传下来的,伴随着造就我的历史:不仅是有着“世界超出人的控制”思想的印度,还有殖民地种植园或是特立尼达岛的庄园,我贫困的印度祖先在上个世纪被运到那里——我如今住的威尔特郡庄园,是其中典范。
五十年前,这个庄园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即使现在我的存在仍有点不真实。但是不光是意外将我带到此地。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系列意外把我带到这座庄园农舍,这里能看见修好的教堂,有一条明晰的历史轴。在大英帝国内的迁徙,从印度到特立尼达,让我熟练掌握了英语,接受了一种特别的教育。这埋下了我想成为作家的种子,让我在英国追随文学事业长达二十年。
我所肩负的历史,以及教育和抱负带来的自我意识,把我送到荣耀已逝的世界。英国给了我最刻骨铭心的异乡人的紧张。如今讽刺的是——或者说巧妙的是——我住在萎缩的庄园,散步平息了我的紧张。在湿草甸边荒芜的花园和果园中,我发现了一种适合我性情的外在美,这种美回应了我孩童时在特立尼达岛对英国外表的想象。
我听说庄园曾经规模巨大。它部分是在帝国财富的支持下建造的,但后来一点点被疏远。这个家族在别处开枝散叶了。如今山谷里只住着我的房东,一个年老的单身汉,外加一些照顾他的人。几年前,疾病导致他身体残疾。一种我不确切了解的病,但我觉得像是倦怠症,僧侣中易出现,或是一种中世纪的疾病。这是他的养尊处优带给他的。疾病把他变成一个隐士,他只接触最亲密的朋友。于是我在庄园附近的丘陵上散步时,有着一种孤寂感。
我非常同情房东。我觉得我能够理解他的疾病,我觉得这是我自己的另一面。我不觉得他是个失败者。失败或者成功之类的词在此不适用。只有伟人,或者对自身人生价值有崇高想法的人,才能忽略他的庄园巨大的物质价值,满足地活在半废墟中。我对庄园的沉思无关帝国的衰落。其实我在想是什么样的历史链条把我们带到一起——他在他的宅子中,我在他的一间农舍里,他喜欢疯长的花园(我听说的),我也是。
我知道我在庄园的日子是短暂的,持续不了太久。未来显而易见:一家宾馆、学校或是基金会将接管这座大宅子,把破败的土地规整好。我兴致盎然地在这里散步,成年后第一次,随着知识面的扩大,感觉和自然世界相协调。我怕这里和车道会有所改变;这就是当我与苦难不期而遇时,何以培养了陈旧的,也许是先辈们的体察方式,已光荣死去的方式,并保持着世界处于不断变化之中的观念:上帝的右手中是创造之鼓,左手中是毁灭之火。
一个多星期后,我平衡了两者——焦虑和变化。我从教堂后的墓地里听到了推土机的声音。噪声穿过土地,震动着;这不是窗户可以屏蔽的噪声。
教堂墓地后的牛棚和乳制品屋正被推倒。我散步结束走下山时,视野中一向有大片陶土砖和红砖建筑,它们再自然不过,因而我没有怎么留意。如今牛棚被拆,地面显得裸露而平常,后面的湿草甸和河岸的树都一览无遗。房顶的陶土瓦片堆起,屋顶的木梁摞起(虽然房子在我看来有些年头,木梁却看上去那么新)。很快,开阔的视野又被阻挡,出现了一个宽敞的活动式牛棚,墙上镶着木条。造牛棚的人的名字印在屋顶下方的木板上(又像是铁板)。在之前一两个主人或是经理管事时,曾搭过不带木条墙面的牛棚。它在山后老农场的边缘,离杰克的农舍不远。它被用来储存干草,代替了车道边盖着黑色塑料布的屋形草堆。草堆开始腐烂,黑色塑料在风吹日晒中失去了光泽和张力,质地很像老人的皮肤,又像褪色的玫瑰花瓣。
改变!新的想法,新的效率。从前在路边,乳品厂入口的地方有一个木平台,放着搅乳器。搅乳器在容易被牛奶车提起的高度。现在没有搅乳器了,取而代之的是冷藏储奶箱,牛奶由罐车收集运走。
山顶的金属墙谷仓边又立起一个活动式牛棚;旁边是一个现代挤奶屋。这个挤奶屋或“挤奶厅”(奇怪的词)看上去是机械化的。混凝土铺在倾斜的地面上,看上去像是水泥平台。有管道、仪器和量表。在这里工作的人把沾着粪便的牛群赶进棚中,一脸工业时代工人的冷峻。
他们开着色彩鲜艳的车驶向挤奶厅(衬着丘陵柔和的绿色、棕色和白色色调,以及冬天那模糊的暗色落叶树木,那里的色彩显得很扎眼)。车停下后,挤奶厅、谷仓和新搭起的牛棚看上去像是山顶的小工厂。
牛奶厅机械地发出嘶嘶声。但新盖的牛棚散发出粪便的味道。为牛奶厅打地基而挖开的土地曾是牛棚和道路间堆垃圾的地方。这里曾是垃圾场,草长得浓密葱翠,其间夹杂着散落的小麦。
色彩鲜艳的车,挤奶机的嗡嗡声(甚至连沾满粪便的奶牛都受机器管理),紧张的年轻人对自己的风格很有意识,他们的牛仔裤和衬衫,胡子和汽车——这些都是发生在我们身边,新鲜而夸张的事物的方方面面。
奶罐车一天两次上山,沿着重铺的小路把挤奶厅的冷藏储奶箱清空。新来的工人开着农场拖拉机和汽车,让我像是在公路上而非在防风林边散步,需要小心过往车辆。
公路边粉红墙壁的茅草小屋和屋脊上的稻草野鸡失去了最初的特色。我第一次看见这栋小屋时它是如此美丽,像一张明信片,让人觉得似曾相识。它有玫瑰篱笆和小而亮的窗户。我确信挤奶工一定也喜欢它。但是像我一开始那样,他把这美丽当作乡村自然景致的一部分。他像住在镇上一样,对小屋没有任何感情,对他和家人住的房子没有感激。他一辈子把房子,甚至他自己住的房子视为别人的财产。花园里堆着盆、罐、废纸片、罐头和空盒子,挤奶工一家离开后,有些东西还留在那儿。
如今部分篱笆和铁丝栅栏被拆掉,这样新来的夫妇就能把车停在公路边。车对新来的夫妇很重要,比房子还重要。他们是年轻人,没有孩子,以一种新的方式对待房子。这是一个庇护所,仅此而已:是一份临时工作的临时住所。妻子抓住一切机会在花园晒日光浴,也许这是前门总是敞开着的原因。敞开的前门总是让人非常不安。
房子是庇护所,不是你可以转移情感或希望(或者转移风险)的地方。新来的夫妇对茅草小屋的态度和大家对土地的新态度相称。对新来的工人而言,土地仅仅是工作的对象。他们使用机器,像是打算把自然中所有的不规则都变成直线或是梯级的曲线。
有一天,我看见拖拉机拉着一个重而宽的滚轴轧过一片嫩草。草长得挺高,看上去很鲜嫩。滚轴用以轧断草茎,达到一种两色草坪的效果。这有什么意义?听我这么问,那个年轻人觉得好笑。也许他没听明白。他咕哝着我无法理解的东西。他所有的风格在说话的这一刻土崩瓦解(让我回想起杰克的岳父卡在喉中的话语,像是嗓子里发出的咕哝声:“狗?狗。让野鸡发愁。”)。就算年轻人说的话我明白了,也没什么意义。他说,轧草是为了让草长得更结实。
另一天,另一个人说滚轴是为了把“威尔特郡燧石”轧进土地,这样割草的时候就不会损伤机器。他说:“一块威尔特郡燧石能给机器造成好几千英镑的损失。”这令我每天散步所见的威尔特郡燧石有了前所未有的重要性和恶意。
我注意到一种特别的新机器。它能做出很大的稻草卷,像稻草做的瑞士蛋糕卷。这些卷大到人无法提起或打开,由另一种让人难忘的机器处理,它带着巨型蝎子尾巴似的铁爪。稻草卷有两层,像是为前所未有的严冬作储备。储存稻草卷的地方离农场建筑很远,在车道旁没有栅栏、满是碎石的山谷中,正好在有云雀和坟堆的山丘下方,站在那个山顶上能突然近距离地看见巨石阵。
存储稻草有三个地方:瑞士卷在这儿,金色的长方形稻草捆在老农场边的新草棚中,腐烂的长方形草捆在车道半途上。瑞士卷的意义何在?较之传统的草捆有什么优点?直到多年后,当我的这部分生活结束后,我才明白。用打捆机紧紧卷起的草捆需要用手打碎,然后散开喂牛。大稻草卷只需要展开;用机器几分钟就可以解决。
如此巧妙!也许对于农耕,这种规模是错的。也许日复一日,时间不该如此宝贵。也许当日常事务变得如此紧张,时间很容易扭曲。人类的冒险总是容易出错,一个破碎的链条能让整个系统崩坏。
新农场进行的一切都是大手笔。谷底挖出了一个青贮饲料窖,在防风林边的小道对面,离农舍不远。青贮饲料窖只有一个老式的特点。它覆盖着黑色塑料布,用来固定塑料布的正是我感觉一向作此用的东西:旧轮胎。它们被大批量地买回来,大量使用,用在谷底、用在车道上,就在杰克曾经养鹅的地方。
那些轮胎和深深的青贮饲料窖有木板加固墙,旁边是因挖洞而堆起的碎石。深棕色的饲料从底部滴漏,给车道那部分,也就是杰克曾经生活、鹅和鸭曾经游荡的地方增加了一些垃圾。
以前的农场工人对陌生人的态度是,一开始带着戒心,经过估量之后表现出笨拙的友善。独自在田间的拖拉机上待上好几个小时之后,这就是他们的社交。而新来的工人像是乡间的城里人,在大地方工作的城里人没有那种友善。他们来山谷不是要久住。他们把自己看作有新工作和技术的人;他们几乎都是迁徙而来的农业工人;他们是不断奔走的人。很多人来了又走。
杰克的妻子离开后,我再也没从农舍的住户那里得到过一个微笑。她说过新邻居势利,对草坪和马感兴趣,而忽视老式的屋前花园。在几番来去之后,杰克的农舍也住进了那样的人。
他的温室好像是通过邮购物品单买来的,曾经在悬垂植物的装点下绿意盈盈。现在它空了,玻璃蒙着灰尘和雨渍,木头框架饱经风霜。有一天它被推倒,露出混凝土地基。曾经费时打理的精致花园被夷为平地。剩下的不需要太多关照。现在没有人培育植物,没有人在山楂树下翻土,夏天没有飞燕草。花园被推平,只剩两三丛玫瑰和两三棵苹果树,以前杰克修剪苹果树的分枝,枝丫仿佛都是从中间粗直的树干上长出来的。地上满是草。曾经上紧密下破烂的带泥的篱笆是花园和崎岖农场路的隔断,现在树篱长成了树。
如今这些农舍越发分不出前后,仿佛立在一片废地上。这倒和人们及其对此处的态度很相称。它契合了农耕的新方式,符合那种推向极端的逻辑,土地最终被剥夺了神圣。路边粉红色的茅草顶小屋曾经有美丽的玫瑰篱笆,现在也被剥夺了家的气息。这些人只把它们当栖身的地方。
但这也许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很快,笔直公路的延伸部分开放了,没有篱笆了。我来这里的第一年,路中间竖起了篱笆,并一直保持下来,但是我记得更早时期的景象。我通过观察杰克的花园获得季节感,给从他花园能看到的河流与河岸庄园添加故事。但是有其他的看待方式。杰克如此关心一段无意义的篱笆——经过花园然后突然终止。杰克一定看到了其他事物。
也许住在杰克的农舍的那家人的孩子有不同看法。他们在索尔兹伯里上中学,下午搭公共汽车返回,在公路上下车,他们的母亲开车接他们回家。下午散步时,我常常需要在铺过的小路上给这车让路。她从来不感激,觉得那是一条公共道路,她的车有权开过。对我而言,她的性格只表现在车的颜色和形状中,车在山丘上高速行驶,上上下下,去接孩子们,或是载他们回家。
我怀疑那些住在农场小屋的孩子下了校车后不会像那样被接走。虽然他们在山谷待的时间不长,但这里的景象将永存心底!多么开阔的景象,多么空旷的回忆,沿着宽阔的车道下行,经过丘陵布满燧石的坡。
在山脚下铺过的小路上,穿过青贮饲料窖,有一条少有人走的狭窄小径,路上草木茂盛,几乎看不清路,经过一个坑会走到一栋废弃的农场小房子跟前。房子经历风吹雨打,不起眼,也许是上世纪的作品。孩子们不用去上学和坐校车的某个周六下午,我看见住在杰克的农舍里的孩子们在小径上玩。他们像是史前时期的孩子,看上去非常孤独。但是他们待在青贮饲料窖剩下的轮胎中间(某些轮胎成了他们的玩具,被当作充气筏),在泛白的河岸和野草堆中间,在浅绿明黄相间的花丛中,在建造房屋剩下的混凝土砖石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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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谊有奇怪的一面。我想起了照看庄园的菲利普斯夫妇,他们四十多岁,不苟言笑,过着自给自足、与世隔绝的生活,满足于庄园的工作,私下里会找镇上某处的朋友一起消磨闲暇。但是后来他们在当地发展了一些友谊,有段时间我觉得这种友谊威胁了我在庄园的生活。
穿过我小屋前的草坪,对着壁球场的“农舍”墙——不是农舍,也不是壁球场——对着燧石、红色碎砖和碎石块混砌的墙,长着三棵老梨树。它们曾被精心修剪,甚至现在主枝都还固定在墙上,营造出一种刻板的效果,树看上去像枝状大烛台。四季以不同的风格装点这些枝干,我小屋外的景色总是丰富多彩的。这些树结了果子。总是给人惊喜,总是很突然。但是我觉得那些果子不是用来吃的,部分原因是果子属于庄园:它们是这幅风景画的一部分。
在庄园的鼎盛时期,有十六个园丁打理土地、花园和有围墙的菜园。这是我听说的。十六个!如今,除非开育苗场,否则怎么能雇十六个园丁,还付得起工钱?当时周围的小村落和村庄一定很不一样,这些小屋里住着多少事农的人啊!
我住的小屋曾是花园办公室。如今,不在庄园做事的我住在这里。这里只有一名园丁,他自有一套系统。他用气垫割草机修剪草坪,初春把草坪剪得很短,夏日里再修剪两三次。初春,他也在车道和小屋草坪边的石子路上喷洒除草剂,那些地方不会遍布杂草。八月末,每年一次,他会清除老果园里的深草和蔓生的草,以及春天未经照料的树的空洞中长的野草。树木兀自长大,适时开花,结果,落果,招引黄蜂。秋天,他把大堆大堆的树叶聚集起来。但是他一年中主要的工作是照料菜园和花园,花园在我小屋后的路边,由一堵高墙作隔。这一套系统行之有效。花园有野生的部分,湿草甸是沼泽,其他都受园丁的照料,他下的功夫不多却有规律和方法,看得出管理有道。
园丁名叫皮通。我一直都喊他皮通先生。
有一年,正是皮通谈起农场房子墙上的梨树,才使我对“进来”这个词的特定用法有了认识。梨子熟了。鸟雀在啄食。我对皮通提起这件事,想着他要做的事那么多,也许没有注意到。但是他说他看到了,他总惦记着梨子,想着某天去把它们摘“进来”。把梨子摘“进来”——我喜欢这个“进来”。我琢磨了好久,重复念着。虽然此后再也没听到皮通这么用这个词,但我从此把这个词和他联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