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2 / 2)

抵达之谜 V·S·奈保尔 18707 字 11个月前
🎁美女直播

他小时候,应该是四五十年前,也许在战争即将爆发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安静的路,辽阔的天空;没有现在这样不时开来的轰鸣的飞机,西眺几英里,也见不着客机喷出的白色尾巴。这些飞机尾流像粉笔印,遇到一定的大气环境,它们会聚在一起形成厚厚的云层,从地平线的一头延伸到另一头,显现出地球表面的曲率。

邻居又朝小径旁两座破败的红砖小屋点点头。它们是路上仅有的建筑。

他说:“我一直觉得住在那里不错。以前牧羊人总住在那里,那时候这周围有更多的羊。”

我离开庄园的小屋后,就会搬进这两间农舍,而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它们。但是我不记得打照面时有邻居陪同。当时我对它们不太在意,倒对邻居更有兴趣,还觉得他想住农舍的愿望也是任性的表现,又一个暗示着他藏而不露的温柔的表现。

很久之后,在搬家住到这条小径旁之后,我才想起这一趟,这一出,记起了这段插曲。

一个周六下午,有辆车沿着小径开下来,经过我的农舍,接着费力地(路很窄,跟车几乎同宽)倒着开进了我屋的入口,停在那里。开车的是一个年轻人,同车还有一位老太太。

老太太下车沿着小径往下走,又走上来。她透过篱笆往里张望。年轻人解释说,他的祖母在故地重游,她来找孩提时代和她牧羊的祖父住过的小屋。她记得有一条小径,狭窄的尽头通上一条步道,然后是一座跨河小桥。她以前就经常在早晨走这条路去河对岸的农场取牛奶。年轻人说,这条路没错,但他祖母不认得她祖父的屋子了。

我异常尴尬,为改造了这屋子而尴尬,这导致老太太陷入困惑。入口和车道改了,新房子的前半部分老人也许能辨认出来,因为是那两间农舍的后部改建的,但它的后半部分是拆掉她祖父的房子后扩建的;庭院花园取代了老人记忆中的果园菜园。(但她的记忆中应该还有长年累月留下来的不可燃烧的家庭垃圾,部分堆在那里传给了我;我接手的时候已然灌木丛生的花园在这些年里也应该经过了几度改造。)

面对这位老人,我为我的所作所为感到窘迫。想到自己是一名入侵者,一个来自另一个半球的入侵者,想到自己摧毁或破坏了老太太的过去而倍觉窘迫,正如我在别处的过去已处处被摧毁,我成长的岛,甚至这里,我找到第二次生命的山谷,庄园的那座小屋,一个曾让我激动、欢迎我、唤醒我的地方,它们都在不断变化,到我离开的那一刻仍在变。

直到这位老太太(带着她七十年前的记忆)出现在我的新家,我才想起新邻居当时载了我一程的事。他谈到的人与一些小景,他指给我看的小径旁的两座农舍。那时候这两座农舍还多少有点像它们在老太太童年时期的样子。但她故地重游时,发现自己永远地失去了它们。

<h2>

*</h2>

救护车不是为菲利普斯太太、为房东而来,却是为菲利普斯先生而来。那日他在庄园猝然倒地,在救护车赶到之前便去世了。

大家突然意识到,甚至连我都知道了,庄园是多么依赖菲利普斯先生,依赖他的精力、他的力量、他的保护。他是个保护者,这是天性也是后天训练所成。他在受他吸引的人身上唤起了弱者被保护的需要。他无法与人保持一种平等的关系,他也无从理解这样的关系。对于不需要他的人,他只表现出暴躁的一面,这是他与这类人保持距离的方式。

我初到小屋时怀着异乡人的情绪,把菲利普斯先生归入我印象中的一类英国人,觉得他是乡村庄园仆从的典范。其实那时候他也才来不久,还在适应工作以及庄园半孤立的状态,不太了解房东。

他日渐融入工作角色,视它为自己的一部分。经过这些年,他对我的房东产生了尊敬之情,为房东的温柔、脆弱、骄傲、固执,为令房东疏离这个世界的脾性,让菲利普斯先生这样的人不耐烦的脾性。他对房东的艺术修养尤为崇敬。虽然菲利普斯先生和布雷一样,在政治上欣然接受大众报纸&ldquo;强有力&rdquo;的草率评论,但他不大会嘲笑房东的艺术创作。布雷也是如此,他有一天笨拙地递给我房东一九二○年出版的插图版诗歌体小说,仿佛是递上理解房东性格的钥匙。就这两个强硬实际的男人来说,这一点令人费解,他们应该都厌恶&ldquo;现代&rdquo;艺术:他们都视艺术家或者带有艺术气质的人为异类。这一观念也许可以追溯到那个将艺术或者知识都归于宗教,都是为了表达神圣、敬奉神明的时代。视艺术家为企图重新创造世界的人,正如视科学家为疯子,是源于人们对邪恶的炼金术士的刻板印象。

菲利普斯先生对房东艺术气质的尊敬也令我受益。这种尊敬感染了我。这是我在山谷的第二次生命体验到的一点安全感,一次意外让这成为可能。如今,这种安全消失了。

菲利普斯太太决定对房东隐瞒菲利普斯先生去世的事实,正如当年艾伦的死一样。她怕房东知道了会慌,会失控,到时候她应对不了。于是,虽然她因神经质而深居简出了一段时间,但现在她站出来调控全局了。她黑影重重的眼睛下布着纤细的青色血管,太阳穴以及稀疏的头发下也是青筋突出。她承受着压力和痛苦。

她打电话给我,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她一遍遍告诉我菲利普斯先生是她第二任丈夫。尽管她对他的回忆丝毫没有不敬,她也不想让人觉得她的爱由此减弱,但她对菲利普斯先生的悲痛重复着对第一任丈夫的悲痛,就像一种延续。她的丧夫之痛,被故人留在身后未完成的事务以及向房东隐瞒死讯的费心所消解。

她仍旧重复着。但是她在讲述她自己和她的悲戚的延续,仿佛悲伤自有生命。她或许也在说,或许是自言自语,她打算留在庄园,试着延续和菲利普斯先生一起做的事。

我对这件事和菲利普斯太太的电话经过几番思考后,才意识到菲利普斯太太的生活突然出现了不确定性。当初我第一次听到菲利普斯夫妇对未来毫无打算并且没有积蓄时大为吃惊。后来我开始佩服他们的冒险精神,他们随时准备离开这里,在另外的地方安家。当然,他们是因为从未怀疑有新的工作等着他们,才这样大胆。可以说,这种期待本身就是一种安全感。

我觉得他们甚至没有考虑过退休的事。他们深知自己做的是一份老式的工作,但视其为一种隐居,也许他们觉得自己会这样过到老。如今,活跃的伴侣离世了,倘若菲利普斯太太离开庄园,我真是为她的未来担心。

我无疑是过虑了。我不认识菲利普斯夫妇的朋友,不知道他们如何生活或者如何谈笑风生。尤其我不了解他们的工作与工作圈,以及作为劳工,他们如何调整以维护自己的尊严。我仍记得她为自己在庄园的安全地位,如何等着皮通被赶走;皮通被解雇后多么失魂落魄,甚至因对雇主无言的恐惧而拒绝找工作。

但老菲利普斯先生的悲伤有别于菲利普斯太太的悲伤。他经历了父母亲、姐妹和妻子的死亡。他表兄弟一九一一年的死亡&mdash;&mdash;他不止一次跟我讲过&mdash;&mdash;让他准备好了面对所有人的死亡。现在,在他年过七旬快要入土时,他儿子竟猝死了,这令他惊骇,令他悲痛之极。菲利普斯太太说,他崩溃了。皮通离开庄园后他如此快乐,如今却无法继续住下去。他不再来菜园工作,也不再穿着他素色的西装、外套和裤子,拄着拐杖散步。

仿佛他也死了。仿佛我们看到第一批乌鸦在庄园山毛榉树间叫嚷扑腾时,他所提及的死亡就是这一死亡,他儿子的死亡。

<h2>

*</h2>

美丽的常春藤要依附着树木生长。树最终倒下了,但是它们提供了多年的赏心悦目,况且还有其他树可以观赏,有其他树来陪伴房东度过余生。人也是如此。他们生活在你身边,时间到了便离开,自有其他人会出现。但菲利普斯先生却是例外。他对房东来说太重要。房东在菲利普斯先生温柔而尊敬的照顾下终于摆脱了病患的折磨。这位强壮的保护人的死讯瞒不过两星期。

房东终于发现真相时气急败坏,气的是人明明死了,大家却误导他觉得他还活着。他发泄了一场。他摔玻璃杯、砸烟灰缸,把餐盘推倒在床上,总而言之是弄得一团乱。他太过悲伤。他只能表达气愤,并且把气都撒在菲利普斯太太身上。

她觉得这不公平。她打电话跟我说,她这么做是为他着想。她觉得房东的做法很自私:他发火时没有考虑她对丈夫的死的感受。她还觉得房东孩子气。她说:&ldquo;他这么做也不能让斯坦回来。&rdquo;

早先她对庄园和它的主人充满敬意。对房东的艺术创作,她就当是他特权的另一种表现,对此有相应的尊敬。她把房东的小礼物捎给我,诗歌或散文,绘画,小篮子,檀香木折扇,印度熏香等,她都是一脸敬畏的样子。有时候,她甚至把散文诗或者散文用打字机打出来(也许没有被要求这么做),这是她分外的工作。她对打出来的不一定总是理解,这更增加了神秘和美感。

她对房东艺术创作的敬佩影响了菲利普斯先生。但当菲利普斯先生逐日培养敬佩之情时,菲利普斯太太却慢慢不以为意了。她看待一切都越发实事求是。在庄园获得安全感之后,她失去了原本的崇敬。有了安全感,她开始自我审视,专注于她的神经紧张,越来越依赖丈夫的保护(和她的雇主一样)。

如今她丈夫离世了,她失去了安全感。长久以来一直做得很顺手的工作也突然变得困难;庄园充斥着紧张的气氛。面对房东时,她也直接采取了护士的态度,但她又没有相应的能力。这男人就是孩子气,她说,他完全是为了让人注意他。她本该知道如何应对,现在却束手无策。这份工作开始让她疲惫。

园子里的菜地废弃了,但之前菲利普斯先生叫来做零活的人仍出现在庄园。菲利普斯先生在的时候,这些人干活很利索,像是为了引人注意。但是现在没人管着,这些人的态度也变了。他们大声交谈着从我小屋窗口走过。

有天下午我从河边散步回家,看见两个人出现在荒芜的花园中。他们手中拿着钩刀,站在之前砍倒的那堆白杨树边。其中一个个头比艾伦还小(艾伦一直对自己的身高耿耿于怀)。他有一张狡猾危险的面孔,眼里有怒意,像是因为被我发现而生气。另一个人稍稍高一些,深色头发,眼圈发黑。

不及我开口问,个子稍高的便说:&ldquo;我们来运走这堆烂木头。玛格丽特知道,她允许了。&rdquo;玛格丽特是菲利普斯太太的名字。

我的策略是不干预在庄园见到的人,不扮演监工的角色。但是那把钩刀和小个子游移不定的蓝眼睛让我担心。

我对个子稍高的说:&ldquo;你叫什么?&rdquo;

他直起身,双手几乎贴在体侧。他说:&ldquo;汤姆先生,两个M。德国人。&rdquo;

&ldquo;德国人?&rdquo;

&ldquo;我是个德国人。汤姆先生。&rdquo;

他是一贯这样介绍自己的吗?德国人的身份(他有英国中部地区的口音)对他而言那么重要,所以他迫不及待地说了,抑或他是在开玩笑?

他说:&ldquo;我父亲是战俘,在牛津附近的一个农场工作。后来他留下来,娶了马车夫的女儿。我父亲五年前去世了。去年圣诞节我母亲在伯明翰去世了。我之前一直住在那里。但我丢了工作,妻子也离开了我。所以我才会在这里。&rdquo;他手握钩刀比画着用镰刀割草的姿势。&ldquo;我喜欢园艺。我只想从事这一行。是跟我母亲学的。&rdquo;

我看着小个子,心想他会说什么。他仔细打量着我,脸颊抖动着,不打算和我说话。在他瘦弱的前臂上,我看见了绿红蓝黑四色文身。这种用现代工具绘制的文身是当地时下的新潮。这是布雷告诉我的。至少在文身方面,小个子可与比他稍高的同伴比肩。

个子稍高的说:&ldquo;我最近不顺。&rdquo;

我没再打扰他们。围了一圈的墙外如今一片荒芜,那里停着一辆厢式小货车,车尾对着入口,离我的住所不远。他们真就为了烂木头而来?我觉得其他东西,比方说雕塑、瓮、石罐甚至温室门等等,都有危险。那两个人是捡破烂的,不是职业小偷。

我于是打电话给菲利普斯太太,她好像没反应过来。但是她听说过那个德国人的名字。&ldquo;他替斯坦工作过。他是德国人。&rdquo;

没过几天,厢式货车又来了。德国人下了车,同行的还有一个身材高而肥硕、没有剃胡子的人,他一头红发,弯下腰能到德国人的肩头。这个胖子穿着喇叭牛仔裤,手上捏着一个卷起来的空尼龙袋,袋子几乎和他的头发一个颜色。胖子没有看我,对我视若无睹。他的眼睛小而走神,肥厚的下唇红湿。

德国人说:&ldquo;他是我兄弟,没地方去了。上周他在一个老太太家得到一份包住宿的工作。律师安排的。但是他们想让他当仆人。这个老太太喜欢清早五点摇铃要茶喝。他近来不顺。&rdquo;

皮通在的时候,花园和草地的入侵者不过是当地的乡绅,在周六下午找一块地方打猎,他们都是些熟面孔,无须太在意。现在皮通不在了,他的时代和秩序似乎已遥不可及,和花园当年的壮观一样遥远。现在菲利普斯父子也不在了。来这座残败的花园工作的人成了掠夺者、毁坏者。

在庄园繁盛时期,勤勉的木匠、石匠和砖工都施展自己最好的技艺。他们有审美有技术,并且希望以此获得认可。现在,这样的匠人因感到管理者缺失,仿佛受相反的本能驱使,他们加速衰败,他们掠夺,把一切弄成垃圾堆。因此我们可以理解,在英国这个地区,一座古罗马庄园历史悠久、极其寻常的建筑的秘密和基本技艺,何以在两三个世纪内失传。究其原因,并非劳作人员减少,而是庄园主放任不管。

菲利普斯太太不清楚周围的土地上发生了什么。她不会看人的面相。她现在凡事都要自己拿主意,又总是大失所望。关于人的性格和面相,多数人都积累了一定的主观判断方法。这很容易,只消把某种性格和某种面相相关联,得出最简单的结论,比如贪婪和肥脸。但她没有这种知识储备。

这是她无法胜任现在这份工作的部分表现,也是她不愉快的原因所在。当她试图寻求帮助时,这个问题会再次出现。她刊登广告为庄园找帮工,却一次次惊讶地发现她找来的都是和她相像的人:漂泊、没有能力的女人,没有判断力的女人;她们寻找工作的同时也是在寻找情感的庇护。孤独的女人带着她们珍贵的物品(只对她们本人有意义),但没有男人或家庭,因种种原因被排挤出社会生活圈。

某天午饭时分,我出门去公交车站,她们中的第一个幻影一般出现在我眼前。她在紫杉树下,一身耀眼的绿色,她的头转向我这个方向,一脸浓妆,眼影是绿色的。她年纪不小了,脸上的色彩跟图卢兹-洛特列克①的画一样,显得像是来自另一个时代。是苦艾那样的绿,让人不禁想起其他画家笔下凄凉地喝苦艾酒的人,想起酒馆。也许南部海岸的一家酒馆或宾馆是这位女士的背景,是她上一个避难所,她以前的生活。

她一定花了很长时间摆弄脸上明艳的色彩,在这个夏日的午饭时间,她仍这样打扮自己!现在,在她的休息日,她要去哪里见谁?这不堪入目的耀眼,要取悦什么人的迫不及待,在男人面前本能的谄媚&mdash;&mdash;她的一切因年龄而变得讽刺,站在乡下,置身这紫杉、山毛榉中间,在这乡间路上,更是如此。

菲利普斯太太在这个女人身上看中了什么?她怎么就觉得她能够帮忙照料这座房子和房东?

很快就有抱怨了。菲利普斯太太很快开始抱怨&ldquo;员工&rdquo;,她又一次和房东站在了同一边&mdash;&mdash;差不多就是菲利普斯先生的做法&mdash;&mdash;对抗着这残酷且不可理解的世界。

&ldquo;他摇铃要一杯雪莉酒。她走进他的房间,一手一瓶酒,一手一个酒杯,看上去她自己已经喝了不少。一手酒瓶,一手酒杯&mdash;&mdash;请问这是干吗!他不喜欢这样。&lsquo;玛格丽特,注意点礼节,&rsquo;他这么对我说,&lsquo;注意点礼节,我就这点要求。喝酒不光是喝酒,还要看场合。&rsquo;我觉得他要求有礼节是理所应当的。我告诉过她,送什么东西进去都得拿个托盘。我告诉过她。&rdquo;

可怜的绿衣女人!很快她又犯了别的错。我相信菲利普斯太太说的,她没用托盘送酒进去,她年纪大,学不会了。结果试用期没满她就走了。我没看见她离开。她在乡间短暂的放逐之中,我同她只有一面之缘,就是那次在通往公路和公交车站的柏油路上,她一身绿衣站在紫杉和山毛榉深绿色的树荫下。

之后又有一两个人我也见过。多数没见到。我仅仅听说过她们,从菲利普斯太太那里听到添油加醋的故事。有个人一来就制造了恐慌:一辆大型搬家车开来,庭院里满是她的&ldquo;东西&rdquo;。没有一个待得长久。一个不想做事;一个目中无人;一个爱挪房间里的家具。也许她们中有干得不错的,但一样得走,因为菲利普斯太太可不想培养一个人来威胁她的地位。

&ldquo;帮手&rdquo;或者&ldquo;员工&rdquo;这桩事的局面过大,共享厨房和住所有了压力。于是决定外来的人与之前的人分开住。庄园里一两个封闭的房间被打开。一个装潢师出现了。

随着为新员工准备的住所开始装修,我觉得我在小屋的时光也告一段落了。来的不会总是单身女子,也许她们有家庭和朋友,他们能出入庄园。一系列意外让我在暴露的环境里受到保护,而现在这种保护要结束了。在山毛榉树上聒噪和筑巢的乌鸦,或许也预示了这一天的到来。

装潢师是个矮胖的人,面色红润,或者是在白色工装的映衬下显得红润。他乍看上去像一个代理人或者变革工具,实则不是。他和皮通走后老菲利普斯先生开始在庄园工作和走动的状况没什么差别。

我开始了解他的日常作息,他如何安排孤独的体力活动。他有固定的休息时间,早晨和下午各十五分钟,中午一个小时。他放下刮刀、滚筒、刷子和油漆罐,坐进他的车里,在方向盘上举着报纸的赛马版块看;早晨和午休时间喝保温杯里的奶茶,午休时吃三明治。他不急于打开三明治的包装,而是先看十五分钟报纸了解赛马信息,然后才打开整齐的防油包装纸,慢慢地吃,稳稳地吃,不慌不忙,但也没有享受的意思。

他最初把车停在我屋后门口的路上。我挥手向他比画,他一声不吭地把车往庭院那边靠,藏在躲开庄园和我视线的地方。

他的车就像他的城堡。下了车,他就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工作;上了车,他就到家了。他看上去淡定自足。在他工装裤(套在一件非常厚的手织蓝毛衣外)上面的口袋里,有个打开的空烟盒。这是他的烟灰缸。他把烟灰弹到盒子里的动作娴熟。这明显是个老习惯,是装潢师应有的整洁。这整洁的态度,粉刷时的全神贯注,有时脸靠近拿油漆刷的手,他一连干上大约一个半小时的安静,他的孤独,这些给他平添了一种让人不安的气质,使人能透过他的工作和外貌,把他看得更清楚。后来我开始和他说话,发现他的声音很特别:温和、徐缓、冷漠,像孩童。

他把自己的烟盒烟灰缸很当一回事。我说我欣赏这主意,对此他没有避而不谈或者调侃。他非常认真地谈论起它,告诉我何时有这个想法、何时付诸行动。他说大家总会提及它。

我们不时聊聊天&mdash;&mdash;他喜欢聊天&mdash;&mdash;他的孤独像是强加在他身上的,他并不介意把它搁在一旁。我发现他看重自己的一切,他对自己有一种敬畏。此外,他好像隔着一定距离看待自己,看他的习惯与日常工作。他对自己所见感到敬畏:他不了解看到的东西。

甚至坐在车里休息时他都感到困惑,他也在这时候吃药。他吃下药就研究赛马,因为他的梦想是成为一个全职赌徒,严肃的赌徒。不像拿养老金的人那样投注冷门的马,而是一直在热门马上下注:这是靠赌博赚钱的唯一方法。他依赖药物,一天四次吃两种药,没有了药他什么也做不成,哪里也去不了。药丸让他得以维持。他是很久以前通过菲利普斯先生发现了这两种药的。他和菲利普斯太太之间的联系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不过他说他不太了解玛格丽特。

在服药之前,他经常没来由地当众哭泣。他也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他生活无忧,比他认识的多数人都富有。他有过一座房子、一辆车,也有妻室。工友起初不知道他在哭,以为他是对油漆过敏。但是有一天,眼泪让他不能自已,他被迫进了医院。

他发现自己在一个病房中,病床上没有床单,只有床垫和毯子。床之间间隔很小。护士是男性。即使泪眼蒙,他也感觉到事情蹊跷。这个男护士,斯坦,也就是菲利普斯先生,给了他一些药,接着他睡着了。他从未睡得这般香;醒来后感觉好极了,因此对斯坦感激不尽。就这样,他对药物产生了依赖。

斯坦对他的帮助不止这些。&ldquo;他对我很好。有一天他对我说,&lsquo;瞧,要是你不振作起来,我就把你登记成残疾人。你也许会觉得这样能得到更多社会福利保障,但是我告诉你,你什么也得不到。没有额外的福利金。不信去问救济站的人。&rsquo;他是对的。我会什么都得不到。所以我振作起来。真为斯坦伤心。我曾想,要是真能在赛马上大赚一笔,我会当面把钱全给斯坦。全给他。就是那样。&rdquo;他做了一个提东西的姿势,像动画片里的形象:赢来的,钱都是放在袋子里的硬币。&ldquo;我想我会说,&lsquo;斯坦,这是我做过的最了不起的事。我要你收下它,因为你一直对我这么好。&rsquo;&rdquo;

他的眼里开始充满泪水,但仍在出神。他的脸上不动声色,声音也还是童稚的。

&ldquo;我现在失去了一切。房子、家具、妻子。但是当我离开我妻子的时候,也是哭泣离开我的时候。当我离开她,我也将一切烦恼丢在了身后。周三我发现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我打了她。周五他们就赶我出门。&rdquo;

这是他几天来给我讲的,这个细节被留到了最后。甚至在这个细节上都省去了很多。比如,周三事发前还应该有很多事。但这是他看待这件事的方式,是这件事对他的影响。

他坐在车里,把烟灰弹进工装裤的香烟盒中,开始抽噎,像轻微的抽搐。

他说:&ldquo;这不是因为她,是为斯坦。&rdquo;

<u>①</u>图卢兹-洛特列克(1864-1901),法国后印象派画家、近代海报设计与石版画艺术先驱。

<h2>

*</h2>

夏末秋初,天气凉爽。装潢师说这是粉刷外墙的好时候:油漆的浓稠度更合适,浸了漆的刷子更好刷。这是他除去对自己的了解之外的一大知识。但适合粉刷的空气也充满了夏末的灰尘和各种发散物。

一个下午,我出门散步。走到杰克的花园的旧址,路边的山毛榉树下堆放着农场的废弃物:旧金属、木材和铁丝网,路另一边是白垩土质的深深的垃圾焚烧坑(一个多月前遭遇大火的白桦树已经长高了)。我开始喘不过气来。

我走过破旧的农场,继续沿着车道前行,尽力用嘴大口呼吸,缓解窒息感。

右边是广阔平坦的斜坡,以前看到黑白花纹的牛群映衬在天空下,我总不禁想起我孩童时在特立尼达岛看到的炼乳的商标。还想起有一年炼乳经销商组织学生进行填色比赛。用来涂色的画是放大的商标,画想要多少就能得到多少,真是开心啊!尽管孩子们并没有见过商标上画的那种牛和平展的草坡(肯定没有蛇),但他们想象中的景色更美丽!

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尤其当坡顶有牛群映在天幕中,我走在路上,脑海中有个角落里,一种微弱遥远的渴望&mdash;&mdash;远得像幻影,像童年时看过的电影那样模糊&mdash;&mdash;得到了满足,我感觉自己已经置身于炼乳商标图的景致中。

左边长着高深草丛的宽阔车道那头便是一片如今围着铁丝网的牧草地。牧草地尽头是高大的松树林。松树粗壮茂密,有一种幽深感,直到有一天树林后的田野被一把火烧掉。一排深色树桩在烈火中咆哮,声音似我曾听到过的林中瀑布。它让我意识到,万物皆为一物,所有的骚动,无论是火、水还是空气,都是一样的。正如巨石阵后炮兵场的爆炸声仿佛暗示空气可以穿透,正如军用飞机在空中杀伤力越来越大,听起来像巨大的火车在悬空的铁轨上盘旋。一九五○年,当我听到从伯爵府花园尽头高高的砖墙后传来火车的轰响,从清晨延续到深夜,我以为我抓住了自己背井离乡前来寻找的大都市生活的前景。

在斜坡和松林之间,我胸口的压抑感一下子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走到围场和松林尽头,在坡与坡之间的凹地中堆积着巨大的干草卷,多年来从未使用,却没有拖走。如今干草卷发黑,有的地方泛着青苔绿,它们挨挨挤挤,不容易腐烂,让人很难联想到巨大的瑞士卷蛋糕;又因为太黑而不像印刷用的纸卷。这堆黑色的干草现在成了垃圾,但仍是风景的一部分,就像它后面长而浅的山谷,视野开阔,从未开垦,布满白垩和燧石,看似更高处的荒芜山谷,遍布脏兮兮的积雪。再往后,沿着车道,坡地向云雀山和坟堆延伸,坟头长着粗壮的野草和被风摧残的矮树。

这段路犹如一段音乐铭刻在我心中。我没有一路走到山丘顶。没有必要登顶。我知道在现在这种光线中,从那里能看见什么。我转身,路上所有的景色再次展现在眼前。

当晚在小屋中,我的窒息症状又出现了。我感到支气管在收缩。我等着症状缓解,却等来全身紧缩、变僵。短短几个小时,我病倒了,还犯一种奇怪的头晕。在这眩晕状态中&mdash;&mdash;看一切都清清楚楚。透过救护车深色的玻璃,我意外地、饶有兴致地注意到山谷壮丽的景色&mdash;&mdash;我被送进了镇上的医院。

几年来我总会看到这栋楼,知道它是医院,虽然经常经过它沥青铺的前院,却从未对它有过什么想法,只知道它是一栋楼。我留意到楼里保存下来的十八世纪的砖块(因为我能判断出红砖的年龄,在一九五○年我发现小房子普遍都用红砖材)。我留意到优雅的乔治亚时代的字体&mdash;&mdash;标明了医院的非官方性质以及建成年份为一七六七年&mdash;&mdash;刻在楼正面靠近顶部的一条石板上。

医院位于通往火车站的路上,要越过一座桥,桥下是白垩质山谷几条河流的交汇处,水总是清澈的,漂浮其上的垃圾特别显眼,河水像玻璃镇纸或照片,有分离普通或是众所周知的物体的能力,烘托出细节。

十年前,我的病赋予了我特殊的才能,让我对庄园花园的春天有了更深切的认识。那次患病是精神疲惫和旅途劳顿所致,延续了几周,像我童年时遭受的热带&ldquo;发热&rdquo;,一种和雨季相关的发热,而我总觉得热退得太快,希望再一次发热。我喜欢童年的热病,因为它让我湿热的体内放松,以一种美好的方式扭曲触感和听觉,让世界忽远忽近,和时间捉迷藏,让我在不同的时间醒来,面对同一件事。带着如此的戏剧性和新奇(以及特殊的食物和肉汤),发热总是让我感受到家和受保护的温暖。

在类似这种病症的状态中(我因此第一次在英国感受到保护和放松),我看到了窗下的牡丹(在我半清醒的迷离之中,饱满的红色花骨朵攀上来,迎着风敲打玻璃窗)。我在荨麻丛中看见一枝鸢尾,看见了芬芳多刺的苔藓玫瑰,还有幽暗的小溪上通向风景怡人的河岸的一座座桥。

我这次是真的生病,不是单纯的体力不支,而是一种仿佛穿过身体到达内脏和生命核心的疲倦,这疲倦让我不得不衡量一下我能起身和出门多久,可以走多远而不致体力透支再次病倒。出院一段时间后,我开始带病在潮湿残败的庄园花园中短距离散步。我来英国后,数年来意识不到冬天的存在,从不觉得需要穿戴外套、手套甚至套头衫,现在我竟觉得体内冰冷,肺部寒凉。

牧草和杂草湿而深,根部有各种腐烂物而呈现出黑色。秋天曾有独特的迷人之处,层林尽染,野蘑菇争相模仿着枯叶的色彩和形状。去年的白杨落叶像是蕾丝或热带扇形珊瑚,叶脉间的柔软物质腐烂,叶脉却还保持着曲线和弹性。我慢慢叫得出树木灌木的名字了,能在一大团植物中分门别类,并且很快不仅仅局限于植物名,我对它们的欣赏也随之增加了。这像是生活在某种语言环境中学习该语言。现在,随着杂草生长、沼泽植物发芽,随着玫瑰花圃消失,站在花园中像是置身于一片杂乱的灌木丛。那些大到无法锯断或移走的白杨树树桩,最后消失在灌木丛中。

花园里的秋色是一派棕与黑。我学会把枯叶和茎梗的棕色看成其本身的颜色;我收集了草叶和芦苇,愉悦地看着它们从绿色渐渐变成饼干似的棕色。甚至枯萎在瓶中的花都能带给我快乐,枯黄色的花仍是整朵的,我都舍不得扔掉。秋冬的早晨,我也出门看覆着白霜的棕黄色的树叶和叶梗。现在,料理花园的人大都被辞退了,所有草木都在夏天恣意生长;我只感到寒意,只看见高深的草、潮湿、黑色和棕色。我在破败的花园短时间散步,每次走远一点,走过白杨树,走过高大的常青树,接着走进白色大框架的温室,它经过这些年月依旧坚固完好。一路上深浅不一的棕色再次唤醒我对特立尼达岛的记忆:不是真实的颜色,是死去植被的色彩,其中没有美,只是垃圾。

某天,在这片棕色中,我走过温室,来到我早先去河边散步会经过的地方,我曾在那儿发现了一扇门(我第一次进去时它还能开关)和几座架在小溪上的桥,幽暗的溪水上漂浮着密密麻麻的落叶。现在,在这片黑色和棕色之中,我看见了一道新的木栅栏,漆成金红色,像那个德国人带来的胡子拉碴的胖兄弟,他的头发就是金红色的,他手里的尼龙袋也一样,那袋子是用来装那些烂木头或者别的他想掠夺的东西的。

我没听谁说起过这道栅栏,也不知道这块地是否已易主。周围的土地荒芜一片,即使我有力气,也难越过第一条小溪。但是我能看见新栅栏同那条从花园通到河岸的老步道及桥交叉了。这是因为勘测员只在地图上画出一条线,并没有考虑到土地实际的使用情况。

我曾训练自己接受变化之观念,避免悲痛,尽量不去留意腐朽。当时有必要这样做,因为我刚刚意识到我第二次生命的环境的好处,它就变了。苔藓玫瑰被砍倒;开放的车道被铁丝网栅栏隔断;田野被圈起来。杰克的花园逐渐凋零,最终被混凝土覆盖。皮通离开后,我小屋外草坪尽头的大门关闭,枯树枝堵在门口。铁丝网&mdash;&mdash;让人心寒的东西&mdash;&mdash;困住了果园里的儿童屋。

我曾怀揣变化的观念生活,我把它视为亘古不变的常规,我看到世界在流动,人的生命是一系列偶尔交织在一起的轮回。但是如今,哲学于我已派不上用场。土地不再只是土地本身,它吸呼着我们的呼吸,也受我们的心情和回忆感染。我生命中这个轮回的终结,庄园生命中这个轮回的终结,与疾病导致的衰老感混在一起,令我悲伤。

我喜欢这个邻居。我对他没有任何敌意&mdash;&mdash;他无意中为我指出了我该搬去的地方。他对自己想获得的东西充满敬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山谷和土地也是属于他的。他母亲幼年时曾住在河边一栋农舍中(如今部分损毁),那里不缺乏敬畏。我一直清楚,我无从保护一片风景,在第一个春天过后,它便只存在于我心底,有着一种特殊的纯粹。从那第一个春天起我就知道,这一刻总会到来。但是现在,它的到来让我震惊。这里的一切都曾是我快乐欣喜的源泉,它们欢迎我治愈我,现在却仿佛面临死亡,成了痛苦之源。

<h2>

*</h2>

每个来应聘&ldquo;帮手&rdquo;的女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将她神圣的物品带来庄园,在装修一新的房间住上一阵,接着离开。不过,好像终于出现了合适的人选,菲利普斯太太也安心地重拾私人生活。

她之前和菲利普斯先生共享的生活有不少公共娱乐&mdash;&mdash;酒馆、俱乐部、宾馆酒吧、带舞池和乐队的乡镇餐厅。和房子、住所、工作或职业相比,这些娱乐更让菲利普斯夫妇的生活安定、有节奏。现在这种节奏又凌驾于她的悲哀之上。初春,在之前夫妇俩的度假时间,她和老朋友出去过了两周。

她不在的这段时间,她的帮手走出庄园的阴影,开始露面,并且无拘无束地巡视了整个庄园。一个约莫五十岁的瘦弱女人,对庄园的孤独和气势十分满意,一如多年前那个把衬衫下摆打结露出腹部的女人或女孩。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穿得讲究:一条昂贵的花呢裙。应该花了不少钱。我觉得在这一点上她像皮通:虽然只是个仆人,但绝不输于此地的标准,甚至多少还要和它比上一比。对我而言,她使这个地方改变了太多!这么多年来,我觉得自己又处在了他人的监视之下。

菲利普斯太太回来后,这个奇怪的女人退了下去,变得胆怯、紧张,仿佛不愿让我看清她和菲利普斯太太的关系。

假期后菲利普斯太太变得判若两人。她的额头光滑了;眼圈和皱纹不那么深了,声音也变得轻快,在电话里听来尤其明显。度假回来两周后,她打电话说有一份礼物要送给我,语调很是活泼。

她穿着运动型夹棉夹克,双手轻轻捏着一根手杖,将手杖水平托着。当她单手持手杖时,姿势一看就知她不习惯用手杖,不知道如何握或使用它。

她说:&ldquo;我周日去见了斯坦的父亲。他要你收下他的手杖。&rdquo;

是那根带叉的拐杖,他在庄园散步时用大拇指拄着杖子走。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手杖。我也喜欢用手杖,我父亲早年曾做手杖玩,用的是某种丛林树。我从父亲那里继承了一种对手杖的感情,早年在旅行时总是试图带回一根手杖。

带叉手杖是我和老菲利普斯先生聊的第一样东西。他知道他在庄园里拄着它走的时候引起了我的注意。现在送给了我。我把它当作一件新事物、一份礼物来审视,结果发现它比我记忆里的要短。我印象中它有老人的肩膀那么高,事实上它就是武术棍的长度,立起来也就是及腰。手杖的分叉部分及其下一英寸左右的树皮是剥掉的,这个时髦的装饰下还有另一个时髦的东西:一个铜色的金属环。我之前没有注意到它;而且菲利普斯太太拿来的手杖闪着新漆的光亮,我觉得老人可能买了一根新的送给我。但是手杖底部约一英寸厚的橡胶垫圈前后磨损了不少。这确是老人用过的手杖;他把它打理得漂漂亮亮再当成礼物送人。

我对菲利普斯太太说:&ldquo;我会一辈子留着它的。&rdquo;

若是几年前,我会觉得这样的话轻易说不出口。但现在我只觉得这个承诺我不会实实在在地去履行,正如对丘陵与河流的记忆,对白垩与苔藓玫瑰的记忆,将会随老人的死去而消散,即使我能把这根手杖传给一个细心的人,但有关它的联想终究延续不下去。没有那些联想,这手杖不过是一件物品。正如被常春藤缠绕的樱桃树的金黑色树干,我给它打磨上漆,它已成为我在庄园后期生活的纪念品,但它终归会失去这样一种意义。

菲利普斯太太说:&ldquo;这古怪的老头。&rdquo;

这话很奇怪,她和老人很疏远。这疏远表现在她脸上:新近光滑的皮肤、眼睛里的明澈、毫无倦意。并且她的语调里是一种正在苏醒的讽刺和对生活的热爱。

她说:&ldquo;我想该先告诉你,免得你从别人那里听到。你知道山谷里闲话传得快。我收到了解雇通知。&rdquo;

于是,手杖这一礼物又多了一种联想。菲利普斯太太把它送过来&mdash;&mdash;她在电话里活泼的声音,她对老菲利普斯先生的疏远,虽然老先生最近还拄着手杖在庄园散步&mdash;&mdash;这礼物仿佛是她即将告别庄园生活的标志。她看上去很轻松的样子。当我开始了解菲利普斯夫妇,不再把他们当作典范仆人之后,我钦佩他们的冒险精神,以及一无所有、随时准备离开的超然。然而现在,菲利普斯太太的消息为她带来的礼物增添了一丝孤寂的美感。

她说:&ldquo;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自从斯坦离世之后,日子就不怎么好过。斯坦能应对。我一个人不行。他很难对付。&rdquo;这是指房东。&ldquo;而且也好不起来。这是难处。不是你努力就能改善的。&rdquo;

她开始走向门口。她停下来,透过厨房门的高玻璃窗望着折断的白杨,它们又焕发出生机了。

她又说起话来,语气有些亲密,带着一丝询问,也有寻找安慰的意思,仿佛我是她的亲人。她说:&ldquo;度假期间我遇到了一个人。有天他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朋友中总有那么多喜欢当媒人的。你不会相信的。反正,我想该先告诉你,免得你听到一些有的没的。斯坦和我达成一致,无论谁先走,留下来的那个应该再婚。&rdquo;

这真是怪了。她之前在我面前从来没这么放得开,之前她总是紧张兮兮的。这种紧张首先源于她对庄园的陌生,源于她不了解我,其次源于她的疾病,再者源于她的孤独。也许,又如我现在想到的,是源于她和菲利普斯先生的同居生活,他是个能量巨大的人。而我也觉得和她变得亲近了,这仿佛是在回应她有别于从前的性格。

<h2>

*</h2>

正如菲利普斯太太所言,这消息很快在山谷里传开了。布雷听说后,第一反应是想到房东,庄园的主人。他说,似乎也是在说自己:&ldquo;衰老是件残酷的事。我想他们会一卖了之,最后什么都不会剩下。&rdquo;

我说:&ldquo;他陪了它一辈子。没多少人这么做。这是一种幸福。&rdquo;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ldquo;年轻的时候你能反抗,一旦老了,他们想对你怎么样就怎么样。&rdquo;

他细长的眼睛闭上,一滴泪水从他中年人松弛的面颊上淌下。话虽这么说,这座宅子的尊严对他总是极为重要。他的内心总是被它的动静牵动着。这座宅子的尊严给他的独立以价值,是他借以衡量自己尊严的标准。他记忆中隐藏最深的,也会随他的死亡而消逝的,是他的奴性。

眯眼看着路,泪水流下脸颊。布雷说:&ldquo;她走了。她病得厉害,必须回疗养院。&rdquo;

这是他第一次提到午夜在索尔兹伯里火车站遇到的那个女人,那个穿着肥大花呢外套待在空荡荡的火车站的女人,那个在明灯映照下的孤独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