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碰过让你眼睛为之一亮的美女向你搭讪吗?
她穿着膝上二十五公分的迷你裙,以及胸口敞开的针织棉上衣,藉由新型胸罩形成的乳沟,深得足以让深海探测艇潜进去。挂在乳沟暗影上方闪闪发亮的,是一个镶有罗里·洛金[9]钻石的歌德式十字架。
你赶紧将视线从美女的胸口移开,看着自己常穿的那双破旧运动鞋前缘。那是一双带有黑色柏油污渍的马来西亚制仿冒品,是在某家超市拍卖时花了一九八〇圆买的。再看看维纳斯,她的脚上穿着濡湿般闪亮的丝袜,上面有菱形的网眼,不知该算是哪种花样。那双黑色的珐琅细高跟鞋,鞋跟有三吋之多;这样的话,她的视线就和并不矮的你差不多高了。
那个女的将一张彩色卡片塞进你的手里,说道:
“有一些很棒的画作,想要给你这么一表人才的人鉴赏一下。”
上一次和女生说话,是你去丰岛区公所的窗口补缴逾期的社会保险费的时候,而那也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虽然你能够与常去用餐的定食店老板娘轻松聊天,但她已经六十多岁了,当然不能算数。
总觉得这个女的身上有一种好闻的香味。她不光是把卡片塞进你手里,曲线玲珑的身体也向你靠近。女人的身体好软,还带有温度,与人偶完全不同。画廊就在附近,只是看一看又不花钱,而且现在有空,也没有预订要做的事,那就去吧。你跟在维纳斯身后,糊里胡涂地踏出了步伐。
池袋东口的绿色大道两旁,夏日的榉树直挺挺地往天空伸展,深绿色的叶子在都心的空中游泳,让你不禁觉得“好运也找上门了”。维纳斯不就是幸运女神吗?没记错吧?
重新审视拿在手里的这张卡片,南国的海面上,两只海豚在雨后的彩虹下跳跃。大摇大摆谈着恋爱的水栖哺乳类,多彩多姿、欢欣轻快的主题,角落以银色文字写着“乔纳森·戴维斯画展”。上面有“INVITATION”这个字,应该是什么邀请函之类的吧。虽然是个没听过的画家,但搞不好很有名。虽然根本不认识他,还是向这个女的表示,那是自己偏爱的艺术家。
好了,接下来会怎么发展呢?熟悉世事的你,应该已经很清楚了吧。诈欺师维纳斯一口吞掉了这个“没有女友的年数=目前岁数”的单纯男子,然后就像珍珠贝壳一样,紧闭着不打开了。男子会沉入不见天日的深海中,花上五年拚命偿还贷款。
最近我总觉得很不可思议,曾几何时,这个世界已经这么明确地画分为“冤大头”与“诈欺师”两个阵营了?街角的拦路推销员,夜里的牛郎与酒店小姐,不断声称“可以有计划地运用资金”的高利贷业者(催债时倒还挺绅士的),还有只在选举时才会拚命的政客们。
曾几何时,我们都变成这些家伙的冤大头了?
因此,请不要苛责刚才那个土气的孩子。毕竟,我们所有男性都像他一样。说起来,这个让人受不了的世界,根本不可能存在真正的维纳斯。这二十几年来我始终过着孤高的生活,就证明了这一点。
不过,我们心里的某个角落总是期待着女神。
男人啊,真是一种极其愚蠢的生物。
夏天的池袋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搞不好你比我还清楚。自埼玉或北东京聚集而来、自以为时髦的土气孩子们,像金花虫一样到处飞舞,直到黎明。你应该在《潜入、警视厅二十四小时!摄影机看到了!》之类的节目中,曾经看过那些接受辅导的跷家少年少女吧。
夏天早上,我的第一件工作就是打扫那些小鬼留下的垃圾。其中最为恶劣的,就属吃到一半的碗面(免洗筷还插在里头)以及像是人行道磁砖印花的口香糖残留痕迹。在晴朗的夏天早晨,可以看到这么多诸如此类的垃圾,心情真是好到爆,对吧?
当我那天第一次看到他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双没听过牌子的仿冒运动鞋。我一眼就认出来,那家伙和我以及其它许多人,都是属于这个M型社会底层的成员。
从我后脑勺向下传来的声音,充满着苦恼。
“你是真岛诚先生吗?”
由下往上看,依序是半坏的运动鞋,并非经过昂贵加工而是自然穿破的牛仔裤,品味烂到不行的黄色T恤。
“是我没错。你的脚可以让一让吗?地上还有一些口香糖残渣。”
在西一番街水果行前面的人行道上,那家伙慌张地向后退一步,我使劲拿着从东急Hands [10]0买来的德国制金属刮刀把口香糖刮掉,然后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你要找我谈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有事要找你谈?”
我把刮刀插进便利商店的塑料袋里。这家伙似乎很难搞。
“如果不是陷入什么让人伤脑筋的麻烦之中,没有人会来找我。”
这个男的大约二十五、六岁吧,发型难以形容,像是把少爷头再剪短一点,使得那张灰暗的脸庞更显灰暗。要不要打赌,这家伙应该没有固定交往的女友。
“我的并不是麻烦。”
暗淡的声音和长相很搭。真是浪费了晨间的池袋那种爽朗感。
“嗯,到底是什么?如果要玩脑筋急转弯,去找更闲的人玩吧。”
他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上面想必写着能够解开世界秘密的暗码吧?什么达文西还是米开朗基罗的,就是那样的阴谋。
“不是麻烦,而是想要知道女朋友的想法!”
他突然大声喊道。路过的上班族与学生都被吓了一跳,往我们这边看。哪有人突然在这种地方把重要告白讲出来的啦!他满脸通红,身体颤抖,以一种像是从肚子挤出来的声音重复一次:
“我想确定她真正的想法。真岛先生,拜托你。”
这是怎么回事?我既不是婚姻介绍所,也不是在杂志之类的地方不断乱给评论的恋爱达人。我真的只是一个晚熟的、在池袋顾店的人而已。
“我知道了啦,拜托不要在我们店门口喊些奇怪的话。”
此时,我感觉到老妈的视线从店里传来。那是一种有如雷射侦测器般的危险压力,而我就像一只被来复枪瞄准的小鹿。
“阿诚,他这样不是很纯情吗?你就先听听看他要讲什么。”
报告,是!主人!在我们家,老妈的命令就是一切。我对那个土气小子说:
“只是听听而已。对于恋爱之类的问题,我真的很不擅长,你可别抱太高期待。”
一个土气小子来找我做笨拙的恋爱咨询。令人烦腻的事件,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把店交给老妈之后,我们朝着夏天的池袋西口公园走去。要在户外听人说话,早上的树荫底下是最棒的地点——温度还不是那么高,风中仍然残留着晨间的凉意。由于圆形广场的钢管椅都坐满了,我们在舞台前的楼梯坐下。远方传来喷水池的水柱散落的声音。
“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叫做今泉清彦,在埼玉县的工厂担任季节工。”
然后他讲了一个我听过的精密仪器制造商名称。
“叫我阿诚就行了。”
我问了一个白目的问题:
“你是在那里打工吗?”
“我是约聘员工,每半年重新签约一次,一直无法升成正式员工。我认为自己的组装技术在工厂排得进前十名,但是要升正式员工很难。”
这么灵活的雇用与生产调度方式,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不过,清彦所担心的,并不是这种不稳定的雇用形态。
“你的女朋友是谁?”
他沉默地从腰包里拿出一张卡片,我从他手里接过来,上面画了很漂亮的大海、彩虹与海豚,散发着一种直达人心的力量。是一张安全无害的画,感觉可以挂在某家位于高原上的赡养中心房间里。
“这东西怎么了?”
清彦变得吞吞吐吐。他听了一下喷水池传来的沁凉声音。
“我的女朋友是把这幅画卖给我的业务小姐。”
乔纳森·戴维斯画展,画廊“Eureka”[11]。两者我都完全没听过。
“这家店在哪里啊?”
“绿色大道……东口五叉路再过去一点……那个女生总是站在那里发这张卡片……然后,我就……”
经常有青春奔放、穿着紧身迷你裙套装的女生在那一带守株待兔。我之前也路过好几次,但是没有拿过她们什么明信卡。我是在这里出生的,身体的本能从小就告诉我,免费拿别人的东西是最危险的。
“然后,你跟那女人买了画?”
清彦的眼神往下看,点点头。将难受的部分赶快讲完,对对方比较好。因此,我进一步追问:
“你花了多少钱买画?这张乔纳森什么鬼的画。”
他难以启齿地说:
“五十万圆。”
这种说不上好或不好的画,竟然要价五十万圆。我大感惊讶,看着清彦。他的头依然低着,举起右手,伸出三根手指。我不懂这个手势代表什么。
“什么意思啊?”
清彦以一种似乎也很受不了自己的口吻说:
“一张五十万日圆,买了三张。”
“什么啊,那么多?”
这个季节工,是个为了艺术而奉献自己的赞助者。
别人的钱倒是看过,但我自己还不曾有过一百五十万圆这么多钱。我不由得佩服起他来。
“工厂的薪水有这么高吗?”
清彦默默摇了摇头。
“并不高。由于有的月份有工作,有的月份没工作,换算成年收入的话,差不多是三百万圆上下。”
这样的话,就和我差不多嘛。和全日本的低收入者一样。不过,或许那是多年的积蓄吧。
“你是拿现金买的吗?”
“不,三张都是贷款买的。”
这是怎么回事?一定是我太笨了,才会难以理解。
“你就这么喜欢乔纳森什么鬼的,喜欢到要花掉半年收入的地步?”
他又摇了摇头。
“不是年收入的一半。”
“什么意思?”
“贷款要付利息,由于借期很长,三张的钱加起来,一共必须在五年内偿还近五百万圆。”
“那是两年的收入啊。真的假的?!”
我用了平常不太会用的字眼:超~贵的。
“可是,买画的事就算了,我比较担心的是她。”
竟然担心一个形同诈欺、以卖画骗钱的恶质方式维生的业务小姐?这个冤大头,脑子还清楚吧?这次,清彦从腰包里拿出一张四个角呈圆弧形、薄薄的粉红色名片。“Eureka池袋店客户专员中宫惠理依”,看起来像是艺名。
“三张画都是跟这个叫做惠理依的女生买的吗?”
清彦用力地点头。所以他是明知故犯了。
“至少在第三次,你就应该发现这种画不值那么多钱了吧?”
“嗯,隐隐约约……”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这个冤大头是自己送上门、掉进陷阱里的。
“那你来找我商量,不是一点意义也没有吗?”
清彦马上抬起头,露出土气小子的坚定眼神。
“可是,惠理依小姐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我并不觉得她是出于恶意才把那些画卖给我的。”
公园里的榉树迎风飘曳,树叶彼此交头接耳。
“你可真是好心啊,所以就买了三张类似的画?”
我说不出“你是滥好人”这句话。清彦点头说道:
“所以,我想要确认惠理依真正的想法。我听说阿诚先生对于诈欺,或是近乎违法的买卖非常了解。”
最近的社会,欺骗别人、诓取财物的家伙,以极其猛烈的速度在增加,受骗的大多是没有常识与经验的家伙。学校里教学生要爱国固然很好,但最好也教教学生如何因应诈欺师,对于现实生活不是比较有帮助吗?清彦以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偷瞄着我。
“干嘛啦!有什么事想说,你就说啊!”
“还有……希望你能够在三天内执行。”
“为什么?”
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抬头往上看。建筑物之间的蓝色天空,高得不得了。在那片天空另一侧的广阔世界,此刻仍是繁星点点。愚蠢的人们啊。
“那个……我买最后一张画是在五天前,只剩下三天的鉴赏期。”
我记得鉴赏期是八天,在这段期间内都可以解约。实在是受不了他。
“那你就快点解约啊。自己去问她不就好了?而且,这甚至称不上是什么事件,不是吗?”
清彦的头又垂下去了。
“我没办法和她交谈啊。而且只要一去店里找她,我大概又会买一幅画吧。”
这个男的真令人焦躁。
“对了,阿诚先生,你可以来看看我买的画吗?我家用走的就到了。”
回去顾店也挺无聊的。目前看起来也没有比较像是麻烦的麻烦,而且又是夏日上午的好天气。
“好啊。”
虽然还没看就知道画的内容了,不过,看一看不够好的画作到底是哪里不够好,也算是一种经验吧。搞不好,实际上是很棒的画也说不定呢。不过,我对艺术的鉴赏眼光,比起我看新鲜西瓜的眼光差得多了。
我一站起来,清彦的手机就响了。来电铃声是詹姆仕·布朗特[12]2的〈You’re Beautiful〉。那是一首御宅族的歌,一直反复称赞在地铁看到的女人“好美、好美”。
“喂,我是今泉。”
他的表情马上变了。手机的扩音器传来甜美的女声,我正要说话时,清彦伸手阻止我。
“嗯,没问题。”
那女的喋喋不休地说着,还发出笑声。清彦脸红了,低下头来。
“好,我下次再去找妳。”
似乎开始进行业务推销了,我耳朵里传来乔纳森什么鬼的那个单字。过了一会儿,清彦挂掉电话,对我投以朦胧的视线。
“你满足了吗?”
他笑了,露出难为情的表情。
“她果然会打电话来。”
“什么意思?”
“我想一定是店里要她这么做的。在鉴赏期的八天内,她每天都会传简讯或打电话来。”
原来如此,我总算也懂了。这是一种假装和你很好、不让你解约的销售手法吧。我拍了拍屁股说:
“第九天之后,她还会打来吗?”
“目前为止还没发生。”
说完,他转过身,走出池袋西口公园。
穷人的腿力果然不可小觑。他所谓“就在附近”的公寓,即使快步行走也需要将近二十分钟的时间,地点是丰岛区与新宿区之间的高田。他住在附有外部阶梯的两层楼公寓,位于刚刚重新漆好的阶梯下方、带有潮湿感的房间。门一开,清彦说:
“里面很窄,请进。我泡麦茶给你喝。”
房里晒着T恤与内衣裤。这栋公寓的年纪,大概和住在这里的人差不多老了。阳光照不到的墙上,装饰着三幅加了美丽外框的画。可以这样直接钉在这栋公寓的墙壁上吗?
“请用茶。”
我接过麦茶,迟疑了一下。这家伙的厨房干净吗?不过,我的T恤已经因为汗水而黏在背上了,只好心一横喝了它,是一杯香气四溢的茶。
“很好喝呢,这个茶。”
“因为宝特瓶装的比较贵,我都自己买来泡。”
他把待洗衣物丢到房间的角落,然后我们两人交叉双手,开始鉴赏现代绘画。乔纳森什么鬼的那个家伙,画作的主题似乎都差不多。大海、海豚、彩虹,偶尔也有比基尼女郎。
“这看起来不太像亲笔画的。”
“这个叫石版画。以前是用石版来画,现在听说几乎都用铝版了。惠理依小姐是这么说的。”
“这样呀。”
与独居男子的昏暗房间完全不搭调的画作。我完全不了解这三幅画有没有价值,唯一能说的是,就算送我,我也不要。因为,我既没有地方挂它们,也承受不起。
“最后买的画是哪一幅?”
清彦指着海豚与比基尼女郎在浪打来时嬉闹的那幅画,海水的湛蓝色相当深邃,女子的身材也很棒。只有这幅画还能够拿去退。我偷瞄了一眼这个看起来懦弱的男子侧脸,对他而言,业务小姐或许是很重要的人。但是如果她那么不象话,要剥下她披着的羊皮让他清醒,也是办得到的。这次的工作很简单。
“我知道了。那我试试看。”
“真的吗?我没有什么钱,可能没办法付太多。”
“没关系,我本来就以不收钱为原则。毕竟,如果进行得不顺利,要退钱也很讨厌。”
我走回玄关。在画前站太久,我差点就要开口嘲讽几句。那是清彦花了两年收入买来的作品,虽然觉得他很蠢,我毕竟还是说不出口。
“这件事没有太多时间可以处理,我等一下就先去Eureka看看。”
“谢谢你。”
他的感谢相当心不在焉。关上门时,我最后又看了他一眼。他在第三幅画前站定,呆呆地看着比基尼女郎。那个女的有那么迷人吗?我悄悄地反手关上公寓那扇薄薄的门。
我直接前往东口五叉路,但是因为不想再走将近三十分钟的路,所以从目白站搭乘JR回到下一站池袋。我这个人的移动距离一向比较短。
从池袋站通往阳光60的绿色大道,是一条单向四线道、种了行道树的路,两旁的高大榉树不断向远方延伸,给人一种“都心绿色山谷”的感觉。这种氛围,或许正适合开画廊。
她们在五叉路的路口前方设下陷阱守株待兔。穿着黑色紧身迷你裙的女子们,以自己为饵广发卡片。我在大道的另一侧稍微观察了一下她们的动静。
这些迷你裙女子,直接放过中年以上的男人与十几岁的小鬼。大概是因为想要欺骗成年男子很困难,十几岁的小鬼又无法轻易借到钱吧。她们会上前搭讪的男生,似乎都是固定的类型。
不怎么帅的年轻男生;穿着搭配有点不协调,看起来很像御宅族、身上没有女生气味的男生。看起来爱玩的人(由于是在池袋站附近,这样的小鬼很多)也被彻底排除。
感觉已经摸清敌人的状况了。我低头装出阴郁的表情,越过班马线。这是由我这个没人要的男生所设定出来的演技,但是如果崇仔知道了,或许会笑我吧,说我只要演自己就很像了。
土气的公园男,阿诚。
最先跟我搭讪的,是一个眼角略有鱼尾纹的亮眼美女。以A片来说的话,可能会被摆在“熟女”的架上。那个女的瞇着眼打量我,张开红色的嘴唇,堆出大大的笑容,然后向我递出那张卡。
“我们有很出色的画作唷。要不要过去稍微看一下呢?”
真让我失望。我果然还是被归为冤大头那一边是吗?她的身体贴近我,两张脸的距离只有区区五十公分。她身上的香水味,浓到足以让嗅觉灵敏的猎犬晕过去。
“不好意思,是朋友介绍的,有没有一个叫做中宫惠理依的小姐?”
她虽然维持着笑容,但是手中的卡片很快地收回去。
“惠理依,有客人指名找你。”
在人行道那一侧边缘站着的女子,转头看向这里。她的身材高挑,腿很漂亮,曲线玲珑;长相虽然不算非常美,轮廓却很深,像是清彦第三幅画里的那个比基尼女郎。惠理依带着有点困惑的笑容向我走来。唔,这种买卖很少会有客人互相介绍,会有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
“这位客人,您的大名是?”
我报上本名,没什么好隐暪的。
“我是听朋友今泉清彦说的,可以观赏乔纳森什么的画对吧。”
惠理依似乎进入拉生意模式了。她的笑容固定在最大的角度。
“您看了乔纳森·戴维斯的石版画吗?很美对吧!”
我装出害臊的样子,别开视线。
“实在是蛮棒的呀,海豚啦比基尼啦。”
我完全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称赞的。惠理依拍着手开心地说:
“哇,您很有眼光喔。乔纳森的海豚象征着和平、爱与环境问题。果然,有眼光的人一看,即使不用解说,也可以马上看懂。”
好恶心的称赞法,却是她的业务话术。惠理依向我递出那张卡片,我一接过卡片,她就紧抓着我的手不放。
“现在我们画廊正在举办乔纳森·戴维斯的画展。正是个好机会,等一下要不要去参观呢?”
她尖挺的胸部磨蹭着向我靠过来。我开始担心,清彦要怎么对付这种身体攻击。我相当在意,会不会被谁看到我在这里。毕竟,这里是我土生土长的池袋,搞不好会有什么熟人经过也说不定。
“我知道了。走吧!”
女子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自己要求去画廊的客人,应该少之又少吧。我只是想要早一秒离开那里而已,如果被人目睹这个场面,我的粉丝(少数几位女性)会哭的。
店面开在绿色大道旁,地板与墙壁都以黑色压克力板包覆,里头摆设着无数打了灯光的石版画。惠理依和我就像男女朋友一样,挨着身体一幅一幅看过去。虽然我对于为什么会画这么多海豚感到纳闷,但是一成不变的海豚,似乎是他们永远的创作主题。
惠里依一面紧贴着我的身体,一面为我介绍画作。人类真是不可思议的动物,一旦别人拚命和你说什么,就会不由自主轻率地回答对方。我在一幅充满不安感的石版画前冒出一句:
“只有这幅画的天空是以暴风雨取代彩虹呢。”
惠里依的眼睛闪闪发亮。
“您真内行。这幅作品是向某超级大国的核子试爆表达抗议,而以昏暗的乌云做为警告。有品味的人果然马上就看出来了。您能够理解这幅画的真正讯息,我很开心呢。”
被美女这么一说,虽然明知是骗人的,却不会觉得不舒服。这种营销方式设计得真好。缓缓在以黑色隔间隔成的画廊中走一圈,足足花了三十分钟。原本以为沉闷的画展要结束了,业务小姐又说:
“有没有什么您特别喜爱的作品呢?”
怎么可能会有。我给了她一个软钉子:
“没有一幅让我一眼就爱上耶。”
惠里依仍然死缠着不放。
“那在所有的作品之中,你觉得哪一件最好呢?”
真是厉害。如果请她来帮忙卖西瓜或香瓜,客人被她这么一缠,我们水果行的生意一定会好一倍。我无奈地说:
“唔,暴风雨的那一幅。”
“真岛先生您这么年轻,品味却那么棒!”
带我浏览了一圈画廊后,她又把我带到一个房间。有三扇看起来同样廉价的合板门并排在一起,惠里依带我进入左边那间。隔着薄薄的门可以听见说话声,大概是其它房间里已经有人在洽谈了吧。
里头放了一张木纹桌与四张悬臂椅,墙上挂了比较小幅的乔纳森什么鬼的画作。这个男的究竟印了几千张石版画啊?她倒给我一杯凉凉的苿莉花茶,真贴心。
然后,我就被绑在那里了。
“真岛先生所选的画,在乔纳森·戴维斯的作品中,是特别有价值的一幅。画家本人也说这是他最有自信的一幅作品。”
我喝了一口苿莉花茶。实在不习惯这样逛画廊,现在全身疲累。
“您留意到那幅作品,真的很有审美眼光。”
对于我已经察觉到的事,她再向我确认了一次。惠里依把她的大胸部靠到桌上,左右扭动着身体说:
“谁的房间如果摆了那么美的一幅石版画,我也会好想去那里坐坐。女生都会这想哦。”
那幅画如果真的有这种威力,花多少钱我都买。我想起漫画杂志封底的广告,那种只要购买特殊的能量石,就会受女生欢迎,也会中彩券的假见证。
“这样呀?那幅画到底多少钱呢?”
惠里依的身体探向桌面,针织棉上衣的胸口处垂了下来,可以看到深深的乳沟。我的视线之所以会看向那里,拜托请把它当成是一种纯粹的本能。
“八十万圆。”
比清彦买的画还贵了三十万。
“那样太贵了,我买不起。”
“不过,只要把那幅石版画买回家,就可以每天观赏唷。你不觉得自己的心灵会变得很富足吗?”
虽然我完全没有那种感觉,还是配合着她说下去:
“或许是耶。因为它象征着和平、爱与环境问题嘛。”
她的胸部又挺得更靠近了。姑且不论有没有艺术的鉴赏眼光,她似乎很懂得运用自己的武器。此时她突然改变了话题。
“真岛先生是从小就开始喜欢画作吗?”
“不,倒不是这样。”
她一直问我的事,从幼儿园问到国小、国中、高中,平常不太会想起的记忆,在她这样一再打探之下,也出乎意料地苏醒过来了。
来到Eureka已经快超过一个半小时了,我和惠里依之间,也产生了一种感觉有点熟悉的奇妙关系,就像在绿色大道偶然遇见国中同学一样。而且,对方还变成了和以前截然不同的大美女。惠里依突然露出悲伤的神情。
“我一直很喜欢画画,很想去上美术大学,但是因为父亲生病,只好放弃升学。”
到刚才为止,她多半都是说一些表面话,似乎现在才是真心话。
“真的吗?”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想要判断对方是不是在说谎,看眼睛毕竟还是最准。不过,对于女人,我经常猜错就是了。
“嗯。我爸得了肝癌。那个时候我们家很惨,完全没有闲钱可以让我上美术大学,或是买一些油彩颜料。”
似乎是真的,她的眼眶稍微泛红。
“现在我一边做这份工作,一边帮弟弟筹学费。我弟很努力准备考试,成绩也很优秀,虽然不是在大都市里,但他还是考上了国立大学。”
怎么不讲乔纳森什么鬼的骗人故事了?气氛突然变得沉重起来,惠里依泪眼汪汪。
“不好意思,讲了完全无关的话。听了真岛先生小时候的回忆,也让我想起许多往事。”
她露出腼腆的微笑,向我晃着那对靠在桌上、大得像王子香瓜[13]的胸部。如果这一切都是演的,她可以拿最佳女主角奖了,也难怪对女生毫无免疫力的清彦会一次就答应了。
惠里依使出最后的杀手锏。
“可是,对于现在的工作我很满足。虽然我自己不能画,却可以把好作品介绍给对美的事物有相当了解的人。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人都无法理解艺术的价值。”
在这间狭窄的洽谈室里,我不禁感到佩服。这是几乎无懈可击的销售系统,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出现有触法之虞的行为。她只是让我看画、称赞我的品味、拚命把身体紧靠过来而已。惠里依又把身体往桌前挪近,看到胸罩与乳房间的空隙了。不过因为被蕾丝挡住了,无法看到胸部前端。
“无论如何都希望真岛先生能够买下这幅画。”
我注意着不将身体往桌子前倾。如果她以为我在偷窥她,可就遗憾了。惠里依从椅子上站起来,发出声音。
“我去找我们店长商量一下,请您在此等候,我马上回来。”
身材出众的业务小姐离开了房间。太好了。这样我就可以安心地喝凉凉的苿莉花茶了。不过,世界还真是宽广。在这个我以为了如指掌的池袋,原来每天都上演着这样的商业行为。
人类想要轻松赚钱的欲望真是无穷无尽,就像逃到新加坡去的某某基金[14]一样。
三分钟后,惠里依回来了。我正在观赏挂在单调墙面、大量生产的乔纳森画作,她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
“恭喜您,真岛先生。很少会有这种事,店长答应我用特别价格卖那幅画。”
她紧紧握住我放在桌上的手,上下晃动,让我想到小学生在跳土风舞。
“店长说,可以降到五十万。”
我心里嘟囔了一声“原来如此”。设计得真巧妙,原本的标价是假的。
“乔纳森·戴维斯虽然在日本还不怎么知名,但是在欧洲已经是一流画家。再过几年,这样的价格就买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