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塔克特的亚瑟·戈登·皮姆的叙述(第4/10 页)
这时,我的同伴向我演示说,箱子的一头可以随意拆开。说着他拉开板子,露出了箱子的内部,我一看乐了。从船舱的一个睡铺上搬来的床垫占据了整个地面,小小的空间里放满了尽可能多的物品,足以让人感到舒适,同时还给我留下了足够的空间起居睡觉,无论坐着还是平躺下。其中有几本书,水笔,墨水,纸,三条毯子,满满一大罐水,一罐航海饼干,三四根粗大的红肠,一块巨大的火腿,一只烤羊腿,五六瓶甜酒和烧酒。我立刻走进我那个小房间,那份心满意足的感觉,肯定不亚于任何君王走进新宫殿时的心情。这时,奥古斯特指点我如何关紧活动箱盖的办法,然后,他拿起提灯凑近甲板,指给我看贴在板壁上一根暗色的绳子。他告诉我,这条绳子从我藏身之处开始,绕过杂物间所有不可避免的弯弯拐拐,一直连到船舱甲板下的一只钉子上,就在通往他的卧舱的暗门下面。万一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情况,需要找出口的话,沿着这根绳子走,我就可以无需他的帮助,毫不费力地找到出口。说完他便留下提灯和我,还留下足够的蜡烛和火柴,告辞了,还答应只要没人注意,他会经常来看我。这是六月十七号的事情。
我在藏身处躲了三天三夜这是我努力估摸的数字没出去一次,除了两次在出入口对面两个柳条箱之间站了一会,伸展一下四肢。整个过程中我没见过奥古斯特,不过这并没让我感到不安,因为我知道,双桅帆船随时都可能启航,他肯定忙得很,很难找到时间下来看我。终于,我听见暗门开关的声音,很快就听到他压低了声音在喊我,问我好不好,还需要些什么。“什么都不需要,”我回答道,“我舒服得很呢。帆船什么时候启航?”“过不到半小时就要启航了,”他回答说,“我就是来告诉你的,怕你见不到我有点不安。我会有一段时间没法下来看你——也许还得三四天吧。船上一切正常。我上去关上暗门后,你就顺着绳子爬到钉着钉子的地方。我的手表就在那里——也许对你有点用处,因为你见不到亮光,没法计算时间。我想你说不出自己被埋在这里有多久了吧——才三天——今天是二十号。我本该把表带给你的,但是怕离开太久被人发现。”说完,他上去了。
他走后约莫一小时,我清楚地感到船在动了,想到航行终于开始,心里暗暗高兴。满意之中,我决定让心情好好放松一下,等着能让我从这箱子换到更为宽敞、尽管一点也不更舒服的船舱去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去拿表。我没熄灯,顺着那根绳子东转西转绕了无数次,爬了很长的一段距离,其中有几次,我发现自己反倒比先前的位置靠后了一两英尺。最后我爬到终点,拿到了我此行的目的物,安全地爬了回去。这时,我翻看了一下他很细心地为我放在那里的几本书,挑了一本刘易斯和克拉克到哥伦比亚河口探险的书。我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觉得有点困了,便小心翼翼地熄了灯,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我觉得脑子很奇怪地一团混乱,好大一会都没法回想起自己所处的各种境况。不过,我一点一点的全想起来了。我擦了根火柴想看看时间,可表停了,所以无法确定我到底睡了多长时间。我觉得四肢僵硬,不得不站到那两只柳条箱之间去伸展一下。突然间我觉得很想大吃一顿,便想到了那只烤羊腿,睡着前我吃过一点,觉得味道好极了。可一看,它竟然发霉腐烂了,这可让我大吃一惊!这一情况让我感到极度的不安,再联系到我刚才醒来时脑袋里一片混乱的情况,我觉得一定睡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这可能与舱底空气不流通有关,而这最终很可能产生很严重的后果。我头痛得厉害,觉得自己的每次呼吸都十分困难,简言之,我心头充满了各种沮丧感觉。但我还是不敢贸然推开暗门或做出其他举动,便上紧了表的发条,尽可能使自己安下心来。
其后整整二十四小时极度无聊的时间里,没有人来看我,我忍不住要骂奥古斯特竟如此不关心朋友。最让我感到担心的是,水罐里的水只剩大约半品脱了,而我则因为羊腿不能吃而饱餐了一顿红肠正口渴得要命。我忐忑不安,再也看不进书了。同时,阵阵睡意袭来,难以抵挡,可是一想到真要睡过去了就浑身发抖,生怕密闭后舱里的空气会造成什么危险的后果,如干柴起火什么的。与此同时,帆船的颠簸告诉我,现在我们已经在大海上走得很远了,听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低沉的嗡嗡声,我确信海上并没有起大风。我实在想不出奥古斯特为什么不来。船肯定已经走得很远,我也完全可以上去了。或许他碰上了什么意外——但我还是想不出任何可以使他让我那么长久地处于禁闭状态的理由,除非他突然死了或掉到海里去了。这念头一起,我再也耐不住了。完全有可能是我们撞上了迎头风,船仍然在南塔克特附近。但我不得不抛开这一想法,因为果真如此,帆船一定会转个不停,而从它一直微微左倾的情况看,我完全放心,它一直被稳定的右舷风推着前进。另外,如果我们真的还在岛的附近,为什么奥古斯特不来把情况告诉我?我这样反复思考着自己孤单无趣的困境,决定再等二十四小时,如果再没人来,我就摸到暗门去,贸然和我的朋友说几句话,至少也能在出口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从卧舱里弄点水来。想着想着,尽管我竭力抵抗着睡意,还是沉沉地睡了过去,或者说昏睡了过去。睡梦里全是可怕的景象。灾难和可怕的事情接二连三地降临到我身上。在发生的惨景中,有一次我被狰狞可怖的魔鬼用巨大的枕头闷死了。无数条大蛇把我紧紧缠住,眼睛里闪着可怕的光,死死盯住我看。接着,眼前出现一片了无际涯的沙漠,荒无人烟,令人畏惧。忽然,一眼望去,一棵棵巨大灰暗的树干站在那里,没有枝叶,望不到尽头。树根掩埋在一片无涯的沼泥之下,沼泽地的水漆黑而凝滞,像地狱之水那样令人生畏。这些怪异的树木似乎像人一样有生命,挥舞着骷髅般的臂膀,对着沉寂的水面呼喊怜悯,尖厉的声音充满痛苦和绝望。场景变化了;我赤身裸体孤独地站在灼热的撒哈拉大沙漠上,脚边蹲着一头凶猛的非洲狮。突然间,它睁开大眼盯着我看。它猛地一跃而起,张嘴露出了可怕的牙齿,从它血盆大口里发出苍天惊雷般的一声怒吼,我猛地倒在地上。突然的惊恐使我全身一阵僵硬,我发现自己终于慢慢地苏醒过来。原来,我的梦并非全是梦。现在,我至少已经恢复了知觉。真有一个巨大的魔鬼,它的爪子重重压在我胸口——热烘烘的气息吹在我耳朵里——昏暗中,一嘴惨白的利齿在我面前闪烁。
这时,哪怕手脚上悬着一千条命让它们动弹,嘴边挂着一万条命让它说出一个字,我也没法动弹或哼一声。那野兽——不管是什么——没动,没有立刻要伤害我的样子,而我则完全无助地躺在它下面,觉得自己正在死去,感到身心的力量正在迅速消失——一句话,我正在死去,因极度害怕而死去。我脑子昏昏沉沉的——我病入膏肓了——我眼睛看不清了——连我眼前盯看着我的那对闪烁的眼睛也暗淡下去了。我鼓起最后的力气,微弱地呼唤了一声上帝,便任凭死神的处理了。我发出的声音似乎激起了那动物一直藏而未露的愤怒,它猛地跳过来把全身压在我身上。可让我惊异的是,它发出长长的呜咽,热切地舔起我的脸和手来,一副洋溢着感情和快乐的样子!我完全惊呆了,不知所措——但是我忘不了我那条名叫老虎的纽芬兰狗的呜咽声,还有我十分熟悉的那种它特有的抚摩方式。就是它。我突然感到血液直涌到了太阳穴——获救和复活使我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晕眩。我赶紧从一直躺着的床垫上爬起来,一把抱住我忠实的追随者和朋友的脖子,一股热泪把胸中郁积了很久的压抑全冲光了。
像前一次一样,从床垫上起来后,我的知觉极为混乱。很长一段时间,我很难把思绪理出头绪来。但是,慢慢地,我恢复了思考能力,再次回想起自己所处境况的一些细节。老虎怎么来的,我实在不明白,左思右想了无数种可能,最后只好开心地满足于这样的说法,即它就是来和我分担这沉闷的孤独,用抚摩让我觉得舒坦的。大多数人都喜欢狗,但是对老虎,我的感情要强烈得多,而且没有任何生灵比它更配得到我这样的感情。七年来,它一直是我形影不离的伙伴,并且好多次表现出我们在动物身上所能看到的高尚品质。它还是小狗的时候,我把它从南塔克特的一个小坏蛋手里救了出来,当时那坏家伙正用绳子拴着它的脖子,把它往水里拖。大约三年之后,长大了的小狗回报了我,把我从一个当街强盗的棍棒下救了出来。
这时我拿过手表凑到耳边,表又停了。但是对此我倒一点不奇怪了,因为从我的特别情况来看,我一定和上次一样睡了很长的时间。当然,我也说不准到底有多长。我浑身发烫,口渴得难以忍受。我没了亮光,因为提灯里的那支小蜡烛早已燃尽,而火柴一时又不在手边,只好摸索着寻找那小小的水罐。可是,摸到水罐后,我发现是空的——毫无疑问,是老虎经不住诱惑把它喝空的,它还吃完了那段羊腿,啃得精光的骨头就丢在箱口边。那块变质的羊肉给吃了我倒不可惜,但一想到水,我的心就沉下去了。我身体十分虚弱——弱得我稍微一用力就浑身颤抖,像患了疟疾一样。更为雪上加霜的是,帆船正剧烈地一摇一撞,我那箱顶上放着的油桶随时都有掉下来挡住我进出的唯一通道的危险。同时,我还感到晕船晕得厉害。这些考虑使我下决心,趁着还有可能,无论如何要立刻爬到暗门处争取获救。决心既定,我再次摸索着寻找火柴和蜡烛。前者我摸索了一阵后找到了,可是没能够很快找到蜡烛我清楚地记得把它们放在哪里的,便暂时不再寻找,让老虎安静地躺下,自己立刻动身朝暗门处爬去。
在这样的行动中,我更加感觉自己体力虚弱。我得使出全身力气才能够向前爬动,而且手脚经常受不了身体的重量,瘫软下来,俯着倒在地上,总有几分钟时间觉得像是失去了感觉。不过我还是一点一点地向前挪着,每时每刻都担心自己会在杂物堆里狭窄弯曲的通道上昏过去,那我可就必死无疑了。最后,我鼓起全部力气往前一扑,额头重重撞在一个用薄铁皮捆起来的柳条箱角上。这一意外只让我懵了一小会,但我伤心地发现,由于帆船的剧烈晃动,柳条箱完全滚到了我的通道上,把路完全堵死了。箱子卡在周围的箱子和设备中,无论我怎么用力也无法把它推动哪怕一英寸。因此,无论体力如何虚弱,我必须要么完全放弃那根绳索,另觅出路,要么从挡路的柳条箱上翻过去,然后再沿着那根绳索走。前一个办法困难重重,危险很多,想想就让人胆战。照我目前这样虚弱的身心状况来看,如果我真那么做,肯定会迷路,在后船舱凄凉恶心的迷宫里悲惨地死去。因此我毫不犹豫地继续努力聚起所剩的体力和意志,尽全力从柳条箱上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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