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塔克特的亚瑟·戈登·皮姆的叙述(第6/10 页)
最后,我再次坐起来,埋头回想着身边发生的可怕事件。没有水,我最多还能撑二十四个小时——再长就不行了。在我被囚于此的第一阶段时间里,我尽情享用了奥古斯特好心留给我的甜酒,可它们只能让我发热,根本平息不了口渴。现在剩下的只有四品脱左右一种度数很高的桃子酒,一想到它,我就直反胃。香肠全吃完了,那块火腿只剩下一小块皮,那些饼干,除了从一块饼干上掉下的几块碎片外,全给老虎吃光了。让我雪上加霜的是,我的头痛在时刻地严重起来,随之而来的,是自第一次睡着后一直多少困扰着我的神志恍惚。过去几个小时里,虽说非常困难但我还能呼吸,可现在每呼吸一次,胸部都会感到一阵痛苦的痉挛。但还有一件性质完全不同的事让我感到不安,它令人心烦,让人感到恐怖,它才是使我从床垫上的昏睡中清醒过来的主要原因。那就是狗的举止。
我刚才往纸条上揉黄磷的时候,首次注意到它举止中出现的变化。我正揉着,它发出一声低吼,用鼻子凑过来在我手上擦着,但是当时我十分激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别忘了,之后不久我就倒在床垫上,死死睡了过去。很快地,我就听到耳朵近旁传来一阵奇特的嘶嘶声,发现是老虎发出的,它的神情显然十分激动,呼哧呼哧直喘气,眼珠在黑暗中闪着凶光。我冲它说了几句话,而它则答以低低的一声吼叫,然后就不做声了。我很快又昏睡过去,又被同样的嘶嘶声弄醒。这样的情况反复了三四次,最后,它的举止让我感到一阵害怕,使我完全醒了过来。这时候,它躺在箱口近旁,嘴里发出可怕的吼叫——尽管声音低沉,好像在抽筋似地直咬牙齿。我丝毫不怀疑,它已经发疯了,不是因为口渴就是因为舱里浑浊的空气,而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我杀了它,我可想都不会去想,可为了我自己的安全,似乎绝对有必要这么做。我能够明确地感到,它的目光带着杀气,正直直地盯着我,每时每刻,它都有可能向我扑上来。最后,我实在无法忍受这样可怕的情景,决心不顾一切都要从箱子旁走开,而如果它要来阻挡我,必要时只好把它处理掉了。要走出去,我得直接跨过它的身体,而它似乎早已预料到我的计划——两条前腿一撑我是根据它目光位置的变化推测的,露出了整排白白的牙齿那很容易看见。我摸到了剩下的火腿皮和装着酒的罐子,和奥古斯特留给我的一把很大的切肉刀一起带在身边,然后,我用斗篷把自己全身尽可能裹好,便试着朝箱子口走去。我刚一迈步,那狗就一声大吼朝我脖子扑过来,全身重量撞在我的右肩,我重重朝左边倒去,那愤怒的动物则整个地从我身上跃了过去。我跌跪在地上,头蒙在毯子里,这些毯子保护我逃过了狗的第二次愤怒的攻击,但我还是感觉到了狗的利齿正死命撕咬着围在我脖子上的羊毛毯,不过幸运的是,它没能咬透围了多层的毯子。这时,我被那狗压在身下,再多压一会,我就得完全被它压住不能动弹了。绝望使我产生力量,我壮胆一跃起身,用力把它推开,把床垫上的几条毯子全拉了起来,朝它抛过去,没等它从毯子里钻出来,我冲出箱门,并把门紧紧关上,使它没法再追上来。可是在这阵搏斗中,我不得不扔下那一小块火腿皮,现在的全部给养就只剩下那一小瓶酒了。一想到此,我觉得心里陡然升起一阵乖戾的情绪,就像被宠坏的孩子在类似情况下也可能发生的一样,把瓶子举到嘴边,把里面的酒喝了个精光,愤愤地把瓶子往地上一砸。
瓶子撞击地面的声音刚一消失,我就听到前舱方向有人在喊我的名字,那声音十分急切,但压得很低。这声音实在让我感到意外,它在我内心激起的情绪是如此激烈,使我怎么都无法做出回应。我完全失去了说话能力,但生怕朋友以为我死了,不来救我就回去了,我便站在箱门附近的柳条箱之间,浑身猛烈地抖动,喘着粗气想喊出声来。可是哪怕一个音节就能传达一千个词汇的意思,我还是怎么都说不出来。这时,我站身之处前面什么地方的杂物堆里传来一阵微微的移动声。这声音很快就弱了一点,越来越弱。难道要我忘记这时候的感觉吗?他要走开了——我的朋友,我的伙伴,我是那么地指望他——他要走了——他要把我丢下了——他走了!他要让我在这里悲惨地死去,在这最最可怕可憎的地牢里死去——一个字,一个小小的音节就能拯救我——可是我就是无法发出这一小小的音节!我肯定,我感觉到了比死本身更可怕千万倍的痛苦。我脑子里天旋地转,我昏昏沉沉地朝箱底倒去。
我往下倒的时候,那把切肉刀从我紧身马裤的腰带上掉了下来,啪地一声砸在地板上。我从来没听见过比这更美妙的天籁!我极其紧张焦虑地倾听着,希望这一声音能对奥古斯特产生作用——因为我知道,喊我名字的人不会是别人,一定是他。好一会儿毫无声响。最后,我听见有人以很低的声音,犹犹豫豫地喊了几次“亚瑟!”重新燃起的希望立刻释放了我说话的力量,我用尽全力高声喊道,“奥古斯特!哦,奥古斯特!”“嘘!看在上帝的分上,别作声!”他回答道,声音激动得微微颤抖;“我马上就过来了——等我从下舱里摸过来。”我听见他在杂物堆里爬了很久,觉得每一分钟都有一个时代那么长。终于,我感到他的手搭在了我肩膀上,同时,他把一瓶水放在我嘴唇边。只有突然被人从坟墓的血盆大口中解救出来的人,或经历过我在那凄惨的囚牢里经受的难以忍受的干渴的人,才能想象我在痛饮了最最奢侈的美味琼浆后产生的那种无以言表的狂喜。
见我多少平息了干渴,奥古斯特从衣袋里掏出三四个煮熟的马铃薯,我立刻贪婪地吞了下去。他还带来了一盏遮暗的提灯,那令人愉悦的光亮所带给我的安慰,与水和食物带给我的几乎完全一样。可是我急于弄明白他许久不来看我的原因,他便讲述起我困在下舱那几天里船上发生的事情。
<b>第四章</b>
正如我所料,帆船在奥古斯特把表留给我后约一小时便起航了。那是六月二十号。别忘了,此后我在下舱里呆了三天,在这段时间里,甲板上经常十分繁忙,需要跑来跑去的,特别是在主舱和卧舱之间,所以他没有机会来看我而不冒暗门被人发现的危险。他最后来看我时,我让他放心,告诉他我过得很好,所以之后的两天里他便没为我怎么操心——不过还是想伺机下来看我。可直等到第四天他才找到了机会。在这段时间里,他好几次打定主意要把这桩冒险事情告诉他父亲,好立刻让我上甲板去,但当时我们离南塔克特还不太远,而从巴纳德船长不经意间漏出的只言片语来看,也让人担心他一旦发现我在船上,很可能立刻掉头返航。另外,奥古斯特对我说,他反复考虑后觉得,反正我也不会有什么紧急需要,而且认为真有需要时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敲击暗门。因此,他思量之后,决定让我一直呆在下面,等他找到机会可以下来看我。我前面已经说过,他给我带了那块表之后,我一等就等了四天,也就是我藏进下舱的第七天。那一次他既没带水,也没带吃的,下来只是想引起我的注意,并让我从箱子去暗门下面——以便他能从卧舱里给我送补给。他走下舱来时,发现我睡着,因为听起来我正鼾声大作。我算来算去,这一定是刚从暗门处拿到手表回来后睡着的那次,结果那次一睡至少睡了整整三天三夜。后来,我根据自己的经验以及别人的确证,了解到狭窄密闭空间里陈年鱼油散发的恶臭具有很强的致眠作用。想到我藏身其中的下舱的情况,想到帆船长期用于捕鲸,更让我感到惊奇的,倒不是我竟然睡了上面所说的那么长一段时间,而是我竟然还能睡醒过来。
奥古斯特连暗门都没关就先低声喊了我——可是我没有回答。然后他关上暗门,提高了一点嗓门,最后喊得很响——可我依然在打鼾。这下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要穿过杂物堆走到我身边得花费一点时间,而他的缺席很可能被巴纳德船长注意到,因为他随时都有事让奥古斯特做,要他整理抄写与此次航行有关的文件。于是他决定先上去,等下次找到机会再来看我。使他更容易做出这样决定的是,我似乎睡得十分安稳,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的禁闭生活会对我产生何种不利影响。他刚一打定主意,立刻就注意到甲板上一阵忙乱,声音明显是从主舱传来的。他赶紧跳出暗门,关上它,推开卧舱门。可没等他抬腿迈出门槛,眼前闪过一把手枪,与此同时,他挨了铁棍重重一击,倒下了。
一只粗壮的手紧抓着他脖子,把他拖进主舱抛在地板上。他还能看明白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他父亲被五花大绑着,头朝下躺在升降梯台阶上,前额上有一处深深的伤口,鲜血不住地往外流。他一言不发,看起来快死了。站在他身边的是大副,他正用凶残而讥讽的眼神盯着船长,一边不慌不忙地在他的衣袋里搜寻着,并很快地掏出一只很大的钱包和一只航海表。七个水手包括一名黑人厨子在左舷的卧舱里翻寻武器,很快就拿着火枪和弹药出来了。船舱里除了奥古斯特和巴纳德船长外还有九个人,都是帆船上最最凶残的家伙。这些坏蛋把我朋友双手反绑着,一起上了甲板。他们径直来到从里面拴住了的前甲板舱口,两个叛匪举着斧子站在一边,还有两个站在舱口盖旁。大副高声喊道:“下面的人听见我的话了吗?给我一个一个都上来——快点——听好了——不许嘀咕!”好大一会都没有人出现——最后出来了个英国人,他是个新手,可怜地哭着,拼命求大副饶他一命,可得到的唯一回答就是他前额上挨了一板斧。可怜的家伙一声未吭就倒在了甲板上,黑人厨子用胳膊把他像夹小孩似地一夹,一扔扔进了海里。下面的人听见击打和倒地的声音,无论怎么威胁诱惑都不肯上甲板来,直到上面的人说要用烟把他们熏出来。接着下面的人就开始大冲锋,一时间,似乎掌握帆船的权力要被他们重新夺回去了。可叛匪最终还是成功地关上了舱盖,冲出来的只有六个人。这六人发现自己赤手空拳,寡不敌众,稍微抵抗了一下便束手就擒了。大副对他们一番花言巧语——毫无疑问,那是说给下面的人听的,要他们投降,因为他们很容易就能听清甲板上说的一切。结果证明,大副的狡诈一点不逊色于他的凶恶。在前甲板舱下的人立刻表示愿意服从,一个一个上到甲板,立刻被反绑起来,连同先出来的那六个,一起仰面朝天扔在甲板上——没卷进叛乱的全部水手都在了,一共二十七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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