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献给上岭村男人的一曲悲歌或一杯甜酒(2 / 2)

蝉声唱 佚名 4199 字 3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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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陌生的男人

在我十四岁的时候见到我

他在大庭广众下惊呼

「长得很像樊宝宗,你是不是樊宝宗的儿子?」

我愤怒地捡起了一块石头因为

他竟敢直呼我爸爸的名字

我心目中的父亲就像圣上

他的名字,儿子不能叫

我以为别人也不能叫

父亲是上岭小学的一名老师

他用粉笔写圣旨

也用红笔批奏折

他受人尊敬、拥戴只不过

他的领土就上岭小学那么点大

他在那里当王当到

双目几近失明不能再当

身患疾病的父亲所吃过的药

有一吨还多

把一个家压扁了

但是没有垮

因为有一个女人撑着

那是我的母亲

从1996年开始奇迹

像铁树开花

父亲不再是医院里的常客

现年八十一岁的父亲

乐呵呵地生活着

每天爬一次到两次七层楼

最关心天气预报

最担心的是我的肥胖

对我生病的母亲俯首帖耳

反过来悉心照顾她

他们的婚姻已经镀上了金子

让许多人难以望其项背

潘丽琨

我发现我身上的基因

母亲的要多一些

这个进入樊氏家族的女人

浑身是艺术的细胞

我确定这一点的时候

母亲已近八十岁了

她开始写小说、散文

使用我淘汰的IBM电脑

每天可以敲三千字

至今已发表中篇小说一部

短篇若干

因为年近八十而被作家东西誉为

80后作家

她文笔优美描写生动

以至于东西怀疑我所有的作品

出自母亲之手

母亲特别珍惜她所得的稿费

因为她穷了一辈子

有一次我和朋友打牌输了

母亲的稿费在我的口袋里蠢蠢欲动

过后母亲语重心长说

儿啊,别打那么多牌了,我怕我写不及呀

这故事是东西编的但的确是

母亲的心愿

通过母亲的作品我才揭开

母亲和父亲结合的秘密

她是地主的女儿

唯一享受的好处是读书读到中专

那是在解放前

解放后的母亲

像在石头缝中求存的草

母亲这根草

嫁接到雇农的父亲家里

得到保护

母亲在樊家没有享福

她像丫鬟一样为樊家服务

伺候我长年患病的父亲

抚育姓樊的儿女

母亲写得一手好字的手

腐蚀在水深火热的年代里

但是母亲爱丈夫

更爱她的儿女

她的爱静寂深远

像一条大河

2009年11月3日

这组诗里的「樊光耀」是我爷爷,「潘丽琨」是我的母亲。说到我的母亲,她和我父亲的结合,在诗里已有表述。因为母亲的成分高,当年嫁给父亲是最好的选择。也因为父亲娶了个成分高的妻子,在他正值大好前程的年纪,一直不被重用,甚至被批斗。1969年,父亲母亲被下放回到上岭村,在上岭小学当着拿生产队工分的教师。因为母亲成分的关系,我们哥姐弟在上学期间的待遇也有别于他人。1977年,我哥哥考上武汉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到了乡里,还被乡党委书记扣押,差点误了升学的机会。我在中学时强烈申请加入红卫兵都不被批准,乃至我读大学时也是班里唯一没有获准加入共青团的人。或许因为歉疚,母亲对她的儿女和丈夫照顾得特别好,尤其体现在照顾从三十岁就开始患慢性病的丈夫上。

我现在清楚记得小时候父亲每每被送往医院的情景。他被人从另一教学点抬下山来,常常是在深夜,那时我从睡梦中惊醒,父亲哮喘的声音灌满家门。这时候母亲便去找摆渡的船工。父亲需要渡河,才能被送往公社的医院。船工终于被母亲请来,父亲被抬到河边,上了船。凄凉的夜晚,风吹水紧,我站在漆黑的岸边,望着明明灭灭的星零船火,谛听飘摇的桨声,将我父亲送到对岸……

父亲被母亲照顾了整整六十年,直到他今年九十岁去世。

2018年11月1日10时29分,这注定是我们全家悲伤的时刻。在医院ICU在医病床上,父亲停止了呼吸。在他停止呼吸之前的半小时,我们兄姐弟集中在床边,告诉父亲他的弟弟、我们的叔叔已经先他两年去世的消息。父亲一定是听见了,他的喉结狠狠地蠕动了一下,又蠕动了一下。那时刻我的眼泪哗哗直流,正如我此刻写这段文字的时候。父亲,对不起!

在父亲去世的那张床上,我们哥姐弟为父亲擦身、穿上衣裳、鞋袜,为他盖上寿被。父亲干干净净地走了,正如他干干净净地在人间。

父亲重病的晚期,已气弱不能大声说话。为了晚间他需要方便的时候人能听见,我们给他一个铃铛,拴在他的手上。父亲不断地摇着铃铛,有时候真的是为了方便。更多时候是想摇就摇,我在写作的时候听到铃声过去,什么事都没有,弄得我有些不耐烦。我现在知道,父亲是希望有人陪着他。可现在知道已经晚了。我再也听不到父亲摇曳的铃铛声,再也不能陪父亲了。

父亲被送往殡仪馆。我们在殡仪馆设了灵堂。父亲去世的消息传到上岭,上岭村的人们纷纷或从上岭或从异地前来吊唁,并与我们亲属一同守灵。在守灵的两天两夜,我看到上岭村人对父亲的尊重和敬爱,这让我没有料到。父亲离开上岭村二十八年,再也没有回去过。可居然还有那么多人没忘记他,怀念他。更让我没有料到的是告别会上,一下子又涌来了二百多人。他们是父亲的学生们,最小的起码都四十多岁了。当然还有我的朋友们,他们与其说是来慰问我,不如说是来悼念一个值得尊敬的小学教师。

父亲火化前后,我们殷勤甚至拼命地为他烧纸钱、烧别墅、麻将、扑克牌,因为这是他生前最缺的东西,所以我们希望他死后拥有。父亲一辈子的收入,都花在了治病上,交给了医院。父亲这下好了,烧给他的钱足够花了,随便花,因为天堂没有病痛,也就没有医院。

还有,父亲生前最爱戴的一块手表,是我在北欧给他买的,他非常喜欢,即使眼睛看不见也要戴着。父亲心跳停止了,这块表还在走。当手表放进骨灰盒的时候,表还是在走。

父亲去世的时间比金庸晚了一天。他追赶金庸并不晚,一定能赶上。尽管他不认识金庸,金庸也不认得他。但愿父亲在天堂能加入金庸的江湖,因为父亲一生侠义、仁厚、忠良,金庸一定会收留他。

父亲和叔叔,这两兄弟,终于在天堂相会,继续做兄弟了。

几天前,我画了一幅画,画的是两只仙鹤,在山峦上空飞向天堂。那是上岭的山峦。父亲和叔叔两兄弟曾在那里相依为命,如今也从那里如鹤杳去。

上岭村三个男人的故事讲完了,他们是《蝉声唱》后记最主要的内容,是这部小说的补充和解释。对我来说,其实有这篇后记就够了,因为有我父亲、叔叔、樊家宁这样上岭村的男人,才有《蝉声唱》。

2018年11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