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詹斯博格所在的村落浸在了一片暮霭中。村民睡得很早。街上几乎已经空无一人,房子里的灯也都熄了。哈罗德感到这里好像刚刚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而他却是唯一不知情的人。
他把摩托车停在了火车站外面。看来他的车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值得怀疑,因为就在他旁边还停着一辆欧宝奥林匹亚篷式轿车,后面的车顶上面有一个大木箱子,装着车子的燃料。
他停好车之后,便在黑暗中向学校走去。
在成功避开了桑德岛的德国兵之后,他回到床上睡到了中午。母亲叫醒了他,为他做好了猪肉和土豆,让他大大地饱餐了一顿,又在他的钱包里塞了很多钱,不停地问他住在哪里。母亲的深情和父亲的帮助让哈罗德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他告诉她他目前住在科斯坦庄园,但还是没有说他住在废弃的教堂里,怕她担心他吃不好睡不安稳。还是让她认为自己住在那幢大宅的客房里更好一些。
然后他再次开始了由西向东横穿丹麦的行程。第二天晚上,他回到了自己曾经的学校。
他决定在去哥本哈根詹斯・托克斯威格那里找亚恩之前先把相片洗出来。他得确定照片清晰可用。相机有时候会出问题,而且拍照的人也可能犯错误。他不希望亚恩拿着一卷白胶卷冒险去英国。学校有自己的暗房,也有冲照片需要的东西。提克・达克维茨是摄影社的秘书,而且有暗房的钥匙。
哈罗德没有走正门,而是从旁边农场的马厩进的学校。已经十点钟了。低年级的学生已经睡觉了,中年级的该准备上床了。只有高年级的可能还醒着,不过大部分也应该已经回宿舍了。明天是结业日,他们可能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回家。
穿过那些熟悉的楼群时,哈罗德尽量不让自己显得鬼鬼祟祟,而是坦坦荡荡地走在大路上。如果他能表现得自然而自信,路过的学生也只会以为他是一个要回宿舍的高年级学生。他惊讶地体会到时隔仅仅十来天,自己的身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在去往提克和麦兹所住的“红房子”的路上,他一个人也没遇到。楼梯上可没有地方让他躲藏,如果谁看到了他,一定会马上认出他来。但还算幸运。楼梯上依然空无一人。他快速走过舍监摩勒先生的房间,悄悄地打开了提克的房门,走了进去。
提克正坐在他的箱子上,努力地拉上箱子的拉链。“你!”他说,“我的上帝!”
哈罗德坐在他旁边,帮他合上了箱子。“想回家了吧?”
“没那么幸运。”提克说,“我要去奥尔胡斯了,到我们家在那里的分行实习。这是和你一起去爵士吧的惩罚。”
“哦。”哈罗德本指望可以在科斯坦村能有个伴,现在看来也不用告诉他自己住在那里了。
“你怎么回来了?”提克绑好行李箱后问。
“我需要你帮忙。”
提克笑了。“什么忙?”
哈罗德把口袋里的胶卷拿了出来。“我想把这个洗出来。”
“为什么不到外面店里去洗?”
“因为我会被抓到。”
提克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凝重的神情。“你加入了反抗纳粹的组织?”
“差不多。”
“你很危险。”
“是的。”
有人在敲门。
哈罗德一下子藏到了床下。
“谁?”提克问。
哈罗德听到门打开了。摩勒先生说:“熄灯了,达克维茨。”
“是,先生。”
“晚安。”
“晚安,先生。”
门阖上了。哈罗德从床底下钻了出来。他们听着摩勒先生的脚步渐行渐远,和每个房间的学生们都道了晚安,然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他们知道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天亮前他应该不会再出来了。
哈罗德小声对提克说:“你有暗房的钥匙吗?”
“有,但我们得想办法进实验室。”科学楼每晚都会锁门。
“我们可以从后面的窗户爬进去。”
“如果他们看到玻璃破了,就知道有人进去过了。”
“你操什么心啊?明天你就走了!”
“好吧。”
他们脱掉了鞋子,踮着脚走到了走廊上,静静地走下楼梯,出了大门后再把鞋子穿好。
已经过了十一点了。天完全黑了。在这个时间,一般不会有人在外面了,所以他们主要得避开那些窗户。幸运的是月亮没出来。他们快步离开了“红房子”,穿过草坪。经过教堂时,哈罗德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一间高年级的宿舍还亮着灯。一个人影走到了窗前,停了下来。几秒钟后,哈罗德和提克拐到了教堂的后面。
“恐怕有人看到我们了。”哈罗德低语,“‘红房子’有盏灯亮了。”
“教职员宿舍都朝着另一面。如果有人看到我们,也肯定是学生。不用担心。”
哈罗德希望他说的是对的。
他们绕过图书馆,来到了科学楼的后面。这栋楼虽然是新建的,但为了与周围环境取得一致,建筑的风格还是旧式的:红砖外墙,六格玻璃窗。
哈罗德脱下一只鞋,在一块玻璃上敲了一下。玻璃好像很坚固。“踢球的时候,这些玻璃好像很容易就碎了。”他嘟囔了一句,把手伸进了鞋子里,在那块玻璃上猛敲了一下。玻璃“哗”的一声碎了。两个男孩被这声音吓住了,呆呆地站在那儿,可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什么都没有发生。附近的楼里没有人——教堂、图书馆、健身房——哈罗德的心跳渐渐平息了下来。
他用鞋子将窗框上夹着的碎玻璃敲掉,那些玻璃掉在了屋里面实验室的长凳上。他把胳膊从窗口伸了进去,手上已然套着鞋,把碎玻璃从凳子上掸下去,然后爬进了实验室。
提克也跟了进来。各种酸和氨水的味道一下子冲进了哈罗德的鼻孔里。他什么也看不见,不过这个房间对他来说实在太熟悉了,他毫不费力地就找到了门的位置。他们穿过走廊,来到了暗房。
两个人走进暗房后,提克把门从里面锁好,打开了灯。这里没有光可以照进来,也没有光可以照出去。
提克捋起袖子开始工作。他在一个托盘里倒好温水,然后又忙着鼓弄那排瓶瓶罐罐。接下来,他边测水温,边往托盘中加热水,直到满意为止。哈罗德懂得洗相片的原理,可自己却从来没有洗过,所以他必须得完全依靠他的朋友了。
如果出问题了怎么办——比如快门坏了、胶卷不清楚,或者照片是模糊的?那么整件事就白干了。他还敢再来一次吗?那样的话他必须再回到桑德岛,爬过围网,等到天亮重拍照片,然后在光天化日之下逃走。他不确定自己还有重新来过的决心。
一切就绪后,提克定好了时间,关了灯。哈罗德耐心地坐在黑暗中,看着提克冲洗影像——如果真的能冲洗出图像来的话。提克解释说,他先把照片放在连苯三酚里,连苯三酚和银盐反应可以成像。他们坐在那里,等着闹钟响。然后提克又用乙酸冲洗照片以终止反应,最后用硫化硫酸钠定影。
“应该可以了。”他说。
哈罗德屏住了呼吸。
提克打开了灯。哈罗德先是感到眼前一片白光,什么也看不到。眼睛恢复正常之后,他凝视着提克手上那条长长的胶片。这是哈罗德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提克把它拿到灯光下。一开始哈罗德什么也看不出来,心里顿时绝望地想到可能要再去拍一次了。可后来他突然记起来应该反过来看,白的地方是黑的,黑的地方是白的;这回他终于看清楚了。他看到了那个四方形的庞然大物,那个四周前就勾起了他强烈好奇心的新设备。
他成功了。
他认出了这些小方格里的所有图像:旋转的底座,一大堆连接线,可以转向不同角度的大网,两个小机器,还有最后那张他心惊肉跳地拍下的囊括了三部机器的整体照片。“拍到了!”他带着胜利的口气叫道,“太棒了!”
提克一脸苍白。“这是什么?”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恐惧。
“德国人发明的一些飞机探测设备。”
“还不如不问你。你知道如果别人发现了这件事,会把咱们怎么办么?”
“照片是我拍的。”
“但是是我洗的。上帝啊,我会被绞死的。”
“我之前跟你说了。”
“我知道,但我没想到是这样。”
“对不起。”
提克卷起胶卷,把它放回了那个圆柱形的盒子里。“拿着。”他说,“我要回去睡觉了,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哈罗德把胶卷盒放进了裤兜里。
可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有人在说话。
提克呻吟了一声。
哈罗德一动不动地仔细听。一开始他听不到那人在说什么,只能肯定这声音是从楼里面发出来的,而不是来自外面。后来他清楚地听到了艾斯的声音:“好像没有人啊。”
接下来是一个学生的声音。“他们肯定来这里了,先生。”
哈罗德对着提克皱了皱眉:“是谁?”
提克悄声说:“听上去像沃尔德马・博尔。”
“当然是他。”哈罗德咕哝了一句。博尔是学校里的小纳粹。刚刚肯定是他从窗户看到了他们。真倒霉——如果是任何其他学生,恐怕都不会声张。
又有一个声音响起了。“看,有扇窗子碎了。”是摩勒先生。“他们应该是从这里进去的——无论他们是谁。”
“其中肯定有哈罗德・奥鲁夫森,先生。”波尔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得意。
哈罗德对提克说:“我们先离开暗房吧。至少不让他们怀疑我们在冲胶卷。”他关上灯,转动钥匙,打开了门。
外面灯火通明。艾斯就站在门外。
“见鬼。”哈罗德说。
艾斯穿了一件圆领衫,他显然已经要睡了。他望着哈罗德:“真的是你,奥鲁夫森。”
“是的,先生。”
博尔和摩勒先生出现在了艾斯身后。
“你不是这里的学生了,你知道吗?”艾斯继续道,“我有责任报警,让他们以入室抢劫罪逮捕你。”
哈罗德被吓住了。如果警察要搜他的身,他就完蛋了。
“达克维茨也在——我应该猜得到。”艾斯看着哈罗德背后的提克说道,“你们两个在这儿干什么?”
哈罗德必须要说服艾斯不去报警——但他不能在博尔面前解释这件事。他说:“先生,我能单独和您谈谈吗?”
艾斯犹豫了。
哈罗德想,如果艾斯拒绝了他的请求,依然选择报警,那么他也不会轻易就范。他会尽全力逃跑。但能跑多远呢?“求您了,先生。”他说,“给我个解释的机会。”
“好吧,”艾斯有些无奈地说,“博尔,你回宿舍吧。还有你,达克维茨。摩勒先生,麻烦你送他们回去。”
艾斯走进化学实验室,坐在一张凳子上,掏出了烟斗。“好啦,奥鲁夫森,”他说,“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哈罗德思索着自己应该怎么说。他想不到一个合理的谎言来解释这一切,可是他更怕事实可能比任何谎言都难让对方信服。思量再三,他还是直接拿出了口袋里的那卷胶卷,把它递给了艾斯。
艾斯从那个圆柱形的盒子里取出了胶卷,把它举到了灯光下。“这看上去好像什么先进的无线电装置,”他说,“这是军用的吗?”
“是的,先生。”
“你知道这是做什么的吗?”
“我想是通过无线电探测飞机的。”
“他们用的就是这个。德国空军一直声称自己像是打苍蝇一样击落英国皇家空军的轰炸机。这就是原因。”
“我认为他们既可以监测地方轰炸机,也可以监测自己的战斗机,这样可以确保准确地指挥自己的飞机攻击敌人。”
艾斯摘下了眼镜。“上帝,你知道这件事有多重要吗?”
“我知道。”
“英国人如果想帮助苏联,唯一的方法就是派轰炸机进行轰炸,强迫希特勒调兵力回德国防守。”
艾斯曾经是个军人,军事思维是他的本能。哈罗德说:“我不太明白您想说什么。”
“如果德国人能够轻而易举地击败英国空军,那么轰炸或是不轰炸根本没什么区别。但如果英军发现了德国的方法,他们就可以找到应对的办法来。”艾斯环顾四周,“这边应该有日历吧?”
哈罗德不明白他用日历做什么,但他知道哪里有。“在物理办公室。”
“去拿过来吧。”艾斯坐在实验室的长凳上,点上了烟斗。哈罗德则走到旁边的房间,在书架上找到了日历,拿了过来。艾斯往后翻了一页。“下次月圆是在7月18号。我打赌他们会在那天晚上发起轰炸。还有十二天了。你能在那之前把胶卷送到英国去吗?”
“有人会去送。”
“那就只能祝他好运了。奥鲁夫森,你知道自己有多危险吗?”
“是的。”
“间谍面对的可是死刑。”
“我知道。”
“你一直都很勇敢。我支持你。”他把胶卷递给了他,“你需要什么吗?食物,钱,汽油?”
“不用了,谢谢您。”
艾斯站起身来。“我送你出去。”
他们走到楼门口。夜里的风吹干了哈罗德额头上的汗水。他们肩并肩地沿着主路走到学校的大门前。“我还没想好怎么跟摩勒说。”艾斯说道。
“我能提个建议吗?”
“当然。”
“您可以说我们在洗色情照片。”
“好主意。他们都会相信的。”
他们走出了大门。艾斯握住了哈罗德的手。“看在上帝的份上,小心点,孩子。”
“我会的。”
“祝你好运。”
“再见。”
哈罗德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
他转弯的时候,回了一下头,艾斯依然站在门口望着他。哈罗德挥了挥手,艾斯也挥了挥手。哈罗德离开了。
他爬到灌木下面睡到了天亮,然后便开着车奔向哥本哈根。
清晨在郊区骑车让他感到很舒服。之前的经历可谓惊心动魄,但最终他还是完成了自己的承诺。过不了多久,他就可以把这卷胶卷交给亚恩。亚恩肯定会对他另眼相看。到那时哈罗德的工作也就完成了,接下来就只需等亚恩把胶卷送去英国了。
见过亚恩之后,他准备回科斯坦村。他得求尼尔森让他继续在那里工作。他只干了一天就消失了整整一周。尼尔森一定气坏了——不过他可能依然需要哈罗德帮手,所以也只能原谅他。
在科斯坦村工作意味着他能一直见到卡伦。对此他期盼不已。她可能对他并没有男女之情,而且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但她好像还是挺喜欢他的。而在他看来,能和她聊聊天已经很好了。亲吻她恐怕有点太不切实际。
尼博德区到了。亚恩之前给了他詹斯・托克斯威格的地址。圣保罗是一条很窄的街道,两边都是排屋。房子前面没有花园:门口直对着大街。哈罗德把自行车停在了53号门前,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
哈罗德呆了片刻。亚恩呢?他一定被捕了——
“什么事,小子?”那个警察不耐烦地问。那是个中年人,小胡子已经发白了,袖子上有代表警衔的条纹。
哈罗德突然来了主意。他假装着急地喊:“医生在哪儿?他得赶紧来。她要生了。”
警察笑了。失了魂的准爸爸可是戏剧中的长青角色。“这儿可没有什么医生,小子。”
“肯定是这儿啊!”
“冷静,孩子。没医生的时候女人也会生孩子。告诉我你要找什么地址。”
“费雪街53号的索尔森医生。他一定在这儿工作!”
“房号对了,可不是这条街。费雪街是南边那条街。”
“哦,上帝。搞错街了。”哈罗德转身骑上车。“谢谢您!”他喊道,然后便飞速打火准备离开。
“应该的。”警察说。
哈罗德开到街的尽头,转弯离开了警察的视线。
聪明,他想道,可现在我该怎么办呢?
18
周五,赫米娅整个上午都在那座城堡的废墟里,等亚恩给她送那卷胶卷。
那胶卷比五天前她向他布置任务时更重要了。在短短的几天内,世界已经变了样。纳粹对征服苏联已是信心满满。他们攻下了布雷斯特要塞。他们强劲的空军已经逼得苏联红军无还击之力了。
迪格比向她转达了他和丘吉尔的谈话内容。轰炸机司令部将会在下次作战任务中投入所有可以投入的飞机,竭尽全力将德国空军从苏联战场引回本土,为苏军赢得反击的机会。距离此次任务就只有十一天的时间了。
迪格比想到了弟弟巴特。他已经恢复了健康,又重返军营了。毋庸置疑,他会参加这次任务。
这几乎是一次自杀式的进攻,轰炸机司令部将会受到致命的打击。除非他们可以在几天内找到攻克德军雷达设备的方法。而这件事成功与否全靠亚恩了。
赫米娅说服那个瑞典渔民再一次将她送过了岸——虽然他警告她这可是最后一次,因为他感到这样有规律地来来往往太危险了。黎明时分,她搬着自行车涉水穿过浅滩,把车子放到了哈莫斯胡斯城堡下的海滩上。她骑到了山上的城堡旁,如中世纪的女王一般,站在废墟中,凝望着这个被心中充满怨恨的纳粹摧毁的世界,他们令她厌恶至极。
整整一天,她每隔半个多小时就会换一换地方,或者到树林里走走,又或者骑到海滩上,以免让其他人看出她在这里等人。她心里焦虑难耐,却又因为身体的疲惫而不住地打着哈欠。
为了舒缓紧绷的神经,她回想着他们上次见面的情景。那是多么的甜蜜啊。她诧异于自己居然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和亚恩做爱,但却丝毫不感到后悔。她一生都会牢记那个瞬间。
她本以为他会搭夜班船过来。从伦讷港到哈莫斯胡斯堡只有十五英里的路程。亚恩如果骑车只需要一个小时,就算是步行也只要三小时。但整个上午他都没有出现。
这让她有些焦虑了。但她还是告诉自己不要太紧张。上次不也是这样吗?他没赶上夜班的船,第二天早晨才过海。她想他有可能晚上才能到达。
上一次等他也是让她坐立不安,第二天早晨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可她现在完全失去了耐心。在确定他不可能搭夜班船过来之后,她决定骑车去伦讷港。
从那条冷清的乡村小路骑到镇上有些拥挤的大街后,她感到越来越紧张了。她告诉自己事实上这里才更安全——在村里,人们会觉得她更加可疑;而在镇上,她反而可以隐藏在人群里——但情况却恰恰相反。她看到了人们眼中的怀疑,不仅仅是警察和士兵,还有那些站在门口的店主,牵着马的供应商,在长椅上抽烟的老人,以及喝着茶的码头工人。她假装在镇子里逛了一会儿,尽量避免和别人有眼神的接触,然后走进了港口边的一间餐馆,吃了一份三明治。船靠岸后,她站在了其他几个接船的人旁边。她仔细地看着每一个下船的乘客的脸,希望能看到化了装的亚恩。
几分钟后,乘客们都下了船。返回的乘客开始上船了。亚恩没有搭上这班船。
她思索了一下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有一百种理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没有出现:事情可小可大。他会不会因为害怕而放弃了这个任务?她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感到愧疚,可事实上她一直不太相信亚恩是做英雄的料。当然,他也可能已经死了。但火车延误这类的原因可能性要更大些。不幸的是,他没办法通知她。
但她可以联络他。
她让他躲在了詹斯・托克斯威格在哥本哈根尼博德区的住所。詹斯家里有电话。赫米娅知道号码。
她犹豫了。如果警察在监听詹斯的电话,无论为了什么原因,那么他们就能追踪到来电的地点。他们会知道……什么呢?知道博恩霍尔姆有问题。那不是什么好事,却也不会带来致命的伤害。另一个方案是找个地方过夜,等着亚恩坐下一班船过来。可她再没耐心等下去了。
她回到了刚才那家旅店,拿起了电话。
接线员在帮她接通电话的时候,她后悔自己没有想清楚在电话中说些什么。直接找亚恩?如果有人监听,这就会泄露亚恩的藏身地点。不,她必须要打暗语,就像她在斯德哥尔摩打电话时一样。詹斯应该会接电话。他应该听得出她的声音,她想。如果他没听出,她可以说:“嗨,我是你在布莱德街的朋友,你还记得我吗?”布莱德街是英国使馆的所在地,她曾经在那里工作。这样他应该就明白了——虽然这也可能会引起警探的怀疑。
她还没想清楚,对方就已经接起了电话,一个男性的声音说:“你好?”
那显然不是亚恩。有可能是詹斯,可她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听过他说话了。
她说:“你好。”
“哪位?”那声音要比詹斯老。詹斯才二十九岁。
“请找一下詹斯・托克斯威格。”
“你是哪位?”
这到底是谁?詹斯一个人住。可能他父亲来了?但她不能告诉他自己的真名。“是希尔德。”
“哪个希尔德?”
“他知道的。”
“能告诉我你的姓吗?”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她决定吓吓他。“听着,不管你是谁,我没心思和你玩游戏。赶紧叫詹斯来接电话,懂了吗?”
完全没有用。“你必须告诉我你姓什么。”
她意识到对方并没有在玩游戏。“你是谁?”
那男人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回答说:“我是哥本哈根警察局的埃基尔警官。”
“詹斯出事了吗?”
“你的全名是什么?”
赫米娅挂掉了电话。
她既惊讶又恐惧。事情已经不能再糟了。亚恩应该躲在詹斯的房子里。现在警察控制了那栋房子,这意味着他们已经发现亚恩藏在那里。他们很可能已经逮捕了詹斯,甚至还有亚恩。赫米娅强忍着眼泪。她还能再见到她的爱人吗?
她走出旅店,望着海港对面一百英里之外的哥本哈根,太阳正从那里缓缓落下。亚恩很可能就被关在那边的监狱里。
她不能两手空空地乘船回瑞典。那不仅会让迪格比・霍尔失望,让温斯顿・丘吉尔失望,更会让成千上万的英国空军失望。
渡船的笛声如同一个悲痛的巨人在哀嚎。赫米娅跳上自行车,愤怒地骑向码头。她身上有一整套的假资料,可以帮她通过检查。她必须要去哥本哈根。她要弄清楚亚恩到底怎么样了。她要拿到那卷胶卷,如果他成功地拍到了照片的话。等这一切结束之后,她再考虑怎么从丹麦回英国吧。
渡船再次悲鸣了一声,然后便慢悠悠地驶离了码头。
19
黄昏中,哈罗德沿着哥本哈根的海旁前行。肮脏的海水白天看上去一片油污,可到了这个时候却反射出了夕阳晶亮的光辉,层层海浪把红红黄黄的天空扯成了碎片,如画笔刷出的一抹抹油彩。
他在一排戴姆勒-奔驰卡车旁边停了下来。一辆挪威货船正在把船上的木材卸到卡车上。两个德国兵看守着货物。他口袋里的胶卷仿佛顿时变成了火炭,灼烧着他的大腿。他把手伸进口袋里,告诉自己不要慌张。没人会怀疑他做了什么违法的事——而且车子放在这边也很安全。他把车停在了卡车旁。
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他刚好喝醉了酒。现在他拼命回忆那间爵士酒吧在哪儿。他沿着路旁的库房和酒馆一路向前。昏黄而浪漫的夕阳居然让那些肮脏的建筑也泛起了光彩。他终于看到了那块写着“丹麦民族歌曲及乡村舞蹈学会”的牌子。他走下楼梯,推开了地窖的门。这里已经开始营业了。
现在是晚上七点钟,对于这种俱乐部来讲还太早,有一半椅子都还空着。舞台上弹钢琴的人还没到。哈罗德直奔酒吧,观察着每个人的脸。令他失望的是,这里没有一个熟人。
酒保在头上裹了一块布,就像是一个吉卜赛人。他有些警惕地冲哈罗德点了点头,大概是因为哈罗德看起来不像是这里的客人。
“你今天看到贝特西了吗?”
酒保放松了下来,他应该是把哈罗德当成普通的嫖客了。“她就在附近。”
哈罗德坐在了一张高脚凳上。“那我等她。”
“特鲁德就在那边。”酒保好心地告诉他说。
他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一个金发女人正在喝酒,酒杯上沾着她的唇印。他摇了摇头。“我只想见贝特西。”
“这事确实要看个人的口味。”酒保充满理解地点了点头。
哈罗德压抑住了自己的笑容。再没有什么比男女之事更看个人口味的了。“确实如此。”他说。难道酒馆的对话都这么蠢吗?
“边喝点什么边等她吧?”
“啤酒吧,谢谢。”
“烈酒呢?”
“不用了。”想到白兰地烈性酒的味道他都会反胃。
他一边喝酒一边回想着自己这一天的经历。一整天的时间,他都心急如焚。警察的出现意味着亚恩几乎板上钉钉是被捕了。而如果真有什么奇迹,他真的逃脱了警察的追捕,那么他肯定会藏在哈罗德在科斯坦庄园的住处——那座废弃的教堂里。所以哈罗德直接开回了教堂,但那里却空无一人。
哈罗德呆呆地在教堂的地板上坐了几个小时,为哥哥的命运感到悲痛,同时也在思索着自己之后该做些什么。
如果他想要继续完成亚恩未能完成的工作,那么它就要在接下来的十一天内把胶卷交到伦敦去。亚恩肯定已经制订好了计划,但哈罗德对这些一无所知,而且也没有任何途径能知道。所以他必须要自己想个办法出来。
他首先想到把胶卷放到信封里寄到斯德哥尔摩的英国使馆去。但恐怕寄到那里的任何邮件都必须要经过检查。
他不认识任何经常性地合法来往与丹麦和瑞典之间的人。当然他可以直接到哥本哈根的码头区,或者到埃尔西诺的登船专列车站,找一个乘客求他把信封带过去;但这样做的风险恐怕和邮寄一样大。
在一天的冥思苦想之后,他依然决定还是亲自来做这件事。
他没办法堂而皇之地去英国。他连合法的护照都没有。他必须要找一条地下的途径。每天都有丹麦的船只往返于丹麦和瑞典之间。一定有方法可以溜上一艘船,到那边再偷偷地溜下去。他没法在船上找工作——水手需要特殊的身份证件。但码头总会有一些非法行为在偷偷摸摸地进行着:走私、偷窃、卖淫、毒品。所以他要和这些罪犯打一打交道,看看有谁愿意帮他偷渡到瑞典去。
下午,天气渐渐转凉了,教堂的石板地变得冰冷。他骑上摩托车,回到了那间爵士乐吧,希望能碰到那个他唯一认识的“罪犯”。
没用多长时间,他就等到了贝特西。当时他也只喝了半杯酒。她和一个男人一起从后面的楼梯上走了下来,哈罗德猜她应该是刚刚为他“服务”过。那个客人看上去满面苍白,皮肤有点问题,头发极短,左面的鼻孔里还起了一个大疱。他大概也只有十七岁,可能是个水手。他很快地穿过房间,走出了大门,看上去一脸鬼祟。
哈罗德看到贝特西来到了吧台,打了个响指。“嗨,学生弟。”她开心地说。
“嗨,公主。”
她卖弄风情地晃了晃头,甩了甩头上黑色的发卷。“改主意啦?想试试?”
想到她刚刚和那个水手做完爱,哈罗德感到有些恶心,不过他还是幽默地回答:“那你恐怕得先嫁给我。”
她笑了:“很荣幸。你有什么事吧?你绝对不是想喝兑了水的啤酒。”
“事实上,我想和你的卢瑟说句话。”
“卢?”她一脸不认同,“你想让他干什么?”
“需要他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
“我不能告诉你——”
“别傻了。你有麻烦?”
“不算是。”
她的目光朝门那边望过去。“哦,糟了。”
他也随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卢瑟走了进来。他穿了一件肮脏的丝制运动衫,里面是一件背心。和他一起的是一个年近三十的男人,已经醉得晃晃悠悠了。卢瑟抓着那个男人的胳膊,把他交给了贝特西。那男人色迷迷地望着她。
贝特西对卢瑟说:“你要他多少钱?”
“十块。”
“说谎。”
卢瑟给了她一张五块的纸币。“给你一半。”
她耸了耸肩,把钱塞进了口袋里,拉着那个男人上楼了。
哈罗德插话道:“想喝杯酒吗,卢?”
“白兰地。”他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糟糕,“你又想干吗?”
“你在码头认识很多人吧?”
“别拍我马屁,小子。”卢瑟打断了他,“你想要什么?想干小男孩?便宜烟?白粉?”
酒保帮他倒了一杯白兰地。卢瑟一饮而尽。哈罗德付了钱,等着酒保走开。过了一会儿,他压低了声音说:“我想去瑞典。”
卢瑟眯起了眼睛:“为什么?”
“有关系吗?”
“恐怕有。”
“我在斯德哥尔摩有个女朋友。我们想要结婚。”哈罗德开始即兴编故事了,“我可以在她爸爸的工厂找个工作。他是做皮货的,钱包、手包——”
“去跟政府申请出国。”
“我申请过了。他们拒绝了。”
“为什么?”
“他们不说。”
卢瑟思考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说:“好吧。”
“你能让我上船吗?”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你身上有多少钱?”
哈罗德回想起刚刚贝特西对卢瑟的不信任。“现在一分都没有,”他说,“但我能弄得到。怎么样?你能帮我安排吗?”
“我倒是认识个人。”
“太棒了!今晚?”
“先给我十块钱。”
“为什么?”
“我要去找那个人。你以为我是图书馆吗,提供免费服务?”
“我告诉你了,我没有钱。”
卢瑟笑了,露出了他黑乎乎的牙齿。“你刚刚给了酒保二十块付酒钱,他找了你十块。给我吧。”
哈罗德不想向恶棍屈服,但恐怕他此刻没什么其他选择了。他把那十块钱递给了他。
“在这儿等着。”卢瑟说完就出去了。
哈罗德慢慢地抿着啤酒,以消耗时间。他不知道亚恩现在如何了。他很可能正在警察局里接受审问。或许彼得・弗莱明正在审问他。亚恩会交代吗?一开始肯定不会,哈罗德对此很肯定。亚恩决不会一下子就屈服。但他能坚持到底吗?哈罗德感到自己并不完全了解他的哥哥。如果他们要屈打成招呢?他能坚持多久才会最后招供?
楼梯后面突然一阵骚动。刚刚的那个醉鬼客人从楼梯上摔了下来。贝特西跟在他后面,把他拽了起来,然后把他送到了门口。
她又带着另一个客人回来了。那是个看上去还算得体的中年人,穿了一身廉价却熨烫平整的灰西装。他的样子仿佛劳碌一生,却从来没有升过职。他们穿过房间往楼梯那边走去。贝特西冲着哈罗德这边喊:“卢呢?”
“帮我去找个人了。”
贝特西丢下那个银行职员来到吧台边:“别跟卢做生意——他是个混蛋。”
“我没得选择。”
“那听我一句。”她压低了嗓门,“别相信他的话。”她像个老师一样摇了摇食指,“看在上帝的份上,小心一点。”然后便和那个穿着旧西服的男人走上楼去。
一开始,哈罗德有点生气她居然还是把他当个孩子。可后来他马上告诉自己,她是对的——他这一招实在有些不顾后果了。他永远都不应该和卢瑟这样的人打交道。在他面前,哈罗德没法保护自己。
别信任他。这是贝特西给他的警告。无论如何,他已经给了卢瑟十块钱,都到这个份上,他应该不会在骗他了吧?哈罗德仿佛被围困在了这个没有后门的酒吧里。或者他应该离开,从远处观望门口的动向。对眼前难以预测的情况来说,这样做可能会更安全些。
他咽下了最后一口啤酒,朝酒保挥了挥手,走出了酒吧。
在暮霭中,他沿着码头向前走,旁边有一艘谷船泊在了岸边,拴船的绳子比他的手臂还粗。他坐在那部起锚机上,冲着酒吧的方向望去。从这里他可以清晰地看到酒吧的入口,应该也认得出卢瑟。卢瑟看得见他吗?他猜想应该不能,这个地方恰好能被谷船的影子遮住。不错。这样我在暗他在明。如果卢瑟回来了,而一切没什么问题,哈罗德就可以回到酒吧去。但如果有什么不对劲,他就可以马上离开。哈罗德定下心来等卢瑟。
十分钟后,一辆警车开了过来。
车速非常快,也没有开警笛。哈罗德站起身来。他第一个想法是逃跑,但那可能反而会引来注意。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坐回了原处。
警察停在了爵士吧的门口。
两个人从车里钻了出来。司机穿了一身警服,而另一个人则穿了一套浅色的西装。哈罗德透过昏暗的光线下认出了那张脸——那人正是彼得・弗莱明。
哈罗德正要离开,却看到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沿着那条鹅卵石路跑了过来。他停到警车前,靠在墙上,像是在等着看热闹。
他应该是把哈罗德想要逃跑的事告诉了警察。估计他已经从警察局那边拿到了好处。贝特西真是聪明——真幸运,哈罗德听了她的建议。
几分钟后,警察从俱乐部走了出来。彼得・弗莱明正在向卢瑟问话。哈罗德听得出两个人都在发火,但因为距离远,他听不清他们具体的谈话内容。不过彼得应该是在责问卢瑟,而后者则摊着两只手,一副毫无办法的愁苦样。
警察开车离开了,卢瑟也走进了酒吧。
哈罗德快步离开了。这次真是险得很。他找到了摩托车,借着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逃离了这个是非地。今晚,他又要在科斯坦村的教堂度过了。
可接下来怎么办呢?
第二天晚上,哈罗德向卡伦讲述了这一整天的经历。
他们坐在那座教堂的门槛上,看着外面的夜色愈渐深沉,周围的一切变成了夜光中的鬼魅。她像个学生一样跷着腿,把丝绸睡衣的裙裾堆在了膝盖上。哈罗德帮她点好了香烟,感到他跟她的距离越来越近。
他告诉了她自己潜入桑德岛上德军基地、之后又在家里躲过了德国兵搜查的经过。“你真勇敢!”她惊叹道。他很开心能获得她的赞赏。在向她讲述自己的父亲宁愿说谎来保护他时,哈罗德庆幸天色够暗,可以帮他掩藏住眼睛里的泪光。
他告诉了卡伦艾斯关于英军会在满月时发动轰炸行动的猜测,还有他要在那时前把胶卷送到英国去的原因。
当他提到警察出现在詹斯・托克斯威格的家时,她打断了他。“有人来警告过我。”她说。
“什么意思?”
“一个陌生人在车站拦住我,问我知不知道亚恩在哪里。那个人也是警察,是交通组的,但他说很同情亚恩。他碰巧听到了一些事,所以想让我们知道。”
“你通知亚恩了吗?”
“是啊!我知道他在詹斯那里,所以我在电话簿里找到了詹斯的地址,直接去那里找亚恩,告诉了他这件事。”
哈罗德觉得事有蹊跷。“亚恩怎么说?”
“他让我先走,说会马上跟上我——但显然他没来得及离开。”
“又或者警告你是他们的计策。”哈罗德说。
“你什么意思?”她尖锐地问。
“可能那个警察是在撒谎。他可能只是假装同情。他可能跟着你去了詹斯的地方,在你离开后就逮捕了亚恩。”
“根本不可能——警察才不会做这种事!”
哈罗德意识到他又碰触了卡伦正直和美好的信仰。不是她太轻信,就是他太多疑——他不知道事实究竟如何。这让他想起了她的父亲不相信纳粹会伤害丹麦犹太人。他希望他们是对的。“那个人什么样?”
“高大,英俊,红头发,穿着高档西装。”
“燕麦色?”
“是啊。”
他对了。“那是彼得・弗莱明。”哈罗德并不怪卡伦,她以为自己在救亚恩,她也是这个诡计的受害者,“与其说彼得是个警察,倒不如说他是个间谍。他家也在桑德岛,我们两家认识。”
“我不相信!”她生气地说,“你太能想象了。”
他不想和她争。想到哥哥被捕,他的心像针刺似的疼。亚恩不应该参与到任何的阴谋里。他的性格太过耿直。哈罗德满心悲痛,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生是否还能见到哥哥了。
当然,生命危在旦夕的绝不止亚恩一个。“亚恩没办法把胶卷送去英国了。”
“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我想自己送过去,但还没找到办法。”他又把爵士酒吧、贝特西和卢瑟的事跟她讲了一遍,“也许我不能去瑞典也是好事。如果被抓到,估计也会进监狱。”瑞典政府和希特勒政府签订了协议,会逮捕非法偷渡的丹麦人。“我不介意冒险,但起码要有些胜算才值得。”
“一定有办法——亚恩本来准备怎么过去呢?”
“不知道——他没有告诉我。”
“这太蠢了。”
“或者是,他可能认为越少人知道,他就越安全。”
“但总要有人知道。”
“保罗之前肯定有方法和英国联络——但这些事情当然是保密的。”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哈罗德感到有些绝望。难道他冒着生命的危险去拍照,结果却是一场空吗?
“你这两天听到什么新闻了吗?”他真想念自己的收音机。
“芬兰和苏联宣战了,还有匈牙利。”
“肯定又是横尸遍野。”哈罗德难过地说。
“真不想就这么坐在这儿,看着纳粹毁掉全世界。我们要能干点什么就好了。”
哈罗德握住了裤兜里的胶卷盒。“如果我能在十天内到伦敦,事情就会不一样了。”
卡伦看了一眼眼前的那架大黄蜂。“真遗憾,这飞机不能飞。”
哈罗德看了看它坏掉的起落架和破了的帆布机身。“我可能可以修好她。但我只上过一课,没法开。”
卡伦若有所思。“是的,”她缓缓地说,“但我可以。”
20
亚恩・奥鲁夫森在严刑逼供面前居然毫不退缩。
彼得・弗莱明在逮捕他的当日就审问了他,第二天又再来过,但他一直假装无辜,什么都没有招。彼得非常失望。他本以为这个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可能会像酒瓶子一样不攻自破。
詹斯・托克斯威格也是如此。
他想到逮捕卡伦・达克维茨,但心里却很确定她对整件事一无所知。还不如先让她在外面自由地活动,说不定能对他有用。至少她已经帮他抓住了亚恩。
亚恩是第一嫌疑人。他是整个事情的中心人物:他认识保罗・柯克;他了解桑德岛;他的未婚妻是英国人;他去过博恩霍尔姆——那是离瑞典最近的地方之一;此外,他还故意地甩掉了跟踪他的警察。
亚恩和詹斯的落网让彼得重新获得了布劳恩将军的信任。现在布劳恩又提高了要求:他想知道整个间谍圈是怎样工作的,还有些什么成员,他们如何和英国沟通。彼得已经逮捕了六个间谍,但他们之中还没有一个人提供任何的信息。要想让案件水落石出,必须要撬开一个人的嘴巴。彼得准备从亚恩下手。
他仔细地计划了第三次审问。
周日凌晨四点钟,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来到了亚恩的牢房。他们用手电筒照着亚恩的眼睛,大叫着把他从床上拉起来,穿过走廊,将他带到了审讯室。
彼得坐在一张破桌子后面的椅子上,手里夹了支香烟。亚恩穿了一身囚衣,脸色苍白,眼睛里带着恐惧。他左侧的整条小腿都绑着绷带,不过依然可以站直——彼得的子弹穿过了他的肌肉,却没有伤到骨头。
“你的朋友保罗・柯克是个间谍。”彼得说。
“我一无所知。”亚恩说。
“你去博恩霍尔姆干什么?”
“度假。”
“一个无辜的人何必要甩掉警察?”
“他可能不喜欢被那些鬼鬼祟祟的人跟踪。”彼得本以为突然的惊醒和审问会让他变得慌乱或迟钝,但显然他的精神要好过彼得的预期,“但事实上,我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如果真的像你所说,我甩掉了警察的跟踪,那我也是无意的。可能你的人能力太低了。”
“胡说八道。你是故意甩掉他们的。我非常清楚。因为我也是跟踪你的人之一。”
亚恩耸了耸肩。“那我倒真的不惊讶,彼得。你小的时候就不太聪明。我们上的是同一所学校,你没忘吧?事实上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
“直到他们把你送去了詹斯博格。从那以后你就开始无视法律了。”
“不。应该是直到我们两家闹翻。”
“因为你父亲不通人情。”
“我以为是因为你父亲偷税漏税。”
这可不是彼得想要的。他马上转了话题。“你到博恩霍尔姆去见谁?”
“谁也没见。”
“你到那里待了好几天,难道从来没有和人说过话?”
“我找了个姑娘。”
之前亚恩从来没提过这件事。彼得觉得他在说谎。这可能是个突破口。“她叫什么?”
“安妮卡。”
“姓什么?”
“我没问。”
“你回哥本哈根之后,就躲了起来。”
“躲?我只是去朋友家了。”
“詹斯・托克斯威格——另一个间谍。”
“他可没跟我这么说。”他充满讥讽地加了一句,“这些间谍还挺神秘嘛。”
监狱里的生活并没有削弱亚恩的意志,这让彼得着实恼火。他一直坚持着自己最初的供词,那些话虽然很可疑,却又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性。彼得开始担心亚恩永远也不会开口了。他安慰自己说,战斗才刚刚开始。他继续逼问:“也就是说,你完全不知道警察在找你了?”
“不知道。”
“就连警察在提华里花园追捕你,你都不知道?”
“那肯定是别人,从来没有警察追捕过我。”
彼得尖刻地问:“哥本哈根成百上千张的海报你也没看到?”
“那我肯定是错过了。”
“那为什么要变装?”
“我变装了吗?”
“你刮了胡子。”
“有人告诉我,我像希特勒。”
“谁?”
“我在博恩霍尔姆找的那个女孩,安妮。”
“你刚刚说安妮卡。”
“安妮是昵称。”
蒂尔德・叶斯帕森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吐司的香味让彼得感到饥肠辘辘了。他想亚恩恐怕也有同感。蒂尔德倒了一杯茶。她对亚恩微笑着说道:“你想来点吗?”
他点了点头。
彼得说:“不行。”
蒂尔德耸了耸肩。
这是计划好的。蒂尔德假装和善,以便让亚恩对她放松戒备。
蒂尔德又搬来了一张椅子,坐下来开始喝茶。彼得吃了几片黄油吐司,让亚恩站在那里看着他们。
彼得吃完后,继续刚才的审问。“我在保罗・柯克的办公室找到了一张桑德岛军事基地的素描。”
“我很吃惊。”亚恩说。
“如果他没死,估计会把这张图交给英国。”
“他可以解释,但却被一个傻瓜给杀了。”
“那是你画的吗?”
“当然不是。”
“你的家就在桑德岛,你父亲在那里当牧师。”
“那也是你的家。你父亲在那儿开酒店,好让纳粹开怀畅饮。”
彼得没有接他的话。“我在圣保罗大街遇到你的时候,你拔腿就跑。为什么?”
“你拿了枪。如果不是那样,我估计会打爆你那个恶心的脑袋,就像十二年前在邮局那次一样。”
“那次是我把你打趴在地上的。”
“但我站起来了。”亚恩朝蒂尔德笑了笑,“我们两家这些年一直有仇。所以他才把我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