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边骂自己的粗心,边走到机尾,双手握住机翼的下缘,把它抬起来,检查机身是否受损。幸运的是,上下翼的边沿看来完好无损,机身上也没有什么伤痕。只有哈罗德的右手受了伤。
他舔掉了手掌上的血,走到了飞机右边。这一次,他用一茶叶箱的杂志撑住了下翼,这样它就无法移动了。他拉开插销,然后转到机翼的另一边,拿开杂志,托稳机翼,把它慢慢地放了下去。
卡伦回来了。
“东西拿齐了吗?”哈罗德紧张地问。
她把篮子放在了地上。“我们今晚不能走。”
“什么?”他有一种被骗的感觉,白白地担心了这么久,“为什么不能?”他生气地问。
“我明天要跳舞。”
“跳舞?”他几乎是怒不可遏了,“你怎么能为了跳舞而耽误了我们的任务?”
“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告诉过你我一直在练习主角的舞步。我们团里有一半的人都得了胃病。两个团队的主角全病了,所以他们就叫我去跳。这对我来说就像是天上掉馅饼!”
“在我看来是天上掉炸弹!”
“那可是在皇家剧院的演出,而且你猜怎么样?国王也会去!”
他用手挠着头。“我真不敢相信你到这个时候居然在跟我讲这些。”
“我给你留了一张票。你可以到售票处去拿。”
“我不会去的。”
“别这么大脾气!明天表演结束后,我们就可以飞了。之后一周不会有演出,下次再演出的时候那两个主角总会有一个已经康复了。”
“我才不在乎什么见鬼的芭蕾——战争怎么办?艾斯说英国皇家空军肯定正在筹划一次空袭。他需要我们在那之前把照片交给他们!想想那些生命危在旦夕的空军!”
她叹了口气,缓和了语气。“我知道你会这么想。我也想过放弃这次机会。但我们就算是明天飞,也可以提前三天到英国啊。”
“但之后的二十四个小时里,我们随时都有被发现的危险!”
“听着,没有人知道这架飞机存在——为什么他们单单就会在明天发现呢?”
“这是有可能的。”
“哦,别幼稚了,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幼稚?警察在找我,你知道的。我是一个逃犯,所以我希望尽早离开这个国家。”
她开始生气了。“你必须要了解这次演出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不了解。”
“听着,我有可能死在这架破飞机上。”
“我也可能。”
“我在北海淹死或者冻死之前,最好能完成自己的梦想,在皇家剧院,在国王面前跳一次舞。你难道不明白吗?”
“不明白!”
“那么你就下地狱吧。”
她说完便跳出了窗户。
哈罗德看着她的背影。他仿佛被雷击中了一般。他看了看她拿来的篮子,里面放着两瓶矿泉水、一包饼干、一个手电筒、一节富余的电池、两个备用灯泡。没有地图,不过她带来一本学校发的地图册。他打开了那本书,最后一页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卡伦・达克维茨,3班。
“哦,见鬼。”他说。
28
彼得・弗莱明站在莫兰德的码头,看着最后一班船靠岸,等待着那个神秘的女人。
虽然早料到可能如此,但他还是感到很失望。哈罗德昨天没有在葬礼上出现。彼得仔细地观察过每一个吊唁者,大部分人都是彼得从小就认识的岛民,让他感兴趣的是那些外来者。葬礼后,他到牧师家的茶会上盘问了每个来客。其中几个是亚恩的校友,有军队的同事,还有来自哥本哈根的朋友,当然还有詹斯博格的校长。他核对了渡船码头的警察交给他的旅客名单。只有一个人没有来:阿涅斯・瑞克斯。
回到码头,他问那名警察这个阿涅斯・瑞克斯是否回到了大陆。“没有,”那个人回答说,“我记得她的样子。那可是个尤物。”他咧嘴笑了,两只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示意那个女人有着丰满的胸部。
彼得走去了父亲的酒店,发现并没有一个叫阿涅斯・瑞克斯的女人登记。
他感到很好奇。这个瑞克斯是谁?她来这里干什么?直觉告诉他这个女人与亚恩有关。或者他是太急于想得到结果了,才会这么想。但目前这也是他的唯一线索了。
站在那里登船有点太引人怀疑了,所以他走到了海港的市场附近。但瑞克斯女士始终没出现。乘客离开后,船泊进了港湾。彼得只能回酒店休息。
酒店大堂有一个小电话亭。他打给了蒂尔德・叶斯帕森在哥本哈根的家。
“哈罗德参加葬礼了吗?”她马上问。
“没有。”
“可恶。”
“我查过每个吊唁者。毫无线索。但现在有个新情况,有个叫阿涅斯・瑞克斯的女人很可疑。你那边怎么样?”
“我一整天都在跟全国各地的警察局打电话。我让他们查哈罗德的同学。他们明天应该会给我消息。”
“你逃避了自己的任务。”他突然转换了话题。
“这不是个普通的任务,不是吗?”她显然料想到他会这么说。
“为什么?”
“你带我去是因为想和我上床。”
彼得咬了咬牙。他确实为了和她做爱而违背了自己的职业操守,现在也没办法反驳她。“这就是你的借口?”
“这不是借口。”
“你说过你不喜欢我质问奥鲁夫森夫妇。警察不应该为这样的事就擅离职守。”
“我并没有擅离职守。我只是不想和一个能做出那种事的人做爱。”
“我只是履行职责!”
她的声音变了。“不一定吧。”
“你什么意思?”
“如果你只是为了工作才做出残忍的事,那么也无可厚非。我尊重敬业的人,但事实上你喜欢你做的事。你折磨牧师,欺负他的太太,而且你很享受于此。他们的悲痛让你感到满意。我不能和这样一个人上床。”
彼得挂上了电话。
整夜他都没有睡好,脑子里一直在想着蒂尔德。他感到十分的愤怒,幻想着自己扇她耳光;他想直接闯进她家,把她从床上揪起来,惩罚她;他幻想着她请求自己的宽恕,自己却完全不为她所动;他会撕碎她的睡衣强奸她,她大声地尖叫着反抗,但他把她按在了床上,最后,她只能含着泪乞求他的宽恕,而他则会一言不发地离开。
想着想着,他睡着了。
早晨,他再次来到码头,等待第一班从桑德岛过来的渡船。他满怀期待地看着船驶入了码头。阿涅斯・瑞克斯是他唯一的希望了。如果她与此事无关,那么他就真的束手无策了。
有几个乘客下了船。彼得本来打算让警察告诉他哪个是瑞克斯女士。但已经没有必要了。他一下子就在几个赶着上早班的男人中间看到了一个戴着太阳眼镜、裹着头巾的高个子女人。走近一些之后,他发现这个人他认识。他看到了围巾外面露着的黑发,还有那个标志性的大鼻子。他看着她自信地迈着男人似的步子走下了船,和他两年前见到她时一模一样。
那就是赫米娅・芒特。
她比1939年亚恩把她带回桑德岛时瘦了也老了,但彼得非常确定,那就是她。
“你这个狡猾的婆娘,我终于抓到你了。”他满意地自语道。
他怕她会认出他,所以戴上了一副金丝框眼镜,再用帽子遮住自己的红头发。然后他跟着她走向火车站。她买了一张去哥本哈根的车票。
等待良久之后,他们登上了一辆慢吞吞的老式烧煤火车,一站一停地横穿向丹麦的东边。彼得坐在头等车厢,满心焦急。而赫米亚则坐在隔壁的三等车厢。现在上了火车,她就逃不掉了。但在她下车之前,彼得也不能采取任何行动。
火车驶入位于菲英岛中央的尼堡时已经是下午了。从那里他们会搭船横穿大贝尔特海峡到最大的西兰岛,然后再搭乘另外一辆火车到哥本哈根。
有人曾计划建造一座十二英里长的大桥来代替渡船。传统主义者热爱丹麦的渡船,声称它们的缓慢速度正好代表了丹麦这个国家悠然的态度,但彼得恨不得把它们全都废弃掉。他有太多的事要做,大桥显然更适合他。
在等渡船的时候,他找到了一个电话亭,打去警察局找蒂尔德。
她表现得冷漠而专业。“我没找到哈罗德,但有一条线索。”
“太棒了!”
“他上个月去了两次科斯坦村,达克维茨的家。”
“犹太人?”
“是的。当地的警察见过他。他说哈罗德骑着一辆蒸汽摩托车,但他很肯定哈罗德现在不在那里。”
“再确认一下。你亲自去。”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他想和她讨论昨天的事。她真的不想再和他做爱了吗?但他想不出该如何转到这个话题上,所以他只能继续谈这个案子。“我发现了瑞克斯女士。她就是赫米娅・芒特,亚恩・奥鲁夫森的未婚妻。”
“那个英国女人?”
“是的。”
“好消息!”
“是啊。”蒂尔德对这个案子显然没有失去兴趣。这让彼得感到欣慰,“她现在要去哥本哈根,我正在跟着她。”
“她不会认出你吗?”
“有可能。”
“我去火车站吧,免得她逃走。”
“可我还是希望你能去科斯坦村。”
“我可以两者兼顾。你现在在哪儿?”
“尼堡。”
“你们到站至少还需要两个小时。”
“要更久,火车慢得像蜗牛。”
“我可以开车去科斯坦庄园,在那里待上一个小时,然后到火车站和你见面。”
“好,”他说,“就这么办。”
29
哈罗德冷静下来之后,感到卡伦要推迟飞行的决定也并不是完全的疯狂。他试着站在她的立场上,想象自己有一个机会和尼尔斯・玻尔一起做一个物理实验。如果真是那样,他恐怕也会希望推迟飞行时间。或许他可以和玻尔一起改变人们对宇宙运行的认识。如果真的要死,他也希望可以在死前完成自己的梦想。
尽管如此,他还是在紧张不安中度过了这一天。他又把飞机从头到尾检查了两次,仔细地研究了控制台,以便帮卡伦的忙。这架飞机不是为夜间飞行而设计的,所以控制台没有照明装置,他们只能用手电筒代替。他又练习了一次打开和收回机翼,这一次比上次进步了很多。他又试了试自制的那个加油装置,通过由窗户伸进来的连接管往油箱里加了一点油。天气还不错,微风阵阵,云朵漂浮。大半个月亮升了起来。他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他躺在“床”上,抚摸着佩恩托普。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在大门外面说话。
哈罗德即刻坐了起来,把佩恩托普放在了地上,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他听到了波尔・汉森的声音:“我告诉你了,这里锁了。”
一个女人回答说:“所以才更要看一看。”
哈罗德恐惧地发现,那个声音充满了权威。他猜想对方应该是一个迷人却冷硬的三十岁女人。她一定是警察。昨天可能就是她让汉森到城堡去找哈罗德的。显然她并不满意汉森的答案,今天亲自过来了。
哈罗德骂了一句。她应该会比汉森更仔细。她用不了多久就能找到方法进来了。除了劳斯莱斯的后备箱,他没其他任何地方可以藏身。但显然任何正常的搜查者都不可能忘记检查那辆车的后备箱。
哈罗德恐怕已经没时间从他们通常出入这里的那扇窗逃跑了,那里离大门太近。但高坛附近还有很多扇窗,他快速钻了出去。
跳到地面上的时候,他小心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教堂的这一端只有一部分伸进了树林里,他依然有可能被士兵发现。不过幸运的是,旁边一个人都没有。
他犹豫了一下。他想逃走,但需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贴在墙上,听到了汉森在对那个女人说:“叶斯帕森太太?如果我们站在那个木墩子上,就能翻进去了。”
“所以这个墩子才放在这儿。”那个女人脆声回答说。她显然比汉森聪明多了。哈罗德害怕她会发现一切。
他听到脚蹬着墙壁的声音,然后是汉森的呻吟声,他应该是从窗口挤了进去,然后重重地落在了教堂的石板地面上,接着是一个轻一点的声音。
哈罗德沿着教堂的墙移动到了那扇窗下,站在了那个木头墩上,偷偷往窗户里面看。
叶斯帕森太太确实是一个漂亮女人,大概三十来岁,身材丰满圆润,穿着一身便装:衬衫、短裙、平底鞋,卷曲的金发上扣了一顶蓝色的贝雷帽。虽然没穿制服,但她一定是一名警探。哈罗德想道。她肩上挎了一个小包,里面应该有手枪。
钻窗子把汉森累得满脸通红,他看上去疲倦而厌烦。哈罗德想,这个村警一定恨死和眼前这个头脑聪明的女警察打交道了。
她先看了一眼哈罗德的车子。“这就是你说的那辆车?蒸汽发动机。真是聪明。”
“他肯定是走了。”汉森马上解释道。显然他应该是告诉那个警探哈罗德已经离开了。
但她显然并没被说服。“也许吧。”她走到那辆车旁,“好车。”
“是犹太人的。”
她用一只手指在挡泥板上滑过,望着上面的灰尘。“显然很久没开了。”
“当然了——轮胎都卸了。”汉森觉得自己终于胜了一局,看起来洋洋自得。
“那也说明不了什么——装轮胎很容易。但灰尘可很难作假。”
她穿过房间,拿起了哈罗德扔掉的衬衫。哈罗德喉咙里呻吟了一声。他为什么就不能把它放到别的地方呢。她闻了闻。
佩恩托普突然出现了,把自己的脑袋在叶斯帕森太太的腿上蹭。她弯下腰来抚摸着他。“你想要什么?”她对那只小猫说,“有人喂过你吗?”
什么也瞒不过那个女人的眼睛。哈罗德满心忧虑。她太仔细了。她走到了哈罗德的床边,拿起那张折叠整齐的毯子,然后又放了下来。“有人住在这里。”她说。
“可能是流浪汉。”
“也有可能是见鬼的哈罗德・奥鲁夫森。”
汉森呆住了。
她转向那架大黄蜂。“这又是什么?”哈罗德绝望地看着她掀开了飞机上盖着的布。“我想是架飞机。”
结束了,哈罗德想。一切都结束了。
汉森说:“我想起来了,达克维茨以前有架飞机,但很多年都没飞过了。”
“这飞机状况不错啊。”
“都没有翅膀!”
“机翼折起来了——这样才能把它从外面推进来。”她打开机舱,边移动操控杆,边检查飞机的反应,看到升降舵在移动,“看来没什么问题。”她看了看油表,“油箱是满的。”她检查了一下驾驶舱,又说:“座位后面还有四加仑的油。柜子里还有两瓶水和一包饼干。一把斧子、一卷绳子、一把手电筒,还有地图册——上面一点灰尘都没有。”她从驾驶室里伸出头来,“他想要飞走。”
“好吧,我错了。”汉森说。
哈罗德居然想到了杀掉他们。他从没想过自己可能在任何情况下杀掉任何人,不过很快地他就意识到,自己不可能空手杀掉两个警察。
叶斯帕森太太加快了语速。“我必须要回哥本哈根。负责这个案子的弗莱明警官正搭火车赶去那里。以现在火车的速度估计,他应该在十二小时内到达。他一到我们就会回来。如果哈罗德在这儿,我们就会逮捕他;如果他不在,我们会布一个陷阱。”
“您想让我做点什么?”
“留在这儿。在树林里找一个有利位置,盯着教堂。如果哈罗德出现,先不要跟他说什么,直接给警察局打电话。”
“您会找人帮我吗?”
“不。我们不能吓跑他。如果他只是看到你,肯定不会受惊——你只是村警,但如果是陌生警察出现,恐怕他会怀疑。我不想他再躲到别的地方去。刚刚找到他,我们绝对不能再把他弄丢了。明白了吗?”
“是。”
“另外,如果他要起飞,必须阻止他。”
“逮捕他?”
“如果必要的话,你就开枪——但看在上帝的份上,绝对不能让他起飞。”
她冷静的语气让哈罗德感到毛骨悚然。她的口吻如果夸张一点,哈罗德反而不会感到这样恐惧。但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正在用平淡如水的语调告诉汉森可以开枪打死他。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警察确实可以杀掉他。叶斯帕森太太沉静的冷酷让他浑身颤抖。
“帮我打开这道门,我不想再翻窗户了。”她说,“不过我走后再把它锁上,这样哈罗德就不会怀疑了。”
汉森打开锁,拔下门栓。两个人走了出去。
哈罗德跳到地上,回到了教堂的另一边。他藏到一棵树的后面,看着叶斯帕森太太走到了一辆黑色别克旁。她在车窗上照了照,用一种柔美的姿势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贝雷帽。然后,她又回到了刚刚的“警察模式”,和汉森匆匆握了一下手,便开车离开了。
汉森走了回来,消失在了哈罗德的视野中。
哈罗德靠在树干上,想起卡伦说过跳完舞后就会马上来这里。如果真是那样,她就会撞到那些警察。到时候她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呢?警察一定会认定她参与其中。
哈罗德必须要通知他。最好直接找到她,告诉她这件事。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去剧院。这样他肯定可以见到她。
他感到一阵恼火。如果他们昨晚出发,现在就已经到英国了。他警告过她,这样做会为他们两个带来危险。事实已经证明他是对的。但后悔没有用。事已至此,他必须要找到解决的办法。
可就在这时,汉森居然走到了教堂的这一边。他看到了哈罗德,一下子定住了。
他们两个都呆在了那里。哈罗德本以为汉森会过去锁门。而汉森也从没想过这么快就碰到了自己的目标。他们彼此对视,时光仿佛静止了一般。
接着,汉森想要拔枪。
哈罗德想起了叶斯帕森太太的话:“如果必要的话,你就开枪。”汉森,一个村警,估计一辈子都没有开枪射击过任何人,但他很可能把握这次机会。
哈罗德没有思考的余地,条件反射地扑向了汉森。汉森拔出了枪,而哈罗德撞进了他的怀里。汉森被推了一个趔趄,“咚”的一声撞在了教堂的墙上,可手却依然握着枪。
他举起枪瞄准了哈罗德。哈罗德知道他只有一秒钟可以自救。他举起拳头一拳打在了汉森的下巴上。那是歇斯底里的一击。汉森的脑袋猛地向后一仰,撞在了墙上,随即眼睛一翻,身子一软,晕倒在地。
哈罗德很怕他死了。他跪在他身边,发现汉森还在呼吸。感谢上帝。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可能杀死一个人——哪怕是像汉森这样一个残忍的蠢蛋。
这场架只用了几秒钟时间。但会不会被人看到呢?他朝军营那边看了看。有几个人在那边走来走去,但好像并没有朝他们这边看。
他把汉森的枪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抬起了那个毫无生气的身体,把他扛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他快步走到教堂大门口,门还没有锁。很幸运,没有人看到他。
他放下汉森,锁上了教堂的门,从大黄蜂的驾驶舱里拿出那盘绳子,把汉森的双脚绑在了一起,之后又把他翻过来,绑住他的手。最后,他把自己那件扔掉的衬衫塞到了汉森的嘴里,用绳子勒住,以免那个布团从他嘴里掉出来。
最后,他把汉森放进了劳斯莱斯的后备箱里,盖上了车后盖。
他看了看表。还有时间到城里去找卡伦。
他点着了摩托车的锅炉。这样开去剧院显然很危险,但他已经没时间犹豫了。
无论如何,口袋里放着一把警察用的枪肯定会给他带来麻烦。他不知道怎么处理这把枪,只能打开大黄蜂的右舱门,把它放在了地板上。
蒸汽冒出来了。他打开教堂的大门,把车推了出去,然后再回到教堂里,把门从里面锁好,再钻出窗户。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他开到城里,小心回避着警察,把车停在了皇家剧院外面。大门口铺着红地毯。他记起国王会来观看表演。有一张公告提醒观众,《林中仙子》是三场芭蕾表演的最后一场。一些穿戴优雅的观众正端着酒杯站在台阶上。哈罗德意识到这应该是中场休息时间。
他走到后台门口。在那里他碰了壁。一个穿着制服的门卫拦住了他。“我想找卡伦・达克维茨。”哈罗德说。
“不可能。”那个门卫说,“她就要登台了。”
“我有很重要的事。”
“你必须要等到散场。”
哈罗德知道,这个人是不可能通融的。“演出要多久?”
“半个小时,要看乐队演奏是快是慢了。”
哈罗德记得,卡伦在售票处给他留了一张票。他决定去看她跳舞。
他走进了铺着大理石的大厅,拿到了票之后便直奔演出厅。他从来没有来过剧院,被里面恢弘而华丽的装饰和那一排排豪华的红座椅惊呆了。他找到了自己在第四排的座位。他的前面刚好坐着两个穿着制服的德国军官。他看了看表。为什么芭蕾还不开始呢?每迟一分钟,他被彼得・弗莱明抓到的可能性就高一分。
他拿起旁边座位上的节目单翻看着,想找到卡伦的名字。她并没有被列在演出人员中,但里面夹着的一张纸,上面写着主演生病,将由卡伦・达克维茨代替她进行演出。同时,舞蹈男主演也会由替补演员让・安德斯来代替。估计那个男主角也是被胃病传染了。舞蹈团一定担心极了:国王来观看演出,可男女主角却都是学生。
没过多久,他就看到达克维茨先生和太太在他前面一排坐了下来。一开始,他有点害怕他们看到他。但转念一想,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警察已经发现了他的藏身之所,实在用不着再跟别人保密了。
想到自己身上还穿着达克维茨先生的美式运动衫。虽然内兜上的标签上标着十五年前的日期,但卡伦并没有请示他的父亲,就把衣服拿给了他。达克维茨先生会不会认出这衣服来?哈罗德突然想到现在实在不是想这个问题的时候。跟他的处境相比,被达克维茨先生指责简直不值一提。
他握住了口袋里的那个胶卷盒,心里想着究竟还有没有机会和卡伦一起开着大黄蜂飞去英国。一切都要指望于彼得・弗莱明的火车了。如果它到得早,弗莱明和叶斯帕森太太就会在哈罗德和卡伦回去之前赶到科斯坦村。他可能可以逃离追捕,但很难想象他们怎么在警察的监视之下驾驶大黄蜂离开丹麦。而如果弗莱明的火车在凌晨之前没有到,现在村里又没有其他警察,他们或许还有一丝希望可以起飞。
而且叶斯帕森泰坦并不知道哈罗德看到了她。她以为自己的时间还很充裕。这是唯一对哈罗德有利的事。
这个见鬼的演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开始啊?
每个人都就座以后,国王走进了皇家包厢。观众起立。这是哈罗德第一次看到克里斯蒂安十世本人,但他曾在无数照片中看到过那张脸,他嘴唇上的八字唇须让他的表情更符合一个被占国傀儡国王的角色。他穿着晚礼服,站得笔直。在照片里,国王通常会戴帽子。直到今天,哈罗德才发现国王其实已经秃顶了。
国王坐下后,观众也都陆续就座。终于开始了,哈罗德想道。
幕布升起。二十多个女孩子围成了一个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唯一一个男人站在那个圆圈十二点的位置。所有的舞者都穿着白衣,灯光如月光般皎洁,光照不到的舞台都消失在了四周的一片黑暗里。这是一个戏剧化十足的开场,哈罗德瞬间被吸引得忘记了自己的忧虑。
由高至低的音符缓慢地流淌而出,演员们开始起舞。圆圈四围散去,只剩下四个人依旧定格在舞台上:一男三女。其中一个女孩躺在了地上,如熟睡一般。乐池里走出了一段曼妙的华尔兹。
卡伦在哪儿呢?所有的女孩子穿着一模一样的紧身露肩芭蕾舞服,蓬蓬的纱裙随着她们的舞步而上下摆动。那衣服很是性感,但强烈的灯光把她们照得仿佛同一个人,哈罗德根本分不清哪一个是卡伦。
躺在地上的那个女孩突然动了。哈罗德马上看到了卡伦标志性的红发。她侧身舞至舞台的中央,哈罗德的心顿时收紧了,害怕她出错,毁掉这个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日子,但她看上去镇定而自信。她立起了脚尖。哪怕是看到她着地的脚尖,都会觉得疼,哈罗德眨了眨眼睛,但她反而十分自如,如同飘浮在空中一般。旁边的舞者都聚到了她的周围,时而成行,时而成圈。观众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她吸引了。哈罗德的心中充满了自豪。他庆幸她坚决地留了下来,无论结果怎样,都是值得的。
音乐转了一个调。那个男生跳跃着穿过舞台时,哈罗德注意到他的步子有些犹疑,才想起来这个安德斯也是预备演员。卡伦的步子沉着自若,举重若轻,可这个男孩子显得十分紧张,让人替他捏了把汗。
曲子的结尾是开头的重复。原来这一段表演并没有任何故事性,舞蹈可以同音乐一样抽象。他看了看表。才过了五分钟。
演员们四散开来,又集合成了新的队形,开始了一系列的独舞。所有的音乐都是四三拍的,曲调美妙。对于爱好爵士乐的哈罗德来说,这样的曲子实在太过柔美了。
芭蕾虽是新鲜感十足,但哈罗德的心依旧惦记着教堂里的大黄蜂、劳斯莱斯后面的汉森以及叶斯帕森太太。彼得・弗莱明会不会赶上了丹麦唯一准点的火车?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和叶斯帕森太太已经到科斯坦庄园了吗?他们发现汉森了吗?会不会已经在等他了?他又怎么才能知道呢?或许他应该从树林里偷偷潜到教堂附近去探一探,看看有没有埋伏。
卡伦开始独舞了。哈罗德发现自己担心她比担心警察的追捕还要多。他多虑了:她看上去非常放松,舞步浑然天成,快乐地踮着脚尖旋转跳跃着。他吃惊地看到她表演了一些高难度的动作,在舞台上高高跃起,又完美而优雅地落在地上,仿佛惯性在她的身上完全不起作用。她已经打破了物理定律。
卡伦和让・安德斯开始合舞了。哈罗德感到十分担心。这应该是叫做“双人舞”,他不晓得自己从哪里知道的这个词。安德斯不停地把她举到空中。她的裙子向上掀起,露出了修长的双腿。安德斯有时候会用单手托着她定格在舞台某处,有时候会托住她起舞。双人舞终于结束了,哈罗德松了一口气。群舞再度开始。他看了看表。这应该是最后一支舞了。感谢上帝。
安德斯做了几个高难度的跳跃,又托起了卡伦几次。之后,音乐渐渐推向高潮。灾难发生了。
安德斯再次抱起卡伦,用一只手托着她的腰部。她在空中平躺了下来,双腿前屈,双臂高举到头上方。他们定在了那里。就在这时,安德斯滑了一下。
他的左脚往前一滑,一个趔趄,向后仰了过去。卡伦被摔在了他旁边,右臂和右腿一下子砸在了地上。
观众们吓坏了。其他舞者即刻跑到了他们两个旁边。音乐又进行了几个小节,便很快停了下来。一个穿着黑衫黑裤的男人从舞台旁边跑了上来。
安德斯站了起来,手握着一边的手肘。哈罗德看到他正在流泪。卡伦想站起来,却失败了。那个穿黑衣服的人做了个手势,幕落了下来。观众席一片混乱。
哈罗德站起身来。
他看到前排的达克维茨先生和太太已经站起身来,边向旁边的观众说抱歉,边急着往外走。他们显然想去后台。哈罗德决定也跟过去。
人太多了。想走到过道上去实在不容易。他得小心地侧着身才能不碰到其他观众的膝盖。不过他还是和达克维茨夫妇同时来到了过道上。“我和你们一起去。”他说。
“你是谁?”
她的母亲回答说:“是约瑟夫的朋友哈罗德。你之前见过他。卡伦喜欢他。让他来吧。”
达克维茨先生咕哝了一声,算是应允了。哈罗德不知道达克维茨太太怎么知道卡伦喜欢他,不过他很高兴自己成为了她家的一分子。
他们走到出口的时候,剧院突然安静了下来。达克维茨夫妇和哈罗德都转过身来。帷幕拉了起来,那个一身黑衣的男人出现了。
“国王陛下,女士们先生们,”他说,“很幸运,舞蹈团医生今天也来了。”哈罗德想,可能所有和舞蹈团有关的人都想参与这次皇家演出,“医生现在就在后台,正在为我们的男女主角进行检查。他告诉我他们两个的伤都不重。”
台下响起了一阵掌声。
哈罗德感到一下子放松了许多。知道她没有大碍之后,他才意识到她的伤势有可能会影响他们的计划。就算他们能登上那架大黄蜂,卡伦还能驾驶吗?
黑衣男人接着说道:“正如您所知,此次演出男女主人公的扮演者都是替补演员,还有很多其他角色也是如此。但他们都表现出了高超的舞蹈水平,几乎是成功地完成了全部表演。感谢各位的莅临。”
帷幕再次落下,观众鼓掌致意。之后是演员谢幕,只是少了卡伦和安德斯。舞者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达克维茨夫妇走了出去,哈罗德跟在了他们后面。
他们快步走到后台。守门人把他们带进了卡伦的化妆间。
她正坐在椅子上,脖子上吊着受伤的右臂。一袭白衣的她露着肩头,胸部高高地挺起,看上去美如仙子。哈罗德感到呼吸困难,分不清楚到底是因为紧张还是欲望。
医生正半跪在她面前,在她的右膝上贴了一块纱布。
达克维茨太太快步走到她面前:“我可怜的宝贝。”她一下子抱住了她。这正是哈罗德想做的。
“哦,我没事。”卡伦一脸苍白。
达克维茨先生问医生说:“她怎么样?”
“她没事,”那个人回答说,“只是扭了手腕和脚踝。可能会疼上几天,要休息至少两个礼拜,之后就应该没事了。”
一听说她的伤并不严重,哈罗德即刻想问:她能飞行吗?
医生用安全针固定了她的伤口。他拍了拍她裸露着的肩膀:“我要去看看让・安德森了。他没你伤得重,但我比较担心他的手肘。”
“谢谢您,医生。”
他的手继续轻抚着她的肩膀——这让哈罗德感到一阵恼火。“你之后会跳得一样棒,不要担心。”他离开了。
卡伦说:“可怜的让,他一直在哭个不停。”
哈罗德恨不得杀了那个安德斯。“都是他的错——他把你摔下来了。”他愤愤不平地说道。
“我知道。所以他才伤心。”
达克维茨先生不快地看着哈罗德。“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的妻子又替哈罗德回答说:“哈罗德一直都住在科斯坦。”
卡伦很惊讶。“妈妈,您怎么知道?”
“你以为没人会发现厨房里的剩菜每晚都会不翼而飞吗?做母亲的不是傻瓜啊。”
达克维茨先生问:“那他住在哪儿?”
“在那间旧教堂吧?”他的妻子回答说,“所以卡伦才一定要把它锁起来。”
哈罗德吓坏了:原来自己的秘密这么早就已经被发现了。达克维茨先生看起来很生气,但他还没来得及发作,国王就走了进来。
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
卡伦想站起来,可国王阻止了她:“亲爱的小姑娘,不要动。你觉得怎么样?”
“很疼,陛下。”
“一定是的。不过没有造成永久性的损伤,对吧?”
“医生是这么说的。”
“你跳得非常美。”
“谢谢您,陛下。”
国王带着询问的目光看着哈罗德:“晚上好,年轻人。”
“我是哈罗德・奥鲁夫森,陛下。我是卡伦哥哥的同学。”
“哪间学校?”
“詹斯博格・斯科尔。”
“你们还是叫你们的校长艾斯吗?”
“是的——还叫他的妻子米娅。”
“好的,好好照顾卡伦。”他转向卡伦的父母,“你好,达克维茨,又见面了。你女儿真了不起。”
“谢谢您,陛下。您还记得我太太汉娜吧?”
“当然。”国王和达克维茨太太握了握手,“作为母亲,您一定很担心,达克维茨太太。不过我相信卡伦一定会痊愈的。”
“是的,陛下。年轻人恢复很快。”
“当然!我现在要去看看那个把她摔下来的小伙子了。”国王朝门口走去。
哈罗德第一次注意到国王旁边有一个年轻的助手,或者是保镖,又或者两者兼是。“请这边走,陛下。”那个年轻人推开了他们。
国王走了出去。
“哇哦!”达克维茨太太的声音里充满了兴奋,“真是风度翩翩啊!”
达克维茨先生说:“我想我们最好把卡伦带回家去。”
哈罗德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机会能跟卡伦单独说说话。
卡伦说:“妈妈需要帮我脱掉这身衣服。”
达克维茨先生走到了门口,哈罗德跟着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卡伦说:“我换衣服之前能跟哈罗德单独说两句话吗?”
她的父亲很不高兴,可她的母亲却说:“好吧——只是快一点。”他们离开了那个房间,达克维茨太太关上了门。
“你真的没事吗?”哈罗德问卡伦。
“你亲亲我,我就没事了。”
他在她椅子旁弯下身子,吻住了她的嘴唇。之后,他无法压抑内心的亢奋,又吻了她的肩膀,她的脖子,然后他的嘴唇继续下移,一直移到了她的裸露的胸脯。
“哦,上帝,停下吧,我受不了了。”她说。
哈罗德不情愿地停了下来。他看到她的脸色又变得红润了,喘息也变粗了。他没想到自己的吻可以有这样的效果。
“我们得谈谈。”她说。
“我知道。你还能驾驶大黄蜂吗?”
“不能了。”
这正是他所担心的。“你确定吗?”
“太疼了。我现在恐怕连门都开不开。而且我没办法走路,所以也不可能用脚踩踏板。”
哈罗德双手捂住了脸。“一切都结束了。”
“医生说没几天我就会恢复了。我们可以那时候飞。”
“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汉森今晚又来了。”
“他不是问题。”
“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女警探,叫叶斯帕森太太。她可比汉森聪明多了。我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她进了教堂,看到了所有的东西。她猜到我住在那儿,也知道我要开飞机离开。”
“哦,不!她准备怎么办?”
“去找他的老板,也就是彼得・弗莱明。她让汉森留在那儿盯着我,如果我要起飞,就开枪打死我。”
“打死你?那你怎么办?”
“我把汉森打昏了,然后把他绑了起来。”哈罗德的声音里带着一点骄傲。
“哦,上帝!他现在在哪儿?”
“在你爸爸那辆车的后备箱里。”
她笑了。“你这个坏蛋!”
“我想我们只有一个机会了。彼得现在在火车上,叶斯帕森太太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到。如果我们今天晚上可以在彼得和叶斯帕森太太赶来之前回到科斯坦庄园,那么我们还有机会可以逃走。但现在你不能飞了……”
“我们还是可以飞的。”
“怎么可能?”
“你可以驾驶。”
“我不可能——我只上过一节课!”
“我可以教给你。保罗说你有当飞行员的天赋。我可以用左手控制那些操控杆。”
“你是认真的吗?”
“是的!”
“好吧。”哈罗德严肃地点了点头,“就这么办。现在我们就祈祷彼得的火车晚点吧。”
30
在船上,赫米娅・芒特发现了彼得・弗莱明。
她看到他倚在栏杆上,望着大海。这让她想起在莫兰德的站台上好像也见过这个穿着燕麦色西装、留着小胡子的男人。当然,从莫兰德去哥本哈根的人不止她一个,但这个人看上去非常熟悉。帽子和眼镜可能可以起一些遮掩作用,但最后她还是记了起来:这就是彼得・弗莱明。
她和亚恩在一起的时候曾见过他。这两个男人是儿时的玩伴,可后来因为家庭间的矛盾闹翻了。
现在彼得成了警察。
想到这儿,她可以确定他是在跟踪自己。恐惧让她不禁一阵颤抖。
没时间了。距离空袭只剩三晚,而她却还没有找到哈罗德・奥鲁夫森。即使她今晚能拿到胶卷,也很难想象怎样把它带回英国。但她不会放弃——为了亚恩,为了迪格比,为了所有冒着生命危险反抗纳粹的人们。
为什么彼得不逮捕她呢?她是一个英国间谍。或者和她一样,彼得也在找哈罗德?
船靠岸了,彼得跟着她上了火车。火车一开,她就沿着过道查看每个车厢,最终在头等车厢找到了他。
她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满心焦虑。这太糟糕了。她不能把彼得引到哈罗德那里。她必须要甩掉他。
她有足够的时间来制定一个计划。火车不停地延误,到哥本哈根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火车进站时,她已经有了主意。她会到提华里花园去,让彼得在人群里迷路。
下火车的时候,她回望站台,发现彼得正从头等车厢走到站台上。
她慢悠悠地走上楼梯,穿过检票口,走出车站。天色已沉。提华里花园离这里非常近。她走到大门口,买了一张票。“十二点关门。”售票员告诉她说。
1939年的夏天,她和亚恩曾经来过这里。那是一个节日的夜晚,五万多人都聚集在公园里看焰火。此刻,这个花园却成了对曾经那个热闹场景的忧伤纪念,仿佛一个水果盘的黑白相片。花丛间的小道依然美丽而雅致,但因为政策限制,树上的闪灯全熄了。童话剧场外面的防空洞更是为这场景加上了一条伤疤。就连乐队也停止了表演。而更令赫米娅失望的是,游客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这样的话就很难甩掉自己的“尾巴”了。
她停下来,假装在看旁边的杂耍表演,迅速地回头瞥了一眼。彼得正在一个小卖部买啤酒。怎么才能甩开他呢?
她走到了露天舞台周围的人群里,那里正在上演一出轻歌剧。她从一边挤了进去,又从另一端挤了出来。但出来之后,她发现彼得还在后面。不能再继续这样做了,否则彼得会意识到她想逃跑。那样的话他就只能逮捕她了。
她害怕地绕着湖走,来到了一片露天的舞场。一个乐队正在演奏狐步舞曲。这里至少有一百多对舞伴在热情地跳着舞,旁边的观众就更多了。赫米娅突然感受到了提华里曾经的气氛。一个英俊的年轻男子正站在一旁观看。她突然来了灵感,满脸堆笑地朝他走了过去。“想和我一起跳舞吗?”她问。
“当然!”他挽住了她,走进了舞池。赫米娅舞艺不精,但如果男士带得好,她还是可以跟上的。亚恩绝对是舞场中的行家,舞步优美,仪态迷人。眼前的这个男人也是自信而果断。
“你叫什么?”
她差点说出真名。“阿涅斯。”她及时地改了口。
“我叫约翰。”
“很高兴认识你,约翰。你的狐步舞很棒。”她看了一眼舞场旁边的小径,彼得正站在那里看着他们。
不巧的是,音乐戛然而止。舞者向乐队鼓掌致意。有些人离开了,另一些则走了进来。赫米娅说:“再跳一支?”
“非常荣幸。”
她决定向他坦白。“听着,有可怕的家伙正在跟踪我。我想甩掉他。你能和我一起跳到那边去吗?”
“真刺激!”他望向观众,“哪一个?那个红脸胖子?”
“不是。穿着浅色西装的那个。”
“我看见了。他挺帅的。”
乐队奏起了一曲波尔卡。“哦,上帝。”赫米娅说。波尔卡太难了,但她必须要试一试。
约翰非常专业,帮了她很大的忙。他边跳边说:“那个跟踪你的人——他是陌生人,还是熟人?”
“我见过他。带我去那边吧,乐队的那边——对。”
“他是你男朋友吗?”
“不是。约翰,我一分钟内就要离开你了。如果他要追我,你能帮我绊住他吗?”
“如果你希望我那么做。”
“谢谢你。”
“我猜他是你丈夫。”
“绝对不是。”他们舞到了乐队旁。
约翰带着她走到了舞场的边缘。“可能你是间谍,他是警察,你从纳粹那里偷了军事机密,他要抓你。”
“差不多。”她笑着说,然后一下子溜出了他的怀抱。
她飞快地离开了舞池,绕过乐队,跑进了树丛里。穿过草坪,她走到了另一条路上。最后,她从侧门离开了花园。转头望去,彼得已经消失了。
离开花园后,她直奔街对面的城郊车站,买了一张通向科斯坦村的车票。她兴奋极了。她居然甩掉了彼得。
站台上除了她之外,只有一个戴着天蓝色贝雷帽的漂亮女人。
31
哈罗德小心地潜入教堂附近。
刚刚下了一阵雨,草都淋湿了。不过现在雨已经停了。一阵轻风吹走了云朵,缺了一个小角的月亮从云彩的缝隙里射出了皎洁的光。钟楼的影子随着月光时隐时现。
他没看到任何车子停在外面,但这也不能保证他们不在。警察如果要设陷阱抓他,肯定会想办法把车子藏起来。
修道院里漆黑一片。现在是午夜,士兵们都睡了,只剩下两个人还醒着:军营外面的哨兵,还有兽医院里值班的护士。
哈罗德在教堂外面仔细地倾听着。他听到回廊那边有匹马喷了一下鼻子。为了谨慎起见,他站在那块木桩上,向窗户里望了望。
借着月光,他可以看到劳斯莱斯和大黄蜂的轮廓。说不定有人正躲在那里等着他。
他听到了含混的咕哝声和什么东西的碰撞声。过了一分钟,又撞了一下。他想那应该是汉森。阿罗德感到有了希望。如果汉森还捆着,那就说明叶斯帕森太太和彼得还没回来。看来他们还有可能起飞。
他钻进窗户,摸索着走到了飞机旁边。他从机舱里拿出了那只手电筒,在教堂中照了一圈。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他打开后备箱,汉森依然被绑着躺在那里。哈罗德检查了一下绳子。还好,并没有松动。他盖上了车后盖。
卡伦是坐着救护车回来的。他们离开剧院前,她说她会尽快从家里逃出来。如果警察还没来,她就会来教堂找他。
他关上手电,打开了教堂的大门。她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肩膀上披了一件毛皮大衣,怀里抱了一条毯子。他用手臂轻轻地环住了她,避开她右手的吊带,把她揽进了怀里。她温暖的身体和头发的香味让他一阵迷惑。
很快地,他就转回到现实问题上。“你觉得怎么样?”
“疼得要死,但我可以忍。”
他看着她的大衣。“你冷吗?”
“现在不冷。但在北海五千英尺上面恐怕会冷。毯子是给你的。”
他把毯子接了过来,拉住了她的手。“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是的。”
他轻轻地吻了她。“我爱你。”
“我也爱你。”
“真的吗?你从来都没这么说过。”
“我知道,但我可能会死,在我死前必须要让你知道。”她的语气十分平静,“你是我遇到过的最棒的男人,而且要比其他人好十倍。你聪明,却从来不压制别人。你温柔善良,却有军人的勇气。”她抚摸着他的头发,“而且你还很帅,是那种很有趣的帅。我还能再要求什么呢?”
“有些女孩子希望男人西装革履。”
“说得好。这一点我们可以慢慢调整。”
“我也想告诉你我为什么爱你,但是警察可能就要来了。”
“没关系,我知道为什么——因为我很棒。”
哈罗德打开舱门,把毯子扔了进去。“你快上飞机吧,”他说,“我们尽量在这里面把一切准备好,出去后能尽快起飞。”
“好的。”
他发现她爬不进机舱,便搬了一个大箱子过来。她站在了箱子上,却很难把那只伤了的腿挪到机舱里。大黄蜂机舱的空间还没有一辆小轿车的前座空间大,正常人进去都很费劲,对于伤到了两根肋骨的人就更难了。看来哈罗德得把她抱进去。
他用左手抱住她的肩膀,右手放到她膝盖下面,自己站到箱子上,把她放到了右边的座椅上,这样她就可以用左手操控中间的Y形操作杆了。哈罗德将坐在左边的驾驶座上,用右手操控。
“地上是什么?”她用手摸索着。
“是汉森的手枪。我不知道把它放在哪儿。”他关上了舱门。“你还好吗?”
她打开了窗户。“我没问题。最佳的起飞地点就是那条车行道。风力还好,是朝着城堡的方向吹的,所以你得把飞机推到城堡大门那边去,机尾对着城堡,迎风起飞。”
“好。”
他打开教堂的门。现在就要把飞机移出去了。幸运的是,之前停机的位置很好,机头正好对着教堂正门。起落架上绑了一条绳子,哈罗德刚发现它的时候就知道这是拉动飞机用的。他握住绳子,用力将飞机向外拽。
大黄蜂比他想象的要重。除了引擎之外,上面还装了三十九加仑的油,再加上卡伦。这不是个轻松的活。
让飞机从静止到开始移动,确实费了一番力气,但飞机一向前滑动,就没有刚才那么重了。无论如何,哈罗德还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拉了出去,穿过公园,走到车行道上。
月亮藏到了云彩后面。公园里灯火通明。如果有人望过来,一眼就能看到那架飞机。必须要再快一点。
他打开了左翼和机身之间的插销,打开机翼。然后又把上翼内侧最里面的折叠式襟翼折了下去。之后,他绕到机翼的前缘处,打开下翼插销,把它拨回原位,但好像有什么东西挡住了。之前练习的时候,他就遇到过这种情况。他轻轻地摇了摇机翼,插销马上归了位。接着他用皮带将机翼锁住。他重复着同样的步骤打开了上翼,用翼间支柱将它固定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