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露西缓缓醒来。朦朦胧胧地,她先是感觉到她旁边那温暖而结实的男性躯体,接着是小床的陌生感,然后是户外暴风雨的喧嚣,然后是淡淡的男人肌肤的气味。她感到自己的一只手搭在那男人的胸前,一条腿压在他的腿上,乳房抵在他体侧。天光有点刺眼,规则的轻声呼气,柔和地吹过她的面颊。突然之间,她如同解开了一道难题,恍然意识到自己竟明目张胆地和一个她刚刚认识了四十八小时的男人赤身露体地睡在自己家里。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乔。
他穿着皱巴巴的睡衣站在床边,头发蓬乱地夹着一个破布娃娃,一只拇指放在嘴里,瞪大眼睛看着他的妈妈和那陌生男人搂抱着睡在他的——乔的床上。露西看不透他的心事,因为乔每天一醒来都是同样一副惊讶的表情,仿佛每天早晨,这个世界总是那么新颖奇特。她默默地回瞪着他,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时,亨利那低沉的声音响了:“早安。”
乔从嘴里抽出了拇指,说:“早安。”然后就转过身,走出了卧室。
露西说:“该死,该死,该死。”
亨利往下挪动了一下,把脸对上她的脸,亲吻起她。他的一只手伸到她的腿裆。
她推开了他。“老天,停下来。”
“为什么?”
“乔看见了我们!”
“那又怎么样?”
“他会讲出去的,你知道。迟早他会对大卫说些什么的。我该怎么办?”
“什么也不办。让大卫知道好了,那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我看不出来。他委屈了你,这就是后果。你没必要感到内疚。”
露西突然意识到,亨利对婚姻概念中所包含的忠诚和义务一无所知。她说:“没那么简单。”
她下了床,穿过走廊,进了她自己的卧室。她穿上裤子和一件毛衣,然后记起来,亨利所有的衣服都被她给剪开了,只好借大卫的衣服给他穿。她找出了内衣裤和短袜,一件衬衫和一件尖领毛衣,最后,在箱子底找到了一条裤管没有齐膝剪掉的裤子。乔一声不响地看着她做这一切。
她拿起那些衣服进了另一间卧室。亨利到浴室去刮脸了。她隔着门叫:“你的衣服放在床上了。”
她下了楼,点燃厨房里的炉灶,把一锅水放到火上烧,打算煮鸡蛋当早餐。她在厨房的水槽里给乔洗了脸,又给他梳了头发,很快地给他穿戴起来。“你今天早上真安静。”他没有回答。
亨利下楼来,坐到了餐桌旁边,神情自然地得就像是在做一件多年来每早都做的事情。露西看见他穿着大卫的衣服坐在那里,觉得很怪,递给他一个鸡蛋,又把一份烤面包放到他前面。
乔突然说:“我爸爸死了吗?”
亨利怪怪地瞪了那孩子一眼,没有说话。
露西说:“别说傻话。他在汤姆那儿。”
乔不理她,而对着亨利说:“你弄到了我爹爹的衣服,你还弄到了我妈妈。现在你要做我爹爹了吗?”
露西轻声咕哝说:“不懂事的小孩子嘴里说出来的……”
亨利说:“你昨天晚上看到我的衣服了吗?”
乔点点头。
“那好,你就该明白,我为什么不得不借你爹爹的衣服了。等我有了我自己的新衣服,我就把这些衣服还给他。”
“你也还回我妈妈吗?”
“当然。”
露西说:“吃你的鸡蛋吧,乔。”
小孩子埋头吃起早饭,显然感到满意了。露西凝视着厨房的窗外。“今天船不会来了。”她说。
“你高兴吗?”亨利问她。
她看着他:“我不晓得。”
露西不觉得饿。乔和亨利吃东西的时候,她喝了一杯茶。然后,乔上楼去玩,亨利清理起桌子。他一边把餐具放进水池,一边说:“你担心大卫会伤害你吗?”
她摇头否定。
“你应该忘掉他。”亨利继续说,“你本来就打算离开他,那你又何必在乎他发现没有呢?”
“他是我的丈夫,”她说,“这点是不会变的。他对我所做的一切……没有给我权利羞辱他。”
“我认为那给了你权利不去在乎他是否受到了羞辱。”
“这不是个可以靠逻辑来解决的问题,这只是我感觉的问题。”
他摊开双手,做了个放弃的手势。“我最好开车到汤姆那儿去一趟,看看你丈夫想不想回来。我的靴子呢?”
“在客厅里。我去给你拿件上衣。”她上楼去,从衣柜里取出大卫以前穿的骑马上装。那是质地精良的灰绿色花格呢料子,紧腰身,式样精致,露西还在肘部补上皮子来耐磨。现在再也买不到这样的衣服了。她拿着上装下楼,走进客厅,亨利正在穿靴子。他系好左脚的靴带,正小心地把受了伤的右脚塞进另一只靴子。露西跪下去帮助他。
“肿已经消了。”她说。
“那倒霉地方还在疼。”
他们把那只靴子穿上,但没有系带。亨利试着站起来。
“还好。”他说。
露西帮他穿上上装,肩部有些紧。“我们没有多余的雨衣。”她说。
“那我就要淋湿了。”他把她拉过来,粗野地亲吻她。她伸出双臂搂住他,紧紧地抱了一会儿。
“今天开车要更小心。”她说。
他微笑着点点头,又短促地亲吻了她,就出门了。她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到车库,发动了吉普车,开出去,爬上缓坡,驶出视野之外。她一直站在窗前,他一走,她感到松了口气,但多少有点落寞。
她动手收拾房间,铺床洗碟,擦扫整理,但她提不起精神。她心神不宁,忧虑着该如何生活的问题,依然在熟悉的圈子里左思右想,打不定主意,也无法转移思路去想别的事。她感到这栋房子不再小巧舒适,而是幽闭恐怖。外面的什么地方有一个大天地,一个投身战争和英勇奉献的天地,充满着色彩、激情和人民,上百万的人。她想出去,置身其间,接触新的想法,看看城市。她打开收音机,但这只是徒劳,因为收听新闻广播只会使她感到更加与世隔绝。有一条发自意大利的战争报道,还有放宽补给规定的消息,伦敦那个手持锥形匕首的凶手依然逍遥法外、罗斯福发表了一次演说等等新闻。桑迪・麦克弗森开始演奏一支舞台风琴曲,露西关掉了收音机。这一切都不能打断她,因为她没生活在那个世界里。
她想放声高叫。
尽管风骤雨狂,她还是得出屋去看看。这不过是一种象征性的逃跑,因为幽闭她的不是房子的石头墙壁。但象征毕竟聊胜于无。她上楼去叫乔,小家伙正在玩一队玩具士兵,她好不容易才把他拉下楼,给他穿好防雨衣服。
“我们干吗要出去?”他问。
“看看船来了没有。”
“你说过今天不会来了。”
“要是万一来了呢。”
他们戴上鲜红色的防雨帽,在下颏处系牢帽带,走出了房门。
狂风如同打在身上的重拳,刮得露西左右摇晃。没一会儿,她的脸就像浸在水盆里一样了,雨帽下的发梢湿淋淋地紧贴着脸颊和雨衣的肩头。乔高兴地直叫,跳进一个水坑。
他们沿着崖脊向海湾走去,一边低头看着北海的滚滚巨浪呼啸着拍击峭壁和海滩。暴风雨把水下植物从天晓得有多深的地方连根拔起,成团成簇地抛到沙石上。母子二人完全被那变幻不停而千姿百态的海浪所吸引了。他们以前也来看过海涛,大海对他们具有一种迷人的魅力,露西事后总是想不出,他们到底默默地观看了多久。
这次,那种着魔的感觉被她看到的什么东西打乱了。起初,只是在波谷有什么颜色一闪,速度之快,她都没弄清那是什么颜色,而面积之小和距离之远,使她立即怀疑到底是不是当真看见了。她搜寻着,但那东西没有再出现。她把目光收回到海湾和小码头上,随波漂到那儿的东西,又随着下一次巨浪漂走了。等暴风雨过后的第一个好天气,她要和乔来赶海,看看大海带来了什么宝物,捡回去一些奇光异彩的石头、来历神秘的木块、巨大的贝壳和扭曲生锈的金属片。
她又看到那块闪亮的颜色了,这次要近得多,而且在视线内停留了一会儿,那是鲜黄色的,他们所有的雨衣都是这种颜色。她透过雨帘注视着,但没等她辨清它的形状,就又不见了。但浪潮把它冲得更近了。浪潮总是把无论什么东西都带到海湾里来,把各式各样的废物拢到沙滩上,仿佛一个人把裤袋里的一切都掏出来,放到桌子上。
那的确是一件雨衣:在一次大海把它托到浪尖上,让她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时,她终于看清了。昨晚亨利回来时没有穿他的雨衣,可是那件雨衣怎么会到海里呢?海浪越过小码头,把那东西抛到了斜坡的湿木板上。露西看出来那不是亨利的雨衣,因为穿雨衣的人就在雨衣下面。她恐惧的喘气被风吹走了,连她自己都没听见。他是谁呢?他从哪儿来?又有一艘船遇难了吗?
她突然想到,他也许还活着。她应该过去看看。她弯下腰对着乔的耳朵喊着:“待在这儿,别动,哪儿也别去。”然后便跑下斜坡。
她刚下到一半,听到后面有脚步声:乔跟来了。那个斜坡又窄又滑,十分危险。她站住脚,转过身,弯腰把孩子抱起来,说:“你这不听话的孩子,我告诉你等着!”她的目光从下面的人体看到崖顶的平台,身上战栗了一阵,因为拿不定主意而难受。她看得出,大海随时会把那人体冲走,于是便抱着乔,向下面走去。
一股小浪淹过了人体,浪退下去之后,露西已经走得很近,看得出那是个男人,而且由于在海中泡得过久,已经肿得辨不清五官了。这表明他已死了。她对他已经无能为力,而且也犯不着为保存一具尸体拿她和乔的生命冒险吧。她正要转身回去,忽然感到那张肿脸有些面熟。她盯着那张面孔,没看出什么,心里在竭力把那模样和她记忆中的某种东西联系起来;随后,她蓦地认出了那张脸,一阵恐惧攫住了她,她感到周身麻木,连心脏似乎都停止了跳动,她悄声自语:“不,大卫,不!”
这时她不顾危险地走向前去。一个不大的浪头在她膝边溅开,在她的雨靴里灌满了带泡沫的咸水,但她根本没注意到。乔在她怀里扭动着,想向前看,但她对着他耳朵高叫着:“别看!”并且把他的头按在她肩上。他哭了起来。
她跪到死尸旁边,用手碰了碰那张可怕的脸。是大卫,这时毫无疑问的。他死了,而且死了一段时间了。在某种深邃的本能的驱使下,她撩起雨衣的下摆,看了一眼那双截断的腿。
她无法接受大卫已死这一事实。她确曾在某种意义上希冀过他死,但她对他的感情混杂着担心被发现不贞的惧怕和愧疚。悲伤、惊恐和获得自由的轻松感,全都飞鸟似的在她的头脑里盘旋,没有一种情绪肯安定下来。
她本想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地待上一会儿,但接着来的是个大浪。那浪把她冲出去好远,还呛了她一大口海水。不过她总算抱紧了乔,也还待在斜坡上;浪退以后她赶紧爬起来,跑到贪婪的大海冲击不到的地方。
她头也不回地一路向崖顶走去。当她来到看得见她家小房子的时候,正瞧见那辆吉普车停在屋外。亨利回来了。
她抱着乔,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一心只想找亨利来分担她的痛苦,去体会被他搂在怀里的感受,由他来慰藉自己。她喘气夹杂着抽泣,泪水混合着雨水淌下面颊。她走到房子的后面,冲进厨房,急忙把乔放到地上。
亨利说:“大卫决定在汤姆那儿再待一晚。”
她眼睛瞪着他,脑子里是一片怀疑的茫然;随后,她的直觉一闪,终于恍然大悟。
是亨利杀死了大卫。
这一结论如同一拳打在她腹部,她定了定神,理智接踵而至。遇难的船只、系在臂上怪模怪样的匕首、撞坏的吉普车、有关伦敦那个用锥形匕首杀人的凶犯的新闻报道——霎时间一切全都清楚了,犹如一盒拼图抛在空中,落地时居然不可思议地全都拼好了。
“何必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亨利笑着说,“他俩在那边有好多事要做,而且我也没鼓励他回来。”
汤姆。她得去找汤姆,他会知道该怎么办的。他会保护她和乔,等着警察到来。他有一条狗,还有一支枪。
她的恐惧被一阵哀伤所打断,她为自己曾经信任,甚至几乎爱上的那个亨利感到难过,显然,那个亨利并不存在——只是她的想象而已。她看到的不是什么温暖、强壮、柔情的男人,而是眼前的这个魔鬼:他满面笑容地坐在那里,煞有介事地给她讲着编造出来的她丈夫的口信,其实正是他谋杀了她丈夫。
她压抑着一阵要从体内发出来的战栗,拉起乔的手,走出厨房,穿过厅堂,一直出了前门。她坐进吉普车,把乔安置在旁边,便发动了引擎。
可是亨利就在那里,一只脚悠闲地蹬在脚踏板上,手里握着大卫的滑膛枪,说:“你到哪儿去?”
她的心往下一沉。如果她现在就把车开走,他可能开枪——什么本能警告了他,让他这一次把枪从车里拿到屋里去了呢?——就算她自己愿意冒险,她也不能让乔冒险。她说:“只是把吉普车开到一边去。”
“你这么做需要乔的帮助吗?”
“他喜欢兜风。别一副盘算我的样子!”
亨利耸耸肩,退了开去。
看亨利漫不经心地握着大卫的枪那样子,她不敢肯定,要是她就这样把车开走,他会不会当真开枪。但她随即回想起她从一开始就感觉到的他那种内在的冷酷,她明白了:他什么都干得出来。
出于一种困乏至极的感觉,她畏缩了。她把汽车倒进了车库,关掉引擎,下了车,带着乔返回了屋子里。她想不出该对亨利说什么才好,在他面前做什么才是,要怎么才能隐瞒自己已经发现真相的事实。
她想不出什么主意。
她让车库的门敞着,没有关上。
32
“就是这地方,大副。”舰长说着,放下望远镜。
大副透过雨幕向外窥视:“算不上什么休假胜地,是吧,长官?依我说,太荒凉了。”
“没错。”留着灰白胡子的舰长是位老派的海军军官,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就曾与德国人在海上交过手。不过,他已经学会不去计较大副说起话来的油腔滑调,因为这小子是个十分出色的海员。
这个“小子”年过三十,按照这次战争的标准,已经称得上是老兵了,他根本不晓得自己从舰长的宽宏大量中获得了多少好处。这时巡洋舰爬上了一个海浪陡斜的侧面,舰身倾斜着,然后又钻进了波谷,他紧握住一根栏杆,才稳住自己。“既然我们已经到了这里,长官,我们要做些什么呢?”
“绕岛巡航。”
“太棒了,长官。”
“还有就是睁大眼睛,看看有没有U型潜艇的影子。”
“在这种天气,我们不大可能在水面附近找到什么潜艇——就算真的有,不到口水吐得到的距离也不会看得见。”
“今天夜里——最迟明天,暴风雨就会停了。”舰长开始往烟斗里装烟草。
“你这么认为吗?”
“我敢肯定。”
“凭着海上的本能吗?”
舰长咕哝着说:“不,是天气预报。”
巡洋舰绕过一个岬角,他们看到一个小海湾,那儿还有个小码头。上面,在悬崖顶上,一栋方形的小房子在风雨中屹立着。
舰长指点着说:“我们只要条件允许,就立即派一队人登陆。”
大副点点头:“没什么两样……”
“你说什么?”
“我得说,每绕岛一周,要花我们一小时。”
“那又怎样?”
“那样,除非我们特别走运,而且刚好在恰当的时间赶在恰当的地点……”
“否则那艘U型潜艇会浮出海面,接走他的人,再沉下去,我们连个水花都不会看得见。”舰长帮大副把话说完。
“是的。”
舰长用他多年来在海上风浪中练就的那一招点燃了烟斗。他连吸了几口,然后喷出满肺腔的烟。“我们顺其自然吧!”他说着,从鼻孔里吐出烟。
岛的东端还有一栋小房子。舰长用望远镜观察着,发现房子那儿有一根大型的无线电天线。“报务员!”他喊道,“看看能不能与那些房子联络上。用皇家观察队的频率。”
“是的,长官。”
那栋房子出了视野时,报务员说道:“没有回答,长官。”
“算了,报务员。”舰长说,“那不重要。”
阿伯丁港海岸警备队快艇上的水兵们坐在甲板上,一边玩着半便士一把的“二十一点”,一边拿高级军官的低能来开玩笑。
“要牌。”杰克・史密斯说,虽然从名字看不出,他其实是个苏格兰人。
“瘦子”艾尔伯特・巴利什是个胖胖的伦敦人,他发给了史密斯一张J。
“我爆了。”史密斯说。
“瘦子”捞过他的赌注,“有一个半便士了,”他装出疑惑的样子说,“但愿我能活着花掉这笔钱。”
史密斯抹去一个舷窗内壁上的小水珠,向外望着港湾里上下浮动的船只。“看咱们的船长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他评论说,“还让人以为我们要去的是柏林,而不是风暴岛呢。”
“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们是盟军反攻的尖刀。”“瘦子”翻开自己的牌,是一张十,他又给自己发了张K,说,“我二十一点,给钱吧。”
史密斯说:“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人——开小差的吗?那么,抓他应该是宪兵队的事,不是我们的事。”
“瘦子”一边洗牌一边说道:“让我来告诉你们他是干什么的吧,他是个逃跑的战俘。”
大家不相信地齐声嘲笑。
“好吧,你们不信就随你们的便。等我们抓住他的时候,注意他的口音好了。”他把牌放下,“我问你们:有什么船会到风暴岛去?”
“只有那艘送货船。”有人回答。
“对啊,他要是开小差的,他只有乘那艘船才能回陆上来。所以,宪兵们只要等查理的定期送货船到岛上去的时候,在这边等着那个开小差的一下船就抓住他就行了。我们就没理由坐在这儿,等着天气一好就起锚,光一般地开出去,除非……”他故弄玄虚地停顿了一下,“除非他另有办法离开那座岛。”
“比如说?”
“一艘U型潜艇。”
“瞎说。”史密斯轻蔑地说。别的人只是哄堂大笑。
“瘦子”又发起牌。这次史密斯赢了,但别人都输了。“我还赢着一先令多呢,”“瘦子”说,“我想我要退休到德文郡那座漂亮的小别墅去。我们当然抓不到他。”
“那个开小差的?”
“那个战俘。”
“为什么?”
“瘦子”拍了拍脑袋:“动动脑筋嘛。风暴一停,我们在这儿,而U型潜艇却在那座岛的海湾水下。这么说谁先到达到那儿?当然是德国鬼子喽。”
“那我们还何必白忙这一趟呢?”史密斯说。
“因为发号施令的人没有你这么机灵,巴利什。”他又发了一圈牌,“下注吧。你们会看到我是对的。我敢用一赌五的盘口,赌我们会从风暴岛空手而归。有人应赌吗?一赔十怎么样?嗯?”
“别赌那个了,”史密斯说,“发牌吧。”
“瘦子”发起牌来。
空军中队长彼得金・布连金索普笔直地站在地图前,对着全房间讲话。“我们三架飞机一组,”他开始说,“第一组天气一好马上起飞。我们的目标是——”他用教鞭指点着地图。“——是这里。风暴岛。到那里之后,要在低空盘旋二十分钟,寻找U型潜艇。二十分钟之后,返回基地。”他停顿了一下。”你们有逻辑头脑的人现在可以推断出来,为达到持续不断的监视,第二组应该分秒不差地在第一组起飞后二十分钟之后起飞,依次类推。有问题吗?”
空军中尉朗曼说:“长官。”
“怎么样?”
“如果我们看到了那艘U型潜艇,该采取什么行动?”
“当然要扫射,投上几枚炸弹。给它制造些麻烦。”
“我们飞的都是战斗机,长官——我们对牵制一艘U型潜艇无能为力。那是军舰的事,对不对?”
布连金索普叹了口气:“你们有谁能想出打赢这场战争的更好办法,欢迎直接写信给温斯顿・丘吉尔先生,地址是伦敦西南区唐宁街十号。现在,除了朗曼提的这个愚蠢意见之外,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大家都没问题了。
布劳格斯坐在紧急起飞室靠在炉火边的一把软椅上,听着雨水敲打屋顶的声响,继续打着瞌睡。
飞行员们都沉默不语。他们都坐在他周围:有些和他一样在打盹;有些在读书;有些在玩牌。墙角里一名戴眼镜的领航员正在学习俄语。
布劳格斯半眯着眼打量房间。这时,又进来了一个飞行员,布劳格斯可以马上判断出来,他还没有被战争磨炼得过分老成。他长着一张嫩脸,常挂着笑容,似乎一周也用不着刮一次脸。他身上的夹克敞着怀,飞行帽拿在手里,径直朝布劳格斯走来。
“布劳格斯探长吗?”
“我是。”
“帅呆了。我是你的飞行员。查理斯・卡尔德。”
“好的。”布劳格斯和他握了手。
“风筝已经准备好了,引擎声像鸟鸣一样甜蜜。那是一架水上飞机,我想你知道。”
“对。”
“帅呆了!我们在海上降落,滑行到离海岸十码的地方,让你乘小艇上岸。”
“然后你就等着我回来。”
“没错。好啦,我们只需要等天气了。”
“对。我在全国各地已经追捕这家伙六天六夜了,所以一有机会我就补充睡眠。希望你不会介意。”
“当然不!”那飞行员坐下去,从他的夹克下面取出一本厚书。“我也需要补充我的教育。”他说,“《战争与和平》。”
布劳格斯说:“帅呆了。”说完便闭上了眼。
高德里曼和他的舅舅特里上校并肩坐在地图室里,边啜饮咖啡,边把香烟灰掉进他俩中间地板上的一只灭火筒里。高德里曼在重复他讲过的话。
“我再也想不出我们还能做些什么了。”他说。
“你已经这样讲过了。”
“巡洋舰已经在那里,飞机也只在几分钟的航程之外待命,所以那艘潜艇一浮出海面,就会在我们的炮火之下。”
“只要能发现它。”
“巡洋舰会尽快派出一队人登岛。布劳格斯随后就到,海岸警备队会担任后援。”
“可是他们谁也确保不了及时到达那里。”
“我知道。”高德里曼困乏地说,“我们已经做了一切能做的了,但这够吗?”
特里又点燃一支香烟:“岛上的居民怎么样?”
“那里只有两栋房子。牧场主和他太太住在一栋里,他们有个小孩;另一栋里住着一个老牧工。牧工有一部无线电,他是皇家观察队的,但我们和他联络不上,他很可能把无线电的旋钮始终对准着‘发射’的位置。他年纪很大了。”
“那个牧场主可能可以起些作用,”特里说,“要是他够聪明的话,说不定可以牵制那个间谍。”
高德里曼摇了摇头:“那可怜的小伙子是个坐轮椅的。”
“亲爱的上帝,我们没分到半点好运气,对不对?”
“对,”高德里曼说,“‘针’占尽了上风。”
33
露西变得相当冷静了。她的感情越来越麻木,理智却越来越清晰。起初,她会由于想到和一个凶手同处一室而出现瞬间的瘫软,如今,这种情形已经愈来愈少。她冷静得连她自己都惊讶。
她做着家务,亨利坐在客厅中读着一本小说,她扫到他的周围时,心中不清楚他对她的情绪变化注意到多少。他很能察言观色,很少有什么事情能逃过他的法眼;刚才在吉普车内外的面面相觑,即使没引起极大的怀疑,也足以引起他的警惕了。他一定看得出来,她受到了什么事的惊吓。但另一方面,早在亨利早上开车出去之前她就已经惊慌失措了,因为乔发现他们躺在床上:亨利可能以为她是因此才举止失措的。
她有一种十分奇怪的想法,觉得他对她的所思所想一清二楚,只是装作一切正常罢了。
她把洗好的衣服晾在厨房里的衣架上。“我很抱歉洗了这些衣服,”她说,“可是我无法老这么等着雨停啊。”
他无动于衷地看了一眼那些衣服,说:“这没什么。”就又回到客厅去了。
在那些湿淋淋的雨衣中夹杂着一整套露西干净的干衣服。
她做了一道蔬菜馅饼当作午饭。
大卫的枪靠在厨房的一个角落里。露西说:“我不喜欢在家里看到装上子弹的枪,亨利。”
“吃完午饭我就把它拿到外面去。”他说,“这个馅饼味道蛮不错。”
“我不喜欢。”乔说。
露西拿起枪,放到柜橱上。“只要乔够不着枪,就没关系。”
乔说:“等我长大了,我要用枪射德国人。”
露西对他说:“今天下午我要你好好睡一觉。”她走进客厅,从柜橱的瓶子里取出一片大卫的安眠药。两片药对一个体重一百六十磅的男人剂量够重了,因此,四分之一刚够一个五十磅的男孩睡一下午的。她把药片放到砧板上,分成两半,再分成四分之一。她把一粒放在一个匙子里,用另一个匙子的背面把它碾碎,再把粉末搅进一小杯牛奶里。她把杯子递给乔,说:“我要你把它喝得干干净净。”
亨利从头到尾瞅着,一语未发。
午饭后,她把乔放到沙发上,还在他旁边放了一叠书。乔当然不识字,但他听露西读过太多遍了,多得已经自己背得出来。他喜欢翻着书页,一边看着书中的图画,一边背诵书上的文字。
“你想来点咖啡吗?”她问亨利。
“真的咖啡吗?”他惊奇地问。
“我还存了一些。”
“好啊,请来一杯吧!”
他盯着她煮咖啡。她不知道,他是否怕她也给他下安眠药。她听到从隔壁传来乔的声音:
“有没有人在家?”普大声问。
“没有!”一个声音回答说。
——这时乔像每天听到这个笑话时一样,开心地哈哈大笑。噢,天啊,露西想,千万别让乔受到伤害。
她斟完咖啡,坐到亨利对面。
他从桌子对面伸过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俩默默地坐着,边啜饮咖啡,边听着窗外的雨声和隔壁乔的背书声。
“要多久才能变瘦,医生?”普焦急地问。
“我想,大概要一个星期。”
“可是我不能在这儿待一个星期啊!”
乔的声音开始带着睡意,接着就没声音了。露西过去给他盖上了一条毯子。她捡起乔掉到地上的书。这本书她小时候的,书的扉页上有她母亲的字:“给露西,四岁;爱你的妈妈和爸爸。”她把书放到橱柜上。
她回到厨房。“他睡着了。”
“那……”
她伸出一只手。亨利握住那只手,她站起了身。她领着他上楼,进了卧室。她关上门,然后从头上脱下毛衣。
他一动也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看着她的乳房,然后也开始脱衣服。
她上床的时候,心里想:给我力量吧。这一步是她所担心的,她没把握能够演得像。
他上了床,拥抱着她。
没过多久,她发现她根本不用假装了。
她在他的臂弯里躺了一会儿,思忖着:一个人怎么可能杀起人来那么冷酷,而爱起来又那么温柔?
但她嘴里说的却是:“你要不要喝杯茶?”
他笑了:“不,谢谢你。”
“我想喝。”她挣脱他,坐起身。他一动,她就把一只手放到他平平的肚皮上,说:“你别动,待在这儿。我把茶端上来。咱们还没完事呢。”
他又笑了:“你倒是真想把四年荒废的时间都补上呢。”
她一出房门,笑容立即像面具似的从脸上掉了下去。她光着身子快步下楼,心在胸口怦怦直跳。在厨房里,她故意把壶往炉上碰,还把瓷器弄出响声。随后她便穿上藏在湿衣服中间的那套衣服,她的手抖得几乎扣不上裤扣。
她听到楼上的床吱嘎作响,她原地僵立着,听着,心想:待在那儿!别下来!幸好他只是在床上翻了个身。
她准备妥当,走进客厅。乔睡得很香,还在磨牙。露西祈祷着:亲爱的上帝,千万别让他醒来。她抱起他。他在睡梦中咕哝着什么,是克里斯托弗・罗宾的故事,露西紧闭上眼睛,期盼着他别出声。
她用毯子把他裹好。她回到厨房,伸手到柜橱顶上去抓那支枪。一下没抓好,枪掉到了架子上,打碎了一个盘子和两个杯子,那声响大得惊人。她钉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怎么回事?”亨利从楼上叫道。
“我把一个杯子掉地上了。”她喊道,压不下去声音里的颤抖。
床又响了起来,她头上的地板又有了落脚的声响。现在要停止行动为时已晚。她拿起枪,打开后门,抱起乔,向车库跑去。
她跑在路上,心里一阵惊慌:她把钥匙放在吉普车里没有?她肯定放了,她向来都是把钥匙留在车里的。
她在湿泥里一滑,跪倒在地上。她的泪水一涌而出。她有一阵禁不住想待在那里,让他抓住她,像杀她丈夫那样杀死她好了;但一想到了怀中的孩子,她又站了起来继续跑。
她进了车库,打开了车门,把乔放到座位上。他歪到了一边。露西抽泣着把乔扶正,但他立刻又倒向了另一边,她跑着绕到车子的另一侧,进去,把枪放到两腿之间。
她转动钥匙。
引擎响了两声便熄了。
“拜托,拜托!”
她又打了一次火。
引擎吼叫着发动了起来。
亨利从后门跑了进来。
露西加大油门,把排挡杆推到前进挡上。吉普车从车库里跳了出来。她拉开手动油门。
车轮在泥里转了一下,便走了起来。亨利赤脚在泥地里追着车子。
她意识到他越追越近了。
她用尽全力推着手油门,几乎把那细细的杆子弄断了。她沮丧得真想高叫。亨利这时只有一码左右的距离,差不多和她拉平了。他像个运动员似的跑着,两臂活塞般地摆动,赤脚蹬踏着草皮,两腮鼓着吐气,裸露的胸膛上下起伏着。
引擎尖叫着,自动换挡时车子稍稍一震,然后便得到了新的动力。
露西又往侧面看了一眼。亨利似乎明白他就要失去她了。他向前一跃,用左手抓住了车门的把手,右手也伸了过来。他被车子拖着,紧跑了几步,几乎脚不着地。露西瞪着他那张由于用力而憋得通红的脸。
她突然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她从方向盘上抽出一双手来,伸出打开的窗口,狠下心用留着长指甲的食指向他的眼睛戳去。
他松开手,摔下车去,用两只手捂着脸。
他和吉普车之间的距离迅速拉大了。
露西意识到自己在像婴儿般地哭泣。
车子驶出她家两英里,她看到了那辆轮椅。
它像一座纪念碑似的屹立在崖顶上,傲然承受着连绵的风雨。露西从一个小坡向它驶去,看见由铅灰色的天空和沸腾的大海衬托出来的轮椅的轮廓。那奇特的模样既像一个连根拔起的树留下的空坑,又像一栋窗户破损的房子——看来乘车的人曾经挣扎过一番才摔出去。
她回忆起她在医院第一次看到这辆轮椅的情景。当时,轮椅崭新光亮,立在大卫的床边,他很在行地一摆身体,坐了进去,在病房里转来转去,显摆了一番。“这轮椅和羽毛一样轻灵——是用飞机的合金制造的。”他用不稳定的热情说着,在一排排病床间加速转动着。他背对着她,在病房尽头把轮椅停下,过了一会儿,她从他身后向他走过去,看到他在流泪。她当即跪在他面前,握住他的双手,什么也没说。
那是她最后一次能够安慰他。
在这崖顶上,雨水和海风会很快腐蚀金属,它最后会锈掉,橡胶会变脆变硬,皮座会腐烂,变成一堆破烂。
露西没有减速就驶了过去。
又往前开了三英里,她正好处于两栋房子中间时,却没有汽油了。
吉普车抖动了一下停住了。她压下惊慌的心情,竭力运用理智去思考。
她记得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人每小时步行四英里。亨利是个运动员,但他的脚踝有伤,尽管似乎痊愈得很快,但刚才追车那一段奔跑肯定又伤了,因此她应该在他到达之前有足足一小时。(她毫不怀疑他会跟踪而来——他和她同样清楚,汤姆的房子里有一部无线电。)
她还有足够的时间。在吉普车后面还有半加仑的一桶油,专为这种情况使用。她走下车,把油箱从车后取出来,打开盖子。
她想出了一个狠毒的主意,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她又把油箱盖上,走到车前。她察看了一下,点火装置已经关掉,便掀起引擎盖。她对机械不内行,但她总还分得清配电器,她循着导线找到引擎,把油箱固定在轮拱旁,取下了油箱盖。
工具箱里还有一个火花塞。她把它取出来,又检查了一遍点火装置,确认已经关好了,然后便把火星塞放到油箱口,用带子固定,最后关上引擎盖。
亨利来到时,肯定会想发动汽车。他一开电门,启动马达就会转动,火星塞就会打火,那半加仑汽油就会爆炸。
不过,一小时之后,露西就会后悔自己的自作聪明了。
她身上的衣服湿透,脚下踩着烂泥,肩上又扛着死沉沉的睡着的孩子。她回头一想,感到设下的那圈套既不可靠又担风险:汽油只会燃烧而不会爆炸;如果油箱口里空气不足,甚至不会起火。更糟糕的是,亨利可能会怀疑有诈,只要打开引擎盖一看,就会卸下那颗汽油弹,把油倒进汽车的油箱,开着车来追她。
她禁不住想停下来休息一下,但觉得一坐下去,可能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她现在应该看得见汤姆的房子了。她不大可能会迷路——虽说原先她走这条小路没超过十次,但整座岛这么小,不那么容易迷路。
她认出了她曾和乔看见过一只狐狸的小丛林:离汤姆的家也只有一英里左右了。要是没雨的话,她现在应该已经看得见汤姆的小房子了。
她把乔换到了另一个肩头,又把枪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强迫自己向前跑。
当小房子终于透过雨幕映入眼帘时,她松了一口气,恨不得大哭一场。路程只差四分之一英里左右了——比她想象的要近。
乔也一下子像是变轻了,虽然这最后一段路是上坡路(这里是全岛唯一的一座小山丘),但她却像是三两步似的就跨过去了。
“汤姆!”她走进前门时叫着,“汤姆,噢,汤姆!”
她听到那条狗鲍勃回答的吠声。
她穿过前门进了屋。“汤姆,快出来!”鲍勃在她脚下激动地转来转去,气咻咻地吠叫着。汤姆不可能走太远——他大概在那个户外厕所里。露西上楼去,把乔放到汤姆的床上。
无线电在卧室里,上面满是导线、表盘和旋钮,看起来十分复杂。其中有一个看着像拍报键:她试着触摸了一下,果真发出“哔啪”一声。从她记忆的深处跳出一个主意来——打摩斯电码的紧急呼救信号:SOS(那还是她从中学时读的一本惊险小说里学的)。她敲击着拍报键:三短,三长,三短。
汤姆在哪儿?
她听到了一个声响,赶紧冲到窗前。
那辆吉普车在一路上山向这栋房子开来。
亨利发现了那个愚蠢的圈套,把汽油倒进了汽车的油箱。
汤姆在哪儿?
她冲出卧室,想去关上房子的门。在楼梯顶上她停住了。鲍勃正站在一间卧室——空着的那间——敞开的门口。
“过来,鲍勃。”她说。那条狗站在原地不动,只是叫。她走过去,弯腰抱起它。
这时她看到了汤姆。
他仰卧在空卧室的地板上,眼睛茫然地等着天花板,他的帽子翻在他头边的地面上。他的夹克敞开着,里面的衬衫上有一个小小的血斑。他的手边不远是一箱威士忌。露西发觉自己在想些文不对题的事情:我不知道他那么爱喝酒!
她摸了下他的脉搏。
他死了。
想想,想一想!
昨天亨利回到露西的房子时,遍体是伤,像是经过了一场格斗。那是他杀死大卫时弄的。今天他来到了这里,汤姆的房子,他声称是来接大卫的。但他明知道大卫并不在这儿。他来干吗呢?
显然,是为了杀汤姆。
是什么在驱使他?他内心有什么目的能燃烧得如此猛烈,驱使他坐进汽车,开了十英里,用匕首捅死一个老人,又开车回去,那种平静、安详的样子就仿佛只是外出去透了透气。露西打了个冷战。
现在她只有靠自己了。
她拉着那条狗的颈圈,把它从它主人那儿拉开。出于一时冲动,她又回过身来,把老人的夹克扣上,好遮住他身体上的伤口。然后,她关上房门。她对狗说:“他死了,但我需要你。”
她回到前面的卧室,向窗外望去。
吉普车开到屋前停了下来,亨利下了车。
34
露西的呼救信号被巡洋舰收到了。
“舰长,”报务员说,“我刚刚收到岛上发来的紧急呼救信号。”
舰长皱起眉头。“在我们派出登陆艇之前,我们无能为力,”他说,“他们还说别的没有?”
“什么别的也没说,长官。连那呼救信号都没发第二次。”
舰长又想了想。“我们无能为力,”他又说了一遍,“向陆上发报,报告这件事。继续收听。”
“是,长官。”
在苏格兰一座山上,军情八处的一个监听站也收到了那个呼救信号。无线电报务员是个因腹部受伤而从皇家空军退役的年轻人,他只能再活六个月了。他正在设法截获发自挪威的德国海军的电报信号,因而没理睬那个紧急呼救信号。不过,五分钟之后他交班的时候,顺口向指挥官提了一下。
“那个呼救信号只发了一次,”他说,“大概是苏格兰海岸外面的一艘渔船——在这种天气里,有个别的小船出了麻烦是很可能的。”
“把这件事交给我吧,”那军官说,“我要给海军挂个电话。同时,我想最好也向白厅报告一下。这是出于礼貌,你知道。”
“没错,长官。”
在皇家观察队的电台站里引起了一阵惊恐。当然,观察员发现敌机时,发的不该是呼救信号,但他们知道汤姆年纪大了,谁又说得准他一激动会发出什么信号呢?因此空袭警报的汽笛响了起来,其他各站也惊动了,苏格兰东海岸所有的防空枪炮都摇动起来,报务员发狂地呼叫着汤姆。
当然,没有德国飞机到来。陆军部想弄清楚,既然除了几只羽毛潮湿的大雁外,空中再无别物,为什么到处都响起警报?
于是他们被告知了原委。
海岸警备队也收到了那个呼救信号。
通常,在收到任何呼救信号时,海岸警备队如果能够确定发讯的位置,又如果该处位于合理的范围之内的话,都会有所行动的。
不过,经过研究判断,正如他们所料的,信号是由老汤姆发出的;这样,他们就无能为力了,因为他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当这一消息传到阿伯丁港中那艘快艇的甲板下打牌的水兵们中间时,“瘦子”刚发完一圈牌,说:“我来告诉你们出了什么事吧。老汤姆抓到了那个战俘,正坐在他头上,等着军队来把那家伙带走呢。”
“瞎说。”史密斯说。大家一致同意。
那艘U-505潜艇也听到了呼救信号。
它位于距风暴岛还有三十多海里的水下。当时魏斯曼正随意转动无线电的旋钮,不切实际地希望能收听到驻英美军广播网播放的音乐,不巧却刚好接收到呼救信号。他把这一情报上报给黑尔少校,还补充说:“不是我们的人的频率。”
沃尔少校还守在那儿,他像以往一样激动,说:“那就没什么意义了。”
黑尔不放过机会纠正他。“怎么会没意义呢?”他说,“那意味着,水面上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中。”
“但不大可能和我们有关。”
“是不大可能。”黑尔同意说。
“那就没什么意义了。”
“只能说是有可能没意义罢了。”
他们在驶向小岛的航程中一直争论不休。
于是,不出五分钟,海军、皇家观察部队、军情八处和海岸警备队都给高德里曼打了电话,告诉他那个呼救信号的事。高德里曼又给布劳格斯打了电话。
布劳格斯正在紧急起飞室里的炉火前沉睡着。电话的尖响惊醒了他,他一跃而起,还以为是飞机要起飞呢。
一个飞行员拿起听筒,对着话筒说了两次“是”,就递给了布劳格斯,“一位叫高德里曼的先生找你。”
布劳格斯说:“喂,珀西。”
“弗雷德,岛上有人刚刚发出了紧急呼救信号。”
布劳格斯摇摇头,甩掉最后一丝睡意:“谁?”
“我们不知道。那信号只发了一次,也没重复。而且他们根本没在接收。”
“不过,这样一来,事情就确定无疑了。”
“是啊,你那儿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只差天气了。”
“祝你好运。”
“谢谢。”
布劳格斯挂掉电话,转向那个还在读《战争与和平》的年轻飞行员。“好消息,”他告诉他,“那混蛋肯定在岛上。”
“帅呆了。”那飞行员说。
35
亨利关上吉普车门,慢步向房子走去。他又穿上了大卫的骑马夹克。他的裤子上因为摔倒而沾满了泥浆,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他的右脚稍有点跛。
露西从窗前退开,跑出卧室,奔下楼梯。滑膛枪还在她放的厅堂地板上。她拿起枪,突然觉得它十分沉重。她从来没开过枪,也不懂怎么检查这支枪有没有装子弹。如果有时间的话,她可以研究出来,但现在来不及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把前门猛地打开。“别动!”她喊道。她的声音比她预计的还要高,听起来激动,带点神经质。
亨利笑眯眯的,继续往前走。
露西左手握着枪管,右手扣着枪栓,枪口对着亨利。她的手指放在扳机上。“我要杀死你!”她叫道。
“别傻了,露西。”他温和地说,“你怎么能伤害我呢?在我们一起做了那一切之后?我们难道不是彼此相爱的吗?”
这是真的。她曾认为自己不可能会爱上他,这也是事实;但她却确实曾对他起了某种感觉——即使那不是爱,也很接近了。
“你今天下午不就已经对我有所了解了吗?”他说,现在他只在三十码外了,“可是当时你在床上的反应也没什么两样呀,对不对?”
那是事实。一时间,她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她叉开腿,跨坐在他身上,把他那两只敏感的手放到她的双乳上,然后——
“我们可以想办法,露西,我们还可以互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