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11</h4>
弗立克在黎明时分离开伦敦,开的是一辆文森特彗星牌摩托车,它有一个非常强大的500毫升引擎。路上空寂无人。汽油供应实行严格配给制,驾车者可能会由于没必要的旅程而被关进监狱。她开得非常快,这很危险,但很让人兴奋,单为了这份快感就值得冒险。
她对这次任务的感觉也是这样,又恐惧,又渴望。头天晚上他跟珀西和保罗待到很晚,一边喝茶一边做计划。他们决定小组需要六名妇女,这是一个班次的清洁工人数。应该有一名炸药专家,还得有名电话机械师决定安放炸药的确切位置,确保能够炸毁交换站。她想要一名射击能手和两名敢打敢冲的士兵。加上她自己,一共就是六个人了。
她只有一天时间找到这些人。小组需要进行两天最低限度的训练——哪怕不学别的,也要学会跳降落伞,训练定在周三和周四。他们要在周五被空投到兰斯附近,周六晚上或周日进入城堡。有一天的空闲时间以备调整误差。
她从伦敦大桥过河,摩托车呼啸着经过伯蒙德塞和罗斯海斯,码头被炸弹炸毁,房屋也被炸得破烂不堪,随后她开上了旧肯特路,这是历代朝圣者前往坎特伯雷的必经之路。离开郊区后她加大油门,任摩托车随意驰骋,刹那之间所有烦恼都随风吹到了脑后。
她在六点之前就赶到了索默斯霍尔姆,这是考菲尔德男爵的乡间别墅。弗立克知道,男爵本人威廉・考菲尔德此时正在意大利作战,与第八军一道进攻罗马。他的妹妹戴安娜・考菲尔德阁下是目前住在这里的唯一一位家族成员。巨大别墅的几十间客房和佣人房已经成了伤兵休养所。
弗立克慢了下来,摩托车以步行速度开上了一条上百年的菩提树夹围的林荫道,前面是一座硕大的粉红色花岗岩建筑,拱柱、台榭、山墙和屋顶,还有无数的窗户和烟囱,林林总总,尽收眼底。她把车停在砾石铺就的前院,旁边是一辆救护车和散乱停放的几辆吉普车。
在大厅里,护士们四处忙着端茶倒水。士兵都躺在这里静养,但早晨还是要叫醒他们。弗立克向人打听管家莱利夫人在哪儿,有人告诉她说她在地下室。弗立克找到她时,她正忧心忡忡地盯着锅炉,旁边站着两个穿工装裤的男人。
“你好,妈。”弗立克说。
母亲使劲拥抱着她。她比自己的女儿还要矮些,也像她那么纤瘦,不过跟弗立克一样,她比看上去更结实。母亲的拥抱让弗立克出不来气。她挣脱出来,连喘带笑地说:“妈,你快把我憋死了!”
“我要不是亲眼见到你,都不知道你是死是活。”母亲说。她的口音仍然带着一丝爱尔兰腔,她是在四十五年以前随父母离开科克的。
“锅炉出问题了?”
“锅炉从来没有烧过这么多热水。这些护士都有洁癖,强迫那些可怜的战士每天洗澡。去我厨房吧,我给你弄点早餐。”
弗立克的时间很紧,但她告诉自己,自己应该跟母亲多待一会儿,再说她也得吃点儿什么。她跟着妈妈上楼,进了佣人住宿区。
弗立克就是在这幢房子里长大的。她曾在佣人的大厅里玩耍,在林子里疯跑,上的是一英里外的乡村小学,后来上了寄宿学校和大学,假期也要回到这儿。她在这儿格外受宠。按说像她母亲这样的职位,一有了孩子就不得不放弃工作,她妈妈却没被解雇,部分是因为男爵不那么守旧,但主要还是他害怕失去一个这么出色的管家。弗立克的父亲是一个仆役长,可在她六岁的时候他就死了。每年二月,弗立克和妈妈都要陪着这家人去他们的尼斯别墅,弗立克就是在那儿学会说法语的。
老男爵,也就是威廉和戴安娜的父亲,曾非常喜欢弗立克,鼓励她学习,就连学费也是他负担的。弗立克获得助学金进入剑桥让他非常高兴。战争开始不久他就去世了,弗立克十分悲伤,就像失去了自己的父亲一样。
现在这家人只占据这幢房子的一小部分,原来仆役长的餐具室现在成了厨房。弗立克的母亲烧上一壶水。“一片吐司就行了,妈。”弗立克说。
母亲没理会她,开始炸培根片。“看来你还挺好的,”她说,“你那帅气的丈夫怎么样?”
“米歇尔还活着。”弗立克说。她在餐桌前坐下。培根的香味诱得她口水大增。
“活着?听上去显然是不太好,受伤了吗?”
“他屁股上挨了一枪,但要不了命。”
“你早就看清他了,对吧。”
弗立克笑了说:“妈,行了!我不想说这个。”
“不说不行,他是不是改了拈花惹草的毛病?这大概不算军事秘密吧。”
弗立克一直惊叹她母亲十分准确的直觉,这可真了不得。“我希望他改邪归正了。”
“嗯,你说的改邪归正有没有具体所指?”
弗立克没有直接回答:“你注意到没有,妈,男人有时候好像看不到一个女孩到底有多蠢。”
妈妈厌恶地哼了一声:“这种事就这样。我估计,那女孩一定很漂亮。”
“嗯。”
“年轻吗?”
“十九。”
“你把这事儿跟他说清楚了?”
“嗯,他答应改过。”
“你要是不总在外面跑,他或许能够说到做到。”
“我希望吧。”
妈妈显得有些不高兴地说:“那么,你还要回去对吧。”
“无可奉告。”
“你还做得不够吗?”
“我们还没打赢战争,这么说吧,我还没有打赢。”
妈妈把盛着培根和几只鸡蛋的碟子放在弗立克面前,这有可能是一个星期的粮食配给。抗议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弗立克把它压了下去。还是欣然接受馈赠吧,再说,她已经忍不住要狼吞虎咽一番了。“谢谢,妈,”她说,“你把我宠坏了。”
她母亲满意地笑了,弗立克大嚼起来。她边吃边自嘲地想,不论自己怎么刻意回避,妈妈已经毫不费力弄清了她想知道的一切。“你真该去军事情报部门工作,”弗立克说,嘴里塞满了煎蛋,“你当审讯官最合适了,把我都掏干净了。”
“我是你母亲,我有权知道。”
的确没太大关系,妈不会再提起这些事儿的。
母亲呷了一口茶,看着弗立克吃饭。“你就想着靠你自己打赢战争,是吧,”她的话里既有溺爱又有挖苦,“你打小就是个独立的孩子,独立得都有点儿过头。”
“我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一直有人照顾我。你忙的时候,也总是有五六个佣人围着我转。”
“我想可能因为我一直鼓励你尽早自立吧,因为你没有父亲。每次你想让我给你干什么,比如装自行车链、缝个扣子什么的,我都会说,‘自己试着干吧,不行的话我再帮你。’十有八九你都是自己弄成的。”
弗立克吃完了培根,用一块面包擦净盘子。“很多事情都是马克帮我弄的。”马克是弗立克的哥哥,比她大一岁。
她母亲的脸僵住了。“这倒是真的。”她说。
弗立克内心叹息一声,妈妈跟马克两年前大吵了一次。他在一家剧院当舞台监督,跟一个名叫斯蒂夫的人住在一起。很早以前妈就知道马克“不是结婚成家的料”,但马克一时兴起,过分坦白地告诉妈妈,说他爱斯蒂夫,两人像夫妻一般过日子。这对妈妈来说简直是致命一击,打那时起她就不跟儿子说话了。
弗立克说:“马克是爱你的,妈。”
“现在算是吧。”
“我真希望你能愿意见他。”
“没问题。”妈妈拿起弗立克的空盘子,放到水池里洗净。
弗立克不满地摇了摇头说:“妈,你也太倔了。”
“你的倔脾气不就是这么来的嘛。”
弗立克苦笑了一下。经常有人说她太倔强,珀西就说她倔得像头骡子。她也努力让自己随和一些。“好吧,我看你也拿你自己没办法。反正我也不想跟你争,尤其是刚吃下这么一顿丰盛的早餐。”话虽这么说,她还是希望两个人能尽快和解。
看来今天做不到了,她站了起来。
妈妈笑着说:“见到你就好。我一直担心你。”
“我来这儿还有别的理由,我要跟戴安娜谈谈。”
“谈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
“恐怕你不是要带她跟你去法国吧。”
“妈,嘘!谁提过去法国的事儿了吗?”
“我是这么想的。因为她枪打得很好。”
“无可奉告。”
“她会拖累你,让你送命的!她不懂什么是纪律,她哪里知道这些啊!打小她受的就不是这样的教育。当然了,这也不是她的过错。可是你要是指望她能干什么,那就太傻了。”
“对,这些我知道。”弗立克不耐烦地说。决定已下,她不想跟妈妈再探讨这个问题。
“她做过几个跟战争有关的工作,哪个都没干好。”
“这我知道。”但戴安娜是个神枪手,弗立克没时间挑三拣四,只能有什么就用什么。她主要担心的倒是戴安娜可能会拒绝。组织不能强迫任何人从事秘密任务,这是一种全然志愿性的工作。“现在戴安娜在哪儿,你知道吗?”
“我估计她在林子里,”妈妈说,“她一早就出去打兔子了。”
“我猜她就是。”戴安娜喜欢所有猎杀性运动:猎狐、猎鹿、追野兔、射松鸡,甚至包括钓鱼。如果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她就会去打兔子。
“听枪声就能找到她。”
弗立克亲了亲母亲的脸颊。“谢谢你的早餐。”说着,她朝门口走去。
“别跑到她枪口那头去。”妈妈在她身后喊了一句。
弗立克从员工出口出去,经过厨房外的花园,走进房子后面的林子里。树上长出的新叶让林子郁郁葱葱,荨麻已长到齐腰高。弗立克穿的是长筒摩托皮靴和皮裤,擦过低矮的杂草、树丛。她想,吸引戴安娜的最好办法就是发出挑战。
她往林子里走了大约四分之一英里才听到了枪声。她站住脚,听了听方向,然后喊道:“戴安娜!”没人应声。
她朝枪声的方向走去,一分钟左右就喊上几声。最后她听到了回应:“这边,乱嚷嚷什么,你这个傻瓜!”
“我就过来,放下枪。”
她在一块空地上找到戴安娜,她坐在地上,背后靠着一棵橡树,抽着烟。猎枪放在她的膝上,枪膛大开着,准备重新装弹,她的身边放着半打死兔子。“嗨,是你呀!”她说,“你把兔子全给吓跑了。”
“反正明天还会来的。”弗立克打量着她的童年玩伴。戴安娜很有一些男孩子气,深色头发剪得短短的,鼻子上和左右两边长着雀斑。她上身穿的是猎手夹克,下面是一条灯芯绒裤子。
“你好啊,戴安娜。”
“无聊,失落,沮丧,此外都还行。”
弗立克往她身边的草地上一坐。一切可能比她想象的容易。“怎么了?”
“我哥哥出征意大利,可我却待在这英国乡下,等着慢慢烂掉。”
“威廉怎么样?”
“他一切都还好,在为战争出力,可就是没人给我一份合适的工作。”
“我也许能帮帮你。”
“你是急救护士队的。”她猛吸了一口烟,吐出烟雾,“亲爱的,我可当不了女司机。”
弗立克点点头,戴安娜的确放不下架子为战争做仆役打杂的工作,可是给大部分女人派的都是类似的活计。“我到这儿来,就是想给你介绍点儿更有趣的事儿做。”
“什么事?”
“你或许不喜欢。这件事非常难,又有危险——”
戴安娜疑惑地看着她说:“是关于什么的?在灯火管制时摸黑开汽车吗?”
“我不能跟你讲太多,因为这是机密。”
“弗立克,亲爱的,你不会是搞那种密探活动的吧。”
“我这个少校可不是靠给将军们开车、接送他们去开会得来的。”
戴安娜使劲盯着她:“你这是当真的?”
“一点儿不假。”
“我的老天。”戴安娜不禁大为惊讶。
弗立克需要确认她是自愿参加。“这么说你愿意去做某种非常危险的事?我的意思是,你很可能因此丧命。”
戴安娜并不害怕,反倒很兴奋地说:“我当然愿意。威廉能冒险参战,我为什么不行?”
“你这是当真的?”
“我字字认真。”
弗立克暗暗松了口气,她已经为自己招到了第一名队员。
戴安娜显得十分热心,因此弗立克决定先给她泼点儿冷水。“这里有一个条件,你可能觉得比冒险本身更难接受。”
“什么条件?”
“你比我大两岁,社会地位也一直比我高。你是男爵的女儿,而我不过是管家的孩子。这倒没什么,我也没有什么抱怨的,我妈也说过,该是什么就是什么。”
“不错,亲爱的,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次行动由我负责,你得对我保持尊敬。”
戴安娜一耸肩膀说:“这不成问题。”
“这有可能成问题,”弗立克强调说,“你会觉得不习惯,但我会对你很严格,让你尽快习惯这一点。我得先提醒你。”
“是,先生!”
“我们那个部门不太讲究礼节,所以你用不着叫我先生或女士。不过我们的军纪很严,尤其是行动开始以后。如果你忘了这一点,你要担心的就不只是我发脾气了。若违反命令,我就有权处决你。”
“亲爱的,这太戏剧性了!不过我当然明白这个。”
弗立克不敢保证戴安娜真正理解了,但她已经表现得够好了。弗立克从衣服衬里撕下一片衬垫,在上面写下汉普郡的一个地址。“整理一下够三天使用的东西。这是你要去的地方。你从滑铁卢搭乘火车去布罗肯赫斯特。”
戴安娜看着那地址说:“噢,这不是蒙塔古勋爵的庄园吗?”
“现在大部分被我们部门占用了。”
“你那叫什么部门?”
“内部事务研究局。”弗立克说的是通常使用的假名称。
“这名字比乍听上去更刺激。”
“你就使劲猜吧。”
“那我什么时候开始?”
“你今天就得到那儿。”弗立克站起来,“你从明天早上开始接受训练。”
“我跟你一起回屋子里收拾一下。”戴安娜也站起来,“能先透露点儿情况吗?”
“能说的我都说了。”
戴安娜抓起猎枪,显得有点儿局促不安。当她再与弗立克四目相对时,脸上第一次流露出坦率的表情。“为什么选我?”她说,“你大概知道谁都不用我。”
弗立克点点头说:“我就实话实说吧,”她低头看着地上血淋淋的死兔子,接着把眼光转向戴安娜那张漂亮的脸,“你是一个杀手,”她说,“这正是我所需要的。”
12
迪特尔一直睡到十点,醒来时还隐约能感觉到吗啡造成的头痛,但除此以外,他感到兴奋、乐观、自信。昨天那一场血腥审讯给他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那个代号为“中产者”的女人,以及她在杜波依斯大街的那幢房子,可能会引他接近法国抵抗运动的心脏。
但也可能引向一条死胡同。
他喝下了一升的水,又吞下三片阿司匹林,摆脱吗啡的后劲儿,然后,他拿起了电话。
他先给黑塞中尉打了个电话,他也住在这家酒店,只是房间档次稍低。“早上好,汉斯,你睡得好吗?”
“很好,谢谢,少校先生,我去市政厅查对了一下杜波依斯大街的那个地址。”
“干得好,伙计。”迪特尔说,“你有什么发现?”
“那房子的主人和住户都是同一个人,是珍妮・蕾玛斯小姐。”
“但也有可能有其他人住在那儿。”
“我也开车从那儿过了一下,看看情况,那地方看上去很安静。”
“准备一下,一个小时内出发,开我的车。”
“好的。”
“还有,汉斯——你采取主动,干得不错。”
“谢谢你,先生。”
迪特尔挂了电话。他脑子里想着这个蕾玛斯小姐到底什么样。加斯东说,波林格尔抵抗组织里没人见过她,迪特尔相信他没有说谎,这房子就是一个“切断防护”。新来的特工除了在那儿跟这个女人接触以外什么都不知道。如果被抓,他们不会暴露任何抵抗组织的信息。至少理论上是这样的,但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安全防范措施。
估计蕾玛斯小姐单身未婚。她可能很年轻,从父母那里继承了房产,或者是个中年待嫁的女人,也可能是个老处女。他想,如果带上个女人应该对自己有帮助。
他回到卧室。斯蒂芬妮正坐在床上,梳理着她那浓密的红头发,双乳露在床单上面。她的确知道让自己如何看上去更诱人。
但他抑制住了再爬到床上去的冲动。
“你能为我做件事情吗?”他说。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任何事情?”他坐到床上,抚摸着她裸露的肩膀,“你愿意看我跟另一个女人在一起吗?”
“当然,”她说,“你跟她做爱时,我会舔她的乳头。”
“我知道你会的。”他满意地笑了。他以前也有过别的情妇,但没有哪一个像她一样。“不过不是这种事情。我想让你跟我去逮捕一名抵抗组织的女人。”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很好。”她平静地说。
他想试探一下她的反应,问她对这种事有什么想法,是否真的感到高兴。不过他决定权且接受她的同意,不去深究。“谢谢你。”他说着,转身回到了客厅。
蕾玛斯小姐可能是独自一人,但另一方面,房子里也可能藏满了盟军的特工,全都武装到了牙齿,他需要后援力量。他翻看了一下自己的笔记本,然后把隆美尔在拉罗什-居雍的电话给了酒店的接线员。
德国人占领这个国家时,法国的电话系统已不堪重负。此后,德国人改善了设备,增加了数千公里的电缆,安装了自动交换机。现在系统仍在超负荷运转,但已经比原来好多了。
他找隆美尔的助手莫德尔少校。过了一会儿,他就听到了那个熟悉、冰冷而清晰的声音。
“莫德尔。”
“我是迪特尔・法兰克,”他说,“你都好吧,沃尔特?”
“很忙。”莫德尔干脆地说,“有什么事?”
“我这里有了很大进展。我无法说得太细,因为这是酒店的电话,我要逮捕至少一名间谍,或许是几名。我觉得元帅愿意听到这种消息。”
“我会告诉他的。”
“不过我希望得到一些支援。现在整个事情全靠我和一名中尉两个人,我很绝望,我还让我的法国女友给我帮忙。”
“这好像不太明智。”
“嗯,她靠得住,但让她对付训练有素的恐怖分子不行。你能给我派六名精明强干的士兵吗?”
“用盖世太保,他们就是干这个的。”
“他们不可靠。你知道他们不愿意跟我们合作,我需要靠得住的人。”
“这不可能。”莫德尔说。
“你看,沃尔特,你知道这对隆美尔多么重要,是他让我做这项工作,确保抵抗组织不会阻碍我们的灵活调动。”
“是的,但元帅的期望是你自己去做,而不是动用他的作战部队。”
“这我就没把握了。”
“我的上帝,够了!”莫德尔抬高了嗓门,“我们正在用很少的兵力捍卫整个大西洋海岸线,可你周围到处是身强力壮的人,除了去抓那些吓得躲进谷仓的老犹太人就没别的事做。去干你的事儿,别缠着我!”电话“咔哒”一声就挂断了。
迪特尔吓了一跳,莫德尔发这么大脾气,实在太反常了。无疑是因为面临入侵威胁,让他们十分紧张。不过结果已经很明显了,迪特尔必须靠自己的力量。
一声叹息之后,他查了查其他号码,给圣-塞西勒城堡拨了电话。
他接通了威利・韦伯。“我要突袭抵抗组织的住所,”他说,“我可能需要从你那儿调几名精锐士兵。你能派四名战士和一辆汽车到法兰克福酒店吗?要不要我再跟隆美尔通一次话?”
这句威胁的话实属多余,韦伯很愿意让他的人参与行动,这样一来,盖世太保就能以此邀功求赏了。他答应半个小时后派车过来。
跟盖世太保一道工作让迪特尔感到担忧,他无法控制他们,但他别无选择。
他开始刮胡子,一边开着收音机,调到一个德国电台。他听到太平洋战区的第一次坦克战昨天在比亚克岛打响,日本占领军已经将入侵的美国162D步兵团赶回他们的滩头阵地。该把他们推进海里,迪特尔想。
他穿上一件深灰色精纺外套,配上浅灰色的细条纹棉衬衫和一条带白色小圆点的黑色领带。那些小圆点不是印的,而是织上去的,这个小细节让他愉快。他考虑了一下,然后脱下外套,把皮枪套挎在肩上。他从衣柜里取出那把瓦尔特P38自动手枪放进皮套,随后把外套穿上。
他坐下喝了一杯茶,看着斯蒂芬妮穿衣服。见她穿上一件凝脂色的连裤内衣时他想,法国人制作的内衣实在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他喜欢看她穿长袜,看那光滑的纤丝罩上她的大腿。“绘画大师们为什么不画一画这个场景呢?”他说。
“因为文艺复兴时期的女人没穿过纯丝长袜。”斯蒂芬妮说。
她穿戴完毕后,他们就出了门。
汉斯・黑塞正站在迪特尔的希斯巴诺-苏莎旁边等他们。那年轻人既仰慕又艳羡地盯着斯蒂芬妮看,对他来说,她魅力无穷,却又遥不可及。迪特尔觉得这就像一个贫寒女子眼巴巴看着卡地亚商店的大橱窗一样。
迪特尔那辆车的后面是一辆黑色的前驱雪铁龙轿车,里面坐着四个穿便服的盖世太保。韦伯少校也决定亲自出马,迪特尔看到他坐在前排司机边上,身穿绿色花呢西装,就好像一个去教堂的农民。“跟着我,”迪特尔告诉他,“我们到那儿的时候,请先待在你的车里,直到我叫你的时候再出来。”
韦伯说:“你到底是从哪儿搞的这辆车?”
“这是一个犹太人送的贿赂,”迪特尔说,“我帮他逃到美国去了。”
韦伯不太相信地哼了一声,但这件事倒是真的。
虚张声势是对付韦伯这种人的最好办法。如果迪特尔把斯蒂芬妮藏匿起来,韦伯会立即怀疑她是犹太人,可能早就开始调查了。可迪特尔总是带着她招摇过市,因此韦伯的脑子里也就没出现过任何怀疑。
汉斯发动了汽车,他们一路朝杜波依斯大街进发。兰斯是一个人口超过十万的富裕乡镇,但街上没有多少汽车。开车的只有执行公务的警察、医生、消防员,当然,还有德国人。市民外出都是骑自行车或步行。汽油用于运送食品和其他基本用品,但许多商品是由马车运输。香槟是这里的主要产业。迪特尔喜爱各种香槟,陈年坚果香槟,新酿或淡味的不标年份的混酿香槟,还有精制的白中白香槟,各种半干的甜点香槟,甚至包括巴黎交际花喜爱的俏皮的粉红香槟。
杜波依斯大街是城边一条绿树成荫的街道,令人十分愉快。汉斯在一幢一侧有个小院的大房子前面停下车,这就是蕾玛斯小姐的家。迪特尔能打破她的精神防线吗?女人比男人更难对付。她们容易尖声惊叫,但坚持的时间更长。他在女人身上失过几次手,对付男人却从未失败过。如果这一次遭受挫败,他的调查也就到此为止了。
“我一挥手你就过来。”他下车时对斯蒂芬妮说。韦伯的雪铁龙停在了后面,盖世太保的人按照指示留在了车上。
迪特尔朝房子旁边的庭院看了一眼,那儿有一个车库。此外他看到一个小花园,有修剪整齐的树篱和长方形的花坛,还有一条用耙子耙平的碎石小径,看来主人很会拾掇。
前门边上的是一根老式的红黄相间的绳子,他拉了一下,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机械铃铛的金属声响。
开门的女人六十岁左右,她用玳瑁发夹把白色的头发束在脑后,穿了一件蓝色的衣服,上面有小白花的图案,外面罩了一件干净的白色围裙。“早上好,先生。”她很有礼貌地说。
迪特尔笑了一下。她是一个无可挑剔、温文尔雅的外省妇女。他已经考虑好怎么折磨她了,他感到大有希望,精神为之一振。
他说:“早上好……是蕾玛斯小姐吗?”
她从他的衣服,路边停着的车,或许也从他的德国口音里感觉到了什么,眼里露出一丝恐惧。她说话时声音有些颤抖:“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你是一个人吗,小姐?”他仔细地看着她的脸。
“是的,”她说,“只有我一个人。”
她说的是真话,这一点他很肯定。这样一个女人要是说谎,她的眼睛也会把自己出卖的。
他转身示意斯蒂芬妮过来。“这是我的同事。”他不再需要韦伯那帮人了,“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问题?什么问题?”
“我可以进来吗?”
“可以。”
前面客厅里配的是黑木家居,被磨得很光亮。防尘盖罩着一架钢琴,墙上挂着一张兰斯大教堂的雕版画。壁炉上摆着几样饰物,一只玻璃纤维做的天鹅,一个瓷娃娃,一个透明的玻璃球,里面是凡尔赛宫模型,还有三只木头骆驼。
迪特尔在毛茸茸的软垫沙发上坐下,斯蒂芬妮坐在他身边,蕾玛斯小姐坐在对面一个直背椅子上。她很是丰腴,迪特尔察觉到这一点。经过四年的占领,法国人里没有几个胖子,吃食显然是她的弱点。
小桌上放着一盒香烟和一个大号打火机,迪特尔翻开烟盒,发现里面的烟卷是满的。“要抽烟请随意。”他说。
她显得稍有不快,她那一代女性从不接触烟草。“我不抽烟。”
“那么是谁抽呢?”
她摸了一下她的下巴,这是一个不诚实的迹象。
“来客。”
“什么样的来客呢?”
“朋友,邻居……”她有些不安。
“还有英国间谍。”
“这太荒谬了。”
迪特尔给了她一个最迷人的微笑。“你是一个很受尊敬的女士,显然是受到误导参与了犯罪活动,”他用友好而坦率的口吻说,“我不会耍弄你,也希望你不至于太愚蠢,对我说谎。”
“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的。”她说。
迪特尔假装失望,实际上他为进展如此迅速而高兴。她已经不再假装自己不知道他在谈什么。这就跟招供了一样。“我要问你一些问题,”他说,“如果你不回答,我就要在盖世太保总部继续问。”
她挑衅般地看了看他。
他说:“你在哪里跟英国特务见面?”
她一言不发。
“他们怎么跟你接头?”
她的目光跟他的碰在一起,十分坚定。她已镇定下来,随他的便了。真是个勇敢的女人,他想,她可能很难对付。
“暗号是什么?”
她不回答。
“你把这些特务转交给谁?你怎么跟抵抗组织接触?谁是那儿的负责人?”
沉默。
迪特尔站了起来。“请跟我走。”
“好吧,”她坚定地说,“也许你会允许我把帽子戴上。”
“当然。”他朝斯蒂芬妮点点头,“跟小姐去,请不要让她使用电话或写下什么东西。”他不想让她留下任何讯息。
他在客厅里等着。她们回来时,蕾玛斯小姐已经去掉了围裙,换上一件轻便大衣,戴了一顶钟形女帽,那款式在战争爆发前就已经过时了。她提着一个结实耐用的棕色手提包。三人正往前门走去,蕾玛斯小姐说:“哦!我忘了带上我的钥匙。”
“没有这个必要。”迪特尔说。
“门会自动锁上,”她说,“我回来时得用钥匙开门。”
迪特尔看着她的眼睛。“你难道不明白吗?”他说,“你在你的房子里掩藏英国恐怖分子,你现在被逮捕了,是在盖世太保的手中。”他摇了摇头,脸上的悲伤表情并非完全是假装出来的,“不管发生什么,小姐,你都不会再回家了。”
她意识到自己身上将要发生的一切可怕事情,她的脸变白了,踉跄了几步,抓着一张肾形的桌子边沿才站稳了。桌上一只插着干花的中国花瓶晃了一晃,险些倒下。然后蕾玛斯小姐镇定下来,直起腰,放开桌子,又一次挑衅地看了他一眼,昂头走出了自己的房子。
迪特尔让斯蒂芬妮坐上前排的乘客位子,自己跟囚犯坐在后面。在汉斯开车送他们去圣-塞西勒的路上,迪特尔礼貌地开始了谈话:“你是出生在兰斯吗,小姐?”
“是的,我父亲是大教堂唱诗班的指挥。”
她有宗教背景。迪特尔脑子正在计划着,这算得上一个好消息。“他退休了吗?”
“他五年前去世了,一直病了很长时间。”
“你母亲呢?”
“我很年轻的时候她就死了。”
“这么说,你是一直照顾着生病的父亲?”
“照顾了二十年。”
“噢。”她一直单身,原来是因为这个,她把一生都花在了照顾有病的父亲身上。“然后他把房子留给了你。”
她点点头。
“有人会认为这是他一生辛劳的服侍赢得的小小酬劳。”迪特尔同情地说。
她蔑视地看了他一眼,说:“人做这种事情不是为了酬劳。”
“当然不是。”他不在意她话里的指责,如果她能让自己觉得在道德和社会地位上比迪特尔高出一等,那他的计划就更有望实现了。“你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
迪特尔已经看得十分真切,她所掩护的特务们都是一些年轻男女,就像她自己的孩子一样。她要哺育他们,给他们洗洗涮涮,跟他们谈话,或许还要关心他们的两性关系,不要让他们做出什么不道德的事情,至少在她的屋檐下保持本分。
现在她却要因此而丧命。
但是首先,他希望她能把一切都告诉他。
盖世太保的雪铁龙跟着迪特尔的车进了圣-塞西勒。他们在城堡的院子里停了车,迪特尔对韦伯说:“我要带她上楼,把她放在一间办公室里。”
“为什么?地下室里有牢房。”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迪特尔带着囚犯上楼,进入盖世太保办公区。迪特尔看了看各间办公室,挑了最繁忙的一间,这是打字室兼邮件收发室,里面都是穿着漂亮衬衫、打着领带的年轻男女。他把蕾玛斯小姐留在走廊,关上门,拍了拍手吸引大家注意。然后,他用平静的声音说:“我要带一名法国妇女到这儿来。她是个犯人,但我希望你们大家对她友善,客气,听懂了吗?要像客人一样待她。要让她觉得受到尊重,这一点很重要。”
迪特尔把她带进屋里,让她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低声说着道歉的话,把她的脚踝铐在桌子腿上。他让斯蒂芬妮陪着她,把黑塞叫到外面:“去让食堂准备午餐,摆上托盘。汤,主菜,一点儿红酒,一瓶矿泉水,多带些咖啡。再带餐具、杯子和餐巾过来。一切都要做得体面好看。”
中尉钦佩地咧嘴笑了一下,他不知道他的上司到底要干什么,但他肯定那是一个聪明的把戏。
几分钟后,他端着一个托盘回来。迪特尔接过来,进了办公室,他在蕾玛斯小姐面前坐下。“请吧,”他说,“现在是午饭时间。”
“我不能吃东西,谢谢你。”
“或许只吃一点儿汤。”他把酒倒入她的杯子里。
她往酒里兑了一点儿水,啜饮着,然后又尝了一口汤。
“怎么样?”
“很好。”她认可地说。
“法国食物十分精美,我们德国人效仿不来。”迪特尔信口说着话,想让她放松下来,她的汤喝掉了大半。迪特尔又给她倒了一杯水。
韦伯少校走进来,怀疑地看着犯人面前的托盘。他用德语对迪特尔说:“我们这是在奖赏窝藏恐怖分子的人吗?”
迪特尔说:“小姐是位有教养的女士。我们该好好招待她。”
“我的上帝。”韦伯说了一句,转身走了。
她拒绝了主菜,但把咖啡都喝了。迪特尔很高兴,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等她吃喝完毕,他再向她提问:“你在什么地方跟盟军特工接头?他们是怎么认出你来的?接头暗号是什么?”她看上去有些焦虑,但仍拒绝回答。
他一脸忧愁地看着她。“很遗憾你拒绝跟我合作,而我却如此好意地招待你。”
她稍显困惑。“我很感激你的好意,但我不能告诉你任何事情。”
斯蒂芬妮坐在迪特尔的身边,也有些茫然。他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你真以为一顿美餐就能让这个女人开口吗?
“好吧。”他说着站起身,好像要离开。
“可是,先生,”蕾玛斯小姐说,显得局促不安,“我想要……去趟女士化妆室。”
迪特尔用刺耳的声音问:“你是想去厕所?”
她脸红了。“是的,我是这个意思。”
“我很抱歉,小姐,”迪特尔说,“这是不可能的。”
<h4>13</h4>
在周一的深夜,蒙蒂对保罗・钱塞勒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你只能为这场战争做一件事,那就把电话交换站毁掉好了。”
保罗在这天早晨醒来时,脑子里还回荡着这句话。这是一个简单的指令,如果他能够完成,将会有助于打赢战争。如果失败的话,战士们会丧命,而他可能会为输掉的战争而懊悔终生。
他一早就去了贝克街,但珀西・斯威特已经在那里了,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就着烟斗吞云吐雾,眼睛盯着六箱子的文件。他是那种典型的在军队混事儿的人,穿着一件格子外套,留着牙刷般的小胡子。他看着保罗,带着几分敌意。“我不知道为什么蒙蒂让你负责这次行动,”他说,“我并不介意你只是一个少校,而我是上校,这些东西本来没什么意思。可是你从未指挥过任何秘密行动,但我干这行已经有三年。这应该有所区别吧?“
“是的,”保罗快活地说,“当你需要有绝对把握完成某项工作,你就会把它托付给你信任的人。蒙蒂信任我。”
“但不信任我。”
“他不认识你。”
“明白了。”珀西没好气地说。
保罗需要珀西的合作,因此他要安抚一下对方。他环顾一下办公室,看到一张镶在镜框里的照片,是一个穿中尉制服的年轻男子和一个戴着一顶大帽子、较为年长的女人。那男子看上去像三十年前的珀西。“是你儿子?”保罗猜道。
珀西马上变温和了。“大卫现在在开罗,”他说,“我们在沙漠战争中有过一些倒霉的时刻,尤其是隆美尔到达托布鲁克那会儿,不过现在好了,他那儿不再是枪林弹雨,这很让我高兴。”
那女人黑头发,黑眼睛,长着一张刚毅的脸,与其说她漂亮,不如说那是一种阳刚的俊美。“这是斯威特夫人吗?”保罗问。
“罗莎・曼。她是妇女参政者,在二十年代很有名,她总是用她婚前的名字。”
“妇女参政者?”
“为妇女获选参政的活动家。”
保罗推断,珀西喜欢作风强悍的妇女,因此他喜欢弗立克也就好理解了。“我得承认你刚才说对了,我的确有这个不足,”他坦率地说,“我曾参与过秘密行动,上过第一线,但现在我是第一次作为一个组织者,所以我会非常感谢你的帮助。”
珀西点点头。“我已经见识到你促成一件事情的能耐了,”他略微笑了一下说,“但是,如果你要听什么忠告的话……”
“请说。”
“按弗立克说的去做。没有任何人像她那样,潜伏了那么长时间,最后幸存下来。她的知识和经验无人可及。尽管在理论上她由我管,但我所做的不过是提供她需要的东西而已。我从来不会去指指点点,告诉她该干什么。”
保罗有些犹豫。他从蒙蒂那里获得了指挥权,他是不会因为某人的建议就把它转交出去的。“我会牢记的。”他说。
珀西看上去很满意,他指着文件问:“我们开始吗?”
“这都是什么东西?”
“一些人的档案,原来考虑让他们当特工,后来由于种种原因被否决了。”
保罗脱下他的外套,挽起了袖口。
他们两个花了一上午的时间一起看文件。有些人甚至没有经过面试,有些是见面后被拒绝的,大多数是没有通过特别行动处的训练课程而被筛选下来的——弄不清代码、无法使用枪支或者听到要从飞机上带着降落伞往下跳就吓得歇斯底里。他们大多二十出头,另外还有一个相同点是都能说一种外国话,流利程度就跟讲自己的母语一样。
文件实在太多,但没有几个合适的人选。珀西和保罗剔除了所有男人和那些不会讲法语的女人后,他们手头只剩下了三个名字。
保罗有些灰心,他们刚刚开始就遇到了如此大的障碍。“即便假设弗立克今早去招募的那个女人已经招募了进来,我们最少也要找到四个人。”
“戴安娜・考菲尔德。”
“而且这几个人既不是爆炸专家,也不是电话机械师!”
珀西比较乐观。“他们到特别行动处参加面试之前不是,但现在可能就是了。女人什么东西都能学会。”
“好吧,那我们就试试看。”
他们花了一会儿工夫就找到了这三个人的下落。让人更为失望的是其中一个已经死了。另外两个人在伦敦。一个叫鲁比・罗曼,不幸的是她正被关在霍洛威——贝克街以北三英里的妇女监狱里,等待谋杀案的审判。另一个叫莫德・瓦伦丁,档案上只是简单地写了一句“心理上不适合”,她是急救护士队的一名司机。
“只剩两个!”保罗沮丧地说。
“我担心的不是数量,而是质量。”珀西说。
“我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些人是淘汰下来的。”
珀西的声调变得愤怒起来:“但我们不能拿这种人让弗立克去冒生命危险!”
保罗发现,珀西在拼命保护弗立克。这老家伙愿意交出行动的控制权,但不肯放弃当弗立克守护天使的角色。
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他们的争论。是西蒙・福蒂斯丘,军情六处的那个穿细条纹外套的幽灵,就是他在圣-塞西勒的失利问题上对特别行动处大加指责。“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保罗谨慎地说。福蒂斯丘这人不值得信任。
“我想我可以给你们帮点儿忙,”福蒂斯丘说,“我知道你们要实施克拉莱特少校的计划。”
“谁告诉你的?”保罗怀疑地问,因为这件事还是保密的。
“我们就别纠缠这事了吧,我自然希望你们的任务取得成功,尽管我是反对的,但我愿意提供帮助。”
保罗很生气跟这家伙谈论这次行动,但追问下去也没有意义。“你认识哪位能说流利法语的女电话机械师吗?”他问。
“不认识。但有一个人你应该见一见,她的名字是丹妮丝・鲍耶女士,一位非常漂亮的姑娘,她的父亲是因弗罗齐侯爵。”
保罗对她的血统不感兴趣。“她的法语说得怎么样?”
“她跟法国的继母长大,那是因弗罗齐侯爵的第二任妻子。她很愿意效自己的一份力。”
保罗很怀疑福蒂斯丘这个人,但为了找到合适的人选也顾不得这个了。“我怎么才能找到她?”
“她在亨登的皇家空军部队。”保罗不知道“亨登”是什么意思,福蒂斯丘随即解释道:“那是北伦敦郊区的一个机场。”
“谢谢你。”
“成不成都告诉我。”福蒂斯丘挂上了电话。
保罗跟珀西讲了电话的内容,珀西说:“福蒂斯丘想往我们这里安插他的奸细。”
“我们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不要她。”
“当然。”
他们先看的人是莫德・瓦伦丁。珀西把会面地点安排在芬丘奇酒店,就在特别行动处总部的街角上。他解释说,他们从不带陌生人去64号。“如果我们没有招她,她就可能猜到要她做某种秘密工作,但她无法知道这个组织的名称,也不知道办公室在哪儿。所以哪怕她泄露出去也没有多大害处。”
“很好。”
“你母亲娘家姓什么?”
保罗愣了一下,想了一会儿说:“托马斯,她叫伊迪丝・托马斯。”
“那你就叫托马斯少校,我是考克斯上校。我们没必要用真名实姓。”
珀西并不是白混事儿的,保罗想。
保罗在酒店的大堂里见到了莫德,她立刻引起了他的兴趣。她人长得漂亮,有点儿卖弄风情,制服上衣紧绷着胸部,很俏皮地斜戴着帽子。保罗用法语对她说:“我的同事在一个私人房间里等我们。”
她调皮地看了他一眼,也用法语回答。“我一般不跟陌生男人进酒店房间,”她傲慢地说,“但是看在你的分上,少校,我可以破个例。”
他脸红了。“不过是个会客室,有桌子什么的,不是卧室。”
“哦,那就好。”她有点儿嘲弄地说。
他决定换个话题。他察觉她有法国南部口音,便问:“你老家是哪里的?”
“我是在马赛出生的。”
“那你在急救护士队做什么工作?”
“我给蒙蒂开车。”
“是吗?”保罗不打算透露自己的情况,但他忍不住要问,“我为蒙蒂工作过一阵子,但我不记得见过你。”
“啊,也不是总给蒙蒂开,我为所有高级将领开车。”
“哦,是吗,这边请。”
他把她引进房间,给她倒上一杯茶。保罗发现,莫德很喜欢被人注意。珀西提问她的时候,他就仔细观察着这个姑娘。她很小巧,尽管不像弗立克那么纤瘦,人也很可爱,玫瑰花蕾般的小嘴巴,还特别涂了红色的唇膏,一边脸颊上还有一颗美人痣——这或许是画上去的。深色头发带波浪卷。
“我十岁的时候全家搬到了伦敦,”她说,“我父亲是个厨师。”
“他在哪儿工作?”
“他在克拉里奇饭店当首席糕点师。”
“真了不得。”
莫德的档案就放在桌子上,珀西轻轻往保罗一边推了推,保罗瞥见了这个小动作,眼睛随之移到了莫德第一次面试时的记录。“父亲:阿尔芒・瓦伦廷,三十九岁,克拉里奇饭店厨房搬运工。”
面试结束了,他们让她到外面等着。“她生活在一个幻想的世界里,”等门一关上,珀西就说,“她把她父亲提升为大厨,自己的姓也改成了更高贵的瓦伦丁。”
“难怪以前被刷了下来。”
保罗觉得珀西可能要拒绝莫德。“但是我们现在不能那么挑剔了。”他说。
珀西吃惊地看了看他说:“她会对秘密行动造成威胁!”
保罗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我们没别的选择。”
“这太疯狂了!”
保罗想,珀西恐怕是爱上了弗立克,只不过由于结了婚,年龄也大很多,就把这种感情转变成一种父亲般的关爱。这让保罗对他更有好感,但是要想把事情办成就必须抵制珀西这种谨小慎微的做法。“我看,我们不能淘汰莫德。弗立克见到她时,会自己拿主意的。”
“我觉得你说得也对,”珀西不情愿地说,“万一受到审问,她这种编故事的能耐可以派上用场。”
“不错,那就算她一个。”保罗把她叫了进来。“我们正在组建一个小组,我希望你成为其中一员,”他对她说,“你能承担某种危险的工作吗?”
“我们能去巴黎吗?”莫德急切地说。这种反应有点儿不合常理。
保罗迟疑了一下,然后说:“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喜欢去巴黎。我从来没去过。都说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
“不论你去哪儿,都不会有时间到处观光的。”珀西说,毫不掩饰他的恼火。
莫德好像并不在意。“太可惜了,”她说,“那我也愿意去。”
“那你怎么看待危险任务呢?”保罗继续追问。
“没问题,”莫德爽快地说,“我不怕。”
到时候你会害怕的,保罗想,但他什么也没说。
他们开车从贝克街出来向北行驶,经过饱受炸弹摧残的工人居住区,每条街上都至少有一座房子被炸得只剩黑乎乎的外壳,或者干脆成了一片瓦砾。
保罗要在监狱外面跟弗立克会合,两人一道面试鲁比・罗曼。珀西要继续赶往亨登,去见丹妮丝・鲍耶女士。
珀西手里握着方向盘,自信地在肮脏的街道上拐来拐去。保罗说:“你对伦敦很熟。”
“我在这附近出生。”珀西回答。
保罗一时来了兴趣,他知道,一个贫穷家庭的孩子最后当上英国陆军上校,这种情况并不多见。“你父亲是靠什么为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