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马车拉煤卖。”
“他有自己的生意?”
“没有,他给煤炭商人干活。”
“你是在附近上的学吗?”
珀西笑着,他知道,对方在查他的老底,但他似乎并不介意。“当地的一位牧师帮我获得助学金,上了一所好学校。我在学校那儿改掉了伦敦口音。”
“是有意的吗?”
“算不上是有意的。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在战争爆发前我从事过政治。有人总是问我,‘像你带有这种口音的人,怎么成了一个社会党党员呢?’我解释说,我是受学校的鞭打才改掉原来的口音的。这么回答总能让那些自高自大的家伙闭嘴。”
珀西把车停在一条树木夹围的街道上。保罗向外望去,看见一座梦幻般的城堡,有城垛、塔楼和高高的尖塔。“这是监狱?”
珀西做出一个无奈的手势。“维多利亚时代的建筑。”
弗立克站在门口等候,她穿着急救护士队的制服,有四个口袋的束腰外衣和一条裙裤,戴了一只小翻沿帽子。皮带束紧她纤细的腰身,让她看上去更加娇小,一缕漂亮的卷发从帽子下面逸散出来。保罗惊讶地看了好一会儿。“她可真是个漂亮姑娘。”他说。
“她是结了婚的。”珀西直截了当地说。
他还提前警告我一下,保罗觉得这挺有意思,便问:“跟谁?”
珀西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觉得你也应该知道。是法国抵抗组织的米歇尔,波林格尔小组的领导人。”
“哦,谢谢。”保罗下了车,珀西继续开车离开。他想,看到他和珀西从档案里只筛选出这么几个人,弗立克也许会生气。保罗只见过她两次,两次她都对他大嚷大叫。不过,这会儿她看来挺高兴,他跟她提起莫德,她说:“看来我们已经有了三名队员,包括我在内,这么说工作已经完成一半了,而现在刚下午两点。”
保罗点点头,这也是看问题的一种角度。他很着急,但这么说也没解决什么问题。
霍洛威的入口处是一个中世纪的门房,有几个箭头形的狭长窗户。“为什么没有整个统一起来,建一扇铁闸门和一座吊桥呢?”保罗说。通过门房进入院子,有几个穿着深色衣服的女人在种蔬菜。在伦敦,每一小片荒置的土地都种上了蔬菜。
监狱赫然出现在他们面前,门边守着石头怪物,身形巨大、长着翅膀的狮身鹰首兽用爪子抓着钥匙和镣铐。正门的房子两侧连着四层的楼房,每层都有一长排狭窄的尖角窗户。“这是什么鬼地方啊!”保罗惊叹道。
“女权参政者曾在这里进行绝食,”弗立克告诉他,“珀西的妻子就在这儿被强行灌食。”
“我的上帝。”
他们走了进去,空气中带着刺鼻的漂白粉味道,就好像当权者指望用消毒剂杀灭犯罪的细菌。保罗和弗立克找到了林德莱小姐的办公室,她是一个桶形身材、长着一张坚硬的胖脸的主管助理。“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见罗曼,”她说,接着又不满地加了一句,“显然你们也不打算告诉我。”
弗立克的脸上浮上一丝轻蔑之色,保罗看出她似乎要开口挖苦对方,便连忙插嘴说:“我很抱歉,但这是秘密。”他带着迷人的微笑说,“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我们大家都是公事公办,”林德莱小姐稍稍缓和地说,“不管怎样,我必须警告你们,罗曼是个很暴力的囚犯。”
“我明白,她是个杀人犯。”
“不错。她应该吊死,可眼下法律太宽松了。”
“的确是。”保罗说,虽然他一点儿也不这么认为。
“一开始她是因为醉酒进来的,后来,她在操场上打架,杀了另一个囚犯,所以正在等待谋杀判决。”
“一个难对付的家伙。”弗立克很有兴致地说。
“是的,少校。她乍看上去挺讲道理,但不要被她骗了。她很容易被激怒,一眨眼就能发作。”
“她一发作就要命。”保罗说。
“你说的一点儿不错。”
“我们时间很紧,”弗立克不耐烦地说,“我想现在就见她。”
保罗急忙补充说:“如果你方便的话,林德莱小姐。”
“好吧。”主管助理领他们出来。坚硬的地面和光秃秃的墙壁让这里发出教堂一般的回声,远处的喊叫声、关门声和靴子在铁制过道上发出的叮当声组成了持续的声音背景。他们通过一条狭窄的走廊和一段陡峭的楼梯,来到会面室。
鲁比・罗曼已经等在那里。她的皮肤呈深棕色,直发是暗黑色的,还长着一双凶猛的黑眼睛。不过,她不是那种传统的吉卜赛美女,她的钩鼻子和往上翘的下巴让她看上去倒像个侏儒。
林德莱小姐离开了,留下一名看守在隔壁房间透过玻璃门监视着。弗立克、保罗和囚犯围着一张破破烂烂的桌子坐下,桌子上面有个肮脏的烟灰缸。保罗随身带了一包好彩香烟,他把香烟放在桌子上,用法语说:“请随便用。”鲁比拿了两支,一支叼在嘴上,另一支夹在耳朵后面。
保罗问了几个一般性的问题,以打破沉默。她回答得既清楚、又有礼貌,但是口音很重。“我父亲到处旅行,”她说,“我还是小姑娘那会儿,我们跟随一个大游艺戏团在法国到处走。我父亲有个气枪打靶摊子,我母亲卖带巧克力沙司的热烤饼。”
“你是怎么来英国的?”
“我十四岁时,爱上了在加来遇到的一个英国水手,他叫弗雷迪。我们结了婚——当然,我撒谎说我已经够了岁数——然后就来伦敦了。几年前他丧了命,他的船在大西洋被德国潜艇打沉了。”她颤抖着说,“冷冰冰的坟墓。可怜的弗雷迪。”
弗立克对这些家史不感兴趣,便问:“说说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自己弄了个炭火盆,在街上卖烤薄饼。可是警察不断来骚扰我。有天晚上,我喝了点儿白兰地——我承认,我就好这个——不知怎么的,我就跟人争吵起来了。”她换成了伦敦腔的英语,“警察说让我滚远点儿,我也就破口大骂。他使劲推我,我就干倒了他。”
保罗看着她,觉得很有趣。她只有中等个头,身材结实,但她长着一双大手,两条腿上满是肌肉。他能想象得出伦敦警察被她放平了的样子。
弗立克问:“后来呢?”
“他的两个哥们儿从街角赶了过来,我没能赶紧离开,因为喝了白兰地,他们踢我,抓我进了号子。”见保罗不解地皱起了眉头,她加了一句,“也就是警察局。总之,那第一个警察不好意思说我攻击警察,不愿意承认让一个女孩家给搁地上了,就按酗酒和妨碍治安关了我十四天。”
“接着你又干了一架。”
她瞥了弗立克一眼。“我不知道怎么对你们这类人解释这里面的事儿。有一半的姑娘都疯了,她们全都有武器。你可以把勺子磨得像把刀子;或者找根铁丝磨尖了,做成一把锥子;也可以用线拧成一根绞索。看守从来不干涉犯人之间的打斗,他们宁愿看着我们互相揪扯。所以不少人身上都是伤痕累累。”
保罗感到震惊,他以前从未接触过监牢里的人。鲁比描述的这幅场景十分可怕。或许她有所夸大,但她看上去平静、诚实。她并不在乎别人是否相信她的话,只是在干巴巴、慢悠悠地讲述事实,看上去似乎兴趣缺缺,但也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
弗立克问:“什么事让你杀了那个女人?”
“她偷了我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一块肥皂。”
我的上帝,保罗想,她为了一块肥皂就能杀人。
弗立克问:“你是怎么做的呢?”
“我把肥皂拿了回来。”
“然后呢?”
“她找上门来,手里拿了一根用椅子腿做的棍子,上面箍了个水管接头,她用那东西打我脑袋。我看她是要杀了我。可我有刀。我捡到过一长条碎玻璃片,把宽的一头用旧自行车轮胎捆成了刀把。我把刀往她喉咙里一插,她就再也打不了我第二下了。”
弗立克忍着没有发抖,说:“这应该算是自卫吧。”
“不算,因为你得证明你当时不可能跑开。再说我拿一块玻璃做了刀,这就算预谋杀人。”
保罗站了起来。“请你跟看守在这儿等一会儿,”他对鲁比说,“我们出去一下。”
鲁比对他笑了一笑,这是她第一次显得让人愉快,尽管不太漂亮。“你真客气。”她感激地说。
到了走廊,保罗说:“多恐怖的故事!”
“别忘了,这里的人都说自己是无辜的。”弗立克审慎地说。
“不管怎样,我看她可能受罚过重了。”
“我说不准,我觉得她是一个杀手。”
“所以我们不要她。”
“正相反,”弗立克说,“我要的就是她。”
他们回到房间里面。弗立克对鲁比说:“如果你能从这儿出去,愿不愿意做一种危险的工作?”
她以问代答:“我们是要去法国吗?”
弗立克眉毛一挑。“你怎么想起问这个问题?”
“你们一开始跟我说法国话,我估计是考查我会不会说法语。”
“这种工作我不能讲得太细。”
“我敢打赌是有关敌后破坏活动。”
保罗感到震惊,鲁比理解问题相当快。见他如此惊奇,鲁比便接着说:“一开始我以为你们想要我给你们当翻译,但这并没什么危险。所以我们可能是去法国。可英国部队除了轰炸桥梁和铁路线,还能干什么呢?”
保罗一言不发,但十分惊叹她的推理能力。鲁比皱起了眉头说:“我弄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要弄一个清一色的女人队伍。”
弗立克瞪大了眼睛。“你是怎么想到这个的?”
“如果你们需要男人,干吗还来找我?你们肯定是走投无路了。把一个女凶犯从牢里弄出去并不容易,哪怕为了某种要紧的战争任务。那么,我到底哪里特别?我敢来硬的,可是能说法语的硬汉子成百上千,早就准备好参加这种秘密活动了。所以,挑上我的唯一原因就是我是个女的,大概女人不太可能引起盖世太保的怀疑……我说得对吗?”
“我无可奉告。”弗立克说。
“好吧,如果你们要我,我就干。我能再拿一支香烟吗?”
“当然。”保罗说。
弗立克说:“你要明白这工作很危险。”
“明白,”鲁比说,点燃一支好彩,“总不会比待在这个该死的监狱更危险吧。”
离开鲁比以后,他们回到主管助理办公室。“我需要你的帮助,林德莱小姐,”保罗说,再一次表示奉承,“告诉我你需要什么手续才能释放鲁比・罗曼。”
“放了她?她可是个杀人犯!为什么要释放她?”
“恐怕我无法告诉你。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你知道她要去什么地方的话,你不会认为那是什么幸运的逃生,而是恰好相反。”
“明白了。”她说,但并未完全平静下来。
“我要让她今晚就离开这里,”保罗接着说,“但我不想让你处于任何一种尴尬的境地。因此我要知道你需要哪个部门的批准。”他真正想弄清的是她能找出什么借口阻碍这件事。
“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释放她,”林德莱小姐说,“她已经被地方裁判法院押回这儿,所以只有法院可以释放她。”
保罗很有耐心地问:“那么,你觉得需要什么手续?”
“她必须由警察押解,押到地方法官面前,公诉人或者公诉人代表,需要告诉地方法官,对罗曼的所有指控都被撤销,然后法官就会开恩宣布她获得自由。”
想到面前有这么多麻烦,保罗皱起了眉头。“她应该先签署加入部队的文件,然后才能去见法官,这样,一旦法院放了她,她就处于军事纪律的约束下……否则她可能会一走了之。”
林德莱小姐仍然将信将疑。“他们为什么要撤销指控?”
“检察官是政府官员不是?”
“是。”
“那就不成问题了。”保罗站了起来,“我晚上再回到这儿来,带着地方法官,还有检察部门的人,还有军队的司机,把鲁比带到……她的下一个驿站。你看还有什么障碍吗?”
林德莱小姐摇着头说:“我遵命行事,少校,就跟你一样。”
“好吧。”
他们离开了那里。到了外面,保罗停住脚望了望身后。“我还从未到过监狱,”他说,“我不知道我指望自己看到什么,但这可不像神话传说里的东西。”
他对这幢建筑的品评听上去不合时宜,弗立克脸色阴沉。“这里吊死过好几个女人,”她说,“根本就不是什么神话。”
保罗好奇为什么她的脾气变得如此糟糕。“我猜你是把自己当成这里的犯人了,”他说,忽然他明白过来,“这是因为你有可能在法国蹲进大牢。”
弗立克看上去吃了一惊。“我看你说对了,”她说,“不知为什么我十分痛恨这个地方,看来是因为这个。”
她也可能会被吊死,保罗想,但他把这一念头压在心里。
他们一路走着,去就近的地铁站。弗立克想着心事。“你很有洞察力,”她说,“你知道如何让林德莱小姐站在我们这边。要是我就可能得罪她,给自己树敌。”
“没那回事。”
“一点儿不假,你把鲁比这只母老虎变成了小猫咪。”
“我不想让这种女人讨厌我。”
弗立克笑了说:“你这话让我一下子有了自知之明。”
听到她这么说,保罗很是得意,不过他已经在考虑接下来的问题。“午夜前,我们就得再凑齐半个小组的人,抵达汉普郡的训练中心。”
“我们把它叫做‘女子精修学校’,”弗立克说,“是啊,现在有戴安娜・考菲尔德、莫德・瓦伦丁、鲁比・罗曼。”
保罗冷冷地点了点头说:“散漫的贵族,分不清幻想和现实的小妖精,脾气暴虐的吉卜赛杀人犯。”一想到弗立克可能被盖世太保吊死,他的心情就跟珀西当初担心招募者的才干一样,变得焦躁不安。
“要饭的不能那么挑肥拣瘦。”弗立克乐呵呵地说,心情不像刚才那么坏了。
“可我们还是既没找到爆炸专家,也没找到电话机械师。”
弗立克看了一下手表,说:“现在刚下午四点。也许特别行动处已经教会丹妮丝・鲍耶怎么炸毁电话交换站了。”
保罗笑了笑,弗立克乐观起来真是让人难以招架。
他们到了地铁站,搭上一趟车。他们没法谈论有关任务的事,因为旁边坐的都是乘客。保罗说:“今天早上我了解了一点儿珀西的情况,我们驾车经过他小时候住的街区。”
“他的举止习惯,甚至口音都是从英国上流社会学来的,但这只是表象。在他体面的老斜纹呢外套下面,是一颗街头斗殴少年的心。”
“他说,他在学校因为说话有下层人的口音挨过鞭子。”
“他是靠助学金上学的,这种孩子在嫌贫爱富的英国学校一般很难熬。这我知道,我也是带助学金上学的。”
“你也改掉了原来的口音吗?”
“没有。我在伯爵的家里长大,口音一直没变。”
保罗心想,难怪弗立克和珀西两个人处得那么好:他们都来自下层社会,一点一点沿着社会阶梯爬上来。跟美国人不同,英国人不觉得阶级偏见有什么错,尽管他们听美国南方人说黑人是劣等人种会大惊失色。“我觉得珀西很喜欢你。”保罗说。
“我像爱父亲一样爱他。”
这种情感看来是真实的,保罗想,但这也就此对保罗明确说清了她跟珀西的关系。
弗立克已安排好在果园宫跟珀西见面。他们来到那儿时,看到大楼外面停着一辆车。保罗认识那个开车的司机,他是蒙蒂的一名随从。“先生,有个人正在车里等你。”司机说。
后面的车门一开,保罗的妹妹卡罗琳从里面下来。“噢,我的老天!”他说。她扑到他的怀里,保罗抱住了她,说:“你来伦敦干吗?”
“我不能告诉你,不过我有几个小时空闲时间,我求蒙蒂办公室的人借给我一辆车来看你。给我买杯喝的?”
“我连一分钟的空闲都没有,”他说,“就算你来了我也没时间。但你可以把我带到白厅。我得找一个叫做公共检察官的人。”
“那我带你到那儿去,我们有话车上说。”
“那好,”他说,“我们走!”
<h4>14</h4>
弗立克站在楼门前,回头看见一个穿着美军中尉制服的漂亮女孩下了车,张开双臂抱住了保罗。她看得出保罗很高兴,紧紧抱着那女孩。这大概是他妻子、女友或者未婚妻,大概是偶然来伦敦的。她肯定属于驻英美军部队,参加进攻行动的。保罗跳上了她的车。
弗立克走进果园宫,心里感到一丝悲哀。保罗有个姑娘来看他,两个人相亲相爱,能够意外造访对方。弗立克希望米歇尔也能突然出现在她身边,可是,现在他正躺在兰斯的一张床上,让一个不要脸的十九岁美女精心照料着。
珀西已经从亨登返回。弗立克见到他正在沏茶。“你那位皇家空军姑娘怎么样?”她问。
“丹妮丝・鲍耶女士正赶往女子精修学校。”他说。
“好极了!我们现在有四个了!”
“不过我有点儿担心。她爱自吹自擂。她夸耀她在空军里的工作,该说不该说的细节跟我说了一大堆。看看她怎么训练的你就知道了。”
“她大概不怎么了解电话交换站的事儿吧。”
“一无所知,也不懂爆破。喝茶吗?”
“好的。”
珀西把茶杯递给她,自己在简陋的旧书桌边坐下。
“保罗在哪儿?”
“他去找检察官了,他想今晚把鲁比・罗曼从监狱弄出来。”
珀西探究似的看了她一眼。“你喜欢他吗?”
“比刚开始好点儿。”
“我也是。”
弗立克笑了说:“他迷倒了那个管监狱的老母夜叉。”
“鲁比・罗曼怎么样?”
“很吓人。她跟另一个犯人为一块肥皂打架,切断了那个人喉咙。”
“上帝。”珀西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我们凑的是什么倒霉的队伍啊,弗立克?”
“危险的队伍,本来就应该这样,这不是什么问题。此外,一般来说我们都应该留有富余,以便在培训过程中剔除一两个最不满意的。我担心的倒是还没有找到我们需要的行家,如果只把这么几个能打能拼的女孩带进法国,却炸错了电缆,那就没意义了。”
珀西喝完茶,然后去填他的烟斗。“我认识一个会讲法语的女爆炸专家。”
弗立克很是惊讶。“这太好了!可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一开始我想到过她,但马上否决了,她一点儿也不合适,但我当时没料到我们会这么困难。”
“她哪点儿不合适?”
“她四十岁左右。特别行动处很少使用岁数这么大的人,尤其是我们还有跳伞任务。”他擦着了一根火柴。
在这个问题上,年龄并不是什么障碍,弗立克想。她兴奋起来,说:“她会志愿加入吗?”
“我觉得很有可能,特别是如果我去问她的话。”
“你们是朋友。”
他点点头。
“她是怎么成了爆炸专家的?”
珀西有点儿难为情,手里依然拿着那根火柴。他说:“她是撬保险柜的。我几年前认识的她,当时我在伦敦东区搞政治工作。”火柴烧完了,他又擦着了一根。
“珀西,真没想到你过去这么不务正业。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珀西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六点。每天晚上这个时候,她应该是在‘泥鸭子’私人酒吧。”
“混小酒馆的。”
“就是。”
“那就快点着你那该死的烟斗,咱们这就去那儿。”
坐进车里后,弗立克又说:“你怎么知道她是撬保险柜的?”
“这事尽人皆知。”
“哦?连警察也知道?”
“对。在伦敦东区,警察和恶棍都是一块儿长大的,他们上同样的学校,住在同一个街区,全都互相认识。”
“如果他们知道谁是罪犯,干吗不把他们抓进监狱?我猜他们是没得到证据。”
“事情总是这样的,”珀西说,“他们需要定案判罪时,就逮捕一个相关行当的家伙,如果是一宗盗窃案,他们就抓上一个窃贼,不管他是不是跟具体的罪案有关,因为他们一向善于制造案子,收买证人,伪造供词,制造当庭物证。当然,有时他们也犯错误,把无辜的人关进监狱。他们也利用这个系统公报私仇,了结个人恩怨,等等。不过,生活中没有十全十美,对吧?”
“所以按你的意思,法院和陪审团那套繁琐的程序都是一场闹剧?”
“一个异常成功、长期有效的闹剧,为那些当侦探、律师和法官的人提供十分优厚的就业条件,否则这些公民就毫无用处了。”
“你那撬保险柜的朋友进过监狱吗?”
“没有。如果你愿意交付大笔贿赂,又能跟那些侦探广结人缘的话,就可以逃过起诉。假如你跟卡拉汉探长的老妈住在同一条街上,有事没事经常过去拜访一下,问她有没有要买的东西,看看她儿孙的照片什么的……探长就不太可能把你抓到监狱里去。”
弗立克想到几小时前鲁比讲的故事。对有些人来说,生活在伦敦就跟活在盖世太保统治下一样。情况真的跟她想象的差那么远吗?“我弄不清你说的是真是假,”她对珀西说,“真不知道该相信什么。”
“噢,我当然说的是真的,”他说着,笑了一下,“不过我也没指望你会相信。”
他们到了斯特普尼,离码头已经不远。这儿是弗立克所见到的遭炸弹破坏最厉害的地方,整条街道被夷为平地。珀西开车拐进了一条狭窄的死巷子,在一个酒吧门前停下。
“泥鸭子”是一个幽默的绰号,酒吧的名字其实是“白天鹅”。尽管称作私人酒吧,却并非为私人开设,只是为了有别于那种地板上到处是锯末、一品脱啤酒便宜一便士的公共酒吧。弗立克想,要是把这种差别解释给保罗听,他一定会觉得有意思。
杰拉尔丁・奈特坐在酒吧紧里头的一张椅凳上,仿佛她是这儿的主人似的。她一头扎眼的金黄色头发,浓妆艳抹,但看上去还挺合适。她的体态丰满,显然穿了紧身胸衣才稍显有形。一根燃烧着的香烟放在烟灰缸上,烟嘴上印着一圈口红印,再也没有谁比她看上去更不像一名特工了。弗立克心里有点儿泄气。
“珀西・斯威特,瞧我见到谁了!”这女人说,她的声音听上去好像一个伦敦佬学着拿腔拿调,“你跑这儿来访贫问苦吗,你这该死的老共产党?”显然她很高兴见到他。
“你好,‘果冻’,见见我的朋友弗立克。”珀西说。
“很高兴认识你。”她边说边跟弗立克握手。
“‘果冻’?”弗立克好奇地问。
“没人知道我从哪儿弄了这么个外号。”
“明白了,”弗立克说,“跟你的姓连在一起就是‘葛里炸药’【9】。”
“果冻”没搭茬。“珀西,你买的时候顺便给我要一杯马丁尼。”
弗立克对她用法语说:“你在伦敦的这个区附近住?”
“我十岁开始就住这儿,”她用带着美国口音的法语回答,“我生在魁北克。”
这不太好,弗立克想。德国人可能注意不到口音的差别,但法国人一定会。“果冻”只得扮作加拿大出生的法国公民,这倒能说得通,但也比较罕见,容易引起注意。算了,管它的呢。“不过,你认为自己是英国人。”
“是英格兰人,不是英国人,”“果冻”嗔怒道,她又换回英语,“我归属英格兰教会,我给保守党投票,我不喜欢外国人、异教徒和共和党人。”她瞥了珀西一眼,补充说,“当然,这会儿不算。”
珀西说:“你应该去约克郡,住在山上的农场里,那里自从北欧海盗来过之后就再也看不到外国人。真不知道你在伦敦怎么能活得下去,到处都是俄国布尔什维克、德国犹太人、爱尔兰天主教徒,还有威尔士的新教徒,他们到处盖那种小教堂,就像鼹鼠一样把草地都毁了。”
“伦敦跟原来不一样了,珀西。”
“跟你是外国人那会儿不一样了?”
这种争论一开始就没完没了。弗立克忍不住打断了他们。“听说你是个爱国者,我非常高兴,‘果冻’。”
“你为什么对这种问题感兴趣,能问一下吗?”
“因为你可以为自己的国家做件事。”珀西插了进来,“我跟弗立克谈到过你的……专长,‘果冻’。”
“果冻”低头看着她那涂成朱红色的指甲,说:“谨慎,珀西,请你谨慎点儿。谨慎是勇气之本,《圣经》上就是这么说的。”
弗立克说:“你想必知道目前这个领域已经有了不小的发展,我指的是塑料炸弹。”
“我尽量跟上时代。”“果冻”摆出一副谦逊的姿态说。突然她脸色一变,警觉地看着弗立克,问:“是不是跟战争有关?”
“是。”
“我加入。只要为了英格兰,我什么事都肯做。”
“你要离开几天。”
“没问题。”
“也可能回不来。”
“这他妈的是什么意思?”
“这件事很危险。”弗立克平静地说。
“果冻”有点儿慌乱。“噢。”她咽了口唾沫,“那,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她显得没什么底气。
“你想好了?”
“果冻”顿了一下,心里暗暗盘算着,然后说道:“你们想让我去炸掉什么东西。”
弗立克默默地点了点头。
“不是在国外吧,是吗?”
“有可能。”
“果冻”顿时花容失色。“啊,我的老天,你们想让我去法国,是不是?”
弗立克没说什么。
“去敌后!上帝,我太老了,干不了这个,我已经……”她迟疑了一下,“我已经三十七了。”
她看上去要大五岁,弗立克想,不过嘴里却说:“那有什么,我们差不多一般大,我也快三十了。我们还不老,还能冒险干点儿什么,对吧?”
“你是你,我是我。”
弗立克的心往下一沉,“果冻”不会同意的。
她想,整个计划都搞砸了。根本不可能找到能完成这项任务又能说法语的女人,这个计划一开始就注定失败。她转身离开“果冻”,有点儿想哭。
珀西说:“‘果冻’,我们请你干的这件事对打赢战争来说至关重要。”
“珀西,你编点儿别的瞎话吧,或许我还相信。”她打哈哈说,但看上去很严肃。
他摇摇头说:“这话毫不夸张。它能决定战争的胜负。”
她盯着他,一言不发。内心的斗争让她的脸扭曲起来,变得很难看。
珀西说:“而且,你是整个国家唯一胜任这个工作的人。”
“别扯了。”她半信半疑。
“你是仅有的女性保险柜爆破专家,又会说法语——你以为你还能找到几个这样的人?告诉你吧,根本没有。”
“你说的都是实话,是吗?”
“我这辈子从没这么实在过。”
“见你的鬼,珀西。”“果冻”不说话了,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弗立克屏住呼吸。最后“果冻”开了口说:“好吧,你这个混蛋,我干。”
弗立克一下子高兴起来,吻了吻她。
珀西说:“上帝保佑你,‘果冻’。”
“果冻”说:“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珀西说,“等你喝完这杯杜松子酒,我带你回家收拾东西,然后我们坐车去训练中心。”
“什么,今晚?”
“我跟你说过这件事很重要。”
她喝下她的杯中残酒。“好吧,我准备好了。”
看着她那丰腴的臀部从酒吧凳上滑下来,弗立克不禁想,真不知道她怎么对付跳伞这一关。
几个人离开了酒吧。珀西对弗立克问:“你一个人坐地铁回去行吧?”
“当然。”
“那我们明天在精修学校见。”
“我会准时到的。”弗立克说着,跟他们告别。
她赶往就近的地铁站,感到满心欢喜。这是一个温和的夏日傍晚,东伦敦到处一片生机。几个蓬头垢面的男孩子用棍子和一个磨秃的网球玩板球;一个穿着脏工作服的男人正赶着回家吃晚饭;一个穿制服的休假士兵,口袋里装着一包香烟和几个先令,昂首阔步在便道上走着,仿佛世间的快乐尽在掌握之中,让路过的三个穿无袖连衣裙、戴着草帽的女孩讪笑不已。所有这些人的命运都要在未来几天内作出定断,想到这儿,弗立克的心里又变得沉甸甸的。
坐在回贝斯沃特的地铁上,她的情绪又低落下来。她还是没有找到整个小组最关键的成员。没有电话机械师,“果冻”有可能把炸药放错地方。尽管还是能够造成破坏,但如果能在一两天内修复的话,花费这么大的努力去冒险就不值了。
回到她的单人间,她发现哥哥马克正在等她。她紧紧拥抱他,吻他。“真没想到你来了,这太好了!”她说。
“我有一个晚上的空闲,所以我想带你出去喝一杯。”他说。
“斯蒂夫在哪儿?”
“正在莱姆里吉斯给部队演《奥赛罗》。现在我们基本上都在给ENSA工作。”ENSA是“全国娱乐服务协会”的简称,专门为部队组织演出活动。“我们去哪儿?”他说。
弗立克很累,第一个反应是哪儿也不想去。但她想到自己周五就要去法国了,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跟哥哥在一起的机会。“伦敦西区怎么样?”她问。
“我们去逛逛夜总会。”
“好极了!”
他们离开家,手挽着手上了大街。弗立克说:“我今天早上见到妈了。”
“她怎么样?”
“很好,但她对你和斯蒂夫的事儿还是不肯软下来,我很遗憾。”
“我也没指望什么。你怎么那么巧,能见到妈?”
“我去了趟索默斯霍尔姆,解释起来得花半天时间。”
“应该是什么保密活动吧,我猜。”
她笑了一下算作承认,想到自己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她又叹了口气说:“我想,你认识的人里头,不会刚好有一个能说法语的女电话机械师吧?”
他停下脚步,说:“嗯,大概有吧。”
<h4>15</h4>
蕾玛斯小姐很痛苦。她僵硬地坐在小桌子后面那张硬硬的直背椅子上,自我克制让她的脸看上去像一张面具。她一动也不敢动,还戴着她的钟形帽子,紧紧抓着她放在膝头的皮手提包。她那肥胖的小手有节奏地按着提包带,手指上没戴任何戒指,事实上她只戴了一件首饰,那是一个小巧的银制十字架项链。
在她周围,工作到很晚的文员和秘书穿着漂漂亮亮的制服,继续在打字、整理档案。按照迪特尔的指示,当与她的目光相对时,他们礼貌地微笑,每过一会儿就会有一个姑娘跟她说上一两句,给她送水或咖啡。
迪特尔坐在那儿看着她,黑塞中尉和斯蒂芬妮分别坐在他的两侧。汉斯・黑塞有着德国工人阶层那种坚韧和镇定,冷静地旁观着,各种折磨拷问他见过太多了。斯蒂芬妮的情绪就不那么平静了,但她也在练习克制。她看上去不太高兴,但什么也没说,她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取悦迪特尔。
蕾玛斯小姐的痛苦不仅仅是身体上的,迪特尔很清楚这一点。比爆裂的膀胱更糟糕的是她就要在这些彬彬有礼、穿着考究的工作人员面前把自己弄得满身污秽。对一位高尚的老妇人来说,这简直是一场噩梦。他很佩服她的毅力,琢磨着她是否准备招供,把一切都告诉他,还是打算继续撑下去。
一个年轻的下士在迪特尔身边立正,说:“请原谅,少校,韦伯少校,办公室有请。”
迪特尔本想让士兵捎话说,如果你想见我,就自己过来,但他想到暂时没必要跟韦伯撕破脸,如果自己让他几分,韦伯还可能更合作些。“好的,”然后他对黑塞说,“汉斯,如果她招供的话,你知道该问些什么。”
“是的,少校。”
“如果她不招……斯蒂芬妮,可以去体育咖啡馆,给我弄瓶啤酒,再带一个杯子过来好吗?”
“当然可以。”能有个理由离开这个房间,她简直感激不尽。
迪特尔跟着下士到了威利・韦伯的办公室。这是一个位于城堡前端的大房间,有三个高大的窗户俯瞰广场。迪特尔望着城镇的上空夕阳西下,倾斜的光线照射在中世纪教堂的弧形拱门和扶壁上,轮廓鲜明。他看见斯蒂芬妮穿着高跟鞋横穿广场,那步态就像一匹赛马,轻盈优美,同时又强大有力。
士兵们在广场上干活,把三根粗壮的木梁整齐地竖成一排。迪特尔皱起了眉头说:“这是行刑队吗?”
“处决周日遭遇战里活下来的恐怖分子,”韦伯回答,“我知道你已经审问完他们了。”
迪特尔点了点头说:“他们把知道的东西都告诉我了。”
“公开枪毙他们,警告其他想加入抵抗组织的人。”
“好主意,”迪特尔说,“不过,这对加斯东倒合适,但贝特朗和吉纳维芙的伤很重,我很奇怪他们竟然还能走。”
“他们会被抬着去见上帝。不过我叫你来不是为了这件事,我在巴黎的上司一直在问我,有没有取得什么新进展。”
“那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威利?”
“经过了四十八小时的调查,你拘捕了一名老妇人,她的房子里可能藏过盟军特工,也可能没有,到现在她还什么也没说。”
“那你希望告诉他们什么呢?”
韦伯煞有介事地拍了一下桌子。“我希望告诉他们,我们已经端掉了法国抵抗组织!”
“那还需要更多时间,四十八个小时不够。”
“你为什么不折磨这头老母牛?”
“我正在折磨她。”
“不让她上厕所!这叫什么折磨?”
“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这种办法最有效。”
“你总认为自己比别人高明。你一直傲慢自大。但现在是新德国了,少校。你不会因为你是教授的儿子,就什么都高人一等。”
“别胡说八道了。”
“你真以为如果你父亲不是大学里的头面人物,你能当上科隆科刑事情报部最年轻的负责人吗?”
“我也得跟其他人一样通过考核。”
“奇怪的是,其他人的能力也跟你一样,就从来没有这个好运。”
难道韦伯脑子里真是这么想的?“看在上帝的分上,威利,你不会以为就因为我父亲是个音乐教授,整个科隆警察部队就合伙串通给我打高分吧,这太可笑了!”
“这种事在过去司空见惯。”
迪特尔叹了口气,韦伯倒也说对了一半。在德国的确存在特权保护和裙带关系,不过,这并不是威利未获晋级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他愚蠢,他这种人只能在那种狂热盲从比个人才干更重要的组织里混饭吃,此外别无他途。
迪特尔不想再讨论这种愚蠢的话题。“别担心蕾玛斯小姐的事,”他说,“她马上就会开口的。”他转身朝门口走去,“我们也要把抵抗组织连窝端掉,只需稍等片刻。”
他回到了大办公室,蕾玛斯小姐开始发出低低的呻吟。见过韦伯后迪特尔稍稍失去了一点儿耐心,他决定加快速度。斯蒂芬妮回来后,他把杯子放到桌上,打开酒瓶,在犯人面前慢慢把杯子倒满啤酒。她的两眼溢出了痛苦的眼泪,泪水顺着她丰满的脸颊流下来。迪特尔不紧不慢地把啤酒喝完,放下杯子。“你的痛苦差不多结束了,小姐,”他说,“马上你就能解脱了,一会儿你就会回答我的问题,然后你也会轻松下来的。”
她闭起了眼睛。
“你在哪里跟英国特工接头?”他停顿了一下,“你们怎么认出对方?”她一言不发。“暗号是什么?”
他等了一会儿,然后说:“好好想想这些问题的答案,要清清楚楚,明白无误,时间一到,你就立刻告诉我,不必犹豫,也不要解释。然后你的痛苦就一下子结束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铐的钥匙。“汉斯,抓紧她的手腕。”他低头打开把她的脚踝跟桌子腿锁在一起的手铐,然后抓住她的胳膊。“跟着我们,斯蒂芬妮,”他说,“我们去女厕所。”
他们出了房间,斯蒂芬妮在前面引路,迪特尔和汉斯搀着犯人,她艰难地蹒跚着,身子向前弯曲,紧咬着嘴唇。他们来到走廊尽头,停在标有“女士”的门前。蕾玛斯小姐看门牌,大声呻吟起来。
迪特尔对斯蒂芬妮说:“把门打开。”
她照做了。里面是一个干净的、贴了白色瓷砖的房间,有一个洗手池,毛巾搭在架子上,还有一排小隔间。“好了,”迪特尔说,“痛苦快要结束了。”
“求求你,”她低声说,“让我去。”
“你在哪里跟英国特工接头?”
蕾玛斯小姐哭了起声。迪特尔轻轻地说:“你在哪里见那些人?”
“在大教堂,”她抽泣着,“在地下室里。请让我去!”
迪特尔满意地长出了一口气,她招了。他又问:“你什么时候跟他们见面?”
“下午三点钟,我每天都去。”
“你们彼此怎么相认?”
“我穿着不成对的鞋,一只黑色,一只棕色,现在我可以去吗?”
“还有一个问题,暗号是什么?”
“‘为我祈祷’。”她想往前走,但迪特尔紧紧抓住她,汉斯在另一边也抓紧了。
“‘为我祈祷’,”迪特尔重复着,“是你说的,还是特工说的?”
“特工说的——啊,我求你了!”
“那你怎么回答?”
“我回答,‘我为和平祈祷’。”
“谢谢你。”迪特尔说着,放开了她。
她冲进了厕所。
迪特尔朝斯蒂芬妮示意了一下,后者也进了厕所,关上门。
他无法掩饰自己的得意。“你看,汉斯,我们有了这么大的进展。”
汉斯也很高兴。“大教堂的地下室,每天下午三点钟,黑色和褐色的鞋子,‘为我祈祷,’以及回答‘我为和平祈祷’。好极了!”
“你出去时,把犯人带到牢房,交给盖世太保。他们会安排她消失在某个集中营里。”
汉斯点点头说:“这有点儿过分吧,先生。我是说,这个女士挺老的。”
“是有点儿,不过你想想被她掩护的恐怖分子杀害了德国战士和法国平民,就一点儿不过分,根本算不上什么惩罚。”
“从这一点看就好理解了,先生。”
“你看,一个线索是怎么引出另一个线索的,”迪特尔沉思着说,“加斯东供出了那房子,房子引出了蕾玛斯小姐,她又供出了地下室,地下室能给我们……引出什么呢?”他开始思考利用这一新信息的最佳方法。
问题的重点是抓住这些特工,但要让伦敦蒙在鼓里。如果这件事情处理得当,盟军会按照这条线路派遣更多的特工,浪费大量资源。在荷兰已经有了先例,五十多名花大价钱培训出来的破坏分子直接被空投到了德国人的手里。
理想的情况是,伦敦派出的下一个特工会去大教堂地下室,找到等在那里的蕾玛斯小姐。她带他回家,他用无线电给伦敦发回消息,通告一切正常。等他出门时,迪特尔就会拿到他的密码本。随后,迪特尔就逮捕这名特工,继续以他的名义向伦敦发送消息,读取回复。实际上,他将操纵一个完全虚构的抵抗组织,这种设想简直太让人兴奋了。
威利・韦伯走了过来问:“怎么样,少校,犯人招了吗?”
“她招了。”
“不早不晚,她说了什么有用的东西吗?”
“你可以跟你的上司说,她供认了她的接头地点和暗号。以后再有特工来这儿,我们就能当场抓住他们。”
韦伯顿时来了兴致,尽管仍有些敌意。“他们在哪儿接头?”
迪特尔犹豫了,他宁可什么也不告诉韦伯,但不说又难免得罪他,而他还需要这个人的帮助。他只能实话实说:“大教堂的地下室,下午三点钟。”
“我应当通知巴黎。”韦伯走了。
迪特尔继续思考他下一步该做什么。杜波依斯大街的房子是一个切断防护点,波林格尔抵抗组织中没有人见过蕾玛斯小姐。从伦敦来的特工也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样,因此才需要识别标志和暗号。如果他能找人冒充她……但找谁呢?斯蒂芬妮带着蕾玛斯小姐从厕所里走了出来。
她可以做这件事。
她比蕾玛斯小姐年轻不少,样子也完全不同,但那些特工不知道这一点。她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法国人,她需要做的事情也就是在一两天的时间里照料一下特工。
他拉起斯蒂芬妮的手臂,说:“犯人让汉斯去处理。走,我去给你买杯香槟。”
他带着她走出城堡。广场上,士兵们已经干完了活,三根柱子在夜晚的光线中投下长长的阴影。少数几个当地人沉默而警觉地站在教堂的门外。
迪特尔和斯蒂芬妮进了咖啡馆,他要了一瓶香槟。“谢谢你今天帮了我的忙,”他说,“我很感激。”
“我爱你,”她说,“你也爱我,我知道,尽管你从来没说过这句话。”
“但是你对今天的一切有什么感觉?你是法国人,而且你祖母的血统我们也最好不提,还有,至少我知道你不是法西斯主义者。”
她使劲摇着头。“我已不再相信什么国家、血统和政治了。”她激动地说,“我被盖世太保抓住时,没有一个法国人帮我,也没有犹太人帮我。无论是社会主义者、自由派或者共产党都没帮过我。在监狱里我冻得要死。”她的脸色变了,嘴唇上常挂着的性感微笑消失了,眼睛里闪着一丝嘲弄。她仿佛回到了过去可怕的情景中,抱着双臂连连打抖,尽管外面是暖和的夏夜。“不只是外面冷,不只是表皮上的感觉。我觉得寒冷渗入了我的整个心、内脏和骨髓。我想我可能再也暖和不过来了,就这么冷冷地躺进坟墓。”好半天她都没再说话,脸色变得惨白,这一刻,迪特尔感到了战争的极端恐怖。然后她又说道:“让我无法忘怀的是你公寓里的火,那是炭火。那时候我都忘了那种炽热的温暖到底是什么感觉。这让我又变回了人。”她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你拯救了我。你给我食物和酒,为我买衣服穿。”她又像原来那样笑了,那是带着挑战和诱惑的笑,“伴着熊熊的炭火,你爱上了我。”
他握着她的手。“这一点儿都不难。”
“你给了我安全保护,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是安全的。所以,现在我只信你一个。”
“希望你说的是真话。”
“当然。”
“还有一件事你可以为我做。”
“任何事情都可以。”
“我想让你冒充蕾玛斯小姐。”
她扬了扬精心修剪的眉毛。
“你要装成她,每天下午三点钟到大教堂地下室去,穿上一只黑色、一只褐色的鞋。如果有人靠近你,说‘为我祈祷’,你就回答,‘我为和平祈祷’。把这个人带到杜波依斯大街的房子里去,然后给我打电话。”
“听起来很简单。”
香槟送过来了,他倒上两杯,准备跟她开诚布公:“尽管很简单,但也有点儿危险。如果这个特工以前见过蕾玛斯,他就会知道你是冒充的。那你就会有危险。你会去冒险吗?”
“这对你重要吗?”
“这对战争很重要。”
“我不管什么战争。”
“这对我也很重要。”
“那我答应。”
他举起杯子。“谢谢你。”他说。
他们碰了碰杯子,喝干了这一杯。
外面的广场上,枪声大作。
迪特尔透过窗户,望见木头柱子上捆绑着的三个人形瘫软下来,一排士兵放下步枪。一群市民远远地观望着,沉默无声,一动不动。
<h4>16</h4>
战时紧缩政策并没让苏荷区发生明显的变化,在伦敦西区中心地带的这片红灯区里,还是那群年轻的男人在街上晃悠着,啤酒喝得醉醺醺的,尽管他们大多人都穿着军服。便道上溜达的也还是同样的女孩,她们浓妆艳抹,穿着紧身衣裙,到处搜寻着潜在的客人。由于灯火管制,俱乐部和酒吧外的灯光招牌都给关掉了,但所有的地方还都在营业。
马克和弗立克在晚上十点到达十字夜总会。夜总会经理是一个穿着礼服、打着红色领结的年轻男子,他像老朋友一样跟马克打招呼。弗立克兴致很高,马克认识一个女电话机械师,弗立克就要跟她见面,这让她乐观起来。马克只说她名叫葛丽泰,跟影星葛丽泰・嘉宝的名字一样,其他都没怎么说。弗立克再追问下去,马克就说:“你自己看了就知道了。”
马克交钱付入场费,跟经理寒暄的时候,一旁的弗立克发现他好像变了个人。他变得更外向,说话的声音更轻快,还做着夸张的手势。弗立克觉得哥哥还扮演着另一个角色,平时深藏不露,到了晚上才改头换面。
他们走下一段楼梯进了地下室,这里光线昏暗,烟气腾腾。弗立克看见低矮的舞台上有一个五人乐队,还有一个小舞池,几张零散摆放的桌子,屋子周围还有几个小包间。她怀疑这是专为马克这种“不结婚成家”的家伙们开办的所谓“男人夜总会”。虽然大部分客人都是男的,但其中也夹杂着少数几个姑娘,有些人穿着打扮十分迷人。
一位侍者说了声:“你好,马基【10】。”把手放在马克的肩膀上,却朝弗立克这边送来敌视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