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17</h4>
子夜时分,南英格兰的道路上车水马龙。军用卡车车队隆隆经过条条大路驶向海岸,轰鸣声震彻黑暗城镇的上空。村民们从睡梦中爬起来,站在自家卧室的窗户边上,满心疑虑地盯着看不到头的车队,睡梦全被它们搅了。
“我的上帝,”葛丽泰说,“真的就要进攻了。”
她和弗立克在半夜过后不久就离开了伦敦,这辆车是借来的,是一辆巨大的白色林肯“大陆”,弗立克很喜欢开这种车。葛丽泰穿着一套不太惹眼的衣服,一件普通的黑色礼服,戴着暗色的假发。直到任务结束之后,她才能再变回格哈德。
弗立克希望葛丽泰真像马克所说的那样,是个专家。她在邮政总局当过工程师,因此可以推测,她知道弗立克在说些什么。但弗立克还没来得及对她进行测试。现在,他们跟在坦克转运车后面慢慢爬行时,弗立克把任务简单解释了一下,她忧心忡忡,就怕两人的交谈中暴露出葛丽泰的知识欠缺。“德国人在城堡里安置了一个新的自动线交换机,处理柏林与占领军之间所有额外电话和电传往来。”
一开始葛丽泰对这个任务抱着怀疑态度。“可是,亲爱的,就算我们成功了,什么又能阻止得了德国人马上改变电话网络路线呢?”
“线路承载量。整个系统已经超载。在柏林外围的‘齐柏林’陆军指挥中心每天处理一百二十万个长途电话和两万条电传消息。当我们进攻法国时数量更大。而法国系统在大部分地区仍然使用手工交换。你想想,如果自动交换失灵了,所有电话都靠原来的老方式,通过接线员完成的话,要花上十倍的时间。那样,百分之九十的电话就永远接不通了。”
“军方可以禁止平民打电话。”
“那也好不了多少,民用通信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是这样。”葛丽泰思索着,“那么,我们就要去破坏常规设备机架。”
“那是管什么用的?”
“为自动交换供应音质和振铃电压什么的,上面还有寄存中继器,能把电话区号转换成路径指令。”
“这能让整个交换失灵吗?”
“不能,而且损坏也能够恢复。你要端掉手动交换、自动交换、长途放大器、用户电报交换、电传放大器,它们可能放在不同的房间。”
“你得清楚,我们不能随身携带太多炸药——六个女人日常手袋里能藏下多少,就能带多少。”
“这倒是个问题。”
米歇尔原来都是通过阿尔诺德搞定这些事情的。阿尔诺德是波林格尔的成员,曾在法国的PTT(邮政电传电话局)工作过,可弗立克没有问过具体细节,而阿尔诺德也已经死了,他在一次袭击中被杀。“肯定有哪个设备是所有系统通用的。”
“有,主配线板就是。”
“那是干什么用的?”
“主配线架,两套大的终端架。所有外面来的电缆进入架子的一端,所有从交换机来的电缆进入另一端,用跨接线把它们连接起来。”
“那套东西在什么地方?”
“在电缆室旁边的房间。理论上说,你要用够热的火把电缆上的铜熔化。”
“重新把电缆接起来要多长时间?”
“两天吧。”
“你能保证吗?我住的那条街上的电缆炸弹炸断了,一个邮政局的老工程师几个小时就给接好了。”
“街上的电缆维修很简单,只要把断头连在一起就行,红色接红色,蓝色接蓝色。但主配线板有数百个交叉连接。两天是保守的估计,还得保证修理工手头有记录卡。”
“记录卡?”
“上面显示线路走向,一般这东西都保存在主配线室。如果我们也把这些记录卡烧掉,他们就得花上好几个礼拜反复测试才能弄清怎么连接。”
弗立克现在想起米歇尔曾说过,抵抗组织在PTT的人已经准备毁掉保存在总部的记录副本。“听起来不错。现在,你听好了。早晨我要跟其他人解释我们的任务,我跟他们讲的东西完全不一样,是编造出来的另一套故事。”
“为什么?”
“只有这样,万一我们中有人被捕或受到审讯的话,才不会损害我们的任务。”
“哦。”葛丽泰静下心来想了想,“真吓人。”
“只有你一个人了解真相,所以你不要说出去。”
“别担心,我们同性恋都擅长保守秘密。”葛丽泰的用词让弗立克很吃惊,但她没作任何评论。
女子精修学校地处英格兰最为宏伟庄严的大宅之一——博里,它位于新福列斯特,是紧靠南部海岸的一座庞大的庄园。它的主体建筑叫做宫殿楼,原是蒙塔古勋爵的家。很多巨大的乡间别墅隐藏在环绕的树林之中,自成一体。这些房子大多数在战争开始不久就已腾空,因为年轻的主人外出服役,那些老年人则设法逃到了安全的地方。十二幢房子被特别行动处征用,用于培训特工、学习安全防护、无线报务、地图判读以及一些特殊技能,比如偷窃、破坏、伪造和无声暗杀。
他们在凌晨三点到达这里。弗立克开上一条坑坑洼洼的小道,经过一个牛栏,在一座大房子前面停下来。每次到这儿来,总好像是进入了一个幻想的世界,欺骗和暴力的话题在这儿不过是家常便饭。整幢房子也相应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气氛。尽管里面大概有二十间卧室,但它却按照一战前流行的乡村农舍风格建造而成。烟囱和顶窗、四坡屋顶以及贴砖的壁柱,这一切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十分古拙有趣,它就像儿童小说插画里的大房子,整天可以在里面玩捉迷藏的游戏。
这里到处静悄悄的。弗立克知道,小组的其他成员已经在这儿了,现在他们在睡觉。她对这儿很熟,在顶楼找出两间空房。她和葛丽泰两人各住一间,舒舒服服上了床。弗立克躺在床上,不知自己如何才能让这群乌合之众变成一支战斗队伍,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她在六点钟起床。由窗户向外望去,她能看见索伦特河口。在灰色的晨光中,河水看上去就像水银。她烧了一壶用来剃须的热水,端到葛丽泰的房间,然后把其他人喊了起来。
珀西和保罗最先来到房子后部的大厨房,珀西要茶,保罗要咖啡。弗立克让他们自己去弄。她参加特别行动处不是来伺候男人的。
“有时候我还给你倒茶呢。”珀西愤愤不平地说。
“你那是出于贵人风度,”她回应道,“就好像公爵礼让女仆进门一样。”
保罗哈哈大笑。“你们这些家伙,真要把我笑死了。”
六点半钟部队厨师到了,几分钟后他们就围在一张大桌子边,开始吃煎蛋和厚厚的培根片。特工们不实行食品配给制,他们需要积存身体储备。一旦投入行动,可能一连几天无法获得适当的营养供应。
姑娘们一个个下来了,弗立克见到莫德・瓦伦丁时大吃一惊。无论珀西还是保罗,两个人都没说过莫德到底有多漂亮。她的穿着打扮近乎完美,玫瑰花蕾般的嘴唇涂着鲜艳的口红,好像是准备去萨伏伊饭店吃午饭。她在保罗旁边坐下,挑逗般地说:“睡得好吗,少校?”
看见鲁比・罗曼那张海盗一般的黑脸,弗立克心里松了一口气。要是鲁比趁半夜溜走,跑得无影无踪,她大概也不会太吃惊。当然,鲁比还得按谋杀罪给抓回来。她还没有被赦免,更确切说,只是撤销了对她的指控,但随时都可以重新恢复。这让鲁比想跑也跑不掉,但她好勇斗狠,肯定要利用各种机会逃跑。
“果冻”・奈特进来了。在大清早见到她,她的真实年龄就显露出来了。她坐在珀西旁边,给他送去一个温柔的笑容。“你大概睡得很香吧。”她说。
“良心清白睡梦香。”他答道。
她笑了起来,说:“那个该死的良心我们根本没有。”
厨师送过来一盘熏肉和煎蛋,但她做了个怪相。“不了,谢谢你,亲爱的,”她说,“我得留意我的身材。”她的早餐是一杯茶水和几支香烟。
葛丽泰走进屋子,弗立克屏住了呼吸。
她穿了一件漂亮的棉布裙子,里面带了假胸。粉色的开襟羊毛衫让肩膀的线条变得很柔和,她还用一条薄纱围巾遮住男人的喉结。她的头上戴着暗色的假发,脸上扑了很多脂粉,但嘴唇和眼睛只着了淡妆。跟舞台上扭捏作态的形象相比,今天她扮演的是日常生活中的年轻女性,恐怕她会因为自己的个子太高而尴尬吧。弗立克给大家介绍了一下,观察着其他女人的反应。这算是对葛丽泰变装技巧的第一次测试。
大家都愉快地笑笑,谁都没看出哪里有什么不对。弗立克松了一口气。
除了莫德以外,还有一个人弗立克以前没见过,那就是丹妮丝・鲍耶女士。珀西在亨登面试过她,尽管种种迹象表明这个人有点儿轻浮,不太稳重,但他还是招下了她。她原来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黑头发长得很密,显得有点儿目中无人的样子。尽管是侯爵的女儿,但她身上缺乏典型上层社会女孩的那种轻松自信。弗立克有点儿可怜她,只是丹妮丝实在缺少魅力,让人喜欢不起来。
这就是我的小组,弗立克想:一个小妖精,一个杀人犯,一个撬保险柜的,一个男扮女装的同性恋,还有一个不太灵光的女贵族。她发现这里缺了一个人,另一个贵族呢?现在已经是七点半了,戴安娜还没露面。
弗立克问珀西:“你没通知戴安娜六点钟吹起床号吗?”
“我所有人都通知到了。”
“一刻钟前我敲过她的门。”弗立克站起来,“我得再去检查一下。她的卧室是十号,对吧?”
她上楼去敲戴安娜的门,见里面没有应声,她便推门而入。房间里就像刚被一枚炸弹击中一样——乱七八糟的床上放着一只打开的手提箱,枕头掉在地上,灯笼短裤上了梳妆台。不过弗立克觉得这都算正常。戴安娜身边总少不了人,他们的工作就是跟在她后边收拾,弗立克的母亲就是其中之一。这里没人,戴安娜一定是去了什么地方。必须让她清楚,她的时间不再归她自己,弗立克恼火地想。
“她不见了。”她对其他人说,“我们先不等她了,开始吧。”她站在桌子的前端,“有两天的培训任务摆在我们面前,然后,在周五晚上我们空降到法国。我们是一个清一色的女性小组,因为在法国占领区女性活动起来较为方便,不易引起盖世太保的怀疑。我们的任务是炸毁马尔斯村附近的铁路隧道,那里离兰斯不远,在法兰克福和巴黎之间的铁路干线上。”
弗立克瞥了一眼葛丽泰,她知道这故事是编出来的。葛丽泰静静坐着,往烤面包上抹着黄油,没有抬头看她。
“特工的课程通常是三个月,”弗立克接着说,“但是,这条隧道必须在周一晚上摧毁。在两天的时间里,我们希望教你们学会一些基本的安全规则,让你们掌握如何跳降落伞,训练你们正确使用武器,还要给你们展示怎样杀人才能不出声响。”
尽管化了浓妆,莫德顿时脸色惨白。“杀人?”她说,“你们要让这些姑娘们去干这个?”
“果冻”反感地嘟囔了一句:“现在可是在打该死的战争,知道吗?”
戴安娜从花园那边进了屋子,她用灯芯绒短裤搂着几样蔬菜。“我去林子里溜了一圈,”她兴致勃勃地说,“简直妙极了。你们看,温室看护人给了我这么多东西。”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熟透了的西红柿,放在餐桌上。
弗立克说:“坐下,戴安娜,简报会你迟到了。”
“对不起,亲爱的,我错过你可爱的讲话了吧?”
“你现在是在部队,”弗立克生气地说,“告诉你七点钟到厨房,那就必须七点到。”
“你不会拿女校长那套惩罚我,对吧?”
“坐下,闭嘴。”
“非常抱歉,亲爱的。”
弗立克提高了声音:“戴安娜,我说闭嘴的时候,你不必跟我说什么‘非常抱歉’,也不要再叫我亲爱的,只管闭上嘴。”
戴安娜默默坐下,但看样子气鼓鼓的,有些不服。真见鬼,弗立克想,这事处理得不太好。
厨房的门咣当一声开了,一个个子较矮、十分结实、年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进了屋。他的制服衬衣上的军衔是中士。“早上好,姑娘们!”他热情地招呼道。
弗立克说:“这位是比尔・格里菲斯中士,我们的教导员之一。”她不喜欢比尔。这位军队体育教练的身体格斗课让人很不舒服,他在弄伤别人时也毫无歉意。她还注意到,比尔在给女人上课时表现就更差。“我们已经为你准备好了,中士,现在就开始好吧?”她站到一边,倚靠在墙上。
“你的愿望就是我的命令。”他多余地来了一句。他站在她刚才站的桌子前端。“降落伞着陆好比什么呢,”他说,“就像从十四英尺高的墙上往下跳。这个厨房的天花板比那还低一点儿,应该像从楼上往花园里跳。”
弗立克听到“果冻”低声说:“噢,我的老天爷。”
“你不能一落地就直直站在那儿,”比尔接着说,“如果你想用站立姿势降落的话,你的腿就会断掉。唯一安全的办法是倒下。所以首先我们要教你的是怎么倒下来。如果有谁想让衣服干干净净的,就去那边的机房换上工作服。我们三分钟后在外面集合,然后开始练习。”
女人们去换衣服的时候,保罗要走。“我们明天要训练飞行跳伞,可他们竟然说没有飞机给我们用,”他对弗立克说,“我要去伦敦踢他们的屁股。”弗立克想,恐怕他也想去见见他的那个姑娘吧。
花园里有一张旧松木桌子,一个丑陋的维多利亚时代桃花心木衣柜,还有一把十四英尺高的木梯子。“果冻”有点儿惊慌失措。“你们是要我们从这个倒霉的大衣柜上往下跳,是吗?”她问弗立克。
“我们做了示范以后你们再跳。”弗立克回答,“然后你们就会惊讶地发现,居然这么简单。”
“果冻”看着珀西。“你这个杂种,”她说,“你就让我来干这个?”
她们全都准备好了以后,比尔说:“一开始我们练习从零高度跳。一共有三种方法:向前,向后,还有侧向。”
他示范了三种动作,很轻松地往地上摔倒,然后像体操运动员一样敏捷地弹跳起来。“你必须把两条腿并拢。”他顽皮地补充说,“所有年轻女士都该这样。”没有一个人笑,“不要乱甩胳膊,这样会打破平衡,让胳膊贴在身体两侧。不要担心自己受伤。如果你弄折了一只胳膊,那就会疼得要死,比什么都糟糕。”
跟弗立克预想的一样,年轻的姑娘做起来没什么困难,讲清楚做法以后,戴安娜、莫德、鲁比和丹妮丝都能像体操运动员那样落下。鲁比做了一次由站立直接摔倒的动作后,就没耐心做下去了,她爬上了梯子。“还不到时候!”比尔对他嚷道,但已经晚了。她纵身一跳,落地很完美。做完她就走到一边,坐在树下点着了一支烟。弗立克想,看来她要给我找麻烦了。
弗立克原来更担心的是“果冻”。她是整个小组的关键成员,只有她懂得炸药。但她早几年前就没有那种少女的轻盈和灵敏了。跳伞对她来说很难,不过,她很勇敢。从站立姿势摔倒时她“哎哟”了一声,站起来就骂骂咧咧,但还是准备再试一次。
让弗立克吃惊的是,最糟糕的学生竟是葛丽泰。“我干不了这个,”她对弗立克说,“我跟你说过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我不行。”
这是葛丽泰头一次说超过两个单词以上的话,“果冻”皱了皱眉头说:“什么怪腔怪调。”
“让我来帮帮你,”比尔对葛丽泰说,“站好了。只管放松。”他抓起她的肩膀,随后猛然发力把她摔倒在地上。她摔得很重,疼得叫了一声。她挣扎着爬起来,站稳了,但让弗立克泄气的是,她居然开始哭起来。“上帝啊,”比尔厌烦地说,“他们给我们派的都是什么人啊?”
弗立克瞪了他一眼。她可不能让比尔的粗暴毁了自己的电话机械师。“你对人温和点儿。”她厉声对他说。
他却不依不饶地说:“盖世太保可比我狠多了!”
弗立克得自己动手弥补一下了,她拉起葛丽泰的手,说:“我们俩单独练习练习。”她们绕过房子,在花园里另找了一块地方。
“对不起,”葛丽泰说,“我真恨那个小男人。”
“我知道。现在,我们一起做,先膝盖着地。”两人面对面跪坐着,手拉着手。“你只管跟着我做。”弗立克慢慢向一边倒下,葛丽泰模仿着她的动作。两人一同倒在地上,手还没有放开。“你看,”弗立克说,“这就好了,对吧?”
葛丽泰笑了说:“他怎么不能像你这样呢?”
弗立克耸了一下肩膀。“男人嘛,”她咧嘴笑了,“现在,我们试试从站姿倒下,好吧?我们也是这么做,手拉手。”
她跟葛丽泰两人完成了比尔跟其他人做的所有练习。葛丽泰很快有了信心,他们回到小组里,大家在练习跳桌子。葛丽泰加入进来,降落得很完美,让大家为她鼓起掌来。
练习进行到从衣柜上往下跳,接着最后从梯子上跳。当“果冻”跳下梯子,完美地打了一个滚,再站起身时,弗立克上前拥抱了她。“我真为你骄傲,”她说,“干得好”。
这让比尔挺反感。他转身对珀西说:“这么容易的动作费了半天劲,总算做对了,竟然还有拥抱,这到底是什么见鬼的部队?”
“你习惯习惯吧,比尔。”珀西说。
<h4>18</h4>
在杜波依斯大街上的那幢大房子里,迪特尔带着斯蒂芬妮的手提箱上了楼,走进蕾玛斯小姐的卧室。
他看着这里的一切,收拾整齐的单人床,老式的胡桃木衣橱,还有一把祈祷椅凳,诵经台上面还放着一串念珠。“要装作这里就是你自己的家,并不太容易。”他不安地说,把箱子放在床上。
“我就说是从未婚的姑妈那儿继承下来的,我也懒得按照自己的口味收拾它。”她说。
“很聪明,不过那样的话,你也得把这儿弄得更乱一点儿。”
她打开提箱,拿出一条黑色的睡衣,将它随意地搭在祈祷椅凳上。
“这就好一点儿了。”迪特尔说,“如果电话响了,你怎么对付呢?”
斯蒂芬妮想了一会儿,然后她才开口说话,她压低嗓音,她把自己巴黎上流社会的口音换成有教养的外省人的腔调说:“你好,是的,我是蕾玛斯小姐,请问你是谁?”
“很好。”迪特尔说。这种假扮骗不了近亲好友,但偶然打来电话的人不会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尤其是电话线路还会造成失真,就更让人分不清真伪了。
他们在屋子里到处查看着。屋子里还有另外四间卧室,每间都为客人准备好了,床铺得整整齐齐,每个盥洗架上都放着干净的毛巾。厨房里,在应该摆放一只小平底锅和一把单人咖啡壶的地方,他们发现了一只大炖锅和一袋够蕾玛斯小姐吃一年的大米。地窖里的葡萄酒是便宜的普通品种,但那里还有半箱上好的苏格兰威士忌。在房子旁边的车库里停着一辆战前的小型西姆卡五号,那是法国版的菲亚特,意大利人把这种车叫做“托波利诺”。车况很好,油箱里装满了汽油。他摇起发动手柄,发动机立刻开始旋转。当局绝不可能允许蕾玛斯小姐为这辆车购买稀缺的汽油和备件,好让她开着去购物。这车想必是由抵抗组织提供燃料、负责保养的。他不清楚她会编出什么理由,跟人解释自己可以开车到处跑,也许她可以假装自己是个助产士。“老母牛把一切弄得井井有条。”迪特尔说。
斯蒂芬妮开始准备午餐,他们在路上顺便买了一些东西。商店里没有鱼和肉,他们买了一点儿蘑菇和生菜,还有一条白面包,那是法国面包师用很差的面粉和麸皮做出来的,他们只能搞到这些。斯蒂芬妮调制了沙拉,用蘑菇做烩饭,他们把在食品柜里找到的一些奶酪也全吃掉了。现在,餐室的桌子上留着面包屑,厨房的水池里有了脏盘子,这房子看上去就像是有人住的了。
“可以说,战争让她过上了从未有过的好日子。”迪特尔说。他们开始喝咖啡。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她已经去了战俘营。”
“想想以前她过的日子。一个单身女人,没有丈夫,没有家庭,父母也死了,接着,这些年轻人进入了她的生活,一些勇敢的姑娘小伙子冒死赴险。他们会跟她倾诉他们的爱情、他们的恐惧。她把他们藏在自己的房子里,给他们威士忌和香烟,然后送他们上路,祝愿他们好运。这可能是她一生中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我敢打赌,她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
“也许她宁愿过得平平静静,跟别的女人去买帽子,为大教堂摆放鲜花,一年去巴黎听一次音乐会。”
“没有人真正喜欢平静的生活。”迪特尔往餐室的窗外瞥了一眼,“见鬼!”一个年轻女子推着一辆自行车进了小道,车子前轮上有个大篮子。“这到底是谁?”
斯蒂芬妮盯着越走越近的来客。“我该怎么办?”
迪特尔没有马上回答。闯入者是一个普普通通、不胖不瘦的女孩,长裤上带着泥巴,工装衬衫的腋下有一大块汗渍。她没按门铃,直接把自行车推到了院子里。他有点儿气馁。难道他的把戏这么快就露馅了?
“她去后门了,可能是个亲戚或者朋友。你要见机行事,应付一下。出去跟她见面,我在这儿听着。”
他们听见厨房的门一开一关的声音,那姑娘用法语喊了一句:“早上好,是我。”
斯蒂芬妮走进厨房。迪特尔站在餐室的门边守候,在那里能听得一清二楚。那姑娘吃了一惊,问道:“你是谁?”
“我是斯蒂芬妮,蕾玛斯小姐的外甥女。”
来客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我没听说她有个外甥女。”
“她也没有对我说起过你。”迪特尔听见斯蒂芬妮的声音和蔼愉悦,知道她在假装亲近。“请坐一会儿吧,篮子里是什么东西?”
“都是些吃的。我叫玛丽,住在乡下,我能多搞到点儿食品,拿一些送给……小姐。”
“哦,”斯蒂芬妮说,“是给她的……客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迪特尔猜到斯蒂芬妮正在看篮子里用纸包住的食物。“这真太好了!鸡蛋……猪肉……草莓……”
迪特尔想,怪不得蕾玛斯小姐能一直保持丰满体态呢。
“这么说,你知道。”玛丽说。
“是的,我知道姨妈的秘密生活。”听到她说“姨妈”这个称呼,迪特尔一下子想到,无论他还是斯蒂芬妮,都不曾问过蕾玛斯小姐的名字。如果玛丽发现斯蒂芬妮连自己“姨妈”的名字都不知道,伪装也就被拆穿了。
“她在哪儿?”
“她去艾克斯了。你记不记得查尔斯・门顿,就是原来在大教堂当教长的?”
“不,我不知道。”
“也许你太年轻了。查尔斯是我姨妈父亲最好的朋友,他退休后去了普罗旺斯。”斯蒂芬妮即兴发挥,十分出色,让迪特尔刮目相看。她沉着冷静,也很有想象力,“他突然心脏病发作,她就去照顾他了。她外出时如果有客人来,她请我帮忙照顾一下。”
“她什么时候回来?”
“查尔斯看来活不太久的。另一方面,战争也快结束了。”
“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个查尔斯。”
“她跟我说了。”
看来斯蒂芬妮这次会蒙混过去,迪特尔这样想。如果她再坚持一会儿,玛丽就会相信她,自己走了。玛丽也许会把这儿的事情跟别人说,但斯蒂芬妮说得有鼻子有眼,这类事情在抵抗运动中也很常见。跟军队不同的是,像蕾玛斯小姐这样的人可能擅离岗位,让别人代替一下。这种情况自然会让抵抗组织的领导人急得发疯,但他们也毫无办法,毕竟整个队伍都是由志愿者组成的。
他又觉得有了希望。“你从哪儿来?”玛丽问。
“我住在巴黎。”
“你姨妈瓦莱丽还藏着别的外甥女吗?”
哦,迪特尔想,蕾玛斯小姐的名字叫瓦莱丽。
“没有了——至少我不知道。”
“你是个骗子。”
玛丽的声音变了。准是哪儿出了岔子。迪特尔叹了口气,从外衣下面掏出自动手枪。
斯蒂芬妮说:“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呀?”
“你在胡说,你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她根本不叫瓦莱丽,她叫珍妮。”
迪特尔用拇指把保险栓向左扳过去,让手枪处于击发状态。
斯蒂芬妮并不买账,继续说:“我一直叫她姨妈来着。你这也太无礼了。”
玛丽鄙视地说:“我一开始就看出来了。珍妮从不会相信你这种穿高跟鞋又喷香水的人。”
迪特尔几步走进厨房。“真可惜,玛丽,”他说,“如果你稍稍轻信一点儿,或者再笨一点儿,你本来可以一走了之的。可是现在,你被捕了。”
玛丽看着斯蒂芬妮,说:“你这盖世太保的婊子。”
这句伤人的奚落很厉害,斯蒂芬妮的脸立刻红了。
被激怒的迪特尔差点用手枪去抽玛丽。“到了盖世太保手里,你就知道自己不该说这种话了。”他冷冷地说,“那里的贝克尔中士会审问你。当你疼得乱叫、浑身流血、乞求怜悯时,想想你是怎么随便侮辱人的。”
玛丽好像要跑,迪特尔甚至希望她拔腿跑掉,那样,他只要开枪射杀她,问题就解决了。可她没跑,她肩膀往下一耷拉,开始哭了起来。
眼泪打动不了他。“脸朝下趴在地上,两手放在背后。”
玛丽照做了。
他收起手枪。“我看见地窖里有绳子。”他对斯蒂芬妮说。
“我去取。”
她带着一根晾衣绳回来。迪特尔把玛丽的手和脚捆上。“我得把她带回圣-塞西勒,”他说,“不能把她放在这儿,英国特工可能今天会来。”他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下午两点。他有足够的时间把她带到城堡,然后三点钟再赶回来。“你得一个人去教堂地下室了,”他对斯蒂芬妮说,“开车库那辆小车。我也会去大教堂,但你可能不会见到我。”他吻了她一下。这简直就像丈夫离家去办公室上班一样,他心里这样自嘲地想。然后他举起玛丽,把她扛在自己肩上。“我得抓紧时间。”他说着,朝后门走去。
出门时,他回头又说了一句:“把自行车藏起来。”
“别担心。”她答道。
迪特尔背着被捆的姑娘穿过院子,走上大街。他打开汽车的后备箱,把玛丽放了进去。要不是她那句“婊子”,他本来会让她坐在后座上的。
他“砰”的一声盖上车盖,四下看了看。没有一个人,但这种街上总是有各种观察者,透过他们的百叶窗窥视外面的动静。他们会看到蕾玛斯小姐昨天被带走,也可能记住了这辆大个儿的天蓝色汽车。只要他的车一开走,这些人就会议论一个男人刚把一个姑娘放进他汽车的后备箱。换了平常,他们可能要打电话报警,但是在占领区,没人愿意跟警察接触,除非他们迫不得已,尤其是在盖世太保介入的情况下。
对迪特尔来说,关键的问题是抵抗组织是否得知蕾玛斯小姐已被逮捕。兰斯是一座城市,不是一个小村子。这里每天都有人被捕,小偷、杀人犯、走私犯、黑市商人、共产党分子、犹太人。有可能杜波依斯大街发生的事情并未传到米歇尔・克拉莱特的耳朵。
但这并没有保证。
迪特尔钻进车里,朝圣-塞西勒开去。
<h4>19</h4>
整个小组在上午的训练中表现相当不错,这让弗立克感到欣慰。每个人都学会了跳伞中最难的降落技术,可是地图判读部分的训练却不是非常成功。
鲁比从未上过学,几乎不会读写,对她来说,读地图就像是读一张写满中文的纸。莫德弄不懂方向,不明白东北偏北是什么意思,对着教练娇滴滴地忽闪着眼睛。丹妮丝呢,尽管她受过昂贵的教育,却完全不能理解坐标的意义。弗立克忧心忡忡地想,如果小组在法国相互散失了,她们无法依靠自己的本事找到正确的路线。
下午他们接着学习的是一些硬功夫,武器教练是吉姆・卡德威尔上尉,性格与比尔完全不同。吉姆人很闲散,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留着一撮浓密的黑胡子。姑娘们握着点45口径柯尔特自动手枪,却连六步之外的一棵树也打不中,对此他只是和蔼地咧嘴笑笑。
鲁比摆弄起自动手枪来十分顺手,弹无虚发。弗立克怀疑她以前就用过手枪。当吉姆两手把着她的胳膊教她如何使用李-恩菲尔德“加拿大人”步枪时,她就更来劲了。吉姆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她笑脸相对,黑眼睛里闪过一丝邪恶的光。弗立克想,她已经在女子监狱里待了三个月,自然十分享受男人的触摸。
“果冻”也是这样,对枪械毫不陌生,十分轻松。不过,这部分训练中最出类拔萃的还是戴安娜。她用步枪射击,每发一弹都直中靶心,又稳又狠,一下就打光了两个各装五发子弹的弹夹。“好极了!”吉姆吃惊地说,“你可以代替我了。”
戴安娜得意洋洋地看着弗立克。“不能什么都是你拿第一。”她说。
我到底做了什么才让她这么说?弗立克问自己。或许戴安娜想起了两个人上学时弗立克总是样样领先吧?小孩子间的争强好胜难道还一直在她心里作祟?
只有葛丽泰一个人通不过。这一回,她又表现得比真正的女人还柔弱。她用手捂着自己的耳朵,每声枪响她都紧张地跳一下,扣扳机时吓得闭上眼睛。吉姆耐心地辅导她,给她一对耳塞挡住噪音,手把手教她如何轻轻扣动扳机,可就算这样也没什么效果,她太过忸怩,根本打不准目标。“我天生不是干这个的料!”她绝望地说。
“果冻”说:“那你到底来这儿干什么?”弗立克马上插了进来,“葛丽泰是工程师。她要告诉你在哪儿安放炸药。”
“我们干吗要一个德国工程师?”
“我是英国人,”葛丽泰说,“我父亲生在利物浦。”
“果冻”怀疑地哼了一声:“你那叫利物浦口音?那我还是德文郡公爵夫人呢。”
“有劲儿留在下节课上用吧,”弗立克说,“下面我们要学习徒手格斗。”这种斗嘴让她心烦,她需要她们之间相互信任。
她们回到房子的花园里,比尔・格里菲斯在那儿等着。他换了短裤和网球鞋,正在草地上做俯卧撑,没穿衬衣。看他站起来的时候,弗立克觉得他在有意炫耀自己的结实体格。
比尔喜欢把武器交给学生,让对方袭击自己,以此教授自卫防身术。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展示自己如何徒手击败攻击者。这种讲法很有戏剧性,能留下很深的印象。比尔有时候过分依赖武力,但弗立克觉得特工自然会习惯这些的。
今天他用的各种武器都摆在旧松木桌子上,一把模样凶残的餐刀,据他说是纳粹党卫军的武器;一把瓦尔特P38自动手枪,弗立克见过德国军官携带的就是这种手枪;一根法国警察用的警棍;一根黑黄两种颜色相间的电线,他称之为绞索;一只断了瓶颈的啤酒瓶子,玻璃碴参差不齐,十分尖利。
他穿上衬衣开始训练。“看看到底如何摆脱一个用枪指着你的人。”他一边讲解,一边拿起瓦尔特手枪,用拇指扳到击发状态,把枪递给莫德,她用枪指着他。“抓住你的人迟早要挟持你去什么地方。”他转过身来,两手向上举起,“机会在于,他要紧跟在你身后,用枪戳着你的背部。”他走了一个大圈,莫德一直跟在后面。“现在,莫德,我让你在感觉我要逃跑的瞬间扣动扳机。”他略微加快了脚步,莫德不得不加快步子跟上他,就在这工夫,他一侧身子,猛地转过来。他把莫德的右手腕扭在自己的胳膊下,用了一个向下猛砍的动作击中她的手。她叫了一声,扔掉了手枪。
“这里你很容易犯下严重错误,”他对揉着自己手腕的莫德说,“这时候不能跑,否则德国鬼子马上会捡起手枪朝你后背开枪。你要这么做才行……”他捡起瓦尔特,对准莫德,扣动扳机。“砰”的一声枪响。莫德惊叫起来,葛丽泰也不例外。“这枪装的是空弹,伤不了人。”比尔说。
弗立克觉得比尔实在没必要这么一惊一乍的。
“几分钟后我们相互练习这些技巧。”他继续说。他拿起那根电线,转身对着葛丽泰。“把它绕在我的脖子上。我说开始,你就使劲拉,有多大劲使多大劲。”比尔把电线递给她,“盖世太保,或者通敌的法国宪兵,会用这根绳子玩意儿杀了你,但他没法用它把你整个提起来。好了,葛丽泰,勒住我。”葛丽泰迟疑了一下,然后拉近了绳索。绳子嵌入比尔强健的脖子里。他两腿向前一冲,后背着地倒了下来,葛丽泰丢开了手里的绳子。
“不幸的是,”比尔说,“这么一来,你就趴在了地上,而敌人站在你的上方,这种情况极为不利。”他站起身来,“我们再做一遍。但是这次在倒地之前,我要抓住敌人的手腕。”他们各自准备好,葛丽泰拉紧绳索。比尔抓住她的手腕,倒在地上,也拉着她向前倒下。她扑倒在比尔身上时,他弯起一条腿,用膝盖狠击她的肚子。
她滚到地上,蜷缩起身子,一边喘气一边干呕。弗立克说:“我的天哪,比尔,你轻点儿好不好!”
他却很得意。“盖世太保比我可要狠多了。”
弗立克走过去,帮助葛丽泰站起来。“对不起。”弗立克说。
“他简直是个该死的纳粹。”葛丽泰喘息着说。
弗立克扶着葛丽泰进了屋子,让她在厨房里坐下。厨师正在削土豆,准备做午饭,他给葛丽泰送上一杯茶,葛丽泰感激地接了过来。
弗立克回到花园,见比尔已经找到了下一个牺牲品——鲁比,把警棍递给她。鲁比现出很狡猾的神情,弗立克想,如果我是比尔,对她可得小心点儿。
弗立克以前看比尔展示过这套技巧。当鲁比抬起右手用警棍打他,比尔就抓住她的胳膊,一扭,然后把她从他的肩上扔出去。她就给四仰八叉摔在地上,疼痛不堪。“来吧,吉卜赛姑娘,”比尔说,“用警棍打我,有多大劲使多大劲。”鲁比抬起了胳膊,比尔朝她扑过来,可接下来的动作就和之前说的完全不同了——比尔去抓鲁比的胳膊,却扑了个空,警棍掉在了地上。鲁比靠近比尔,猛地抬起膝盖,冲着他的腹股沟来了一下,他疼得一声惨叫。接着,鲁比揪住他的衬衣,狠狠朝前一拉,使劲撞了一下他的鼻子。然后,抬起她那坚硬的黑色系带皮鞋,朝比尔的小腿踢了一脚,他跌倒在地,鼻子里流出血来。
“你这狗娘养的,你不应该这么做!”他叫嚷着。
“盖世太保比我可要狠多了。”鲁比说。
<h4>20</h4>
迪特尔在法兰克福酒店外面停下车,时间刚好差一分三点整。他急匆匆穿过鹅卵石广场,赶往大教堂,处于教堂扶壁上天使雕像的无情凝视之下。实在不能指望第一天就有盟军的特工出现在集合地点,但从另一方面看,如果入侵行动迫在眉睫,盟军就会孤注一掷,倾巢出动。
他看见蕾玛斯的西姆卡五号停在广场的一侧,看来斯蒂芬妮已经到了。自己能够及时赶到松了一口气。要是发生任何不测的话,迪特尔不希望情况全部让她一个人来应付。
他经过西侧的大门进到凉爽阴暗的教堂内部,举目寻找汉斯・黑塞,发现他正坐在后排的长凳上。他们互相略微点了点头,但没有说话。
迪特尔立刻感到自己有些冒犯上帝——他策划的这个勾当不该选在这种地方。他知道,自己并不比一般的德国人更虔诚,但他也肯定不是异教徒。在这个千百年来一直庇护人类的圣洁之地捉拿间谍,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但他很快打消了这种迷信想法。
迪特尔穿过建筑物的北侧,进了北面长长的通道,脚下的石头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走进耳堂,看见那里的大门、栏杆和通向地下室的楼梯,那是在高高的圣坛下面。他想,斯蒂芬妮就待在下面,脚上穿的鞋子一只黑,一只棕。从这儿他可以同时监视两个方向,后面是他刚走过的北通道,前面是建筑物另一端弯曲的回廊。他跪了下来,合上双手开始祈祷。
迪特尔祈祷着:“主啊,宽恕我施加在囚犯身上的痛苦吧。你知道,我要恪尽职守。还请宽恕我对斯蒂芬妮犯下的罪孽,我知道不该这样,但你让她如此可爱,让我无法抗拒诱惑。保佑我亲爱的沃特劳德,帮助她照顾鲁迪和小茂西,保护他们不要遭到英国皇家空军的轰炸,保佑元帅隆美尔打败入侵者,赋予他力量,把盟军侵略者推回大海。祈祷这么短,可有这么多事,你知道,我现在身负重任,要干很多事情。阿门。”
他四下看了看。现在还没有礼拜仪式,但边上小礼拜堂的长凳上也零零散散有几个人,有的在祈祷,有的则面容肃穆,默默坐着。几个游客在过道上闲逛,低声谈论着中世纪的建筑,伸长脖子凝视着上方的巨大拱顶。
如果英国特工今天露面,迪特尔打算只在旁边观察,以免出现意外。最好什么都用不着他做,斯蒂芬妮会跟特工说话,交换密码,然后带他回杜波依斯大街的家。
在这之后,他的计划就有点儿不确定了。特工也许会为他引出更多人,从某种角度说,这可能是一个突破,迪特尔能顺藤摸瓜,抓住某个疏忽大意的家伙,这人手里有写好名字和地址的清单;无线电台和密码本就会落到迪特尔的手上。或者,他能抓获弗立克・克拉莱特这种人,严刑拷打之下让她供出一大半法国抵抗运动分子。
他看了看手表。三点过五分。大概今天不会有人来了。他抬起头来,突然大吃一惊,他看见了威利・韦伯。
他跑这儿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