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1 / 2)

模仿犯 宫部美雪 19541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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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里的他在笑。

这是一面很大的镜子,能照到他的上半身。当初来看这间单身公寓的时候,带他来的那位房地产商就曾介绍过,这里的房间非常小,而镜子却很漂亮也很大,不成比例,这是因为他介绍来租房的年轻女性非常喜欢它。

从他的话里可以听得出,他希望有一位年轻女性租住这间公寓,现在把它租给了他是对他比较客气了。栗桥浩美决定租下这间公寓,“豌豆”听到这个消息时也笑得直不起腰来,他说,浩美你可真坏,真是让人讨厌。

是的,那位房地产商也是心术不正。如果他不希望租给一个男人的话,从开始他就不应该把男客户带过去,并且应该在上写明“只限女性”。因为他没有这么做,所以等到客人来了之后而唠叨不休,这是违反规定的。

栗桥浩美看了看镜子,笑得更厉害了。非常漂亮的牙齿。

寿美子曾经说过,这样的牙齿对于一个男人而言,有点太小了,让人感到嘴巴太小气。那个时候,栗桥浩美才十多岁,是个对自己长相的好坏非常敏感的年龄,所以他被母亲的话深深地刺伤了。他翻遍了按行业分类的电话簿,然后给牙齿整形科打电话,询问拔掉一些小牙而镶一口具有男人味的假牙需要多少钱。但所有的整形医生都说,如果只是牙齿比较小的话就算不上不正常,不需要进行矫正,因此,像他这样的情况做不了。栗桥浩美很不满意。

可是,现在他很喜欢自己的小牙齿。寿美子因为任何时候都瞧不起他,所以才会说他的牙齿很小气。事实上正好相反。正因为他的牙小,所以他微微一笑,就有一种城市男人的灵气与潇洒。如果牙齿又大又长的话,则像个乡下人,就像一匹愚蠢的马。

事实上,镜子里的栗桥浩美看上去还是有点憔悴。

他没有想到,把日高千秋的尸体搬到象形滑梯上要费那么大的工夫,他出了一身的汗,办完事情以后没有马上换衣服,所以他得了感冒。也正是因为感冒了,他躺在公寓里的折叠床上,被高烧烧得晕晕乎乎的,一连几天,他都在公寓里看有关发现日高千秋尸体的报道。而且,他还咳个不停。

可能他不是单纯的感冒吧,他烧到了将近四十度。到了第二天,栗桥浩美有点撑不住了,他想去医院看看。因为头太晕了而且走路都走不稳,所以,他从公寓七层楼高的窗户往外寻找医院。

没费多少事,他发现在公寓南侧两个街区的地方有个医院的牌。只能看到“指定急救代代木”几个字,底下就看不见了,如果是指定急救的话,那它一定是家医院了。

这间公寓位于从初台车站步行十多分钟的街道上,但来往于练马的父母家要多次换车,很麻烦。可是正因为如此,他才选择了这个地方。他不想回家只需坐一趟车。这里只是栗桥浩美一个人的城堡,尽管房租全是向父母要的。

这家医院名叫“代代木诊所”。他以为这里一定是代代木八幡的医院,其实不是这样的,医院的院长名叫代代木。这位名叫代代木的院长负责接待内科的患者,正在忙着给病人看病。因此,给栗桥浩美看病的也是他。他穿着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在诊室里给病人看病。栗桥浩美原以为他是雇来的医生,听到护士叫他院长的时候,他吃了一惊,并非常看不起这位院长。在栗桥浩美看来,医院的院长是不应该给得了感冒的病人看病的,他们只在有疑难病症的时候才会出现,院长应该忙于医生协会的工作和忙着接触政治家。

可是,他是因为高烧不退才来医院的,所以他连说这种话的力气都没有。即使绷着脸,或不愿回答医生的问题,医生也不会在意,他们会认为这是因为病人生病的缘故吧。代代木院长态度和蔼,看病也很认真。他是一个四十五岁到五十岁左右的小个子男人,头发已经半白了,给人非常洁净的感觉。可是即使他脱去了白大褂,身上一定也会有股药味。

因为担心是肺炎,栗桥浩美做了胸透,还打了点滴。在接受检查和治疗的时候,栗桥浩美有点筋疲力尽了,可他突然有点生气了,还有点失望。

这个时候,他应该陶醉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可是自己却因为发高烧和不停地咳嗽,他都无法长时间地看电视,也不能读报纸。“豌豆”也很担心,劝他赶快去医院。可是他害怕被传染上,说这一段时间不去见他了,他就没有再和他联系。原来这间公寓离“豌豆”就比较远,可是他连电话都不打,栗桥浩美还是有点寂寞。

日高千秋的死让全日本都感到恐惧。警察在寻找嫌疑犯,媒体在勾画罪犯的模样,全社会都害怕了,民众在议论的同时,又在猜测着下一个受害人会在什么时候出现。这些都是“豌豆”和栗桥浩美的功劳。

代代木诊所分为内科、外科、儿科、眼科和口腔科。因为这是一家很小的医院,所以,内科和儿科都在一起。因此,候诊室里全是人,在看完病等着拿药的一个小时里,栗桥浩美必须坐在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的旁边,这个孩子正在不停地哭闹着。孩子可能也是感冒发烧了,穿着厚厚的衣服,小脸红扑扑的。母亲可能是一夜未睡吧,看上去很疲惫,她不停地晃着腿哄着要哭的孩子,孩子不哭的时候,她就会歇一会儿,低头打个盹,但她又会马上醒过来开始了摇晃。她不断地重复着这一连串的动作。

候诊室的一边放着一台小电视机,画面晃来晃去的,效果很不好。这是一台比日高千秋所呆的那个房间里的电视还要旧的型号。尽管如此,大多数等得不耐烦的病人还是在看着电视。

当然,这个时候的电视节目还是在播放那起案件的有关情况。

虽然候诊室里挤满了身体有病需要打针吃药的人们,但目前大家最关心的事情仍是那个被害的女高中生。栗桥浩美忽然想笑,但他低下头忍住了。这里的叔叔阿姨以及年轻的母亲们如果见到活着的日高千秋,他们一定会对她予以谴责的。如果是坐在右边角落里椅子上的满脸冒油的那位大叔,他也许会花上几万日元让日高陪他一个小时的,他不会喜欢她的善良的。

这里面的任何人都不会认为日高千秋是个真正的女高中生的。他们也许会瞧不起她这个只知道出卖自己身体的女高中生,或者会认为她没有别的能力只能出卖自己的身体,或者是投以好色的眼光,认为只要自己喜欢也没什么不好,诸如此类。可是,她死了,被人杀了。在这种情况下,她得到了全日本的同情,她变成了一个只会流泪的纯洁的少女。至少在目前情况下,在她的私生活被公开之前。

电视画面上,有一位呜咽的中年妇女正在接受采访。也许是千秋的母亲,或者是她的奶奶。她说千秋是一个像娃娃似的可爱,是个天使般的好女孩。这一次,栗桥浩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那滑稽的笑容,不由得笑出声来了。天使是不会不分时间地点勾引男人的。

他忽然发现旁边的那位年轻母亲不再摇晃了,孩子的眼角上还有泪痕。那位年轻母亲好像很困惑似地看着栗桥浩美,确实是在看着他。因为自己还在笑,栗桥浩美赶紧低下了头。

他能感觉到背后那位年轻母亲怀疑的目光。电视上正在播放千秋的同学接受采访的镜头。大家说了很多,边说边哭。这些了解千秋的生活情况并一定在看她越轨的少女们能站在摄像机前——不,是面对同班同学的死亡,还是称得称赞的,她们也清楚地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痛哭流涕向社会上的民众倾诉是她们应该做的事情。

可是,和刚才奶奶的场面一样,电视上也是一片悲叹。栗桥浩美看到这些光想笑,旁边的那位年轻母亲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栗桥浩美直后悔自己太大意了。他赶紧看了看周围想换个座位,但椅子上已经全都坐满了人。没办法,他只好把头低下了。好不容易听到叫他的名字了,他松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窗口取药。他又用眼睛的余光看了看,那位年轻的母亲已经不再看他了,她在用手摸孩子的额头。

栗桥浩美放心了,在走出候诊室的时候,还特地从她的身边经过。她没有抬头,好像在和孩子说着什么。在这一瞬间,栗桥浩美有了一个不好的念头,他希望这个孩子的高烧一个星期都不退,无论用什么药都治不好,最后只能死去。如果这样的话,这位母亲也许就会忘记了栗桥浩美,忘记了日高千秋和连环杀人案。

栗桥浩美走出自动门,离开了代代木诊所。当这扇已经很旧的门开关时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的时候,他只是想到赶快回家睡觉。

把孩子抱在腿上的那位母亲拧着身子看着栗桥浩美的背影。

也许是药的作用吧,没过多久,栗桥浩美的高烧退了,可是关节仍然很疼,而且还是咳个不停。关键是他可以睡着了。

在他生病的第三天,他的体温降到了三十七度,栗桥浩美坐出租车回到了练马的父母家。因为事先打过电话,所以寿美子铺好毯子在等着他。他并不指望母亲的照顾——事实上,寿美子也不会给他任何的护理——可栗桥家毕竟是开药店的,对病人总是要方便一些,至少有人给他做饭。

尽管这样,他还是过了一个星期才能起床,体重也减轻了,脸色很不好看,而且,咳嗽还是没有治好。在给“豌豆”打电话的时候,他好几次都不得不放下电话使劲地咳上几声。所以,虽然汇报近期的情况不需要多长时间,但他还是用了很长的时间。

住在父母家的那段日子,他天天看那铺天盖地的关于日高千秋的电视报道,他想看看有马义男会怎么做。可这个老头并没有上电视,只有一位像服务员的一个男人在驱赶着前往豆腐店的记者们。

他想问问“豌豆”是不是该给这个老头打个电话,可“豌豆”说,如果打电话的话,那个老头就会知道他感冒了。

“为什么?”

你不是重感冒吗?

“最好不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是活生生的人,而是要让他们觉得我们是无法了解真实身份的怪物,这才是最好的办法。你的咳嗽不是很厉害吗?等你的病完全治好后,就可以打电话了。”

可是,当他说不行的时候,栗桥浩美更加着急了。有马那个老头是不是在拿着鞠子的手表哭泣呢?他想听一听有马的声音。

于是,趁父母都不在家的时候,他悄悄地从房间里打了一个电话。

有马义男没有哭,他好像已经完全失望了。在打电话的时候,他又开始咳嗽,很难受,但当听到这个老头仍然说要听一听鞠子的声音时,栗桥浩美很是生气。

为什么,电视上没有报道有关这个电话的内容。如今,这个老头的身边一定有许多警察,也许是这帮家伙不让报道的。虽然他没有听“豌豆”的话,但好在他不知道这件事,可是栗桥浩美总有一种不满足的感觉。

然后栗桥浩美又给“豌豆”打电话,他说因为刚刚利用日高千秋上演了那场极具戏剧性的好戏,让他现在保持沉默太难受了。

“如果因为我感冒不能打电话的话,那你是不是可以打个电话啊?” “豌豆”笑了。“如果不是必须的话,还是浩美打电话吧,我没有你会说,你说得真是不错,你把社会上正在寻找的罪犯的情况说得恰到好处,我肯定做不好。”

听到“豌豆”称赞他,栗桥浩美心情很不错。刚才他就在想,是的,就是我们两个人,就能做出让社会轰动的连环杀人案,这是具有创造性的行为。

当然,在一开始的时候,他是隐藏在“连环杀人犯”的幻觉中,他的目的是要从杀死岸田明美和嘉浦舞衣的不可改变的事实中逃出来,可现在这种想法已经改变了。现在他非常想看着事情能做到哪一步,这个杀人犯的形象能勾画得如何精致,自己一个人能不能走下去。

“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做呢?”

栗桥浩美很兴奋,对他的问题,“豌豆”想了想回答说:“把古川鞠子的尸体弄出来,怎么样?”

“什么?把尸体挖出来?”

“是的,所以我才要你好好地静养,把感冒完全治好,这种力气活,我一个人可做不了。”

又累又脏的活。

“知道了,我知道了。”

在这种情况下,大病初愈的栗桥浩美处于准备和等待的状态。因为他的身体状况还不能出远门,他只能在家看看生病卧床时攒下的报纸杂志,做一做剪报,整理整理女孩子的录像带和遗留物品,过得倒也悠闲。

这样做心情也不错,他好像在欣赏着自己的战果并在擦拭着勋章。他还会站在洗脸间的那面大镜子前,看着自己的充满笑容的脸,就好像正在恋爱中的女孩只要有机会就会对着镜子或地铁的窗玻璃不停地笑,他终于能理解她们的心情了,这是一种幸福的微笑,她们是在用自己的眼睛来确认脸上的幸福。如今的栗桥浩美的心情和她们一样,自己感到幸福和自豪。

镜子能照出人来——照出人的脸、姿态、眼睛和眼中的光芒。这只是一种物理作用,镜子虽然能照出它们来,但镜子当然不会知道人的任何想法。镜子是没有意识的,它是漠不关心的。正因为这样,人们才可以在镜子面前毫无顾忌地暴露自己,检查自己,不用在意对别人的客气与谦逊,把自己完全地解放。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镜子、人们必须互相看对方的脸,只能自己观察自己生活的话,那么,人们只有比现在更加深刻地检查自己才能高兴、放心和放松,人们的生活会很困难的——

栗桥浩美边想边抬头看了看时间,下午五点半了,窗外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晒在阳台上的毛巾像一个幽灵似地飘来飘去。栗桥浩美赶快走到窗外,想要去抓住它。

就在这时,他发现高井和明——胖胖的和明正一动不动地站在路灯下,抬头看着这扇窗户。

1996年10月11日 “居民生活谈心室”通话记录通话编号:96-101228谈话员:加贺见一美来电时间:下午两点三十分通话时间:十五分钟谈话对象:二十多岁,男性,自营业者谈话内容:有关朋友关系的苦恼他觉得小时候的一个朋友和犯罪有关系,当然他本人还不能肯定,但他看到或听到了足以引起怀疑的事实。他应该去向警察报案?还是应该先和朋友谈一谈?

备注:这位谈话对象不是第一次来到谈话室,在过去的两年中,他和伊藤及折部两位谈话员已经谈过三次了。可是,以前的三次谈话,内容都是关于他本人的问题——因为性格内向,他和周围的人无法很好的沟通,而且无法和女孩进行交往,和这起案件没有任何关系。

这位谈话对象不愿说自己看到或听到的朋友和案件有关的情况,也不回答关于这方面的问题。

值班的谈话员的印象是这位谈话对象对自己所担心的这件事感到非常恐惧。他的这次谈话,与其说是想征求意见,倒不如说是想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在他自己一个人说完之后,也不等谈话员提出建议就把电话挂断了。

伊藤和折部两位谈话员也就此交换过意见,从这三次的谈话内容以及谈话对象的态度分析,这位谈话对象正是像他所苦恼的那样是个性格内向的人,但他确实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不像是那些起哄的人在编些假话。在这一点上,他们两个人的意见是一致的。因此,他们认为今后必须更加认真地对待他的谈话内容。

1996年10月16日 “居民生活谈心室”通话记录通话编号:96-101601谈话员:伊藤雄一来电时间:上午九点零五分通话时间:约四十分钟谈话对象:二十九岁,男性,自营业者谈话内容:有关朋友关系的苦恼这是10月11日通话编号为“96-101128”的谈话对象的又一次谈话,他好像一直在等着谈心电话的开通。

备注:继加贺见谈话员之后,伊藤负责的谈话对象。这是他第三次和这位谈话对象谈话,前两次都是有关他找不到女朋友以及和女性很难交往的苦恼。另外,虽然前两次谈话都是相隔一年或一年半的时间,可这位谈话对象能把当时的值班谈话员的声音及提出的建议记得清清楚楚的,他认为这是一个智商很高的人。

当他听完上次打完电话以后的情况时,他想说认为朋友和某起案件有关是不是这位谈话对象想得太多了。他再三地说:“他不像干这种事的人。”

对方的态度很诚恳,口气也很轻松。可是,当谈话员问及他所说的和朋友有关的案件的情况时,对方会岔开话题不做回答。但如果要问“那种严重的事情具体是哪种事情”的话,对方回答说是“报纸和电视都在报道的那样的案件。”

他现在之所以不再怀疑朋友了,也不是因为有了确凿的证据,大概是因为性情变化的缘故吧。“怀疑朋友是不好的事情”,他曾经这样批评过自己。

可是这一次,当问到对方为什么会怀疑朋友和案件有关时(上一次,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回答说:“我听到了朋友打的一个很奇怪的电话。”

他没有说那个奇怪的电话的内容。

1996年10月21日 “居民生活谈心室”通话记录通话编号:96-102103谈话员:加贺见一美来电时间:上午九点零二分通话时间:不到一分钟谈话对象:二十九岁,男性,未婚,自营业者谈话内容:有关朋友关系的苦恼备注:对方指名要找伊藤谈话员,当告诉他伊藤今天休息时,他马上就把电话挂断了。

同日,通话记录通话编号:96102118谈话员:加贺见一美来电时间:下午五点四十分通话时间:约一分钟谈话对象:二十九岁,男性,未婚,自营业者谈话内容:有关朋友关系的苦恼给伊藤谈话员的留言:“希望能转告他,我看了很多内容心里很不安,还是想确定一下。”

虽然值班的谈话员想和他谈一谈,但对方拒绝了,他认为和一位女谈话员是谈不好的。

1996年11月1日 “居民生活谈心室”谈话日报(摘录)记录员:伊藤雄一今天是月初的第一天,谈话员会议还讨论了那个称“朋友和一起案件有关”的谈话对象后来没有再联系的情况。因为还不了解犯罪的性质和内容等,所以不能轻易地把他当成一个起哄的人,可这是一件值得关心其经过的案件。我和各位负责谈话的谈话员商量了一下这位谈话对象再打来电话时的应对办法。

——可是,从此以后,“居民生活谈心室”再也没有接到这位谈话对象打来的电话,负责和他谈话的伊藤和加贺见两位谈话员也没有办法搞清楚这位谈话对象的身份、他所说内容的真假以及他的担心是否正确。

设在警视厅墨东警察署的连环绑架杀人抛尸案的联合搜查本部连日来也掌握了许多情况。只在从大川公园案件发生的9月12日到10月30日,他们大约收到的通过电话或写信报告情况的约为两千件。

电话·男性四十五岁·姓名不详·公司职员

“——啊,我说的是我们家斜对面的公寓,住在那里的住户,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头发长长的,整天喝啤酒,吵个不停,经常还能听到从那家伙的房间里传来女人的惨叫声。啊?每晚都是这样的,是的,我感到很为难,因为那是很凄惨的叫声。请你们调查一下吧,拜托了。”

电话·女性五十二岁·希望不公开姓名·家庭主妇

“是的,我有很多烦恼,可只有这一件是最大的烦恼,我还是说出来吧。

是的,是的,是这样的。我说的是我的女婿,因为是自己家里的丑事,所以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女儿为什么会找那样的男人——唉,我们作父母的能说什么呢,她从小学习就不错,长得也很好,是个很出色的女孩子。上大学时——她的指导老师劝她一定要留下来成为一名专家,可是女孩子即使是戴上了博士帽也没有用,我们家里比较传统,在这方面的态度比较坚决。另外,因为不需要她工作,所以她只要学一学如何做新娘就可以了,而且不需要她到社会上去实践,她只在父亲的公司里做了三个月的秘书工作,在这期间,她认识了我的女婿。

啊?是的,我的女婿很怪异,我——啊?根据?当然有,像证据之类的东西——那是警察应该做的事情吧?可是我的女婿虽然没有学历,但花起钱来却是大手大脚的——”

来信·匿名·性别不详

“我不想当杀人犯,可是我已经做了,请让我找到归宿吧。”

来信·匿名·在像是用密码写成的文章中,只有一处是这样写的:

“警察是笨蛋。”

电话·女性三十八岁·姓名住址明确

“是的,可能是6月1日或者6月2日吧,那是我这个月的第一次加班。”

我家离古川鞠子家大概有五百米吧,是的,我和家人住在一起,我的父母,这些话我父母也知道,我们商量之后决定给你们打电话。

什么?是的,我们看见警察来调查情况了,但时间我忘了,真的,我是在看许多报道时想起来的,是的,是这样的。

从车站到我家,步行大约需要二十分钟,我一直是骑自行车的,可正好在那段时间里,我的右脚脖被崴了,因为不能骑车了,我只能步行回家。大概是半夜十一点多吧。

有人向我问路,是两个年轻的男人,其中一个人说得了阑尾炎,肚子突然疼得厉害,想问问哪里有急救医院。我告诉他附近有一家中野外科医院。对方说了句谢谢,让人觉得他们是很有礼貌的男人。

可是后来再细细一想,他真的得了急病了吗?因为我没有感觉到他们的紧张。而且走夜路的时候,总觉得后面有车在跟着自己,感觉很不好,好像他们是在等着我似的。

危险?不,没有感觉出来。刚才我不是说了嘛,他是个有绅士风度的男人,像是学校的老师。车子的颜色吗?记不清楚了,但汽车是很流行的四轮驱动。

如果你们想综合情况的话,我可以帮助你们。”

电话·男性六十三岁·不希望公开姓名·自营业者

“如果这样下去的话,我们偷税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这样的罪犯都抓不到,你们在做什么?闻名世界的日本警察到底在干什么?我们为什么还要为你们支付薪水?完全没有必要了!”

来信·姓名地址清楚·男性·教师

“——作为一名教师,怀疑自己的学生是让人难以忍受的,这几天以来,我一直夜不成眠,很是犹豫,可我又希望你们能尽快破案,所以还是决定向你们提供一些情况。

我所怀疑的人是我三年前曾经当过他班主任的男学生,上学期间,在他身上就发生过两起伤害事件,其中一件学校已经处理不了了,后来当地的警察也介入了。他从一入学时就行为很粗暴,可是从一年级的下学期开始他就和几个同伙组成了一个团伙在学校里横行霸道。

在这起凶残的案件中,让我怀疑他的直接理由是他在上学时写的一篇作文中明确地表示要对女性实施暴力行为。“要把所有像老板一样的女人关进牢房里杀死“,这虽然是极其幼稚的想法,可把它放到国语课上所写的作文中,是想看看老师的反应。他的这种嗜好和这起案件的罪犯有异曲同工之处。

下面请你们记一下这个学生的详细情况和现在的住址及联系方法,你们如果要打电话给我的时候,请不要说你们是警察局的。”

电话·男性·姓名年龄不详·说话的声音非常小,听得不太清楚。

“——我虽然不是非常清楚……可是,朋友在打……打那个奇怪的电话时我正好碰上了,后来在看新闻前没有发现什么,可这个会不会就是打给古川鞠子爷爷的电话呢……

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

警察真的是很难探测到手提电话的吗?

这个……我该怎么做呢?我只是怀疑……这是不行的,是不是应该搞清楚?”

——说到这里,负责记录的警察询问他的朋友的名字。

“不……也许是我搞错了——我不能说,对不起。”

电话·女性·三十岁·家庭主妇

“我知道一个人下落不明,那是我在上大学时勤工俭学时教过的一个女孩子,现在应该有二十岁了。

是的,是的,她的右手上有一颗小痣……花生米大小的一颗痣。当我听到大川公园案件中被砍断的右手上有颗痣的时候,我就一直很担心,因为右手上有颗痣,这也是很少见的。

她的名字叫浅井缘。现在的住址?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虽然知道她过去的住址,但从几年前,寄往那里的贺年卡就全都退了回来,她的父母好像离婚了。从我做家庭教师的时候起,她的家就不是一个和睦的家庭……”

电话·男性·姓名年龄不详

“警察会不会就是罪犯?所以才藏了起来,是不是?”

1996年10月11日。

高井由美子是从电视的新闻快报中得知古川鞠子的尸体被发现的消息的。

9月底,日高千秋的尸体被人发现了,虽然可以确认她已经被人杀死了,但还不能断言她是一个完全的受害人,刚刚引起了社会的轰动。可是,古川鞠子却不同,她不仅是个真正的受害人,而且她的爷爷有马义男也被罪犯耍弄了,让人觉得很难受。

正好是中午,长寿庵一天中最忙的时候。店里西墙角的架子上的那台十四英寸的彩电正在播放临时新闻的时候,由美子在为刚刚进来的一位很熟的公司职员点菜。

“我要一份炸肉排和清汤荞面条。”

“鸡丝面。”

“还和以前一样。”

“由美子,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我已经很熟练了。”

“是吗?那我是多余了——啊,出来了。”

眼前的这位客人突然叫了起来,他绕过由美子看着后面,由美子也猛地回过头,她以为他又在逗她玩。

“出来了!”这位公司职员经常说些奇怪的话吓唬由美子,他像个孩子似地很有意思,以前,他曾经把一条用塑料做成的蛇放在她的工作服的口袋里,或者是从裙子下面拿出手镜来。另外他的部下、年轻的OL(office lady)们也是这里的常客,她们告诉由美子他在公司里也经常这样捉弄她们。

“这根本不是起哄,简直太过分了。”也有的女职员气愤得不得了。

可是这一次的情况却不同。突然回过头的由美子看到店里所有的客人都不约而同的放下了筷子,停住了正在用毛巾擦脸的手,端着凉水的手悬在空中,一起抬头看着墙角的电视。那个时候的电视上正播放着古川鞠子的脸部照片。

——这个人的尸体已经被发现了。

“出来了!”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由美子也明白了。

无论哪里的荞麦店中午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可来来往往的客人百分之八十都是常客,即使不是很熟,互相也都脸熟。因为公司的职员们经常在这里吃午饭,所以有许多常客都把这里称作“长寿庵是我们公司的第二食堂”,因此,中午店里的气氛是很热闹与和谐的。

因为临时新闻的出现,这种气氛更明显了,所有的客人都成为一体了,大家都在说着什么,讨论着什么。

“终于找到了”、“真可怜”、“还是很早以前就被杀死了”、“看这次罪犯会说些什么”、“是在哪里发现的?”、“由美子,别看民间播放了,看看NHK吧,遥控器在哪里?”

在这一瞬间,由美子也忘记了工作,抬起头看着电视画面。那位性急的顾客已经用遥控器把频道换到了NHK,直播间的主持人表情既严肃又紧张,正在和进行现场转播的主持人交流着意见。据他们介绍,古川鞠子已经变成白骨的尸体被装在一个纸袋里,今天早上被扔在东京市区内运输公司的门口。

另外,罪犯好像又给电视台打了电话,让他们赶快去发现那个纸袋。于是,有客人说:“HBS会怎么做呢?换个频道看看吧。”电视画面又在变换着。

HBS也在进行现场转播,新闻报道记者的旁边站着那位接听罪犯电话的记者,两人正在重现和罪犯对话的过程。那位新闻报道记者的手里拿着发现纸袋前后的写着时间的一览表,根据这些东西,可以知道纸袋是在今天早上很早的时候就被放到后来被发现的那个地方的。

“由美子,不太好吧,能给我倒杯凉水吗?”

旁边桌上的客人在叫她,由美子吓了一跳,目光也离开了电视画面。不行,不行,我不能和客人一起着迷。

“对不起。”

她急忙回到了服务台。父亲没有看别的地方,只是在开水锅前忙碌着,母亲正在越过服务台关注着电视,她的表情既有同情,也有放心,更有不安。

自从这一系列的连环杀人案开始以来,由美子就听到了各种立场和各个年龄层的客人关于这件事的看法,总之,大家都非常想讲这件事,大家也都在说着这件事。她去送外卖的时候,在等着拿餐具和钱的时候,客人家里的阿姨经常会说“一个人送外卖,不害怕吗?”“我家女儿正在上高中,我很担心”。

通过接触这些人,由美子也明白了一点。只要是有和被害女孩子差不多大的女儿或孙女的人们在谈论这件事的时候,都毫无例外地表现出恐惧的心情。现在的母亲也正是如此。

这大概是同情和庆幸不是自己的妹妹、女儿和孙女的心情混合在一起的缘故吧。在这种复杂的心情中,多多少少还多了另外一种感情,那就是出现了这样的罪犯,即使他们一定是要杀人的,但他们只是对被杀的人有罪,我的妹妹、女儿和孙女不要紧。可是,如果这种心情表现在外面是不能道歉的,所以最后就变成了恐惧的表情。

有些和被害人年龄差不多大的女性确实可能会成为目标,她们当然会表现出强烈的不安、痛苦与愤怒,可她们有时也会徒劳地、不客气地起劲地谈论着这件事。她们嘲笑罪犯是“变态“,而且还会不恰当地谴责那些被害的女性——“因为她们对不认识的男人也是笑眯眯的。”——也许她们终于可以放心了。由美子也能理解这种心情,大家都太害怕了,这件事太恐怖了。

而男人们——由美子认为他们什么时候都是很客观的,看不出来是真的同情,紧张,愤怒和心情不好。当然,他们对这件事也会有很浓厚的兴趣,可真正有兴趣的只是那些有和被害人相同年纪的女儿的父亲们。

由美子突然想到了一个很根本又很简单的问题。为什么男人要杀死女人?杀死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杀死一个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女人?而且就是因为是个女人,什么时候都会成为被杀的对象。男人好像有一种特别的权力,可以杀死女人——

她把凉水放进盆里,一动不动地抬着头。就在这时,她看到了站在厨房门口的哥哥。

由美子手里的盆动了一下,装着凉水的玻璃杯掉到了地板上,发出了很响亮的声音。

“啊,对不起。”

由美子赶快蹲下身开始捡碎片,母亲忙向客人道歉,连声说着“对不起”。正在聚精会神看电视的客人们好像根本没有感觉到。

由美子心咚咚地跳个不停,她捡起了碎片,洗洗手,又重新倒了一杯凉水——在这个过程中,她已经渐渐平静下来了,可有一个事实她是无法忘记的,那就是“看到哥哥的表情吓了一跳”。

——哥哥。

——为什么表情会如此恐怖?

平常高井和明的表情不是太丰富,他总是笑眯眯的,看上去很可爱,可这也不太明显,除此之外,和明的表情是很匮乏的。大家既不讨厌也不会责怪,自己也无所谓,所以就一直这么笑眯眯的。

可就是这样一位哥哥,在看到发现古川鞠子尸体的新闻时,那种表情就像突然被人打了一棍子似的。由美子以前从来没有看过哥哥有过这种表情。虽然人们都会有假面具,可是在高井和明的内心世界不会有这样的假面具的。

由美子已经明显地感觉到,高井和明对连环绑架杀人案的报道有着浓厚的兴趣,他着迷地看报纸和周刊杂志,而且还一条不漏地看电视报道。虽然这对于哥哥而言是很少见的事情,但听他一说也能理解。因为和明有由美子这样的一个妹妹,想一想也确实如此。因为有由美子,所以和明就不得不关注这一事件的所有进展情况。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刚才他的表情为什么会如此僵硬呢?和明为什么会受到如此大的打击呢?

虽然很残酷,可大家还是推测那位叫古川鞠子的女性已经被杀了。日本所有的人首先想到的是她活不成了。或者,如果她还活着,即使是被罪犯关押起来了,倒不如被杀了,省得受罪——

因此,虽然是让人难受的事实,可当发现她的尸体——已经变成一堆白骨的尸体时,在某种意义上是件好事。因为这样一来,她也不用被罪犯威逼了,也不用再受更多的罪了。她终于回到家人的身边,可以安心地睡去了。

和店里的客人一样,得知这个消息的人们之所以能公开地议论,也是因为这不是有其他女性又被害的消息,而是终于得知已经完全没有希望的古川鞠子的下落了。这虽然是个很不幸的消息,但在悲愤之余,人们也就放心了。得知这个消息的人们当然都会同情与哀悼鞠子,同时也会谴责罪犯,可同时他们不会再受到什么打击了。

可哥哥——是怎么回事呢?

“你睡了吗?”

那天晚上的十点多,由美子敲哥哥房间的门。

房间里传来电视的声音,好像是新闻节目,主持人正在介绍发现古川鞠子尸体的过程。

和明睡眼惺忪地开了门,由美子看了看他的脸。他不是故意装出来的,好像刚才是在睡觉。

“啊,对不起,你已经睡了?可哥哥你还没洗澡呢?”

“嗯”,和明含糊其辞地回答了一句,他就这么站着,似乎不想让由美子进屋。

由美子很长时间没有进过哥哥的房间了。但问“你睡了吗”再敲门,这是第一次。尽管这样,他没有大声问“有什么事吗”“什么”,而是站在那里既不生气也不吃惊地说“怎么了”,倒是像和明的作派。

“我想和你说点悄悄话,能进去吗?”

和明眨了眨那双小眼睛,点点头把门打开了。哥哥的房间比想象的要整齐得多,垃圾箱里没有堆满垃圾,换洗的衣服也没有扔得到处都是。床罩虽然是皱巴巴的,可那是因为和明刚才一直在床上睡觉的缘故。

“哇,哥哥很喜欢干净啊。”

由美子走到房间中央,一下子坐到了床上。因为太用劲了,床弹了起来,由美子摔了下去,她自己都觉得奇怪,不由得笑了。

“你怎么回事?”和明笑了。

“由美子,你喝啤酒了吗?”

“什么?”

“你像是喝醉了酒,像个孩子似的。”

“我就是个孩子嘛。”

和明盘着腿坐在了榻榻米上,他看了看周围。床边有一个画有可口可乐图案的金属小盆,里面装着烟灰缸、烟盒和打火机。和明把盆拉到了跟前,点着了一根烟。是克斯特·迈尔牌,他以前抽的是云雀牌香烟——由美子呆呆地想。

“你应该买个更好的盆。”

由美子看着那个画有可口可乐图案的盆说。

“这个正好用。”

“哥,你一天能抽多少支烟?”

“十支左右吧。”

“是嘛?骗人,你要抽一包吧。”

“不会吧?”

“是的,最近你抽烟比以前多了。”

说到这里,由美子一下子想起来了。这么说,哥哥的烟抽得越来越凶,是从关心连环杀人案的时候开始的。

她虽然没有马上说出来,但和明抽着烟看着由美子,好像知道她想说什么。旁边的一台小电视正在播放着新闻节目,一张发现古川鞠子尸体的中野区坂崎搬家公司附近的地图铺满了整个画面。

和明稍微把头侧了侧看着电视,由美子则看着他的脸。

就这样面对面地坐着,她很难问得出口,说你白天看新闻的时候为什么那么恐惧?我很关心这个,没办法。问完以后怎么办?因为和明的性格很温柔,他非常同情古川鞠子——最后可能就是这些,那又该怎么往下问呢?太反常了,你为什么会如此关心这件事?

也许和明还没有睡醒,他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揉着眼睛打呵欠。不管怎么看,他的样子看上去都很悠闲,这和白天受到刺激后的那种表情简直是判若两人。

由美子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我是不是像个傻兮兮的单人相扑?是不是只是因为我自己想得太多了?

即使没有这一连串的事情,最近一个月来,由美子的心情也不太平静。因为对方的原因取消见面后,管野阿姨又跑到家里来,表示道歉,虽然没有必要,但她还是要安慰由美子,上演了很热闹的一幕。阿姨说,为了怕由美子先入为主,她只是说对方是地方公务员,而没有介绍其他详细的情况,其实和她相亲的那个人是墨东警察署的一名刑警,自从大川公园案件之后,他忙得不可开交。阿姨还说,对方看了由美子的照片很喜欢,还怕她嫌弃自己是一名警察。父亲打断了她的话,说对方在忙着这起案件的时候是无法相亲的。这位认真的阿姨没过十天又来谈下次见面的事情了。上次拿来的照片和简历还在由美子那里,她只是随便地看了看,没有想得太多。因为她认为只能靠相亲才能谈恋爱的自己很可怜也很不完美,而且她要见面的这个人看上去惟一的优点就是比较老实。

她觉得不知在什么地方落入素不相识的男人的手里,然后被杀掉,并被像扔垃圾一样被扔掉的古川鞠子太可怜了。可同时她也在想,正在通过报纸电视看降临在古川鞠子身上的灾难的自己又是什么呢?如果自己的人生也会因为像古川鞠子这样的事情而突然中断的话,那有人会难过吗?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呢?除了父母和哥哥以外,还有人会因此而受到刺激吗?

没有,没有,完全没有。高井由美子的人生一敲就会发出空响,就像是一个空空的罐子。

如果一直这样不停地送饭或送外卖,附近的人们会亲切地叫她“长寿庵的由美姑娘”,可他们也会在什么地方悄悄地说“长寿庵的招牌由美子已经老了”、“那孩子多大了”“她已经是一块发旧的招牌了”。难道就没有办法摆脱这种生活吗?难道就没有一个分水岭吗?或者是有许多条道路,可自己都已经错过了吗?

每天就在这些困惑中看着家人的脸,有时她的心里也是乱糟糟的。为什么自己就会乐于过种理所应当的、安全的和平淡无味的生活呢?哥哥为什么也不感到特别着急呢?为什么没有斗志呢?为什么快到三十岁了?哥哥的人生就这样了吗?这样他就满意了吗?她想使劲地跺脚,大声地喊叫,我太难受了!

正是因为她在这样想,正是因为她缺少变化和刺激,可能才会对哥哥的一丁点儿反应就产生过多的想法,也许和明表情的变化没有任何其他含义——

(可是)

可是她还是要担心,她担心的事情也是事实,那就是看电视时和明的那张脸。站在坂崎搬家公司牌前的那位记者的表情再认真一百倍也赶不上和明那个时候的表情,那不是在看别人事情时的表情,这就像是原以为球飞到了那一边,可突然球落到了自己头上时的那种表情。

“由美子,你喝啤酒吗?”

听到和明叫她,由美子抬头一看,床里面放着一台快要长毛的小冰箱。

“嗨,好可爱的小冰箱,哥,你什么时候买的?”

“栗桥送我的。”

和明边说边打开了小冰箱的门。由美子看到有几罐啤酒和可乐横着放在里面。

“你为什么要栗桥的东西,别再要了。”

看着突然变得很冷漠的由美子,和明笑了。

“怎么呢?你不是总对哥哥说吗?不能再被栗桥敲诈了,所以我就向他要了这台冰箱。”

由美子从哥哥的手里接过冰镇好的啤酒,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不管怎么说,这也不是值得称赞的事情,他是怎么敲诈你的?” “栗桥浩美租住公寓时,我不是去帮他搬家了吗?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由美子想起来了。那是……我们家荞麦店装修重新开业不久之后的事情。那个星期天的早晨,栗桥浩美突然来了,他说因为搬家人手不够想让和明去帮帮忙。他虽然说是“请求”,但却是一副“命令”的表情。和明既不反对也不埋怨,笑眯眯地出去了,忙了整整一天才回家——

“真是讨厌,这台冰箱不会是他租的那间公寓里的备用品吧?不应该随便拿出来的吧?”

“不要紧的,栗桥又买了一台更好的冰箱,虽然也是小型冰箱,但带有冷冻装置,而且他会一直住在那间公寓里的。”

“那怎么能行,如果让房东知道了,一定会生气的。他太奢侈了。”

由美子给他下了很严厉的评语之后,咕咚,喝了一大口啤酒。啤酒冰得很好,味道不错,嗓子也很舒服。

“你好像觉得很好喝啊。”

和明说完笑了。然后他自己也喝了口啤酒,接着就伸手把电视关掉了。

“电视里全都是一样的新闻,我都看烦了。”

即使没有了电视上关于案件的报道,由美子还是说不出口。哥哥,白天你为什么那么惊讶?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我有时也很生气,可栗桥,哎,他也是个可怜的家伙。”

和明突然说出了这几句话。由美子不由得把拿着啤酒罐的手放到了膝盖上,一本正经地看着哥哥。他的眼光像是在寻找不可能找到的东西,看着被太阳晒成了土红色的榻榻米。

“他有许多心事,虽然现在他都没有好好地上班,可这家伙也是有原因的。”

如果在平时,由美子一定会尖声反击他的,可今天,和明却是从未有过的积极的样子,她就没有说话。而且和明还称栗桥浩美为“那家伙”,这让由美子有点惊讶。

“那家伙所考虑的问题,大概哥哥也理解不了吧,栗桥的脑子很聪明,以前就是这样的吧?他很机灵,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很好。”

由美子有时也会这样称赞栗桥而贬低哥哥。由美子又喝了口啤酒,可就是因为太凉了,没有一点味道了。

“可是栗桥,只要看一看栗桥,不用说什么就知道他遇到了反常的事情了。那家伙也很难受的。”

“因为难受就不上班了?”由美子小声地问,“他是不是进了一所好大学,然后又进了一家一流的企业?可他却完全工作不下去?他是不是很快就辞职了?我长大以后就没有再和他亲热地说过话,所以也不了解他内心深处的想法。可你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会从公司辞职,他说公司的上司太愚蠢了,是不是?”

和明苦笑了一下:“嗯,有这回事。”

“我觉得这样可不好,认为只有自己是了不起,周围的所有人都是笨蛋。如果这样想的话,他是不是什么事情也不会做得好?栗桥难

受——我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难受——可这是不是他自食其果呢?” 和明喝了口啤酒。他边喝边不停地眨着眼睛,似乎在品味着由美子所说的话。

“我认为他只是一个外强中干的人,哥哥要比他强多了——”

还没等由美子说完,和明就开始反驳她:“什么?哥哥强多了?真的是这样吗?”

由美子吃了一惊。哥哥很少反驳别人的,这种追问更是空前绝后。

“哥哥不是这样想的吗?”

像是在读书上的内容——规定或法律等不可否认的内容——和明一本正经地说。

“即使栗桥不上班整天无所事事,即使他都是在胡说八道,栗桥就是栗桥,他在很多方面都比我强,他的长相,他的聪明,哥哥我是怎么也不会变成那样的人的。”

“怎么会呢……”

可是,女孩子们的偶像是哪一个呢?可以让人有一个不平凡的人生的是哪一个呢?能让同学们记往的又是哪一个呢?

不会有这种情况的,哥哥要强多了——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也知道这是在说假话,所以,说到最后她也底气不足了。

“正像你所担心的那样,哥哥也不应该让栗桥颐指气使的,可女孩子可能很难理解,在男人的朋友中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也许哥哥看上去真的像是他的影子,可——”

和明那迷迷糊糊的眼睛好像正在集中精力地看着某件东西,可由美子却看不到这件东西,因为它是和明心里的东西,仅从外面是不会看到的。

“可是,有些事情只有哥哥能做。”

说完,和明又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由美子。这是由美子非常熟悉的和明那天真无邪的笑容,有时又是一种愚蠢的笑容,可现在突然变成了一种假笑。这又让由美子想起了中午哥哥看电视新闻时的表情了。那个表情会不会就是哥哥情不自禁露出的真实表情呢?

“可是哥,你是不是一直都很关心大川公园事件啊?”

可能是话题变得太快了吧,和明惊讶地睁大了他那双小眼睛。

“什么、什么,怎么突然又说起这个了?”

“你不是在拼命地看报纸吗?一个从来不看电视的人居然看起了新闻。”

“现在所有的日本人不都是这样吗?”

和明想把话题岔开,可由美子没有被他敷衍过去。在这一点上,妹妹还是要比他强。

“今天中午,电视上不是报道了古川鞠子的尸体已经被发现的消息吗?当你第一次听到的时候,那表情就像是被吓破了胆?很恐惧的样子。为什么?你为什么会对这条新闻如此恐惧?”

和明慌神了。因为长年生活在一起,由美子很了解这一点。哥哥的脚趾在不停地抽动着。过去,吃晚饭的时候,当着父母的面,当由美子知道他白天在学校被人欺负哭的事情时,他会感到很不好意思,他当时的反应就是这样的。和明还会哭吗?你不是男孩子嘛,要坚强一些。尽管如此,由美子真的很了解吗?妈妈,你看,哥哥的脸上还有泪痕。于是,和明便会蜷缩着他那胖胖的身体,手指和脚趾在不停地抽动着——

“我为什么关心这件事?”和明揉着鼻子说,“不管谁看到那样的新闻,都会感到害怕的,你哥哥还不至于坏到看到那样的消息还能笑得出来吧。”

“我说的不是这个问题,你应该清楚。”

“我不知道。”

“说是这么说,可我突然想到哥哥会不会就是罪犯呢?如此恐惧的表情——”

由美子话说到半截就没有往下说,哥哥的脸越发苍白了。

“哥,”由美子小声叫了一句。她嘴里的啤酒已经没有酒味了,剩下的只有苦味了。

“哥,你的脸为什么会变得如此苍白?”

她略微笑了笑。她笑了,也许哥哥也会笑一笑的。

“太不好了,你不要吓唬我,哥哥真的是罪犯?太可怕了——”

她啪地拍了一下和明的肩膀,哥哥出了一身的冷汗,她的手心湿乎乎的。

“哥,怎么回事……”

她已经感觉出了这不是在开玩笑,这是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

和明把啤酒罐放到了榻榻米上,但因为他放得太不好了,啤酒罐倒了。哗,啤酒流了出来,在榻榻米上形成了像是用眼泪画成的岛屿的形状。

“哥哥也说不清楚。”

和明说,他的声音有点发抖。他低着头,由美子不知道他现在在看什么。

“可是,由美子,你不用担心,真的,因为哥哥还没有勇气,如果要是再勇敢一点的话。”

说到最后,他好像是在提醒自己什么似的。

“要是勇敢的话……会怎么样了?怎么回事啊?”

对于由美子的问题,和明像是突然意识到说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似的,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勇敢,谁?你哥哥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做过勇敢的事情。”

平时,他要是开玩笑岔开话题的话,由美子不是生气就是笑了,可现在不同了。无论如何她也要知道哥哥说“我要是再勇敢一点的话”后面的内容,因为说这种话的和明与由美子所认识的哥哥完全不是一个人。

“哥,你为什么如此苦恼?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你下不了决心,并为此而苦恼?”

“什么呀,看你那一本正经的样子。”

“最近你很反常,我非常担心。”

“要担心的是我,你相亲的事情又拖后了,你是不是有点失落感?”

“我……没有的事,本来我也不是太想去相亲的。”

“是嘛?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认为由美子一定会是一个很不错的媳妇,所以还是早点结婚的好。”

“我可不想听哥哥说这些话。“

说这句话的时候,由美子突然又想起来了。是不是哥哥有喜欢的女孩子了?但是他没有勇气跟别人说,所以才会说“如果能再勇敢一点”这种话。

由美子斜着眼看着和明,可她的嘴角带有一丝笑意。

“怎么了,不高兴了?”和明往她身边靠了靠。

“我知道了,一定是那件事。”

“那件事,什么事?”

“哥哥,是想她了,具体说吧,你是有了喜欢的女孩子了,所以才会苦恼啊,是不是?”

在这一刹那间,和明的眼光又模糊了。由美子在近处看了看和明的眼睛,她认为自己猜对了。

可是,和明笑了。这既不是敷衍的笑,也不是害羞的笑,总让人觉得是放心的一种笑。这就好像一个人被怀疑得了肺炎,可做了胸透以后,被诊断为重感冒——人们在那时情不自禁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