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留下鹤子和羽取忍轮换照顾蛭山后,其他人从南馆回到东馆。
野口医生和征顺直接回北馆,玄儿和我则先回饭厅。桌子上还剩着许多饭菜,但我们根本没胃口,两人坐在长桌两端,相互沉默着。
“这也是没办法吗?”我拿起吃饭前放在桌子一角的呢子礼帽,轻声问道。
“没办法……”玄儿忧郁地托着腮帮子,“你是说蛭山的事情吗?”他反问道。我点点头,戴上帽子。玄儿舒展一下肩头,眯缝着眼睛。
“不管怎样,他是没救了,只能听天由命——我爸爸的决定是正确的。”
“你是说没必要报警?”
“这……”玄儿似乎犹豫着该如何回答,很快又眯缝起眼睛,“我爸已经说没必要了,没人会违背他的意愿。也是没办法。”
还是“没办法”吗?
其实,柳士郎的话还是有说服力的。现在就算报警,因为这里是深山老林,天气恶劣,又没有摆渡的船只,事情不会马上明朗。他说的没错。但是——
即便如此,发生紧急情况时,通常的处理方法是立即报警,说明事情经过。就算今天是“达丽娅之日”……
“你父亲柳士郎先生患有眼病,是吗?”我有意识地换了话题。因为我觉得不管我怎么冲着玄儿提出异议,也不会有结果的,“是白内障吗?”
“是的。”玄儿叼上一枝烟,用他心爱的煤油打火机点上火,“这一年,病情突然加剧,水晶体浑浊得很厉害,视力也跟着下降。这两三个月,走路的时候要拄着拐杖了。野口医生劝他早点做手术,但爸爸怎么也不答应。”
“还没完全看不见吧?”
“白内障造成的视力低下和近视不同,视网膜上的影像白糊糊的,就像透过毛玻璃看外面的景色一样。最根本的治疗就是通过外科手术去除掉浑浊的水晶体。如果放置不管,就会演变为青光眼,那就恐怖了。”
“原来如此。”
“有些白内障和视网膜症是因为糖尿病引起的,但我爸爸没得糖尿病,也没有可能成为诱发因素的其他病史,纯粹是老年性白内障,从这点说,还是比较幸运的。但是对于我们而言,急剧的身体老化还是一个不吉的征兆,因此,最近我爸不太开心,情绪波动大,动辄就会抑郁,这也没办法。”
“不吉的征兆……”我不由自主地嘟哝着这句话。
“急剧的身体老化”是“不吉的征兆”——这是理所当然的。要说好坏,那肯定是坏事,不仅对于柳士郎而言,所有人都一样。
“我觉得他变得胆小了。”玄儿故意显得很平静,继续说下去,“我能察觉到现在父亲的心境——混乱、失望,还有害怕……不管别人如何相劝,他都不愿做手术。这种心情也能理解。他才58岁,就这样……”
我不知该如何应答。
玄儿轻声叹气,显得很痛苦地抽着那烧了半截、不带过滤嘴的香烟。我喝了一点点杯中剩下的橙汁。也叼起一枝烟。这是我身边最后一枝烟。
“现在做什么?”玄儿问,“离宴会还有时间——你累了吧?”
我摇摇头,用右手手指夹着还没点上火的香烟。
“累倒不累。只是……”
“我们到北馆的沙龙室去,怎么样?如果你愿意,我带你逛逛那幢建筑。”
“好呀!”
“沙龙室里有电视机,对,还有刚才我对你提到过的那幅画——藤沼的《征兆》。”玄儿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当着他的面,把空烟盒捏成一团。
“烟没了,我到房间取一盒,包里还有几盒。”
“那我先去。”说着,玄儿从桌边走开,“沙龙室在刚才那条长走廊的旁边。从这里去,左首方向,朝着庭院的中间那个房间。一去就明白了。”
玄儿往那扇通向饭厅西侧走廊的大门走去。
“玄儿。”我喊住他,今天从他口中听说了不少事情,其中一件事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所以决定索性问问,“你在十角塔最上层对我说的话是真的吗?”
“什么?”
一瞬间,玄儿肩膀一抖,叹口气:“那件事吗?”转身看着我。
我继续追问下去,脑海中浮现出几小时前,塔上那昏暗的房间。
“你说被关在那里的人是你自己,对吗?”
“哎,我是这么说的。”
“为什么?”我站起来,双手撑在桌子上,问道,“为什么会那样……究竟是谁把你关在那里?”
“你也知道,中也君,我想不起那之前的事情了。我也是从别人嘴里才知道自己曾被关在那里——”玄儿淡淡地说着,双手插在裤兜里,轻轻地靠在门上,看着自己的脚下。一时间,他一语不发。我静静地抬起头,看着他。
“我出生后不久,就被关在那个塔的最上层的房间里,就是那个木格子栅栏里面……我在那里待了好几年。当时我的奶妈叫诸居静,当时,她也是这个宅子里的佣人。当然,我根本就想不起这个人,自己当时的心境也完全不记得。正因为如此,现在我才能像叙述第三者的事情一样,说起这件事。”
诸居静?
我马上就想到了蛭山所在的南馆的那个房间,想到了那挂在门边上的木牌。写在木牌背面的不正是“诸居”吗?
“中也君,你刚才问是谁把我关在那里的,对吗?27年前,的确有人下令把我关在那里。”玄儿看着空中,“就是浦登柳士郎。”
“你父亲?!怎么会?”
我不禁想再听一遍,玄儿依旧淡淡地说道:“我爸爸非常爱我妈妈,就是他的前妻康娜——肯定是这个原因。”
2
和玄儿分开后,我先跑到东馆二楼的客房里拿香烟。当时已经是下午6点多了。
刚才玄儿问我累不累的时候,我说不要紧,其实已经相当疲倦了。不是体力上的累,而是因为来到这里的一天内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情,自己一直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精神下已经相当萎靡了。
我从包里重新拿出一盒烟,打开封口,在房间里悠然地抽完一枝后,将头上的帽子扔在床上,离开房间。
屋外已有了暮色,拍打在建筑物上的雨声依然很响。风势似乎比刚才要小一点,但时不时传来的雷声却让人心惊肉跳。
当我走到走廊上,对面的房门被打开了,从里面踉踉跄跄晃悠出来的是首藤伊佐夫。他头发蓬乱,胡子邋遢,银边眼镜的镜片上脏兮兮的……和今天早晨一样,他穿着黄色的长袖衬衫,但皱巴巴的,看得出来,他似乎没脱衣服睡觉。
“醒了?”
我冲着这个自诩为艺术家、正打着哈欠的家伙说道。他一只手撑在墙上,保持身体平衡,看着我。
“哎呀,你是中也先生吧?”虽然没有早晨严重,但口齿还是不利落。
“你还记得我?”我好不容易才没苦笑出来,“你酒醒了没有?”
“我觉得睡得不够香。”说着,伊佐夫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一股酒气顿时冲入我的鼻中。
“刚才楼下好像乱糟槽的,我被吵醒了——出什么事了?”
“这个……”
我大致说了一下事故的情况和前后经过,还告诉他蛭山受伤严重,已经朝不保夕了。
“哦,原来是那个蛭山呀。”
伊佐夫用手指擦擦油光光的圆鼻头,眯缝起充血的眼睛。过了片刻,我又补充了一句:“听说你父亲也还没回来。”
伊佐夫显得很吃惊,又问了一遍:“还没回来?”但很快耸耸肩,显得满不在乎地说道,“哎呀,真是的,到底怎么回事?——我可不知道。茅子妈妈恐怕要着急了。”
“是吗?”
“对了,中也先生,现在几点?”
“6点20分。”
我看看手表,答道。伊佐夫皱着眉头,挠挠头发,真不知道他是感觉早了,还是晚了。
“我再睡一会儿。”他开口说道,“你能不能和羽取忍说一下——如果晚饭做好了,把我叫起来?”
“好的,当然可以……但是今晚在‘达丽娅之馆’要举办宴会。你不参加吗?”
“宴会?哦,就是那个?”伊佐夫的眉头锁得更紧,“和我没关系。对于你这个外人而言,也一样。但是对我家老爷子和那个女人而言,就另当别论了。”
和外人无关。看来基本观点都是一样的。我却被邀请参加这个像我这样的人本不能参加的特殊宴会。玄儿非常希望我参加,柳士郎也同意了。但这值得开心吗?
“对了,中也先生,你酒量如何?”伊佐夫问道。
“你说酒量?我只是喜欢。”
“是吗?那今天晚上一起喝酒?”
“这个……”
“你信奉基督教,又是古典迷,我可要好好和你探讨一下艺术问题。怎么样?中也先生。”
“这个……”
虽然我小时候去过教堂,但井非就信仰基督教。而且喜欢古典的是我弟弟,而不是我。但我并不想纠正这个醉鬼的紊乱记忆,只能含糊其辞。至于今晚我被邀请参加宴会的事情,最好现在也不要对他讲。
“那么,再见。”
又是早晨我们分开时的那句话。说完,伊佐夫跌跌撞撞地缩回屋里。等他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刚才的对话在他脑中又将如何重新组合呢——对于从来没有因喝醉而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我而言,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
3
我一时兴起,决定不从原路返回,而是通过暗道去一楼。也不是刻意想那么做,只是等伊佐夫进屋后,我不自觉地朝通向一楼大厅的楼梯的反方向走去。
我按动了烛台背面的控制杆,打开了那扇暗门,悄然走进墙壁后面的小房间。传入耳中的雨声顿时比方才响多了,我静悄悄地走在昏暗的楼梯上,心中产生一种和早晨发现这个暗道时截然不同的悸动。
这是个无人知晓——事实上,这个宅子里的人都知道——的秘密空间。独自待在这样的地方,会让人产生一种又怕又喜的感觉。
只有我是这样吗?
这种感觉就像是孩提时代,偷偷摸摸溜进后院仓库时的感觉。
这种感觉就像和小朋友们玩捉迷藏、钻到老校舍地下室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
——浑身都是泥巴,怎么搞的?
当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家附近有个很大的空房。听说一对德国老夫妻曾住在那里——德国人为何要住在那么偏僻的乡下?这本身就是个谜——那是一幢两层的小洋楼。
墙壁是灰白色,木质结构是咖啡色,人字形屋顶被涂成深蓝色,坡度很陡,神秘的屋顶天窗,院子周围的红砖墙很高,青铜大门总是紧锁着。每次放学回家路过那里时,幼小的我总觉得那就是神秘不已的异国城堡。
——玩什么呢?
——你是哥哥,可……
靠着早晨的记忆,我找到门把手,从暗道里的神秘小屋走到外面——宽敞的舞蹈房。
太阳已经下山,没有光线从百叶窗的缝隙处露进来,整个屋子里几乎是一片漆黑。从走廊一侧的门下,透进微弱的光线,借助这点光线,我在黑暗中摸索着。
“……在……好……”
在持续的雨声中,我听到莫名其妙的声音。
“……怎么……的……”
声音从这个大房间,从这个黑暗中的什么地方传过来,断断续续,而且还很轻,根本就听不出在说什么,也不知道是谁在说。
想起来了。今天早晨,也是在这个屋子里,美鸟和美鱼姐妹离开后,我也曾听到类似的声音。这究竟,是从哪里传过来的声音?
恐怕不会有人潜伏在这个舞蹈房中。我根本就没感觉到。莫非还是和今天早晨想到的那样,这声音是从别的地方传过来的?抑或是我的幻觉?
我闭上眼睛,用力地摇摇头。
一瞬间,方才在南馆亲眼看到的那个驼背蛭山的惨状跃现在脑海中,我赶忙再次用力摇摇头。那声音消失了。
我离开舞蹈房,去厕所用冷水洗了一把脸,然后朝北馆走去。我穿过隧道一般的石造通道,走到有电话的那个厅,然后准备往那条沿着北馆东侧延伸的边廊走去。就在那时——
和刚才在漆黑的舞蹈房中一样,我突然停下脚步。
从这个北馆的房间里,从附近的房间里,传来钢琴声。
那旋律让人觉得阴郁、倦怠,透着一种朦胧感。几个头披褐色布的侏儒乱哄哄地出现在这个昏暗建筑的昏暗走廊上,胡乱排好队,走了起来……这种景象不知为何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不要说古典音乐,就是流行音乐,我也知之甚少,但不知为何,我竟然觉得这首曲子似乎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或许这钢琴声是从录音机里传出来的,而不是谁弹奏的?
我走在东边廊上,侧耳聆听着钢琴的曲调。前方就与东西横贯这幢建筑的主走廊交汇。这时,我才发现:在交汇点的墙边,有一个等身青铜像——好几条蛇缠绕在一个半裸的男子身上。我记得在主走廊与西边廊交汇的地方,也有一个类似的等身青铜像。
钢琴声还在响着。
那旋律轻柔、不连贯,让人觉得倦怠、阴郁。此时,我确信这声音不是从录音机里传出来的,肯定是有人在某个房间里弹奏的。
青铜像斜对面有扇黑色的双开门,那里露出一点缝隙——声音难道是从那个房间里传出来的?
无意识中,我轻手轻脚地朝那扇门走去。钢琴声越来越近。我将脸凑到有微弱光线透出的门缝处。就在那时——钢琴声戛然而止,似乎对方感觉到了我的存在。我赶忙离开门边。
“阿清!”
背后突然传来叫声。我更加手足无措,回头一瞧,隔着走廊,在我偷看的这间屋子的斜对面,也有扇双开门。此时,那扇门开着,有个人站在那里。
“阿清!……阿清,你在哪里?”那个人缓缓地朝我走过来。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长裙、橘黄色罩衫,身材纤细的女性。她大约30多岁,留着短的烫发,面庞清秀、小巧。但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整体上给人的感觉似乎不太协调。
“你……阿清在哪里?”
尽管初次见面,她也不问我是何人,就直截了当地问起来。这个女人难道就是阿清的母亲,浦登望和吗?
——姨妈是蜻蜓。红蜻蜒。
美鸟和美鱼是这样描述她的。
——但是翅膀破了,无法在空中飞行。
——她疯了,所以……
这是刚才她丈夫征顺所说的话。
——她陷入一种疯狂的状态。
“你……看见阿清没有?”
她又问了一遍,我语无伦次地回答起来。
“这个,刚才,我在南馆看见了。”
顿时,她——浦登望和瞪圆了长长睫毛下的大眼睛,颤动着涂着和罩衫同色的口红的嘴唇。
“那孩子没事吧?他身体可不结实。我担心得不得了……
“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好好的,那孩子的身体也不会……”
说着说着,她的大眼睛里含满了泪水,让人感觉她马上就要号啕大哭了。
“要是我能替他受罪就好了,我真的担心阿清这孩子。我真的担心,担心呀,担心……”
我只能沉默着点头。她用手绢擦去终于夺眶而出的泪水,继续反复念叨着“担心呀,担心”。很快,她突然闭上嘴巴,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东张西望起来。
“阿清呢?”她又问起来。
——她疯了,所以……
我看着她,脑子里想起征顺的话。她稍稍扭着脖子,视线游荡在空中,让人觉得她躲避着什么。
“阿清……在哪里?”
就在这时——
“阿清刚才在二楼。”
“到我们房间,和我们说了一会儿话。”
同时传来两个一模一样的声音。
我吃惊地转过身,只见刚才传出钢琴声的房门大开着,美鸟和美鱼那对双胞胎姐妹站在那里。
“放心吧,姨妈。”
“阿清看上去蛮好的。”
“不用担心,姨妈。”
“阿清可是个好孩子。”
“……啊,阿清。”浦登望和无力地说着,慢慢地转过身,踉跄着朝走廊内里走去。
“望和姨妈总是那样。”双胞胎中的一个说道,“她总是在宅子里晃荡,寻找阿清。”
我面朝她们站着。这对美丽的连体双胞胎穿着和早晨一样的带碎白花纹的杏色和服,冲我微笑着。
“你好,中也先生。”
“你好,中也先生。”
两个同样的声音打着同样的招呼。
“你们好。今天早晨打扰了。”
我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在心中确认——从这个角度看去,右边的是美鸟,左边的美鱼……对,应该没错。
“望和姨妈非常担心阿清。”美鱼说道。美鸟接过话头,继续说起来:“她很担心,总是哭,因此眼睛通红。她就像一只红眼睛蜻蜓,在宅子里走来走去。”
原来如此……
——姨妈是蜻蜓,红蜻蜓。
“刚才是你们在那个房间里弹奏钢琴吧?”
听到我的问话,两个人显得有点害羞,不约而同地点点头:“是的。”
“是你们谁弹的?”
“两个人一起弹的。”美鸟回答着,歪着脖子,看着我,“中也先生,你喜欢萨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