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问话让我想起来了——那是萨提的曲子。艾黎可·萨提。在白山的玄儿家,喜欢音乐的他曾放过那首曲子,我跟着听过。所以刚才我感觉似曾听过。
“萨提创作过联奏曲。”美鱼说道,“曲名是《三个梨形小品》。萨提创作的曲调都有一个怪异的名字。中也先生,你知道吗?”
“那个……”
“刚才我们弹的是《米诺谢奴》。这是萨提随意创造的词汇。《米诺谢奴》,真怪。”
我记得玄儿曾说过这个曲调的名字。
“米诺谢奴”是从“米诺斯”这个词演变而来的。“米诺斯”指的是古希腊克里特岛上的古都,曾是米诺斯王的宫殿。他的王妃帕希葩艾就在那里生下了畸形儿弥诺陶诺斯。传说那是个迷宫之都。
“你们两个人弹那首联奏曲——《三个梨形小品》?”
“正在练习。这个曲子太难了,还弹不好。”
“我们弹钢琴的水平一般。”美鸟说,猛地她的声调降低了,“听说我们的妈妈很擅长乐器。”
“你们的妈妈……就是美惟女士吗?”
“是的。”
“是你们的妈妈教你们弹钢琴的?”
两姐妹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是鹤子教的。”美鸟答道,“鹤子弹得也很好。”
“是吗?那个人?”
这是我意想不到的。那个曾当过护士的鹤子总是将银发盘在脑后,表情严肃,让人觉得情绪低落——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她的面容。我继续冲着两人问下去。
“为什么你们的妈妈不教你们?如果她很擅长的话,应该比鹤子要……”
“妈妈不行。”美鱼垂下眼睛。
“妈妈无法教我们。”美鸟也垂着眼睛。
“妈妈呀……”
“妈妈呀……”
两人异口同声。随后美鱼独自抬起眼睛,看着我。表情里透出一种哀怨和迷惑交织的神色,这是今天早晨在舞蹈房和她们相遇后,我首次看到的神情。
“生我们的时候,妈妈受了很大的惊吓。从那以后一直……一直受着惊吓。”
4
双胞胎姐妹弹奏钢琴的房间叫“音乐室”。据说那里除了钢琴,还放置了许多乐器、音响、唱片之类的东西。其北面的房间是台球室,隔着走廊,对面是正餐室、吸烟室、厨房。光从这一区域看,就不难发现北馆的规模比东馆要大。
我和双胞胎姐妹相约——等她们练习得不错的时候,让我听听那首联奏曲——随后,便在她们的指引下,去了玄儿所在的房间。
那个叫“沙龙室”的房间位于东西横贯北馆的主走廊的南侧中央。这个房间有两个入口,我们从东侧的门进去了。
这个西式房间大约可以铺四五十张榻榻米,中阁2/3的地方比入口处要低一点,有台阶相连。这样一来就让原本很高的天花板显得更高了。
在朝着庭院的南侧墙面上,正中有扇通向平台的双开门。形状有法式窗户的风格,但无论门框,还是门扉都被涂成黑色,其上镶嵌着彩色的花玻璃。从这点看,这扇门又不具备法式窗户的风格。
通常情况下,朝着南边庭院的房间会建造得更加开放,以便更好地采光,但是正如我所知道的,那样的常识在这个宅子里行不通。这个沙龙室和其他所有的房间一样,总体色调是黑色,整个环境昏暗。无论地面、墙壁,还是天花板、摆设都是没有任何色泽的黑色。从天花板上垂落下来的吊灯也是没有任何色泽。
但是——
镶嵌在房间中央的法式窗户上的玻璃却是深蓝色。我觉得自从进入这个宅子后,个别的物品和工具不提,这是自己所看到的红色之外的另一种颜色。其他窗户上的黑色百叶窗都紧闭着,白天,这个沙龙室被一种蓝色的光线渲染着,烘托出一种人在深海的氛围。
“哎呀,中也君,这边请!”
玄儿坐在屋中央的沙发上,看见我们进来,轻轻地扬起一只手臂。已经脱下白大褂,体格庞大的野口医生隔着低矮的桌子,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野口医生自不必说,玄儿也没有因为我和美鸟、美鱼姐妹在一起而显得惊讶。
“玄儿大哥。”
“玄儿大哥。”
从侧腹部到腰部连为一体的双胞胎姐妹异口同声地喊着同父异母哥哥的名字,步调一致地走下台阶。我紧跟在她们的后面。
“我们在音乐房门口相遇的。”
“中也先生来的时候,我们正在弹钢琴。”
她们用清脆的声音开心地汇报着。玄儿的嘴边露出一丝微笑。
“又是弹萨提的曲子?”他问道,“我现在不太喜欢了。与其半途而废地练古典曲目,还不如练练爵士乐什么的。怎么样?”
我听着兄妹的对话,心里想——你自己不还经常听吗?
“好了,玄儿大哥,你又开始存心捉弄我们了。”
“萨提的曲目不还是你教我们的?”
“中也先生喜欢萨提的曲子。”
“是吗?”玄儿瞥了我一眼,眯缝着眼睛,随口说道,“也对。萨提和中原中也都属于达达派艺术家。”
这块区域比入口处低矮,地上铺着黑色的石头,以沙发一带为中心,铺着黑色的地毯。靠庭院一侧的墙角处,放了台电视机,里面的男播音员正一丝不苟地播报着新闻——今天,富士山上下了本年度的第一场雪。和去年相比,这雪晚了四天,和历史平均水平相比,早了三天。
与电视图像相比,声音不是很清晰;这在深山老林中也是正常现象。宅子里的人肯定也采取了一些办法,比如肯定在西馆的塔上竖起了接收天线什么的,但无线电波本来就很微弱,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更何况台风就要临近,外面天气大变,在这种情况下,图像能这样就已经让人求之不得了。
“台风似乎没有衰减的势头。”野口医生嘟哝一句。
“今天晚上到明天要小心。刚才新闻中不也这么说吗?”玄儿让我坐在沙发上,美鸟和美鱼也和我坐在同一个沙发上——并排坐在我的右边。一阵淡淡的清香从我身边飘过。我冲着野口医生问起来。
“对了,野口先生,茅子女士怎么样呢?我听说她发烧,躺在床上了。”
野口医生用鼻子哼了一下:“那是流感。发了高烧,整个人的意识处在朦胧状态,感觉不到难受。只要老老实实在房间里休息……”
“如果老不好就麻烦了。不把感冒当回事,会倒大霉的。”
我不禁狠命地点点头,赞同玄儿的见解。
去年冬天,我被传染了流感,相当难受。当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据说去年似乎全世界都遭到了流感的袭击,在日本,有半数人口传染上了流感。
“伊佐夫担心吗?”
“啊……不,好像不太担心。”
“我想也是。对于父母的事情,他总是显得不闻不问。我甚至觉得他干吗还要跟他们一起来。”
“茅子女士知道首藤利吉先生还没有回来吗?”
听到我的问话,玄儿歪着脖子说道:“恐怕还没有人对她说吧。”
“不用告诉她吗?”
“是呀,当然不能一直不说。”
“看她的身体状况,如果可以,让我来说。”野口医生摸着下领的胡须,说道,”当她烧得正迷糊的时候,说这些,反而会乱上添乱。”
“那就拜托了。或许等今晚的宴会结束,明天再告诉她更好。”
“明白了。”
“中也先生。”隔着我身边的美鸟,美鱼探出头,看着我,“中也先生,你待到什么时候?”
“这个——”我扫了玄儿一眼,“本来准备后天告辞的。”
“什么?要是你能多待几天就好了。”
“对!对!”美鸟也附和着,“你不是和我们约好了吗——要听我们的合奏曲的。”
“这个……”
“不用担心,中也君还会再来玩的。”玄儿在一旁插嘴。
“到时你要听我们弹的钢琴曲,好吗?中也先生。”
“对,还要来……”
美鸟和美鱼相视一下,撅起红润的粉色嘴唇,沉默着点点头。
对于十几岁的少女而言,她们这种样子过于孩子气,让我觉得有趣。但看着她们那奇特的身躯,犹如西洋木偶的美貌,我还是不由感到一阵半敬畏的悸动。
“你看,中也君。”玄儿指着走廊一侧的墙壁,说道,“我和你说到的那幅画就挂在那边。”
“那就是……”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慢慢地朝那幅黑色画框里的画走去。
藤沼一成的《征兆》。和挂在东馆起居室里的《绯红的庆典》一样,这也是一幅画在50号大小画布上的油画。
来这个宅子之前,我连藤沼一成这个画家是谁都不知道。尽管如此,外行的我也能辨别出眼前这幅和起居室的那幅画的风格截然不同。《绯红的庆典》是由好几个客体组合而成的高度抽象的作品;而这幅画则让人意想不到地具有写实风格,乍一看,觉得描绘的不过是普通的风景而已。但是——我早就知晓——那风景绝不普通。
藤沼一成是相当有名的幻想画家。这幅画是他受浦登柳士郎之托,来宅子后创作的。
连绵的群山下,广阔的湖泊展现在人们的面前,从右首方向开始,那原本蓝黑色的湖面正逐步变成茶红色。乌云密布的天空下“无数的雨滴打落在湖面上……
和玄儿所说的完全一致。
这幅画和白天我与玄儿两人在北门外看到的景象太相似了,相似得让人害怕。
藤沼一成还被视为百年难遇的具有“幻视力”的天才。他所具备的“幻视力”究竟是……
“中也先生,你喜欢画?”
不知何时,美鸟和美鱼过来,站在我身旁。对了,刚才到底是她们当中,哪个人问的?
“望和姨妈也会画画。”这次是美鸟说的。
“望和女士?”
我觉得有点意外。一瞬间,我在脑海中无法把刚才那个在走廊上手舞足蹈的女人和“会画画”的望和女士联系在一起,觉得两者格格不人。
“平时,姨妈总是闷在画室里,一直在画。都是一些恐怖、怪异的画。”
“只要从画室里出来,就一定会找阿清,就像刚才那样。说什么担心呀、担心呀。还说什么‘要是我能替那孩子受罪就好了……’不管何时,不管冲着谁,她都会那么说。”
当她独自在画室中埋头作画的时候,是否可以暂时忘记那不幸的儿子?抑或是作画本身对于她保持心理平衡有着重要作用?
“这幅画——”我指着挂在眼前的这幅《征兆》,冲着双胞胎姐姐妹,“据说这湖泊里的红色是美人鱼的血。是玄儿对我这么说的。”
“美人鱼?”
“美人鱼?”
两人不约而同地反问着,随即用力点点头。
“是呀。”
“是美人鱼的血呀。”
美鱼接着说下去:“中也先生,你喜欢美人鱼吗?”
看见我纳闷的样子,两人窃笑起来,那笑声犹如鸟鸣莺晰。
“中也先生,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这次是美鸟问的。我不知该如何作答,两人又窃笑起来,显得很开心、愉悦。
这两个双胞胎到底知不知道今天蛭山受伤的事情?还没有人告诉她们吗?——我脑海,突然闪过这样的问题。
“在大海中的,那不是美人鱼。”突然,美鱼当场低声吟起诗来,“在大海中的,只有波涛。”
“这是?”
我迷茫地看着她们,美鱼调皮地笑起来。
“是中也先生的诗歌。”
“就是那个中原中也吗?”
“这个诗名叫《北海》,收录在玄儿大哥送给我们的诗集中,写得很棒,所以我们记住了。”
她这么一说,我依稀记得——玄儿送给我的诗集中,好像有这个题目的诗。但是我根本就背诵不下来。
“中也先生,你喜欢诗吗?”
又是美鸟问的。还没容我回答,她接着背诵下去。
“乌云密布的北海天空下,到处是汹涌的波涛,那是在诅咒天空。那诅咒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美鱼紧跟着,又将开头的那两句重复了一遍。
“在大海中的,不是美人鱼。在大海中的,只有波涛。”
“对吧?是首很棒的诗吧?”美鸟接着说下去,“在北海中,没有美人鱼。恐怕只有这里的湖中才有美人鱼。”
5
在沙龙室的东西两侧,各有一扇通向邻屋的门,东侧的邻屋是图书室——早晨,当我们穿过走廊的时候,玄儿曾经告诉过我。从前,许多藏放在北馆中的旧书籍都被大火烧毁了。尽管如此,现在那里的藏书量应该不会小。虽然我也不是非常书痴,但对征顺收藏的侦探小说抱有浓厚的兴趣。说实话,我还是很喜欢艾伦·坡、柯南·道尔、切斯特顿、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等东西方侦探小说家的作品的。
据说西侧的邻屋是游戏室。本来我想去图书室看看,可当我刚刚从画像前挪步,美鱼和美鸟便叫道:“中也先生,到那边去!”我只能身不由已地被她们拖到那个房间去了。
“中也先生,你喜欢国际象棋吗?”
走在前面的双胞胎姐妹同时回头看着我,美乌率先问道。
如果是日本象棋,我还会一点,换了国际象棋,我只知道是“和日本象棋类似的一种象棋”,只知道棋子的名称以及基本的下法。当我如实相告,两姐妹显得有点失望。
“那,中也先生,你就观战吧?”
美鱼说道。两人朝着棋盘所在的正方形小桌子走去,将两把椅子并排放在桌子一侧,一屁股坐下去。
我跟在她们后面,顺便环视一下室内。
地上和东馆的舞蹈房一样,铺着黑红交错的木板。靠庭院一侧的椅子上有扇窗户,那里拉着天鹅绒的黑窗帘。窗帘前面有个铺着胭脂色桌布的大圆桌,那恐怕是打牌用的。除此之外,还有几个类似于两姐妹正在用的小桌子,其中一个很像是麻将桌。
美鸟和美鱼在并排坐着的桌子前,放好棋盘。从两人的角度看,美鸟在左边,执白棋,美鱼在右边,执黑棋。像她们这样的连体双胞胎,如果要下棋,只能采用这样的姿势。
“你们谁厉害?”
我站在她们身后,看着棋盘,问道。美鸟先下,很快较量就要开始了。棋盘是大理石造的,显得很厚重,而棋子也是用大理石精心雕刻而成的。其实所谓“黑”棋子的本色是暗红色。
“恐怕差不多。”美鱼答道。
“是呀。我们互有胜负。”美鸟接着说。
“玄儿大哥可厉害喳。”
“中也先生,你也可以让玄儿大哥教教嘛。”
“如果你会的话,就可以和我们一起玩了。”
“是呀,像你这样,一定很快就会得很好的。”
两人一边开心地说着,一边飞快地移动着棋子。她们下得很快,仿佛预先知道对方的想法。
“中也先生,你喜欢猫吗?”美鱼冷不丁地问道。
“反正不讨厌。但是我没养过。”
听到我的回答,美鱼乐滋滋地笑起来:“那等一会儿,把我们的猫咪介绍给你。”
“有猫吗!”这倒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禁想——这个宅子里的猫肯定通体黑色。
“契夏在我们的二楼卧室里。”美鸟说道。
“契夏?是那只猫的名字吗?”
“是的。它非常可爱,总是和我们在一起。”
我马上就想到了路易斯的作品《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在这个奇妙童话中,有只叫契夏的猫。她们肯定是受此启发,而给自己的猫命名的。
闲谈中,两人的较量还在继续。随着战局的扩大,两姐妹的话越来越少,思考的时间也变长了。现在,美鸟的白棋占据着优势——由于我会日本象棋,大致的情形还是能看懂的。
我暂时将视线从攻防交替的棋盘上挪开,岔着手,抬起胳膊,仲到头顶,舒展了一下腰身,再次环视一下室内。这时,我发现在靠走廊一侧的角落里——房间的西北角上,有个怪异的钟表。
那距地面有一人多高的表盘本身井没什么特殊之处,直径大约有四五十厘米,灰白色表盘上罗马字母从I环状排到M,两个长短黑指针正措在8点前。
怪异的是那个表盘嵌在宽不足一米的墙板上,而那墙板犹如斜切房屋一角。那钟表不是挂在墙上,而是墙体的一部分成为了表盘。整个构造是这样的。
我觉得这种构造很少见。
整个钟表的机械部分纳入在墙板后面。看上去那钟表占据了一整块墙体。
正当我端详着,表盘上的指针正好移到了8点。就在那时——
微微传来齿轮的咬合声,很快表盘下方的墙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原本看上去什么都没有的黑色墙板成为一扇双开门,朝前“啪”的一下打开了。接着,从内里蹦出来一个黑色的、扁平的盒式台座,上面有一个例盘,而那圆盘上面载着两个木偶。
一个是穿着漆黑燕尾服的男性,一个是穿着深红裙子的女性。
那木偶做工精细,大约有30厘米高,两者在圆盘上相对而立,搂在一起。
台座出来的同时,传来八音盒的曲调。3/4拍,轻快柔美,音色清澈,但隐隐地含着一丝寂寥。接着——合着八音盒的音乐,台座上的圆盘开始转动,搂在一起的木偶也开始旋转,犹如在跳华尔兹。
这是个制作考究的自鸣钟。好一会,我屏息听着流动的旋律,入神地看着旋转着的人偶。
相同的曲调重复几次后,八音盒不响了,木偶也停止不动。伴随着齿轮的咬合声,台座缩回内里,门也关闭起来,恢复原样……
只有那嵌在黑色墙板里的表盘还露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