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t 1    1981年(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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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波利斯。第一眼见到这个男人,埃利斯就确信了这一点。他顿感一阵胜利的兴奋,同时,还有一丝彻骨的恐惧。周身上下打量开去,这个人显然是莫斯科派来的:廉价修剪的发型、讲求实用的鞋子、审视周遭情形的锐利目光以及双唇冷峻的线条,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克格勃风格的写照。他既不像拉赫米,也不同于佩佩;既不是个头脑发热的理想主义者,也并非卑鄙的黑手党。波利斯是个职业恐怖分子,铁石心肠,他可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将眼前的任何一个人或者三个人的脑袋全部打爆。

我找了你很久了,埃利斯想。

波利斯半掩着门站了好一阵,一面用门掩住身体,一面仔细观察来人。接着他后退一步,用法语说道:“进来。”

他们来到一间套房的客厅。室内装饰精巧,摆着椅子和休闲桌,橱柜貌似是18世纪的古董。精致的弓形腿茶几上摆着一盒万宝路香烟以及一瓶免税的白兰地。远处的角落里,一扇半开的门通向卧室。

拉赫米由于紧张,介绍也是草草进行:“佩佩,埃利斯,我的朋友。”

波利斯是个肩膀宽阔的男人,身穿白色衬衫。两只袖子卷起来,露出结实而多毛的前臂。蓝色的哔叽呢裤子在这样的天气里显得过于厚重。一把椅子的靠背上挂着黑棕色的格布夹克,跟蓝裤子配起来恐怕不搭调。

埃利斯把背包放在地毯上,然后坐下。

波利斯指了指桌上的白兰地酒瓶:“喝一杯吗?”

埃利斯可不想上午11点灌白兰地,于是说道:“好,来杯咖啡。”

波利斯生硬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带着敌意,然后说:“那大家都喝咖啡。”接着他朝电话走去。埃利斯想,这人已经习惯了身边所有人都畏惧他,我拿他不当回事令他不自在。

拉赫米一直坐立不安,显然对波利斯心怀敬畏。苏联人打电话叫客房服务时,他一直在摆弄自己粉色上衣的领扣,系了解,解了系。

波利斯挂上电话,对着佩佩说:“很高兴见到你。”他说的是法语,“我想我们可以相互帮忙。”

佩佩点点头,没有说话。他欠着身子坐在天鹅绒的椅子里。在这件精美家具的映衬下,黑色套装中他那一身的块头显得柔弱得出奇,仿佛一把椅子也能够将他击垮。埃利斯想,佩佩与波利斯倒有许多共同之处:都是身强力壮的冷血动物,而且手段卑劣、冷酷无情。佩佩若是个苏联人,肯定会去当克格勃;而波利斯若是法国人,肯定也是个黑手党。

“给我看看炸弹。”波利斯说。

佩佩打开手提箱,里面装满了一块一块的黄色物体,每个大约有一英尺长、两英寸见方。波利斯跪在地毯上,靠在箱子跟前,用食指戳了戳其中的一块。它就像一块腻子,碰了就变形。波利斯用鼻子嗅了嗅:“我想这是C3型炸药吧?”

佩佩点点头。

“装置图在哪儿?”

拉赫米说:“在埃利斯的背包里。”

埃利斯开口道:“不,不在我这儿。”

一时间,房间里一片寂静。拉赫米年轻而英俊的脸上泛起一阵恐慌。“你什么意思?”他焦虑地问道,满眼惊恐地望向波利斯,然后再次转回到埃利斯身上,“你说过……我告诉他你会……”

“闭嘴。”波利斯厉声说道。拉赫米立刻沉默。波利斯满脸期望地看着埃利斯。

埃利斯强作镇定,一脸漠不关心地道:“我担心这次会面有可能是个陷阱,所以就把装置图留在家里。几分钟就能拿过来。给我的女人打个电话就行。”

波利斯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埃利斯极力镇静地回看过去。波利斯终于开口:“为什么你会觉得这可能是陷阱?”

埃利斯觉得如果为自己辩护,则会显得防卫心太强。反正这个问题也不怎么样。他傲慢地瞅了波利斯一眼,耸了耸肩,一句话也没说。

波利斯依然锐利地看着他。终于,这个苏联人说话了:“电话我来打。”

抗议已经涌到了嘴边,埃利斯强忍着将它咽回去。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他小心保持着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头脑却在飞速运转。听到陌生人的声音,简会有怎样的反应?如果她不在那儿怎么办,如果她失约怎么办?他后悔让简来做接应,然而现在为时已晚。

“你办事很小心。”他对波利斯说。

“你也是。你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埃利斯将号码告诉他。波利斯抄在电话旁的留言条上,接着开始拨号。

其他人在沉默中等待。

波利斯说道:“喂?我替埃利斯打电话来。”

兴许陌生人的声音也吓不倒她,埃利斯想:这个电话本来就有些古怪,简应该有所准备。他已经交代过:“别的都不用管,只要留心地址就行。”

“什么?”波利斯厉声问道。埃利斯心想:哦,该死,她说了什么?

“没错,我是,不过别管那个。”波利斯说道,“埃利斯让你将装置图带到贝利街兰卡斯特酒店41号房间。”

又是一阵停顿。

按计划行事,简,埃利斯想。

“是的,酒店很不错。”

别胡闹了!赶紧告诉他你会照做——求你了!

“谢谢。”波利斯说完,又挖苦地加上一句,“你真是太好了。”接着挂断了电话。

埃利斯一脸镇定,仿佛早就预料到不会出问题。

波利斯说:“她说我是苏联人。她怎么会知道?”

埃利斯先是一阵困惑,接着反应过来。“她是个语言学家,”他答道,“听得出不同的口音。”

佩佩终于开口了:“等这个婊子过来这当儿,不如我们点点钱吧。”

“好吧。”波利斯走进卧室。

趁着波利斯不在,拉赫米小声对埃利斯说:“我都不知道你居然会玩这种把戏!”

“你当然不知道。”埃利斯佯装厌烦地说,“要是你知道了我的打算,这招就起不了保险作用了,不是吗?”

波利斯回到客厅,把一只棕色的大信封交给佩佩。佩佩将信封打开,一张张数起了百元的法郎大钞。

波利斯撕开万宝路的包装纸,点了一根香烟。

埃利斯心想:希望简能立刻给“穆斯塔法”打电话,真该告诉她必须立即把消息传达。

过了一会儿,佩佩说:“全在那儿了。”他把钱重新装进信封,舔舔信封口,把信封上,然后放回茶几。

四个男人在沉默中坐了几分钟。

波利斯问埃利斯:“你家离这里有多远?”

“骑小摩托的话十五分钟。”

突然响起敲门声,埃利斯紧张起来。

“她开车还挺快。”波利斯说。他打开门。“是咖啡。”波利斯一脸厌烦,回到自己的座位。

两个身着白色制服的侍者推着一台手推车进入房间。两人站直了转过身,每人手里握着一支MAB的D式手枪——法国警探的标准配置。其中一人开口道:“都不许动!”

埃利斯感到波利斯想一跃而起。怎么只来了两个人?要是拉赫米做了什么蠢事挨了枪子,便会分散对方注意而给佩佩和波利斯造成可乘之机,反将这两个持枪的人制服。

卧室的门突然打开,另外两个身着侍者制服的人站在那里。与他们的“同事”一样,这两个人也带着枪。

波利斯放松下来,突然间一脸无可奈何。

埃利斯这才发现,自己之前一直都屏着呼吸。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一切都结束了。

一个身着制服的警官走进房间。

“陷阱!”拉赫米大喊一声,“这是个陷阱!”

“闭嘴。”波利斯叫道,他严厉的声音又一次震慑住了拉赫米。他转向警官,说道:“对此种暴行我表示非常愤慨,请记住……”

警察举起戴着皮手套的拳头,冲着波利斯的嘴巴就是一拳。

波利斯摸摸自己的嘴唇,又瞅瞅蹭在手上的血迹。意识到此时形势严峻,想虚张声势趁机溜走几乎不可能,波利斯突然性情大变。“记住我的脸,”他对着那位警官,用坟墓般阴冷的声音道,“你会再次看见它。”

“可谁是叛徒?”拉赫米叫道,“是谁出卖了我们?”

“他。”波利斯说着指指埃利斯。

“埃利斯?”拉赫米一脸难以置信。

“那通电话,”波利斯说,“那个地址。”

拉赫米盯着埃利斯,样子伤心到了极点。

又有几个身着制服的警察走进来。警官指指佩佩:“他就是戈齐。”两个警察将佩佩铐起来,把他带了出去。警官看看波利斯:“你是谁?”

波利斯一脸不耐烦:“我叫扬·赫克特。”他继续答道,“我是阿根廷公民。”

“别费劲了。”警官一脸厌恶,“把他带走。”接着他转向拉赫米。“你呢?”

“我没什么可说的!”拉赫米答道,颇有几分英雄气概。

警官一甩头,拉赫米也被铐了起来。他一直瞪着埃利斯,直到被带出房间。

犯人被一个个带进电梯下楼。佩佩的手提箱和装满大钞的信封也被装进聚乙烯的袋子。一位警方摄影师进屋竖起了三脚架。

警官对埃利斯说:“酒店门外停着一辆黑色的雪铁龙DS。”迟疑间他又加了一句,“长官。”

又回到正义的一方了,埃利斯心想。真可惜,拉赫米比这个警察有意思多了。

他乘电梯下楼。酒店大厅里,经理身着黑色上衣和条纹裤站在那里,看着越来越多的警察进驻酒店,脸上一副痛苦的表情。

埃利斯走进室外的阳光里。黑色雪铁龙停在马路对面。前面坐着司机,后座还有名乘客。埃利斯上了后座,车子立马开走了。

那名乘客转向埃利斯:“你好啊,约翰。”

埃利斯笑了。一年多后再听别人叫他的真名,感觉有点奇怪。他说:“你怎么样,比尔?”

“如释重负!”比尔说,“十三个月来你除了要钱,一点消息也没有。接着一个电话打过来,断然要求我们在二十四小时内组织一个本地追捕小组。你也不想想,任何理由也不能给,我们得费多大劲才能说服法国人跟我们合作!行动小组得在香榭丽舍大道附近待命,然而要掌握确切的地址,还要等一个陌生女人打电话找什么穆斯塔法。我们掌握的情况居然只有这些!”

“只能这么办。”埃利斯不无歉意地说。

“哎,确实费了不少劲——我在这里还欠了几份大人情——不过好在成功了。给我说说,折腾了半天,收获大不大?咱们抓的是什么人物?”

“那个苏联人就是波利斯。”埃利斯说。

比尔脸上立即笑开了花。“我的妈呀,”他说道,“你把波利斯给抓回来了,没开玩笑吧!”

“没开玩笑。”

“上帝啊,那我得赶紧把他从法国人那儿弄回来,免得被他们知道他的身份。”

埃利斯耸耸肩。“反正也没人能从他嘴里套出多少信息。他是个死忠。关键在于能将他这个环节除掉。苏联人得再花上几年时间才能找到波利斯的替代者,更别提他还得重建关系网。在此期间,他们的行动已经被我们大大牵制了。”

“那是自然。这可是爆炸性的大消息!”

“那个科西嘉人是佩佩·戈齐,一个军火贩子,”埃利斯继续道,“过去两年间,发生在法国的所有恐怖事件用的几乎都是他的家伙,其他国家的恐怖袭击他也有插手。这个家伙才要好好审审。派个法国警探去跟他老爸谈谈,就是那个马赛人梅美·戈齐。我敢说老头子打一开始就不乐意让自己的家族插手政治犯罪。给他开个条件:如果佩佩愿意出庭指证他的那些军火买主,自己就可以豁免——不过那些买主也都不是一般的混混儿。梅美一定会买账,因为这样不算出卖朋友。梅美一点头,佩佩就不敢说‘不’。法国警方光起诉就够折腾好几年。”

“厉害!”比尔听得头都晕了,“一天之内你居然抓到了世界上最大的两个恐怖犯罪的幕后黑手。”

“一天?”埃利斯笑了,“我花了整整一年呢。”

“那也值了。”

“那个年轻人叫拉赫米·乔斯贡。”埃利斯说道。他急着想把事情讲完,因为还有另一个人在等着他。“拉赫米与他的团伙两个月前制造了那场土耳其航空的燃烧弹袭击,之前还杀了一位使馆专员。如果你能端了整个团伙儿,就肯定会找到些有力证据。”

“兴许法国警察能说服他们坦白交代。”

“是啊。给我支铅笔,我把名字和地址写给你。”

“不用了,”比尔说,“回到使馆我要听你做全面汇报。”

“我不回使馆。”

“约翰,按计划行事。”

“我把这些名字给你,那么重要信息你就全都掌握了,即使今天下午我被个开出租的法国疯子撞死也不怕。要是我活着,明天一早我就来见你,告诉你详细内容。”

“为什么要等到明天?”

“我午饭约了人。”

比尔把眼睛一翻:“算我欠你的。”言语间带着几分不情愿。

“我看也是。”

“跟谁约会啊?”

“简·兰伯特。当初你给我介绍情况时,这个名字还是你给我的。”

“我记得。当时还跟你说,要是你能让她动了心,无论是左翼亡命徒还是阿拉伯恐怖分子,不管是红军派的喽啰还是巴黎先锋派诗人,想接近哪个都不成问题。”

“确实如此。不过我真的爱上她了。”

比尔的表情活像个康乃狄格州的银行家,刚被告知自己的儿子要取个黑人富翁的女儿——真不知应该是喜还是忧:“啊……她到底是怎样的人?”

“她的确有几个疯子朋友,但她本人很理智。怎么说呢?人美如画,犀利如针,发起情来像个小野猫。好得没话说。她就是我这辈子要找的女人。”

“哎,现在知道为什么你要找她庆祝,而不是跟我了。你打算怎么办?”

埃利斯笑了:“我打算开瓶红酒,煎两块牛排,告诉她我以追捕恐怖分子为生,然后让她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