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 2)

针眼 肯·福莱特 19426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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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露西醒来时,昨天晚上刮起的风暴还在狂吼。为了不惊动大卫,她蹑手蹑脚地俯身到床边,从地板上捡起她的手表。才刚过六点。狂风还在屋顶周围咆哮。大卫可以继续睡下去:今天只有一点工作要做。

她不知道一夜的暴风雨是否刮走了屋顶上的板瓦。她得检查一下阁楼。但这些工作要等到大卫出去以后再做,否则他会因为没让他做而生气的。

她悄悄溜下床。

天气很冷。前几天的温暖天气是个假象,是这场暴风雨的前奏。现在已经像十一月一样冷了。她把法兰绒睡衣从头上脱下,迅速穿上内衣,套上裤子和毛衣。大卫动了动,翻了个身,但是没醒。

她穿过小小的楼道,往乔的房间里看了看。这个三岁的孩子已经从摇篮结业,睡进了小床,夜里时常掉到地上都没醒。今天早晨他倒是睡在了床上,仰面躺着,大张着嘴。露西微笑了。他睡觉的样子实在可爱极了。

她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一时想不出自己为什么会起这么早。也许乔弄出了什么响声,也许是外面的暴风雨。

她跪到壁炉前面,卷起毛衣袖子,开始生火。她一边清理炉栅,一边吹着口哨。她扒出冷灰,用最大块的木柴架在底部,然后放上干的羊齿蕨做引火,上面再加上柴和煤。有时她只烧木柴,但这样的天气烧煤更好。她将报纸举在壁炉上,过了一会儿,好把火拨到烟囱里。她拿开报纸时,木柴已经燃着,煤也烧红了。她叠起报纸,放到煤桶下,准备明天再用。

炉火会很快地烤热这栋小房子,同时喝上杯热茶,就能暖暖身子。露西走进厨房,把水壶放到电炉上。她把两个杯子放到托盘上,这时看到了大卫的香烟盒和烟灰缸。她沏上茶,倒满两只杯子,端着托盘,穿过厅堂,来到楼梯前面。

她刚踏上了楼梯一步,就听到了叩击声。她停住脚步,皱起眉头,觉得是风刮响了什么东西。叩击声又响了起来,像是有人在敲前门。

这实在可笑。没有人会去敲前门的——岛上只有汤姆在,而且他都是走厨房的门,何况他也从来不敲门。

叩击声又响了起来。

她出于好奇退下了楼梯,用一只手托稳茶盘,用另一手打开前门。

她吓了一跳,茶盘失手落地。一个男人摔进了厅堂,把她撞倒了。露西惊叫了起来。

但她立刻就镇定了。那个陌生人趴在她身边的地板上,显然无力攻击任何人。他全身衣服湿透,面部和双手冻得苍白。

露西站起身来。大卫坐着滑下楼梯,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有人。”露西指着说。

大卫到了楼梯底部,他身上还穿着睡衣,他撑起身子,坐进轮椅:“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叫的。”他说。他滚动轮椅,凑到前面,注视着地板上趴着的人。

“对不起。他吓了我一跳。”她弯下腰去,拽住那人的两只手臂,把他拖进客厅。大卫跟随在后面。露西把那人放到壁炉前面。

大卫沉思着盯着那失去知觉的躯体,纳闷地说:“见鬼,他是从哪儿来的呢?”

“他大概是一艘沉船上的水手。”

“当然。”

可是露西注意到,他穿的是工匠的衣服,而不是水手装。她端详着他。他块头很大,身高超出炉前六英尺长的地毯,而且肩头浑圆厚实。他的面孔坚毅,轮廓清晰,额头高起,下巴很长。她心想,要不是他脸上那种惨白的颜色,应该是蛮英俊的。

陌生人动弹了一下,睁开了眼睛。起初他吓得要死,仿佛一个小孩在陌生的环境中醒来似的;但他的表情很快就放松了,目光犀利地打量着四周,短暂地停留在露西、大卫、门窗和炉火上。

露西说:“我们得给他脱下这身湿衣服。大卫,拿一套睡衣来。”

大卫滚动轮椅出去了,露西跪到那陌生人的身旁。她先脱掉他的鞋袜。他看着她,眼里似乎闪过愉快的神色。但当她伸手去脱他的外套时,他把双臂交叠在胸前,自我保护着。

“你要是继续穿着这身湿衣服,肯定会死于肺炎。”她用护士的口吻和蔼地说,“让我来脱掉吧。”

陌生人说:“我确实认为我们彼此还没有了解到这种程度——至少,我们还没有互报过姓名呢。”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讲话。他的腔调很自信,字眼很正式,和他那可怕的外表极不相称,惹得露西笑出了声:“你不好意思吗?”

“我只是认为,一个男人应该保持一点神秘感。”他张嘴而笑,但迅又收敛了笑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大卫臂上搭着一套干净的睡衣回来了。“你们俩好像已经混得很熟了。”他说。

“你来给他脱衣服吧。”露西说,“他不让我脱。”

大卫的表情莫测高深。

陌生人说:“我自己能脱——但愿这不至于太失礼。”

“请便吧。”大卫说。他把那套衣服扔到一把椅子上,就滚着轮椅出去了。

“我再去沏点茶。”露西一边跟在他身后往外走,一边说。她随手关上了客厅的门。

大卫已经在厨房里给水壶灌水了,他嘴上叼着一支点燃的香烟。露西利落地收拾好厅堂里碎了的茶杯,来到他身边。

大卫说:“五分钟之前,我还不敢肯定这小子是活人——但这会儿他竟然已经能自己穿衣服了。”

露西忙着弄茶壶。“也许他是因为害羞吧。”

“他是因为知道你要给他脱衣服,所以一下子恢复了精神。”

“我无法相信有谁会害羞到这种地步。”

“你自己不知脸红,也就低估了别人害羞的能力。”

露西把茶杯弄得噼啪直响。“你通常都是吃完早饭才开始找别扭挖苦人的。再说,这方面的能力有这么大吗?”

“你总是以咬文嚼字当作最后一道防线。”大卫把他的烟头扔到水槽的一洼水中。

露西把开水沏进茶壶:“今天咱们别吵了——我们还有更有意思的事情可做呢,换换口味吧。”她端起托盘,走进了客厅。

陌生人正在扣他睡衣上的扣子。她走进去,他转过身背对着她。她放下托盘,倒出茶水。等她回过头来时,他已经穿好大卫的睡袍了。

“你真是好人。”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他确实不像那种害羞的人,露西心想。不过,他比她年龄要大——大概四十岁吧,她猜测。这也许是他不害羞的原因所在。他的样子越来越不像一个遇难的人了。

“坐到壁炉前面去吧。”露西说着递给了他一杯茶。

“我没把握能拿得住杯子。”他说,“我的手指还不听使唤。”他用僵硬的双手捧着茶杯,小心地凑到嘴唇上。

大卫进来,送给他一支烟。他婉谢了。

陌生人喝光了茶,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大卫说:“这地方叫作风暴岛。”

那人露出一丝放心的表情:“我还以为自己被吹回陆上了呢。”

大卫伸出双手,在火上捂着指头:“你可能被吹进了海湾,”他说,“这不稀奇,海滩就是这样形成的。”

乔进来了,眼睛上还糊着眼屎,拖着一只和他一样大的独臂熊猫。他看到陌生人后,就跑到露西那儿,把脸藏在她怀中。

“我把你们的小姑娘吓坏了。”那人微笑着说。

“他是个男孩。我该给他剪头发了。”露西抱起乔,放到双膝上。

“对不起。”陌生人又闭上了眼睛,并且在座位里摇晃起来。

露西站起身,把乔放到沙发里:“大卫,我们得把这可怜的人放到床上。”

“再等一分钟。”大卫摇着轮椅,凑近那个人问,“会不会还有其他生还的人呢?”他问。

那人抬起头来,喃喃说道:“我只有一个人。”

他已经疲乏到极点了。

“大卫——”露西刚开口。

“还有一个问题:你把你的航行通知海岸警备队了吗?”

“这有什么关系?”露西说。

“有关系,因为如果他通知了,就可能有人冒着生命危险正在寻找他,我们得让他们知道他平安无事了。”

那人慢吞吞地说:“我……没……有。”

“这就够了。”露西告诉大卫。她跪到那人前面问,“你能自己上楼吗?”

他点点头,慢慢站了起来。

露西把他的一只手绕到她肩头,搀扶着他朝外走。“我把他放到乔的床上。”她说。

他们一步一级、一步一歇地走上楼梯。上到二楼时,刚才靠炉火在他脸上烘出来的红晕又消退了。露西引着他走进小卧室,而后他躺倒在了床上。

露西给他盖上毛毯,把他裹好,然后离开房间,轻轻关上门。

一阵轻松之感涌上了费伯的心头。求生的过程中,他以超出凡人的毅力挺过了最后几分钟,如今他感到周身无力,如同患了大病。

他好不容易爬到这栋小屋前面,前门一开,他就任凭自己瘫倒了片刻。那美貌女子动手给他脱衣服时,他记起了贴在胸前的底片。为应付这一局面,他全身的神经才又再动员起来。他还担心他们会叫救护车来,幸好没有,大概这个岛太小,没有医院。至少他没在陆上——不然的话,他们是不可能不报告沉船的事的。听那做丈夫的询问的口气,一时还不准备报告上去。

费伯没精力去计算接下来可能会遇到的风险了。他目前似乎是安全的,他也只能努力到这一步了。而且,他还活着,身上不再湿漉漉的,感到很暖和,床铺也很松软。

他转过身来,观察房间。墙壁漆成粉红色,似乎这小俩口当初期盼着生个女娃娃。地上有一列玩具火车和许多图画书。这是个充满家庭情趣的安全地方,一个家。他则是闯进羊群的狼,不过是只跛脚的狼。

他闭上眼睛。尽管他已疲惫不堪,还是强迫自己一点一点地放松。渐渐地,他不再去想任何事,沉入了睡梦中。

露西尝了尝麦片粥的味道之后,又加了一撮盐。他们都已爱上了按照汤姆的方法制作所谓的苏格兰口味麦片粥:里面不加糖。即使以后白糖供应充足,不再要用配给的,她也不会再做甜麦片粥了。说来有趣,人们出于被迫,却往往形成了习惯:黑面包、人造牛油和咸粥都是。

她把麦片粥盛出来,全家人坐下来吃早饭。乔的麦片粥里加了好多牛奶,这样就不烫了。大卫近来吃得很多,却不见发胖,这是因为活动量很大的缘故。她看着他放在桌上的那双手:粗糙红褐,是做粗活的人的手。她刚才注意过那陌生人的手:指头细长,皮肤白皙,只是上面带着瘀伤和血污。他不是那种做惯海上粗活的人。

露西说:“你今天干不成什么了。暴风雨不像要停的样子。”

“无所谓,”大卫喃喃地说,“不论天气如何,羊群总是要照顾的。”

“你到哪儿去?”

“汤姆那边。我驾吉普车去。”

乔说:“我能去吗?”

“今天不行,”露西告诉他,“外面下大雨,天太冷。”

“但我不喜欢那个人。”

露西笑了:“别傻了。他对我们没什么害处。他病得快动不了了。”

“他是谁?”

“我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的船沉了,我们得照顾他,等他身体好了回陆上去。他是个挺好的人。”

“他是我叔叔吗?”

“只是个陌生人,乔。快吃吧。”

乔有点失望。他曾经见到过一个叔叔。在他的印象里,叔叔给他糖,他爱吃,叔叔还给他钱,他没处花。

大卫吃完了早饭,穿上雨衣。雨衣是帐篷式的袍子,几乎能够把他和轮椅整个罩住。他还戴了顶海员用的防水帽,在下颏处把帽带系紧。他吻了乔,和露西道了再见。

过了一两分钟,她听到了吉普车发动的声音。她走到窗前,看着大卫冒雨开车走远。汽车的后轮在泥地上打滑,他得多加小心了。

她转过身对着乔。他说:“这是一只狗。”

乔用牛奶粥在桌上画着,露西打了下他的手,说:“瞧你弄得乱七八糟的!”小东西满脸不服气,露西心想,他真像他爸爸。他们都有黝黑的皮肤、乌黑的头发,而且不高兴时都是一副生闷气的样子。只是乔爱笑——他从露西身上还是继承了母系家里的东西,谢天谢地。

乔把她凝神的盯视当成了生气,赶紧说:“对不起。”

她在水槽处给他洗了手和脸,然后清理掉早饭的餐具,心中想起楼上的陌生人。现在危险已经过去,她知道他不会死了,于是就对他产生了好奇心。他是谁?他从哪儿来?他在暴风雨中做什么?他有家吗?他为什么穿着工匠的衣服,长着职员般的双手,而且有伦敦一带的口音?这倒是蛮有意思的。

她想到,如果她是住在别的什么地方,就不会这么毫不犹豫地接待一位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了;她揣摩,他可能是个逃兵、罪犯,甚至是逃跑的战俘。但是住在这样一座孤岛上,谁都不会把其他人当成是威胁。在这儿看到一副新面孔是件多惊喜的事情啊,再心怀疑虑就太不近人情了。又或许——这是个令人不快的念头——她比别人更急于欢迎一位有魅力的男子?她立刻把这念头逐出脑海。

真是愚不可及:他衰弱到这种地步,根本威胁不了任何人;即使在陆上,也没有人可能拒绝接待这样一个浑身湿透、神志不清的人。等他好些,他们可以再查问他的来历,如果他对来这里的原因不能言之成理,再往陆上发电报也不迟。

她洗净一切之后,便爬上楼去窥看他。他面对着门睡着,她向里望的时候,他的眼睛立刻睁开了,目光中又闪过瞬间的恐惧。

“没什么事,”露西悄声说,“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还好。”

他没有说话,又合上了眼睛。

她回到楼下,她给自己和乔穿上雨衣和靴子,就出门了。天还在下着倾盆大雨,狂风还在怒吼。她抬头看看屋顶:有些石板瓦刮掉了。她弯腰走进风雨中,向崖顶迈去。

她紧紧拉着乔的手——不然他很容易被吹跑的。刚走了两分钟,她就后悔不该出来了。雨从领口和靴口往里灌,她很快就湿透了。乔也是一样,不过既然已经淋湿了,索性这样淋湿着再待上几分钟也无妨。露西想到海滩上去。

然而,他们走到斜坡顶上时,她才明白已经去不成了。窄窄的木栈道十分湿滑,加上大风,人很容易失足,掉落到六十英尺下的海滩上。在这儿看看就行啦。

景色十分壮观。

一个个小屋那么大的巨浪成排地席卷进来,后浪紧接前浪。浪涛越过海滩,更高地激起,掀起的浪头弯成一个问号,然后狂怒地拍打着崖底。浪花溅过崖顶,逼得露西慌忙后退,乔却高兴得直叫。风吼和海啸已经压倒了一切声响。露西之所以还能听到儿子的笑声,是因为他刚才已经扑到她怀里。她抱着他,他的嘴正对着她的耳根。

站在紧贴崖壁的地方观看汹涌的浪涛、喷溅的水花,让人震动不已。她既感到恐惧,又觉得安全;既冷得发抖,又怕得冒汗。太激动了,而露西的生活中最缺乏的就是激动。

她担心乔会着凉,正要返回去时,却看到了那艘船。

当然,已经不再是船了——这才正是吓人之处。所剩的只有甲板和龙骨的大块木头了。它们散乱地摊在石崖下,如同被扔掉的一把火柴。露西看得出来,船本来不算小,虽说一个人可以驾驭,但绝非易事。大海把人工巧手制造的船体解体殆尽,景象十分可怕,已经没有两块木头还连在一起的了。

天啊,那个陌生人是怎么活着从船上下来的?

她想到浪石相撞可能会对一个人体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不禁打了个冷战。乔感到她情绪上的突然变化,便对着她耳朵说:“回家去吧。”她立刻转过身,沿着泥泞的小径,匆匆返回小屋去。

进门之后,他们脱下湿透的衣帽和靴子,挂到厨房晾干。露西到楼上去,又看了看那陌生人。这次他没有睁开眼睛。他似乎睡得十分安详,不过她有一种感觉,她一上楼他就醒了,并且听出是她的脚步,只是在她开门时又闭上了眼睛。

她放满了一浴池的热水,脱光乔的衣服,把他放进了浴池里,然后——基于一时冲动——脱掉自己的衣服,也泡到了浴池里去。热得真舒服。她闭上眼睛,放松全身。这样真好:待在家里,暖暖和和的,任凭暴风雨在屋外无能为力地拍打着牢固的石墙。

生活在刹那间变得有意思了。一夜之间来了暴风雨、一艘沉船和一个神秘的男人,而在这之前是三年的冗长乏味。她巴望陌生人能尽快醒来,这样她就能了解到他的一切了。

她该为男士准备午饭了。她有羊胸肉可以炖一炖。她跨出浴缸,用毛巾轻擦着周身。乔在玩他的洗澡玩具,那是一只被咬得斑痕累累的橡皮猫。露西在镜中观察着自己,检视着由于怀孕在肚皮上留下的条纹:它们在慢慢消失,但永远不可能完全褪掉了。进行全身日光浴或许有些帮助。她对自己笑着,心想:这种机会怕是难得了!再说,除了她自己之外,谁又会对她的肚皮感兴趣呢?

乔说:“我还能再待一会儿吗?”这是他惯用的字眼,“一会儿”可能会长达半天。

露西说:“等我穿好衣服你就得起来。”她把毛巾挂到一个横杆上,向门口走去。

陌生人正站在门口,望着她。

他俩对视着。这场面很尴尬——这是露西在事后才想到的——但她一点没有觉得害怕。那是因为他看她的那副样子:他的眼神中没有威胁,没有淫猥,没有假笑,没有欲念。他没有看她的下体,甚至也没看她的乳房,而是看着她的脸——直视她的眼睛。她回视着他,有点惊讶,但没有发窘,脑子里只有一点点纳闷:自己为什么没有尖叫,没有用双手遮掩自己,没有把门在他面前砰一声甩上。

他的眼神中确实出现了什么,那是在最后——也许是她出于想象,但她看到了崇拜,一闪而过的淡淡诚恳的好意和一丝伤感——随后那瞬间便逝去了,他转过身,回到他的卧室,把门关上。过了一会儿,露西听到了他的体重压到床上时弹簧的吱嘎作响声。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了可怕的自责。

20

这时,高德里曼已经下令全线出击了。

全英国的警察——他们都人手一张费伯的照片——有半数正在全力搜索他。在城市里,他们检查旅馆和客栈、火车站和公车总站、咖啡馆和购物中心,以及乞丐游民出没的桥梁、拱门和遭受过轰炸的地区。在农村里,他们搜查谷仓和地窖、空着的农舍和废弃的城堡,以及丛林、空地和稻田。他们向售票员、加油站工作人员、渡船工和公路收费员出示费伯的照片。一切旅客通行的港口和机场都被监视了起来,每个护照检查柜台都钉有他的照片。

警察都以为他们正在寻找的是一个杀人犯。

巡警被告知,照片上那个人曾在伦敦持刀杀死了两个人。高级警察知道得要稍多一些:凶手所犯其中一次是奸杀,另一次动机不明,第三次(这是一般巡警所不知道的一次)则是在尤斯顿至利物浦的列车上对一名士兵的血腥杀害,理由不明。只有警察局长和苏格兰场的少数警官才知道,死在列车上的那个士兵接受了军情五处的临时指派,而且这一切谋杀都与国家安全有关。

报纸也以为这只是一件一般的缉凶行动。高德里曼向报界发表消息的第二天,大多数报纸都报道了。在斯托克威尔被害的死者被说成是个工人,并给编了个名字。高德里曼向报界透露说:那次谋杀与一九四〇年尤娜·加顿太太之死有关,但对两案的实质关联高德里曼却语焉不详;杀人武器是一把锥形匕首。

利物浦有两家报纸很快就获悉了列车上发现尸体一事,他们向利物浦警察当局打听这和伦敦那个持刀杀人者有没有联系。但两报的总编辑后来接到了警察局长的电话,结果两报都没有刊登这则消息。

总共有一百五十七个高个子、深肤色的人被怀疑是费伯而遭到拘捕。除了二十九个人,其余的都能证明他们不可能作案。军情五处派员和那二十九个人谈了话。其中二十七个叫来了他们的父母、亲戚和邻居,证实他们出生在英国,而且从二十年代起即居住在英国(那个时候费伯人仍在德国)。

最后的两个被带到伦敦,由高德里曼亲自盘问。两个人都是独居的鳏夫,没有活着的亲属,而且居无定所。

第一个人衣着考究,很有自信。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表示,他的生活方式是四处流浪,打些零工,做些粗活。高德里曼解释说,他在寻找一名德国间谍;他和警察不同,有权在战时不经审讯就拘禁一个人。他进一步声明,他对一般罪犯毫无兴趣,对方在陆军部里向他吐露的任何事情,他都将严于保密,而且不予追究。

那名罪犯立即承认自己是个职业骗子,并供出了十九个老太太的地址——在过去的三周里,他诈骗了她们的旧首饰。高德里曼把他转给了警察。高德里曼认为,对一个职业骗子没有什么信义好讲。

最后一个嫌疑犯也在高德里曼的手里垮了。他的秘密是,他根本不是鳏夫,有时独居也是暂时的。他在索利哈尔、伯明翰的奈利哈尔、科尔切斯特、纽伯里和埃克塞特都成了家。当天下午,五位妻子都拿出了结婚证书。这个重婚犯就被送进了监狱,听候审判。

在搜捕进行期间,高德里曼一直睡在办公室。

在布里斯托尔,米兹教堂火车站:

“早安,小姐。请你看看这个好吗?”

“嘿,你们看——这个警察给我看他的快照呢!”

“喂!别闹了,只要告诉我你们见过他没有。”

“哦,他多帅啊!我要是见过他就好了!”

“你要是知道他干过什么事,你就不愿意见他了。你们都看一看好吗?”

“从来没见过他。”

“我也没见过。”

“我没见过。”

“没见过。”

“你抓到他的时候,问问他想不想认识一位布里斯托尔的好姑娘。”

“你们这些女孩子啊——我真搞不过你们……你们以为发给了你们一条裤子和一份搬行李的工作,就可以像男人一样讲话了……”

伍尔维奇码头:

“早,警长,天气真糟啊。”

“早,船长。我想在公海上气候可能更糟。”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还是你只是想过河?”

“我想让你认一张脸,船长。”

“等等,先等我戴上眼镜。哦,别担心,我可以看清水面,给船导航,只是看近东西才需要用眼镜。好了,来吧……”

“想起点什么了吗?”

“对不起,警官。完全是生面孔。”

“好吧,要是见到他就通知我。”

“当然。”

“祝你航行顺利。”

伦敦东一区,里克街三十五号:

“莱里警官——见到你多么惊喜啊!”

“别耍嘴皮子了,玛希尔。你这里有什么人出入?”

“都是安分守己的客人,警官。你是了解我的。”

“不错,我了解你,所以我才来。你的那些安分守己的客人里有没有一些平常是在四处奔波的?”

“你从什么时候起为军队征兵了?”

“没那么回事,玛希尔,我在寻找一名大恶棍,如果他到过你这儿,他可能会告诉你他常常需要四处奔波。”

“杰克,要是我告诉你,来我这儿的人,没有我不了解底细的,你会走开,不再纠缠我吗?”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呢?”

“因为一九三六年那件事。”

“那时候你比现在好看呢,玛希尔。”

“你也是的,杰克。”

“算你赢了……留心点这个屠夫。要是这家伙到这儿来,跟我说一声,好吗?”

“保证。”

“千万别耽搁时间。”

“好的。”

“玛希尔……他捅死过一个你这样年纪的女人。我这是为你好。”

“我懂。谢谢。”

“再见。”

“小心点,杰克。”

A30号公路靠近巴格肖特的比尔咖啡馆:

“来杯茶好吗,比尔?加两块方糖。”

“早安,皮尔森警官,天气真糟。”

“那盘子里是什么,比尔——朴茨茅斯来的卵石吗?”

“牛油圆面包,你知道的那种。”

“哦,那我就来两个吧。谢谢……喂,小伙子们!谁想我把他的卡车从上到下彻底检查一遍的话,现在可以马上走开……对了,这样更好。请看看这张照片。”

“你追查他干吗,警官——骑车没亮灯吗?”

“别开玩笑,哈里——把这张照片传着看一看。有谁让这家伙搭过车?”

“我没有。”

“没有。”

“对不起,警官。”

“从没见过他。”

“谢谢你们,小伙子们。要是看见他,赶紧报告。再见。”

“警官?”

“什么事,比尔?”

“你还没付面包钱呢。”

“我把它们作为证据征用了。再见。”

卡莱尔的斯麦思威克加油站:

“早安,太太。我可不可以花你一分钟……”

“马上就来,警官。让我先照顾一下这位先生……十二先令六便士,先生,谢谢。再见……”

“生意怎么样?”

“糟透了,和往常一样。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我们到办公室去一下好吗?”

“唉,来吧……好啦。”

“看一眼这张照片,告诉我你最近给这个人加过油吗?”

“好的,这不难。我们这儿过往的客人并不怎么多……啊,我想我给他加过油!”

“什么时候?”

“前天,上午。”

“你有把握吗?”

“嗯……他比照片要老些,但我很有把握。”

“他开的什么车?”

“一辆灰色小车。我对牌子不怎么在行,这生意其实是我丈夫的,他现在在海军服役。”

“好吧,车子是什么样子的?跑车?还是轿车?”

“是一种老爷车,帆布顶篷开着。两个座位,兜风用的。踏脚板上掛着一个备用油箱,我把那个也灌满了油。”

“你记得他的穿戴吗?”

“记不太清楚。我想是工装吧。”

“一个高个子?”

“是的,比你高。”

“嘿,我看就是他!你这儿有电话吗?”

威廉·邓肯二十五岁,身高五英尺十英寸,体重刚好一百五十磅,算得上头等身材。这全是拜他户外生活充沛、又不沾烟酒、不过夜生活所赐。但他却用不着当兵。

小时候,他看上去和正常儿童没什么两样,只是有点迟钝,但到了八岁那一年,他的智力停止了发育。谁也不知道他受过什么心灵上的创伤,也没有任何身体上的损害可以说明这种突然的智力停顿。到十八岁那一年,人们都叫他傻子威廉。

他的父母都是一个鲜为人知的原教旨主义教团的信徒,该教团成员不准与教团之外的人通婚(这与威廉的呆傻可能有关,也可能无关)。夫妻俩带他到斯特林的一位专家处就诊,老医生做了好几种检验之后得出结论:威廉的智力只有八岁,而且永远也不会再发育了。威廉的父母不断为他祈祷,但内心怀疑这是上帝故意以此来考验他们,于是他们相信,威廉得到了拯救,期盼着他们与他在天国重遇的那一天,他就会痊愈了。

一个八岁的孩童可以放牛,于是傻子威廉就成了放牛人。就是在他放牛的时候,第一个看到了那辆汽车。

他猜里面坐着一对情侣。

威廉懂得情侣是怎么一回事。他懂得情侣们会在矮树丛、电影院或汽车里干些说不出口的事情,人们也从来不提这种事情。他赶着牛群匆匆走过停着那辆双座车的树丛,而且竭力不往车里看,以免瞧见罪孽的事情。

他赶着小小的牛群进了牛棚去挤奶,绕了个圈子回到家里,吃了晚饭,给他父亲——吃力而大声地——读了一章《旧约》中的《利未记》,然后就上床去做有关情侣的梦了。

第二天晚上那辆车还在。

尽管威廉蒙昧无知,但他还是知道,不管情侣在一起做的是什么事,都不会一做做二十四小时的。

这次他径直走到小汽车前面,向里面看了看。空无一人。引擎下面的地上又黑又黏,全是油。威廉又想出了一种新解释:车子坏了,开车的人把车扔了。他根本没去想,车子为什么会半掩在灌木丛中。

他回到牛棚时,把他看见的告诉了那农场主:“公路边的小路上有一辆破汽车。”

农场主是个大块头,每逢动脑筋时,两条浓浓的亚麻色眉毛就挤到一起:“旁边没人吗?”

“没人——从昨天起车子就在那儿了。”

“那你昨天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威廉脸红了:“我还以为那可能是……情侣呢。”

“唔唷!”农场主意识到,威廉不是忸怩作态,而是真的难为情。他拍了拍孩子的肩膀:“好啦,你回家去吧,这事交给我来办吧。”

农场主挤完牛奶之后,亲自去看了看。他确实想不通,那辆车为什么要半藏着。他听说过那个在伦敦用锥形匕首杀人的凶犯;尽管他没有立即得出结论,认为车就是那个杀人犯扔的,但他还是想到,在车与某种犯罪行为之间有关系。于是,晚饭后他就打发大儿子骑马赶到村里,给斯特林的警察打电话。

他儿子还没回家,警察就到了。他们足足有十二个人,个个喝起茶来都没完没了。农场主夫妇俩一直陪了他们半夜。

傻子威廉被叫来把事情的经过又讲了一遍,他说他是前一天晚上第一次看到那辆车的;谈到他猜里面有对情侣时,脸又红了。

总之,那是当地战时最令人兴奋的一夜。

那天晚上,高德里曼正准备接连第四夜睡在办公室里。他先回家去洗个澡,换换衣服,再装个衣箱。

他住在切尔西一幢提供打扫服务的公寓里。虽说小了些,但对一个单身汉来说,已经足敷使用了。房子收拾得很整洁,书房除外,因为他不准清洁工进书房,家具当然都是战前购置的,但都经过精心挑选,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起居室摆着皮靠椅和一台留声机,厨房里满是节省人力的设备,但很少使用。

他给浴池加水的时候,吸了一支香烟——最近他嫌烟斗费事,改吸香烟了——端详起他的最值钱的家当:一副奇特的中世纪风景画,大约出自希尔罗尼莫斯·波西的手笔。那是一件传家宝,高德里曼十分珍爱,即使在缺钱时也没有变卖。

他躺在浴池里,想起了芭芭拉·狄更斯和她的儿子彼得。他从未向别人提起过她,连布劳格斯也不例外;那天他俩谈及再婚一事时,他本来就要说了,但被特里上校打断了。芭芭拉是个寡妇:战争才刚开始,她丈夫就在一次行动中阵亡了。高德里曼不晓得她的年龄,但她看上去大约四十岁,就作为一个二十四岁儿子的母亲来说,是年轻了点。她负责翻译截获的敌方电文,本人聪明伶俐,乐观开朗,而且颇具魅力,她也很富有。高德里曼约她吃过三次晚饭。他觉得她钟情于他。

她曾安排了一次高德里曼和她当了上尉的儿子彼得的会面。高德里曼喜欢那个小伙子。他还知道芭芭拉和她儿子都不晓得的一件事:彼得要出征诺曼底。

这就更增加了高德里曼非抓到“针”不可的理由。

他走出浴池,花了不短的时间仔细刮脸。他自忖:我是不是爱恋着她?他不清楚人到中年爱情该是什么感受。大概不是年轻人那种火辣辣的激情。爱恋、倾慕、柔情和一丝说不准的性欲?如果这一切可以称作爱情的话,他就是爱她的。

如今他需要和人共同生活。多年来他只想过单身生活,专心致力于他的研究工作。现在,军事情报局内的战友情谊把他深深吸引住了。各式各样的聚会,遇到紧急情况时的彻夜会谈,业余特工的奉献精神,那些时时面对死亡又无法预测命运的人们疯狂的寻欢作乐——这一切都深深感染了他。他知道,这种日子会随着战争结束而结束;然后,其他的都会保留下来:和亲人谈论他们成败的需要,夜间去触摸别人的需要,说一声“唉!瞧瞧那个!多棒啊!”的需要。

战争是折磨人、压抑人、令人沮丧和不安的,但战争也使人生活在友谊之中。如果和平带回来孤独,高德里曼觉得他不会感到幸福。

眼前,清洁的内衣和烫得笔挺的衬衫是最大的奢侈了。他又把几件干净衬衫放进一个箱子里,然后在回办公室前坐下来喝上一杯威士忌。门外那辆征用来的戴姆勒军用车司机可以再等上一会儿。

他正往烟斗里装烟丝,电话响了起来。他放下烟斗,还是点燃一支香烟。

他的电话与陆军部的总机是相连的。电话员告诉他,是达尔凯思警察局长从斯特林打来的。

他等候接线的咔哒声响过,便说:“我是高德里曼。”

“我们已经找到你们说的那辆莫里斯牌小汽车了。”达尔凯思开门见山地说。

“在哪里?”

“斯特林南边的A80号公路上。”

“空的?”

“嗯,坏了。已经停在那儿至少二十四小时了。开出了公路几码,藏在灌木丛中。”

“现场附近可到的距离之内有汽车站或者火车站吗?”

“没有。”

高德里曼咕哝着说:“照这么看来,我们那个目标扔下汽车之后大概是步行或搭车了?”

“嗯。”

“在这种情况下,请你询问——”

“我们正在设法弄清楚是否有本地人看到他或让他搭了车。”

“好极了。有消息尽快告诉我……同时,我要把这消息通知苏格兰场。谢谢你,达尔凯思。”

“我们会与您保持联系的。再见,长官。”

高德里曼放下电话,走进书房。他坐下,把一本地图翻到北不列颠的公路图那一页。伦敦、利物浦、卡莱尔、斯特林……费伯在一路往苏格兰东北部走。

高德里曼不知道是否该重新考虑费伯在设法出境的可能。最好的出境路线在西边,通过中立的爱尔兰,苏格兰的东海岸则是各种军事活动区。费伯明知军情五处在追踪他,还有胆量继续侦察吗?可能,高德里曼了解费伯是个勇气十足的人,所以才这样判断,但还是不像。那家伙在苏格兰能发现的任何情报,都远不及他已经拿到手的重要。

因此,费伯肯定是要通过东海岸出境。高德里曼把那间谍面前敞开的各种逃跑方法想了一遍:一架轻型飞机降落在一片人迹罕至的沼泽地上;驾偷来的船独自航过北海;跟一艘U型潜艇在海岸附近会合;以旅客身份搭乘商船通过中立国抵达波罗的海,在瑞典下船,然后越过边境进入沦陷的挪威……办法多得很。

苏格兰场应该已经得知最新的进展。他们会要求所有的苏格兰警方,设法找到在斯特林外搭车的人。高德里曼返回客厅去打电话,他还没走到,电话铃先响了。他拿起电话。

“我是高德里曼。”

“一位叫理查德·波特的先生从阿伯丁打来电话。”

“啊!”高德里曼本来满心期待着是布劳格斯从卡莱尔报来消息,“请接通他。喂,我是高德里曼。”

“呃,我是理查德·波特。我是本地侦防委员会的成员。”

“好,我能帮什么忙?”

“唉,说起来,实在难堪。”

高德里曼控制着自己的不耐烦:“讲吧。”

“你们正在找的那个人——持刀杀人犯什么的。唉,我敢说我用车搭载过这个坏蛋。”

高德里曼紧紧地握住听筒:“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我的车在斯特林附近的A80号公路上抛了锚。就在该死的半夜。这家伙走了过来,修好了我的车,就这样。所以自然地——”

“他在哪儿下的车?”

“就在阿伯丁这儿。他说要去班夫。我昨天睡了大半天,所以直到今天下午——”

“别埋怨自己了,波特先生。感谢你打来电话。”

“好啦,再见。”

高德里曼摇了摇听筒,电话里又传来陆军部接线员的声音。

高德里曼说:“请你为我接通布格劳斯先生好吗?他在卡莱尔。”

“他一直等着和你通话呢,长官。”

“好极了!”

“喂!珀西。有什么消息吗?”

“我们又有他的线索了,弗雷德。他把莫里斯扔在斯特林外面,搭顺风车到了阿伯丁。”

“阿伯丁。”

“他大概想从东大门出去。”

“他什么时候到阿伯丁的?”

“大概是昨天一早。”

“这么说,他就来不及跑掉了,除非他动作特别快。这里正经历着人们记忆中最大的暴风雨。是昨天夜里开始的,还没停呢。没船出海,当然,飞机也无法着陆,太危险了。”

“好极了!你尽快赶到那里。我要通知当地警察立即行动起来。你到阿伯丁后就给我来电话。”

“我马上出发。”

“弗雷德?”

“怎样?”

“我们会抓到那浑球的。”

在高德里曼挂断电话时,布劳格斯还在哈哈大笑。

21

费伯醒来时,天已经快黑了。透过卧室的窗户,他可以看到最后一道暮霭正被逼近的夜色逐渐吞没。雨点敲打着屋顶,风还在不知疲倦地吼叫着。

他动手打开了床头的小灯。即使这么小的一个动作也让他觉得累,他往后一靠,躺回到枕头上。他竟会如此虚弱,简直把他吓坏了。那些相信强权就是公理的人应该永远保持强大。恐惧从来没有远离过他的情绪的表层:或许这就是他长期以来得免一死的原因。他始终感觉不到安全,他心里明白,正是这种不安全感使他选择了间谍这一行:只有这一行才能允许他将任何对他稍有威胁的人随时置于死地。唯恐自己虚弱,恰恰是他那种包含着魔似的自行其是、他的不安全感和对军内上司的轻蔑,综合在一起的一部分。

他躺在床上,把自己周身检查了一遍。他觉得好像浑身到处都是擦伤,但显然一点重伤也没有。他没有发烧:尽管在船上折腾了一夜,他的体质还是经受住了考验,没有患支气管炎,只是周身无力而已。

他也察看了自己的东西。底片盒依旧贴胸藏着,带鞘的锥形匕首仍然牢系在左臂上,证件和现金则放在他睡衣的口袋里。

他推开毯子,一摆身坐起来,将双腿放到地板上。他感到一阵晕眩,但很快就过去了。决不能允许自己有病弱的心态,这一点十分重要。他穿上晨衣,走进了浴室。

他回到卧室时,他自己原来的衣服,从内衣到衬衫到工作裤,都已一一洗净烫平,放在了床脚边。他猛然记起,早晨的什么时候起身时,曾看见那女子赤裸着身体站在浴室里;那场面很尴尬,他也不明白意味着什么。但他可以回忆起来,她非常美。

他慢慢穿起衣服,本想刮刮脸,但他决定先获得男主人的准许,再借用浴室架上的刮胡刀——有些男人视他们的剃刀如同自己的妻子,是不准别人碰一碰的。他用衣橱上层抽屉里找到的儿童塑胶梳子梳了梳头。

他照着镜子,对自己的长相毫无得意的感觉。他并不自负。他清楚有些女人认为他有魅力,但另外一些女人则不这么认为——他猜想大多数男人在女人心目中都是如此。当然,他比大多数男人有过更多的女人,但他把这一点归因于自己的欲望,而不在于自己的外表。他在镜中的映像还算中看,这一点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他满意地离开卧室,慢慢走下楼梯,又感到一阵虚弱袭来,他再次以意志克服了这阵虚弱——他用手紧抓楼梯扶手,迈着小步,一级一级地走到楼下。

他在客厅外停住,听到里面没声音,就向厨房走去。他敲了敲门,走了进去。那一对年轻夫妇正坐在桌边,就要吃完晚饭了。

他进门时,那女人站起了身。“你起来啦!”她说,“你确定你可以起床了吗?”

费伯任凭对方把他引到一把椅前。“谢谢你,”他说,“你其实不该鼓励我装病的。”

“我看你没意识到自己经历了多可怕的灾难,”她说,“你想吃点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