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一点也没有。别傻了。我为你热着汤呢。”
费伯说:“你们真是好人,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呢。”
“大卫和露西·罗斯。”她把汤舀到一个碗里,放到桌上,摆在他面前,“大卫,可不可以麻烦你切几片面包?”
“我叫亨利·贝克尔。”费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他的证件上都没用这个名字。亨利·费伯是警察正在追捕的人,因此他该用他那个詹姆斯·贝克尔的身份。不过他想让这女人叫他亨利,因为这是最接近他真名的英国名字。
他啜了一小口汤,突然感到饥饿难当。他把汤一下子喝完,又吃掉了面包。他吃喝一毕,露西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蛮可爱的:嘴巴张开,露出了整齐的白牙,眼角高兴地弯曲着。
“还要吗?”她主动问。
“谢谢。”
“我看得出吃东西对你身体大有好处。你的脸上开始有血色了。”
费伯意识到自己的体力确实是恢复了不少。他吃第二轮时慢多了,倒不是因为已经饱了,而是出于礼貌。
大卫说:“你怎么会在这种暴风雨天气里出海呢?”这还是他头一次开口讲话。
露西说:“别刨根问底的,大卫。”
“没什么,”费伯说,“我很蠢,就是这么回事。这是战争开始以来我得到的第一次钓鱼假,我一心不想让坏天气给耽搁了。你们是渔民吗?”
大卫摇摇头。“牧场主。”
“你们雇了很多人吗?”
“只有一个,老汤姆。”
“这岛上还有别的牧场吧?”
“没有。我们住在这一头,汤姆住在另一头,我们中间除了羊之外,什么都没有。”
费伯缓缓点了点头。这很好——好极了。一个女人、一个残废、一个小孩和一个老头,构不成障碍。他立即感到自己强壮多了。
费伯说:“你们怎么和陆上联系?”
“每两周有一艘船。这个星期一就该来了,不过要是暴风雨不停的话,船就不会来了。汤姆的小屋里有一台无线电发报机,我们只有在紧急情况下才会使用。如果我认为别人可能在找你,或者你需要紧急救治,我就用那发报机。不过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我看没必要用它了。用了也没意义——在暴风雨停止之前,谁也没法上岛来把你接走。再说,天气一好,船也就会来了。”
“当然,”费伯掩饰着内心的窃喜。如何跟U型潜艇取得联系一直是他心里烦恼的问题。他在露西的客厅里看到了一台普通的收音机,他曾打算过,迫不得已时就把它改装成一部发报机。但既然汤姆那儿有机器,这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费伯说:“汤姆要发报机干吗?”
“他是皇家监视哨的一员。一九四〇年七月阿伯丁遭到轰炸,当时没有空袭警报,结果造成了五十人伤亡,于是他们就招募了汤姆。幸好他的听力比视力要强。”
“我猜轰炸机是从挪威起飞的。”
“我想也是。”
露西站起身:“咱们到客厅去吧。”
两个男人跟在她后面。费伯不再感到虚弱和晕眩了。他拉着客厅的门,让大卫通过。大卫摇着轮椅车到壁炉前面。露西请费伯喝些白兰地,他谢绝了。她给她丈夫和自己倒了些。
费伯向后靠坐着,打量着这对夫妇。露西的外貌确实动人:她有着一张鹅蛋脸,两只眼睛离得略远,一双眸子是不同寻常的猫一般的琥珀色,深红色的头发十分浓密;那身男式的渔民毛衣和宽大的裤子,遮不住她凹凸有致的身材;要是她把头发卷一卷,穿上晚礼服,一定会光艳照人。大卫也长得很好看——如果没有那暗黑的胡茬,简直可以称之为漂亮;他的头发几乎是乌黑的,肤色像是地中海沿岸的人;从他手臂的长度来判断,如果有腿,他应该是个挺高的人。费伯猜想,由于长年累月地摇着轮椅转来转去,大卫那双手臂一定锻炼得很有力。
确实,他们是动人的一对——但彼此之间却有着某种严重的失调。费伯对婚姻不内行,但他在探询技巧方面受到的训练使他学会了察言观色——透过一个人身体的某个小动作,他可以看出对方是惊慌失措,还是信心十足,是无所隐瞒,还是在撒谎欺骗。露西和大卫很少对视,从来没有肌肤接触。他俩和他说的话多于彼此的交谈。他们互相兜着圈子,如同两只火鸡各自在面前留出一些空地,充当中立地带。他们之间的紧张关系是很明显的,就像丘吉尔和斯大林,为了与共同的敌人作战,不得不把更深的敌意暂时强压下去。费伯不晓得他们相互痛恨的背后有着什么可怕的伤痕。
这栋小巧玲珑的房子,尽管铺着地毯,摆着雕花靠背椅,挂着镶框水彩画,燃烧着熊熊炉火,却不啻是个情感的高压锅。他们离群索居,只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作伴,中间又有隔阂……这使他想起了在伦敦看过的一出戏,是由一位叫作田纳西什么的美国人编的剧。
大卫一口把酒喝完,说:“我得去睡了。我的背开始不舒服了。”
费伯站起身,说:“对不起——我耽搁你睡觉了。”
大卫摇着轮椅走开:“没关系。你整天都在睡,不会马上想再上床的。况且,我敢说,露西也会很乐意再和你聊聊。我让我的背太操劳了——你知道,背的本来任务只该是分担双腿的受力啊。”
露西说:“那你今晚最好是吃上两颗药丸。”她从书柜上层取下一个瓶子,摇出两颗药丸,递给了她丈夫。
他把药干咽下去:“我得说晚安了。”他摇着轮椅出去了。
“晚安,大卫。”
“晚安,罗斯先生。”
过了一会儿,费伯听到大卫拖着身子上楼去了,他真想不出他是怎么上去的。
露西说话了,仿佛要掩护大卫的响声:“贝克尔先生,你住在哪儿?”
“请叫我亨利吧,我住在伦敦。”
“我有好多年没去伦敦了。大概样子都变了。”
“是有变化,但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多。你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去的?”
“一九四〇年。”她给自己又倒了一杯白兰地,“自从我们来到这岛上,我只在生孩子时离开过一次。这年头,人们很少旅行了,是吧?”
“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嗯。”她坐下去,啜饮着酒,眼睛看着火。
“也许我不该——”
“没什么。我们结婚那天出了车祸。大卫就因为这个失去了双腿。本来他是受训要做飞行员的……事发之后,我们俩都想离开人群远一点。这在当时看来像是个好主意,但我现在相信这是错误的选择。”
“他变得更愤世嫉俗了。”
她敏锐地看了他一眼:“你倒是蛮有观察力的。”
“这是件很明显的事情。”他平静地说,“你不值得受这份罪。”
她连着眨了好几次眼睛:“你看到的太多了。”
“这并不难嘛。既然无法相处,又何必维持呢?”
“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才好。你想听听陈词滥调吗?婚誓、孩子、战事……如果另有答案的话,我也不知该用什么字眼。”
“内疚,”费伯说,“但你正在想离开他,不是吗?”
她瞪了他一眼,难以置信地慢慢摇了摇头:“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你在这岛上住了四年,已经失去了掩饰自己的能力。再说,这种事正是旁观者清。”
“你结过婚吗?”
“没有。这是实话。”
“为什么没结婚呢?我想你该成家的。”
这次轮到费伯看着炉火沉思了。真的,为什么没结婚呢?他要是自问自答,答案是现成的:他的职业不允许。但他不能这样告诉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得太随便。他突然说:“我不相信自己对谁能爱得那么深。”这句话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很惊讶:他原以为自己正在解除对方的武装,没想到她反倒穿过了他的防御。
有一阵两人都没有说话。壁炉里的火在暗下去。几点雨滴沿烟囱淌下来,在渐冷的煤上发出嘶嘶声。暴风雨毫无止息的迹象。费伯发现自己正在想着他有过的最后一个女人。她叫什么来着?格特露丹。那是七年前的事。此时,他能在蹿动的火焰中看到她:一张德国人的圆脸,金发碧眼,漂亮的乳房,过于肥大的臀部,腿很粗,脚也难看;说起话来像开快车;有着带野性、不知疲倦的性欲热情……她恭维他,崇拜他的头脑(这是她说的),爱他的躯体(这是她不用说的)。她为流行歌曲写歌词,在柏林的一处简陋地下公寓里读给他听,这不是什么赚大钱的职业。他看到她一丝不挂地躺在乱糟糟的卧室的床上,催促他和她做更稀奇古怪的性爱动作:要他把她弄疼,或要他自己抚摸自己,或要求他躺在下面,让她坐在上面……他轻轻摇头,把这回忆赶走。这么多年来的独身生活中,他从来没想过这些。这些景象扰乱着他。他看着露西。
“你在想着久远的事情。”她微笑着说。
“回忆。”他说,“这种有关爱情的谈话……”
“我不应该给你增加负担的。”
“你没有。”
“是美好的回忆吗?”
“很美好。你在想什么?美好吗?”
她又莞尔一笑:“我想的是未来,不是过去。”
“你看到什么了?”
她似乎就要作答,但立刻改变了主意。她有两次这样欲言又止,目光有紧张的迹象。
“我看出你找到了另一个男人。”费伯说。他边说边想:我为什么这样做?“他没有大卫强壮,也没有他英俊;不过正因为他弱,你才爱他。他聪明而不富有,情感丰富而又不滥情;温柔、体贴、可爱。他——”
白兰地杯子在她的紧握下破了。碎片落到了她的膝盖,落到了地毯上,但她却无动于衷,一动也不动。费伯走到她椅子那儿,跪到她面前。她的大拇指在流血。他拿起她的手。
“你把自己弄伤了。”
她看着他。她在哭。
“我很抱歉。”他说。
割破的是表皮。她从裤袋里取出一条手帕,扎住手止血。费伯松开她的手,开始捡玻璃杯的碎片,后悔刚才没抓住机会吻她。他把碎玻璃片放在壁炉架上。
“我没想让你难过。”他说。
她拿下手帕,看着拇指,血还在流。
“用绷带包一包吧。”他建议说。
“绷带在厨房里。”
他找到了一卷绷带、一把剪刀和一个别针。他盛了一小碗热水,回到客厅。
在他出去这一小会儿,她擦掉了脸上的泪痕,木然地坐着,任凭他把她的拇指浸在热水中,然后擦干,用一小块纱布裹住伤口。这一段时间她始终看着他的脸,而不是他的手,表情难以捉摸。
他给她包好伤,往后猛地一站。他太蠢了,走得太远了,该撤退了。他说:“我想我最好还是上床去吧。”
她点点头。
“我很抱歉——”
“别道歉了,”她对他说,“这不像是你该说的话。”
她的语气很生硬。他猜她也觉得场面有点不好收拾了。
“你还不睡吗?”他问。
她摇摇头。
“好吧……”他走到门口,为她打开门。
她走进他前面时,回避着他的眼睛。他跟在她后面穿过厅堂,走上楼梯。他看着她登着楼梯,禁不住想象着她穿别的衣服时的样子:想象她的臀部在丝绸布料下面轻柔地扭动,想象她修长的双腿穿着的是丝袜,而不是灰色毛呢裤子,脚下穿的是高跟鞋,而不是磨损的毡拖鞋。
在楼梯上端的狭窄楼道里,她转过身来,悄声说:“晚安。”
他说:“晚安,露西。”
她凝视了他一会儿。他伸手要去摸她的手,但她迅速转身,走进卧室,头也不回地把门关上了。他愣在那儿,手还伸着,嘴巴张开,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更中肯地说——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22
布劳格斯驾着那辆征用来的加大马力的山比姆·托伯特汽车,不顾危险地在夜间高速行驶。苏格兰的公路崎岖而多弯,由于下雨,路面变得十分湿滑;在一些低洼的地方,积水有两三英寸深。滂沱大雨淌过挡风玻璃。在一些没有遮蔽的山顶上,劲风大得仿佛要把汽车吹下公路。布劳格斯向前探着身子,透过由雨刷在挡风玻璃上刮出的一小块空间,紧盯着车头灯在如注的大雨中照出的一小段路面,就这样开了一英里又一英里。在爱丁堡的北边,他轧死了三只野兔;每当轮胎碾过那些小小的身体时,都会颠一下,让他感到恶心。他没有减速,只是纳闷,野兔是不是通常都在夜间出没。
过分紧张让他头痛,他的坐姿则让他背疼。他还感到饿。他打开车窗,让冷风吹进来,想以此保持头脑清醒,但扫进来的雨水太多,他被迫立即又把窗户关上。他想到了“针”:一个身穿运动服、手捧奖杯笑眯眯的年轻人。费伯正在赢得眼前这场比赛。他抢先了四十八小时,而且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要走的线路。要不是赌注这么高,他妈的这么高,布劳格斯倒还蛮高兴和这家伙赛上这一场的。
他不知道,如果他和“针”面对面的话,他会怎么办。他想:我会在那坏蛋动手杀我之前先击毙他。
费伯是个行家,和那种人较量可不能手忙脚乱。大多数间谍都是业余的:他们要不是失望的左派或右派革命者,就是对间谍工作心存浪漫幻想的人;要不是贪婪的男子、痴情的女子,就是遭到威逼利诱的倒霉鬼。而专业的间谍虽然为数不多,却相当危险,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对手也是冷酷无情的。
布劳格斯驶进阿伯丁时,还差一两个小时才天亮。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这样对路灯感激不尽,尽管遮着灯罩,灯光昏暗。他不知道警察局在哪里,街上也没人可以给他指路,于是他就绕着城找,终于看到了熟悉的蓝色电灯(也是昏暗的)。
他停下车,冒雨冲进大楼。大家正在等他。高德里曼已经打来电话,他现在可真成了上司了。布劳格斯被带到阿兰·金凯德探长的办公室。金凯德五十多岁,他的房间里还有另外三名警察。布劳格斯和他们一一握手,但随即忘记了他们的姓名。
金凯德说:“你从卡莱尔来得也真够快的了。”
“我差点没死在路上呢。”布劳格斯回答说。他坐下去:“要是你们能帮我弄来一份三明治……”
“当然。”金凯德把头探出门去,喊了句什么,“马上就来。”他告诉布劳格斯。
办公室的墙壁刷成了灰白色,地板是木头的,家具简陋:一张办公桌、几把椅子和一个档案柜。布置很单调:没有鱼,没有装饰品,没有个人色彩的任何东西。地板的一个托盘上有几个脏杯子。空气中烟味很浓,嗅起来像是人们工作了一整夜的地方。
金凯德有着稀疏的灰头发,留着小胡子,戴着一副眼镜。他个头很大,上身只穿衬衫,裤子用的是吊带,看上去很能干。布劳格斯认为,他就是构成英国警力骨干的那种警察。他说话带有地方口音,这说明他和布劳格斯一样是一步步升上来的——不过从他的年龄来看,显然他比布劳格斯晋升得慢。
布劳格斯说:“你们对这件案件的全部情况到底知道多少?”
“不多。”金凯德说,“不过,你们的头儿高德里曼说过,伦敦的谋杀只能算是这家伙犯过的罪行里的最小部分,而我们又知道你是哪个部门的,加一加,就可以推断出费伯是个非常危险的间谍。”
“就是这么回事。”布劳格斯说。
金凯德点了点头。
“你们到目前为止都采取了什么措施?”布劳格斯问。
金凯德把一双脚放到办公桌上:“他是两天前到达这里的吧,嗯?”
“对。”
“我们就是从那时起开始找他的。我们有他的照片——我敢说,全国每个警察都有他的照片。”
“是的。”
“我们查了旅馆和客栈、火车站和汽车站。查得相当彻底——尽管当时我们并不知道他已来到这里。不用说,我们没查出什么结果来。我们正在查第二次。不过,依我看,他有可能一到阿伯丁就立刻离开了。”
一位女警察拿着一杯茶和一块很厚的三明治走了进来。布劳格斯道谢之后,马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金凯德继续说:“我们派了人守在火车站,汽车站也派了人。所以,要是他果真离了城,那他要不是偷了辆车,就是搭了便车走的。但我们又没有得到汽车失窃的报告。”
“妈的。”布劳格斯满嘴面包,所以得先咽一口才能继续说下去,“这下追踪他就更难了。”
“他显然是因为这个理由才选择搭便车的。”
“但他也可能从海上跑了。”
“那天出港的船都很小,他没办法躲在上面。从那时起,由于这场暴风雨,没有船再出过海。”
“有船丢了吗?”
“没听说。”
布劳格斯耸耸肩:“既然不能出海,船主可能就没到码头上去察看。在这种情况下,有船被偷可能要在暴风雨结束之后才会被人发现。”
房间里的一名警察说:“我们漏掉这个了,探长。”
“对。”金凯德说。
布劳格斯说:“也许港务长能把固定停泊的船只查一查——”
“我同意。”金凯德说罢,已经拨起电话。过了一会儿,他便对着话筒讲了起来,“道格拉斯船长吗?我是金凯德。唉,我何尝不知道这会儿所有文明人都已经睡觉了。你还没听到更坏的——我想请你冒雨去走一趟呢。咳,你没听错……”
别的警察都笑了起来。
“察看一下所有固定停泊的船只,把没有在平时泊位的船都记下来——别管那些你明知道合法出港的船。把船的名字和船主的地址——如果有的话,把电话号码也告诉我。咳,咳,我知道……我会加倍补偿你的。没问题,一瓶酒。再见,老朋友。”他挂上了电话。
“他得查半个小时,然后我们需要两个小时查所有的地址。这样做值得,尽管我仍然认为他搭顺风车走了。”
“我也这么想。”布劳格斯说。
门开了,一个没穿制服的中年人走了进来。金凯德和别的警察都站了起来,布劳格斯也跟着站起身。
金凯德说:“早安,先生。这是布劳格斯先生。布劳格斯先生,这位是理查德·波特。”
他们握了手。波特脸膛红红的,胡子修剪得很认真。他穿着一件双排扣的驼黄色大衣。他说:“你好。我就是那个让大坏蛋搭便车到阿伯丁来的冒失鬼。实在难为情。”他讲话没有当地口音。
布劳格斯说:“你好。”波特一眼看上去就是那种会给间谍搭便车的蠢驴。他问,“你怎么会想到,你搭载的那个人就是……用锥形匕首杀人的凶犯呢?”
“我听到了那辆丢弃的莫里斯汽车的事。我就是在那儿让他搭车的。”
“你看到他的照片了?”
“看到了。当然,由于大部分路程是黑天,我没机会仔细看那家伙。但是在我们钻到引擎盖下面时,我用手电筒照过他的脸,还有后来进入阿伯丁时——那时天已亮了,我还是看清了他。要是光看到那张照片,我只敢说照片中的人有可能是他;但加上我让他搭车的地方离发现莫里斯的地点那么近,我就敢说那人百分百是他。”
“我同意。”布劳格斯说。他思索了一会儿,怀疑自己从这个人嘴里能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费伯给你的印象怎么样?”他最后这样问。
波特立刻说:“他让我觉得他疲惫、紧张和坚定,应该是这个顺序。再有,他不是苏格兰人。”
“你觉得他口音怎么样?”
“他的口音嘛——是伦敦附近,属于小些的公学,与他的服装不相称,我想你知道我的意思。他穿的是工装裤,这也是我后来才注意到的。”
金凯德打断了谈话,他拿来了茶。大家全都喝了。那警察向门口走去。
布劳格斯判断出来,波特不像他初看时那样没头脑:“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哦,没谈很多。”
“可是你们在一起待了好几小时——”
“一路上他都在睡觉,他修好了车——据说只是导线连接不好,不过我对机器很外行——随后他告诉我,他自己的车在爱丁堡坏了,他要去的地方是班夫。他还说,他真想穿过阿伯丁,因为他没有军事禁区的通行证。我……我叫他不必为这件事担心。我说,如果我们被人拦下来,我可以为他作保——我这么说真他妈的够蠢的了。不过我觉得自己欠他的情,他帮我脱过困。”
金凯德说:“没人怪你,先生。”
布劳格斯其实是怪他的,只不过没说出来罢了。相反地,他问:“见过费伯并能告诉我们他样子的人没几个。你能不能好好想一想,并且告诉我,他看起来像个什么的人?”
“他惊醒的时候像是个军人。”波特说,“他彬彬有礼,而且似乎很聪明,握手很有力。我对握手很注意。”
“还有呢?仔细想一想。”
“他惊醒时还有点情况……”他那红润的面庞皱了起来,“他的右手伸向左袖口,就像这样。”他比划了一下。
“这很重要。”布劳格斯说,“他的匕首一定藏在那里。袖子里有带鞘的刀。”
“我想没别的了。”
“他说过他打算去班夫。那就意味着他并不想去。”
“真的?”
“间谍总要说假话,这是原则。我敢打赌,在他告诉你他去哪儿之前,你就先说了你要去哪儿了。”
“我相信是这么回事。”波特沉思着点点头,“唉,唉!”
“要么他的目的地就是阿伯丁,要么他在阿伯丁下车之后又往南边走了。既然他说他要往北走,就很可能不是往北。”
“你跟他讲过你是地方治安官吗?”
“讲了。”
“所以他才没杀你。”
“什么?我的天!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知道你要是失踪了,人们会找你。”
“我的天!”波特又说了一遍,他的脸有点发白了。显然他没有想到自己差一点就没命。
门又开了。走进来的那人说:“我拿到了你们要知道的事情了,我希望他妈的有价值。”
布劳格斯咧嘴笑了。无疑,这就是港务长了:他个头不高,满头白发剪得短短的,叼着一只大烟斗,穿着一件钉着铜纽扣的运动夹克。
金凯德说:“进来吧,船长。你怎么会淋得这么湿?你不该冒雨出来的。”
“妈的,算啦。”港务长说。布劳格斯不知道他的气恼有几分是真的:从房间里别的人笑嘻嘻的表情判断,港务长不是真的生气。
波特说:“早安,船长。”
“早安,阁下。”港务长说。
金凯德说:“你有什么发现吗?”
港务长摘下他的帽子,把雨滴甩掉。“玛丽Ⅱ号不见了。”他说,“我在起风暴的那个下午看见它进港了。我没有看见它再出海过,不过现在却好像是不在了。”
“船主是谁?”
“塔姆·哈芬尼。我给他打了电话。那天他把船停在泊位后,就再没去看它。”
布劳格斯说:“是一艘什么样的船?”
“一艘小渔船,六十英尺长,横梁很宽,船体结实,装有舱内发动机。型号没什么特别的——这一带的渔民造船的时候并不遵照书本上的样式。”
“我来问你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布劳格斯说,“那艘船禁得起这场暴风雨吗?”
港务长先用一根火柴点燃他的烟斗,过了一会儿才说:“要是有个熟练的水手掌舵的话,不无可能。不过八成还是不行。”
“假如它是在暴风雨开始之前出海的话,现在能走多远?”
“不远——也就是几英里。玛丽Ⅱ号直到傍晚才进港系缆的。”
布劳格斯站起身,围着他的椅子转了一圈,然后又坐下:“这么说,他现在在哪儿呢?”
“极有可能已经葬身海底了,那该死的蠢货。”港务长的说法不无道理。
布劳格斯无法满足费伯已死的推测。这太难确定了。不满意的情绪传遍全身,他觉得坐立不安,心神不宁,还有点沮丧。他摸了摸下巴:该刮脸了。“我要亲眼看见才能相信。”他说。
“你不可能看得见的。”
“收起你的猜测吧。”布劳格斯厉声说,“我要的是情报,不是悲观主义。”房间里的其他人这才突然想起,虽说他年纪轻轻,却是在场的所有人当中官阶最高的一个。“咱们再分析一下几种可能性。一、他从陆上离开了阿伯丁,另有一个人偷了玛丽Ⅱ号。在这种情况下,他此刻大概已经到达他的目的地了,但由于暴风雨的缘故,他还没离开这个国家。我们已经出动了所有的警力搜捕他,对这第一种可能,我们就没别的什么可做的了。
“二、他还在阿伯丁。我们对这种可能性也已经做好了布置。
“三、他从海上离开了阿伯丁。我想,我们都同意这种可能性最大。我们来把这种可能细分一下。第一,他换乘了另一艘船——可能是一艘U型潜艇——赶在了暴风雨前面,我们认为他来不及,但他可能抢到了时间;第二,他在什么地方找到了暂时躲避风雨之处——在陆地上或是在某个岛上;第三,他死了。
“如果他上了一艘U型潜艇,那我们就输了,再也无计可施。但如果他找到了藏身所或是船只遇险,我们迟早会找到证据——或者是玛丽Ⅱ号,或者是它的残骸。只要天气一允许,我们马上就派一架飞机起飞,在海上搜索。如果他葬身海底,我们也还是能找到漂在海面的船身碎片。
“因此,我们要采取三项措施。一、我们要继续已经进行的搜查;二、我们要开始一次沿岸的新的搜索行动,从阿伯丁向南北两路前进;三、天气一好转,我们就从空中对海面侦察。”
布劳格斯边说边开始踱步,随走随想。这时他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一圈:“诸位还有何高见?”
通宵熬夜本来已经让他们都困了,但布劳格斯突如其来这有力的一问,又令大家一下子从睡意中清醒了过来。一个人俯身向前,搓搓双手;另一个系好鞋带;还有一个把外套穿上。他们都想要去工作,没有人提出异议。
“好吧。”布劳格斯说,“让我们好好来打胜这一仗。”
23
费伯醒来了。尽管他已在床上躺了一天,身体仍需要休息,但他的头脑却高度活跃——反复思考着多种可能,勾画着不同方案,想念着女人和家乡。
如今他已逃脱在望,有关家乡的种种回忆变得甜蜜得难受。他想念起一些相当愚蠢的事情:比如肥得要切成片吃的香肠;驾驶座在右侧的汽车;名副其实的参天大树;还有自己的母语。
回忆到极致,又想起了格特露丹:她的脸在他的脸下方,化妆被他的轻吻所洗掉,眼睛兴奋地紧闭,然后又睁开,高兴地盯视着他的眼睛,大张着嘴不时喘着气,说着:“对,使劲,对……”
真蠢。他过了七年修道士般的生活,她可没理由同样独守空闺。在费伯之后,她大概已经有了十几个男人了。她可能已经被英国皇家空军炸死,又或者在灯火管制中被汽车撞死。反正,她不大可能会记得他。他大概永远再也见不到她了,不过她是个象征。
他通常并不允许自己陷入感伤。他本性中有冷漠的成分(他还曾经刻意培养这种冷漠,因为这样可以保护他),然而,如今他距成功只有一寸之遥,他觉得可以稍微放纵一下自己的幻想。
暴风雨只要持续下去,他就可以平安无事。他只要在星期一用汤姆的无线电和U型潜艇联系上,天一晴,艇长就会派出救生艇来海湾。然而,如果暴风雨在星期一就止息,就会有点小麻烦了:那艘供应船。大卫和露西自然会让他乘供应船返回陆上。
露西栩栩如生的影像进入他的脑海,由不得他控制。他看到:在他为她拇指包扎时,她那炯炯有神的琥珀色眼睛凝视着他;她在他前面上楼时,裹在不成样子的男人服装里的身材;她在浴室里赤裸全身时,沉甸甸、圆鼓鼓的乳房。这些画面随之由记忆变成了幻想:她俯在绑带上轻吻他的嘴唇;在楼梯上转过身来,把他搂在怀里;从浴室出来,拉起他的手放到她的乳房上。
他在小床上辗转反侧,心中咒骂自己不该胡思乱想。打从中学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受过这种绮想的折磨了。当时他还未尝禁果,只是光凭想象虚构出鱼水之欢的种种细节场面,对象则是他每天都有接触的三个成年妇人:一个是古板的女舍监,一个是纳格尔教授那位黑瘦的太太,一个是村里那个抹着口红的女店主。他偶尔会把他们三个融成一体,作非分之想。十五岁那年,他在西普鲁士一座树林里,在月光下引诱了一个女佣的女儿;之后,他便放弃了性幻想,因为他发现,真实的性行为并不如想象的美好。当时他很纳闷:那种神魂颠倒的狂喜,那种鸟儿穿空的轻飘激动,那种将两个躯体融合为一的神秘感都在哪里呢?不过,后来的实际体验有所改进,亨利得出结论:那种狂喜并非来自一个男人在女人身上得到的快乐,而是来自男女双方从相互身上得到的快乐。
他终于成了一个成功的情人。他发现男女间的云雨不仅肉体上有快感,精神上也有情趣。他从不是汲汲于勾引女人的人,因为征服的激动并非他所追求的东西。不过他在提供和享受性满足上成了行家,但他并没有行家那种错觉,认为技巧就是一切。
他尝试设法算清楚他有过多少女人:安娜、格莉钦、英格瑞德、那个美国姑娘、斯图加特的那两个妓女……他无法一一记起,但总数大约不超过二十个。
他想到,他们当中没有一个像露西这么漂亮的。他气恼地叹了口气。这是违反行动规则的;在任务完成之前,不准放松,而目前的任务还没有结束,还没有。
他想到了那艘供应船。他脑子里盘算了几个对付的方案:最可行的办法是拦阻岛上的居民去接船,而由他本人出面,用几句骗人的话,把船打发走。他可以说,他是乘另一艘船来拜访他们的,他是他们的亲戚,或者说是观鸟人……随便什么吧。目前,这样的小问题用不着他花费全部注意力。到天气好转之后。他会想出办法来的。
他没什么严重的问题要面对。离海岸若干海里的一座孤岛,上面只有四个居民,这是个理想的藏身之地。从现在起,离开英国将是件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的事。当他想到他已经历过的局面,想到他杀死过的人时,便感到目前的场面简直是小儿科。
一个老头、一个残废、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
杀死他们易如反掌。
露西也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她在聆听。可听的太多了。天气就是一个管弦乐队,雨滴击鼓般地敲打着屋顶,狂风吹笛般地刮过屋檐,海涛在沙滩上跳着横步舞。这种老宅子也在谈话,在暴风雨的冲击下,接榫处吱嘎作响。宅内也有声音——大卫服下两颗安眠药,发出那缓慢而有节奏的呼吸声,虽几次变响,却始终没有打鼾;还有远端墙边行军床上乔短促而浮浅的呼吸声,令人舒心地慢慢传来。
露西心想,一定是这些声音让我难以成眠,但随后就立即自问:我这是在骗谁呢?她睡不着是亨利引起的——他看到过她赤身露体的样子,为她包扎拇指时曾轻柔地碰触她的双手,现在就躺在隔壁的床上,可能睡得正香。
她意识到,他没跟她讲多少他自己的事,只提到他没有结婚。她不知道他是在哪里出生的——他的口音中找不到线索。他甚至没有暗示过他以何为生,不过她猜他应该是个专业人士,或许是牙医师,或是军人。他不那么乏味,不像个律师;太聪明,不像个记者;说他是医生吧,没有哪个医生可以将自己的职业保密超过五分钟的。她宁可把宝押在军界。
他说独居,还是跟母亲住在一起?又抑或和一个女人同居?他不钓鱼时穿什么衣服?她喜欢看见他身穿双排扣深蓝色西装、胸前口袋插一条白色手绢的模样。他有汽车吗?对,他应该有的,一辆不寻常的、相当新的车。他大概是个开车开得很快的人。
想到这里,她又记起了大卫那辆双人座小轿车,她紧闭双眼,不想去看那梦魇般的影像。想点别的,想点别的。
她又想到亨利,并且意识到一件奇怪的事:她想和他做爱。
这种愿望很怪,依她的认知,这类愿望只会出现在男人而非女人身上。一个女人,当她遇到一个男人,很快就发现他有魅力,想更深入地了解他,甚至对他一见钟情;但她不会即时就产生肉体的欲望,除非她是……不正常的。
她告诉自己,这太荒谬了。她希望的是和丈夫做爱,而不是跟一个远方的来客调情。她对自己说,她不是那种人。
但只是遐想一番还是值得高兴的。大卫和乔正熟睡,没什么可以阻拦她下床,穿越过道,进入他的房间,溜到床上,躺在他身边……
除了性格、良好的门第和教育,没有什么能够阻拦她。
如果她要和什么人交欢的话,她宁可和像亨利这样的人。他将是善良、温柔和体贴的,不会因为她像个街头妓女似的主动奉献自己而看不起她。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暗笑自己傻:她怎么可能知道他会不会看不起她呢?她才认识他一天,而且这一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睡觉。
不过,再让他看看她也是好的,他那倾慕的眼神带着某种愉快的意味。摸摸他的双手,紧抵他热情的肌肤该有多好啊。
她意识到,身体在呼应她脑海中的幻想。她有一种自慰的冲动,但她极力——像四年来所做的一样——抵制这种冲动。她想:看来,我还不像老太婆那样干涸。
一股温热在她的下体扩散了开来,她轻叹了一声。这有点丧失理智了。该睡了。无论如何,今天夜里她是不可能和亨利或别的什么人做爱的。
她这样想着,却下了床,向门口走去。
费伯听到楼道里有脚步声,本能地作出了反应。
他原先满脑子的遐想登时清除了个一干二净。他以一个简单而流畅的动作溜出被窝,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到最暗的角落里那扇窗户旁边。那把锥形匕首已然握到手里。
他听到入侵者开了门,进了房间,又把门关上。他心想,如果是暗杀他,来人会把门敞着,以便能迅速撤退;他也百思不得其解,杀手怎么可能会找得到这里来。
但他随即排除了这种想法,他本人之所以能生存至今,凭的还不是很多看来几乎不可能的机缘巧合?风暂时止息了,他听到从他的床边传来一声吸气和一丝轻微的喘息,这使他能够确定来人的精确位置。他跃了出去。
他把她脸朝下按到床上,匕首放到她喉头,一条膝盖压住她的腰部,这时他才意识到来人是个女的,并且立即猜出了她是谁。他松开手,伸手打开了床头桌上的电灯。
在昏亮的灯光下,她的脸色苍白。
费伯不等她看见,马上把匕首藏好。他从她身上站起。“我实在抱歉。”他说。
她转过身来仰躺着,向上看着叉腿站在她面前的他。她咯咯笑了。
费伯又补充了一句:“我还以为你是贼呢。”
“贼从哪儿来呢?”她笑了,双颊一下变得嫣红了。
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睡袍,从脖子一直罩到脚踝,棕红色的长发散在费伯的枕头上。她的眼睛显得很大,嘴唇濡润。
“你漂亮得没话说。”费伯平静地说。
她闭上了眼睛。
费伯俯身下去,吻了她的嘴。她的嘴唇立刻主动地张开了,并饥渴地回吻着他。他用手指抚摸着她的双肩、脖子和耳朵。她在他身下扭动了起来。
他本想多吻她一会儿,体会那种亲密感,但他意识到她等不及亲热了。她把手伸进他的睡裤里,握住了他。她轻声呻吟,并开始喘起粗气。
费伯一边继续吻她,一边伸出手去关灯。他站起身,脱掉了上衣。他动作很利落,一下子就把贴在胸前的底片盒扯下,塞到床下。撕下胶带的一刹那疼了一下,他也不去管它,他还取下了系在左前臂的刀鞘。
他把她的睡袍撩到她的腰部。她里面什么也没穿。
“快点,”她说,“快点。”
费伯趴到她身上。
事后露西丝毫没感到内疚。她只是感到满意、满足、充实。她达到了目的,心里很高兴。她躺着不动,闭着眼睛,抚弄着亨利颈后的短发,体会着手上那种粗硬感带来的激动。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太匆忙了……”
“还没完呢。”他喃喃地说。
她在黑暗中皱起眉:“难道你还没……”
“没有,我还没有。你也还没有。”
她莞尔一笑:“恐怕我不能同意。”
他打开灯,看着她:“咱们来看看吧。”
他溜下床,把身体夹在她的大腿中间,吻起她的肚皮。他的舌头在她的肚脐里里外外地舔着。真美。随后他的头向下移。她心想,他总不会想亲我那儿吧。他确实亲起那儿了。而且还不只是亲吻。他的嘴唇吮吸着她皮肤上的软褶。随后舌头开始伸进那道缝里,又用指头分开她的阴唇,把舌头一直伸到她里边,她惊得瘫软了。
最后,他那动来动去的舌头找到了一个小小的敏感部位,那地方这么小,她原先都没注意到它的存在,那地方又那么敏感,他的触碰起初简直是痛苦的。随后她被那种未尝体验过的最撕心裂肺的激动所控制,她忘记了惊恐。她无法自已地上下动着臀部,而且越动越快,把她那滑溜溜的皮肉贴在他的嘴上,他的下巴上,他的鼻子上,他的前额上来回蹭着。那种激动劲越来越大,直到她感到完全被快感攫住,张开嘴来尖叫。这时亨利赶紧用一只手捂住她的脸,不让她叫出声。但随着高潮迭起,她在喉头里叫着,高潮结束时的感觉如同爆炸,让她精疲力竭,仿佛再也爬不起来了。
她的头脑一时似乎变得空荡荡的。她模模糊糊地知道,亨利还在她的两腿之间,他那带着胡茬的面颊抵在她大腿的柔软的内侧,他的嘴唇在轻柔、深情地动着。
她最后说:“现在我总算懂得劳伦斯的意思了。”
他抬起头:“我不明白。”
她叹了口气:“我从没想到会像这样。太美了。”
“是吗?”
“哦,老天,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他换了个姿势,跨跪在她胸口上,她明白了他想让她做什么,她又一次惊呆了:那玩意儿实在太大了……但她突然间想那样做了,她需要把他吸进她的嘴里。于是她抬起头,用嘴唇裹住他,他轻轻呻吟了一声。
他用双手捧住她的头,来回动着,自己轻声哼着。她看着他的脸。他正大睁着眼睛盯着她,看她正在动作的样子。她不知道当他……来……的时候,她要怎么办,而她决定不在乎,因为和他在一起,样样都这么好,她知道连那个她也会高兴接受的。
可是还没有来。当她认为他就要失去控制时,他停下,躲开了,趴到她身上,又进到她里面去。这一次,他动得很慢,很放松,如同海浪有节奏地拍打沙滩;直到他把双手放到她的臀下,紧握住她的两片屁股,她看着他的脸,知道现在,就是现在,他就要不再控制自己,泄到她里面了。这使她激动得胜过一切,于是,当他最后弓起后背,面孔痛苦地皱成一团,在胸膛里深深地哼着,她便抬起双腿,圈住他的腰,任凭自己陷于狂喜的忘形境界。这时,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之后,她终于听到了劳伦斯所允诺的那种雷鸣暴雨声和铙钹声。
他们好长时间都一言不发。露西感到热乎乎的,自从上岛以来,她还从来没感到这么温热过。当他的呼吸平缓下去之后,她能听到屋外的暴风雨声了。亨利压在她身上的体重很重,但她并不想让他移开——她喜欢他的体重,也喜欢他白皙的皮肤上淡淡的汗味。他一次又一次地动着他的头,用他的双唇摩挲着她的面颊。
和他交欢,真是太完满了。他对她的身体比她自己还了解。他的身体非常健美:宽厚的双肩,细腰窄臀,强健多毛的长腿。她认为他有些伤疤,但她不确定。他强壮、温柔并且英俊。然而她深知,她永远都不会爱上他,永远都不想和他私奔和嫁给他。她察觉出来,在他身体的深处有种又冷又硬的东西,他的某一部分交付给了别的,一种抛弃平常感情而投身什么更高的职责的准备。他永远不会属于任何女人,因为他另有更高的忠诚去奉献——就像艺术之于一个画家,赚钱之于一个商人,祖国之于一个爱国者,革命之于一个社会主义者。她只能把他控制在一臂之距,而且必须像服用麻醉品一样小心翼翼地使用他。
她终于动弹了一下,他立刻从她身上滚下去仰卧在床。她用一只臂肘撑起身子,看着他赤裸的身体。不错,他确实有伤疤:胸口上有长长的一道,还有一个星状的小点在他的臀部——可能是烧伤。她用一只手掌揉搓他的胸部。
“这不太像淑女的作为,”她说,“但我想说声谢谢你。”
他伸手去触摸她的脸蛋,微微一笑,说:“你非常像淑女。”
“你不知道你都做了什么。你——”
他把一根手指竖在她唇上:“我知道我做了什么。”
她咬着他的指头,然后把他的手放在她的乳房上。他摸着她的乳房。她说:“再来一次吧。”
“我想我不行了。”他说。
可是他还是做了。
天亮两小时后她离开了他。另外一间卧室传来一点小动静,她似乎才突然记起,在这栋住宅里她还有丈夫和儿子。费伯想告诉她,这没关系,无论他还是她都毫无理由去担心她丈夫知道什么或怎样想;但他闭住嘴没讲话,放她走了。她又感伤地吻了他一次,然后把身上那件揉皱了的睡袍从上到下拽平,便踮着脚尖出去了。他钟爱地盯视着她。
他想,她可真是个尤物。他仰卧在床,看着天花板。她相当天真,缺乏经验,但她依然很不错。他想,我可能会爱上她。
他站起身,从床下取出底片盒和匕首。他无法决定要不要把它们贴身保存。搞不好自己会想白天和露西做爱呢……他决定带着匕首——没有它,他会有一种没穿衣服的感觉——而把底片盒放在什么地方。他把它放到五斗柜里,用他的证件和皮夹盖住。他明知道他违反了所有的规定,但这肯定是他的最后一次任务,所以他自认为有权享受一下。万一有人看到那些照片,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又能怎样?
他躺回床上去,但随即又爬了起来。多年的训练不允许他冒险。他把底片盒和证件重新从五斗柜中拿了出来,改放到外套的口袋里。这样,才觉得放下了一块心头大石。
他听到小孩的说话声,随后是露西下楼梯的脚步声,然后是大卫拖着身子进了浴室。他将起床和家人共进早餐,反正他现在不想睡了。
他站在被雨水淋成一条条水纹的玻璃窗前,凝视着恶劣的天气,直到听见浴室的门打开了。这时他穿起睡袍,走进去刮脸。他未经允许就用了大卫的刮胡刀。
经不经允许现在已经没差别了。
24
隆美尔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和海因茨·古德里安吵起来。
古德里安将军是隆美尔所痛恨的那种不折不扣的普鲁士贵族军官。他们相识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他们早年都曾指挥过戈斯拉尔狙击营,并且在波兰战役中再次相遇。隆美尔离开非洲时,曾举荐古德里安接任,因为他知道败局已定。不过,由于当时古德里安已失宠于希特勒,隆美尔的举荐没有被接受。
隆美尔认为,这位将军是那种坐在绅士俱乐部喝酒都要把一方丝手帕放在膝头以保护裤线的人。他之所以成为军官,只因为他父亲当过军官,而他祖父很有钱。隆美尔则是教书匠的儿子,在短短的四年里,就从中校晋升到了陆军元帅。
此刻他正在隔桌望着古德里安,那位将军正啜饮着从法国罗思契尔兹运来的白兰地。古德里安和他的搭档冯·盖尔将军来到法国北部罗歇·基扬的隆美尔司令部,为的是教隆美尔该如何部署他的军队。隆美尔对这种来访的反应从不耐烦直到怒气冲冲。依他之见,总参谋部的任务理应是提供可靠的情报和定期的物资——而从他在非洲的经验来看,这两项任务他们都没有很好地完成。
古德里安蓄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金黄色小胡子,眼角有着深深的皱纹,显得总是在对人微笑。他高大英俊,却没有使矮小、貌丑、秃发的隆美尔感到亲切。古德里安看来很轻松自在,战争打到这一步,能够轻松得起来的德国将军,要不是蠢材,恐怕还挺难。
隆美尔望着窗外,看着雨水顺着树淌到庭院里,等着古德里安开口。当古德里安终于开口时,显然已经深思熟虑,准备用迂回战术来阐明他的观点。
“在土耳其,”他开始说,“英国的第九和第十军团在土耳其军队的配合下,正集结在希腊边境。在南斯拉夫,游击队也在其中,阿尔及利亚和法国军队正准备进犯里维埃拉。俄国人看来要对瑞典发动两栖进攻。在意大利,盟军正准备向罗马进军。
“还有些小的迹象:一名将军在克里特岛遭绑架;一个情报官在里昂被谋杀;一个雷达站在希腊的罗兹岛受到袭击;一架飞机受到腐蚀油的破坏,在雅典坠毁;一支突袭队袭击了萨格拉格;塞纳河上布伦港的氧气工厂发生了爆炸;一列火车在法国阿登省出了轨;布森的一座油库遭火焚……这种事不胜枚举。
“情况很清楚。在占领区,破坏和反叛活动与日俱增;在我们的国境线上,我们到处可见防止入侵的准备。我们当中没人怀疑,今年夏天,盟军将会有一次大规模进攻;我们同样可以肯定,所有这一切零敲碎打都旨在迷惑我们,让我们弄不清进攻从哪里来。”
古德里安停顿了一下。这种老师对学生式的演说激恼了隆美尔,他抓住古德里安这片刻的停顿插话说:“因此我们才有个总参谋部:对各种情报加以消化,对敌人的动作作出评估,并预测对方下一步的行动。”
古德里安放纵地笑了起来。“我们都应该清楚这种水晶球占卜的局限性。对于进攻来自何方,我敢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一套看法。我们在指定战略时,应该要考虑到猜测有误的可能性。”
隆美尔此时才明白古德里安采取的原来是迂回战术,他强忍着,才没有在对方说出结论之前高叫不同意。
“你属下有四个装甲师,”古德里安继续说下去,“第二装甲师在亚眠,第一一六师在卢昂,第二十一师在卡昂,党卫军第二师在图卢兹。冯·盖尔将军已经向你建议了:这些部队应该集结起来,远离海岸,随时准备好在任何地点快速反击。事实上,这一策略是最高统帅部方针中的一个原则。然而,你不仅抵制冯·盖尔的建议,而且还把第二十一师推进到大西洋岸边。”
“其实其他三个师也应该尽快调到海岸线去,”隆美尔按捺不住,爆发了起来,“你们这些人什么时候才能明白?盟军掌握着制空权。盟军一旦登陆,装甲部队就无法大规模移动了。盟军登陆的时候,如果你珍贵的装甲部队还待在巴黎的话,他们就只能继续待在巴黎了,皇家空军会把他们钉死在那儿,直到眼睁睁地看着盟军沿着圣·米歇尔大道进军。我对这一点一清二楚——我已经领教过了。两次!”他停下来吸了口气,“把我们的装甲部队集结起来做机动准备无异于弃置不用,我们将无力反击。我们应该在海滩上迎击登陆,趁他们立足未稳,把他们赶回海里。”
他开始讲述自己的防御战略时,脸上的红潮褪了下去。“我已经设置了水下障碍,加强‘大西洋铁壁’,岸上布下了雷区,并在我们防线的后方可降落飞机的草地上都打下了桩。我的所有部队只要没有训练,一概都去挖防御工事。
“我的装甲师应该转移到海岸线上。最高统帅部的预备部队要在法国重新部署。党卫军第九和第十师应该从东线调回来。我们的全部战略应该是防止盟军建立滩头阵地,因为他们一旦站住脚,这场战役就失败了……也许整个战争都要输掉。”
古德里安俯身向前,他那双含笑的眼睛带着愠怒眯了起来。“你要我们的防卫队从挪威的特罗姆瑟绕过伊比利亚半岛,直到罗马的欧洲海岸线?我们哪儿来那么多军队?”
“这个问题早在一九三八年就该问了。”隆美尔咕哝着。
这番话一出口,大家一时尴尬地沉默了,尤其令人震惊的是,这话居然出自一向以不问政治出名的隆美尔之口。
冯·盖尔打破了僵局:“那你认为进攻来自何方呢,陆军元帅?”
隆美尔思忖着。“我一直相信盟军会在加来登陆的理论。然而,上次在元首那里,我被他的论证所折服。我佩服他的直觉,更叹服他的精确。因此,我确信我们的装甲部队首先应沿诺曼底海岸部署,也许要把一个师配置在索姆河口——这个师需要我的集团军以外的部队支援。”
古德里安郑重地摇起头:“不行,不行,不行。那样太冒险了。”
“我准备把这一争论提交给元首本人仲裁。”隆美尔威胁着说。
“请便。”古德里安的口气有点软化,“我无法苟同你的计划,除非……”
“除非什么?”隆美尔感到惊奇,没想到古德里安的立场竟然还有妥协的可能。
古德里安在座位里挪动了一下,似乎很不甘心向隆美尔这样冥顽不灵的人妥协。“你可能知道,元首正在等候一名潜伏在英国的干练间谍的情报。”
“我记得。”隆美尔点点头,“‘针’。”
“对。已经指派他去摸清驻在英格兰的巴顿麾下的美国第一集团军的实力。如果他发现那是一支小部队伪装成入侵部队——我对此确信无疑——那我就承认你是对的,你就可以调动你的装甲部队。你愿意接受这个妥协方案吗?”
隆美尔点了点他那颗大头,表示同意:“这么说,就全看‘针’了。”
“全看‘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