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德姆开始工作。他们应该会试图先销毁重要的文件,所以他从烧了一半的那堆开始。有不少被截获的盟军通信内容,有一部分已经被破解了。绝大部分是常规通信——所有事的绝大部分都是常规——但随着工作进行,范德姆意识到德军情报部门的无线拦截获得了大量的有用情报。他们比范德姆想象的要出色,而盟军的无线电安全则相当糟糕。
在那堆烧了一半的文件下面有一本书,一本英文小说。范德姆皱起了眉头。他翻开书读了第一行:“昨晚,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曼陀丽庄园。”这本书叫作《蝴蝶梦》,作者是达芙妮·杜穆里埃。书名隐约有些眼熟。范德姆想,他的妻子也许读过这本书。它似乎是关于一个住在英国乡间别墅里的年轻女人。
范德姆抓了抓头。这本书作为非洲军团的读物,至少可以称得上古怪。
还有,为什么是英文版的?
它可能是从一个被俘虏的英国士兵身上得来的,但范德姆觉得那不太可能:按他的经验,士兵们会读色情小说、硬汉派侦探小说和《圣经》。他实在无法想象沙漠之鼠们会对曼陀丽庄园女主人的烦恼感兴趣。
不,这本书在这里一定是有用处的。什么用处呢?范德姆只能想到一种可能:它是某种密码的基础。
用书作密码本是一次性密码本的变种。一次性密码本上以五个字一组印着随机的字母和数字。每个密码本只会印两份:一份给发信方,一份给接收方。密码本里的一页用来传递一条信息,用过就撕下来销毁。因为每页只使用一次,密码无法被破解。用印刷的书作密码本,则书里的每一页被当成密码本使用,不过使用后书页不需要销毁。
和一次性密码本相比,用书有一个巨大的优势。密码本的用途只可能是加密信息,而书看起来则相当清白。这一点在战场上不重要,但对于深入敌后的特工则关系重大。
这也许能解释为什么书是英文的。德国士兵互相发信时如果用书加密,会使用德语书,但身处英军势力范围的间谍则需要携带英文书。
范德姆更加仔细地检查这本书。最后一页上本来用铅笔写着价格,后来又被人用橡皮擦掉了。这也许意味着这是本二手书。范德姆把书举起来对着灯,试图读出上面铅笔在纸上留下的痕迹。他认出了数字五十,后面跟着几个字母。是eic吗?可能是erc,或者esc。是esc,他明白了,五十埃斯库多【15】 。这本书是在葡萄牙买的。葡萄牙是中立国,英国和德国都在那里设有大使馆,那里是低级别间谍的巢穴。
他一回到开罗就会给里斯本的秘密情报服务站发信。他们可以检查葡萄牙的英文书店——数量不会太多——试着找出这本书是在哪里买的,如果可能的话,再查出是谁买的。
这个人至少买了两本,书店老板也许会记得这么一桩买卖。让人感兴趣的是,另一本在哪里?范德姆确信它就在开罗,他想,自己知道谁在用这本书。
他决定最好向博格中校展示一下自己的发现。他拿起书走出卡车。
博格正过来找他。
范德姆盯着他。他脸色煞白,看起来快要气炸了。他手里抓着一张纸,踏着重重的步子穿过沙地走来。
范德姆想:他这是撞了什么鬼?
博格大叫:“你整天到底都在干些什么?”
范德姆什么都没说。博格把那张纸递给他。范德姆看了看。
这是一条加密的无线电讯息,解密后的内容被写在密码行之间。时间是六月三日的子夜。发信人用的代号是斯芬克斯。在那些信号强度之类的常规开头之后,这条信息的标题是:阿伯丁行动。
范德姆如五雷轰顶。阿伯丁行动是六月五日进行的,而德国人六月三日就收到了相关的信息。
范德姆说:“全能的耶稣基督啊,这是一场灾难。”
“这当然是一场该死的灾难!”博格吼道,“这意味着在我们袭击开始之前,隆美尔就搞到了全部细节!”
范德姆把信息的其余部分读完。“全部的细节”这话说得没错。信息中指出了参战旅的名字,袭击各个阶段的时间点,还有整体的战略。
“难怪隆美尔会赢。”范德姆喃喃自语。
“别他妈开玩笑了!”博格尖叫道。
杰克斯出现在范德姆身边,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位来自攻下小丘的那个澳大利亚旅的上校。杰克斯对范德姆说:“打扰了,长官——”
范德姆粗鲁地说:“别打岔,杰克斯。”
“留下来,杰克斯,”博格转而命令道,“这和你也有关系。”
范德姆把那张纸递给杰克斯。范德姆感觉像是有人给了他狠狠一击似的。这情报是如此的高质量,只可能是从总司令部传出来的。
杰克斯轻声说:“真见鬼了。”
博格说:“他们一定是从一个英国军官手里搞到这个的,你知道了吧,对吗?”
“是的。”范德姆说。
“你说‘是的’是什么意思?你的工作是人事安全,该死的,这是你的责任!”
“我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这个级别的泄密是需要上报总指挥官的?”
那位澳大利亚军官并不理解这场灾难的级别,他见到一位军官在公共场合被严厉斥责,感到很尴尬。他说:“博格,我们先不要互相指责了。我觉得这件事不只是某一个人的错。你的首要任务是调查损失的程度,然后向你的上级做个初步汇报。”
显然博格还没闹够,但对方级别更高。他明显是努力克制住怒火,说:“好吧,范德姆,去干活吧。”说完他就踏着重重的步子走了,那位上校往另一个方向也离开了。
范德姆坐在卡车的踏板上,用颤抖的手点燃了一支烟。这件事他越往深处想越觉得严重。沃尔夫不仅潜入开罗,避开了范德姆的搜捕,还找到了获取高级别机密的途径。
范德姆想:这个男人到底是谁?
在数日之内,他选中了目标,做好了铺垫,然后对其进行贿赂、敲诈或是腐化,让他犯下叛国之罪。
谁是这个目标?谁给了沃尔夫情报?掌握情报的有几百人:将军们,他们的副手,打印信件的秘书,加密无线电信息的人,负责送口信的军官,所有的情报人员,所有的联络人员……
范德姆假定,沃尔夫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在那几百个人中找到了一个会背叛自己国家的人,要么是为了钱,要么是缺乏政治信念,要么是迫于被敲诈的压力。当然,也有可能沃尔夫和此事没有关系——但范德姆觉得那不太可能,因为叛国者需要一个和敌军沟通的渠道,而沃尔夫正拥有这么一个渠道,很难相信开罗会有两个像沃尔夫这样的人。
杰克斯失魂落魄地站在范德姆旁边。范德姆说:“这份情报不只泄露了,还被隆美尔用上了。如果你记得六月五日的战斗……”
“我记得。”杰克斯说,“那是一场大屠杀。”
而那是我的错,范德姆想。博格这一点没说错:范德姆的工作是防止机密泄露;如果机密泄露了,范德姆需要对此负责。
一个人无法赢得战争,却能输掉战争。范德姆不想成为那个人。
他站了起来。“好吧,杰克斯,你听到博格说的话了。我们去干活吧。”
杰克斯打了个响指:“我忘了,我过来是要告诉你,有电话找你。是总司令部打来的。有个埃及女人在你办公室,她要找你,拒绝离开。她说她有要事告诉你,不找到你她就不走。”
范德姆想:艾琳!
也许她和沃尔夫碰面了。她一定见到他了,不然她为什么急着找他?范德姆冲向指挥车,杰克斯紧跟在后面。
负责通信的那位少校把电话递给他。“动作快点,范德姆,电话我们还要用呢。”
范德姆今天忍受的恶言恶语已经够多了。他夺过电话,猛地把脸凑到少校跟前,大声地说:“我想用多久就用多久。”他转身背朝少校,对着电话说:“喂?”
“威廉?”
“艾琳!”他想告诉她听到她的声音有多开心,但他只是说,“发生了什么事?”
“他到店里来了。”
“你看见他了!你拿到他的地址了吗?”
“没有,但我和他订下了一个约会。”
“干得好!”范德姆欣喜若狂,这下他要抓到这个混蛋了。“时间地点?”
“明晚,七点半,绿洲餐厅。”
范德姆抓起一支铅笔和一张废纸。“绿洲餐厅,七点半。”他重复道,“我会去的。”
“好的。”
“艾琳……”
“嗯?”
“我没法告诉你我有多高兴,谢谢你。”
“你明天可以告诉我。”
“再见。”范德姆挂上了电话。
博格和那个负责通信的少校站在他身后。博格说:“你搞什么鬼,居然敢用战地电话和你的女朋友订约会?”
范德姆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那不是女朋友,是我的线人。”他说,“她和那个间谍取得了联系,我准备明晚逮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