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风光棒极了。工厂比我预期的要小。”
佩德拉点燃一支雪茄。他烟瘾很大——能活这么大年纪真够万幸的。“你说工厂小,小吗?”
“我大概该解释一下我在寻找什么。”
“请吧。”
狄克斯坦讲起了他的故事。“目前,军方从形形色色的供应商手里购买清洁用的材料:从一家购进清洁剂,从另一家买下普通的肥皂,再从别处购买机械加工的溶剂,如此等等。我们想降低成本,也许我们能把这一领域的全部生意跟一家厂商一揽子做成。”
佩德拉的眼睛睁大了。“这就是说……”他挑选着字眼“……一笔大宗订货。”
“我担心对你来说可能太大了。”狄克斯坦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叮嘱自己:千万别说定!
“那倒不一定。我们还没有具备那种大规模的生产能力,只是因为我们从来没有接到过那么大宗的生意。我们当然拥有管理和技术资格,有了大企业的订单,我们就可以得到资金来扩大生产……那全看数目了,真的。”
狄克斯坦从椅子旁边拿起他的公文包,打开了:“这是对产品规格的要求。”他说着,递给佩德拉一张清单,“再加上数量要求和时间限度。你需要时间跟你的经理们商议,得出你们的总额——”
“我是老板。”佩德拉面带微笑地说,“用不着和任何人商议。给我明天一天把这些数字算好,星期一去趟银行。星期二我给你打电话,报出价格。”
“我听说你是个易于合作的好人。”狄克斯坦说。
弗劳·佩德拉从厨房走进来,说:“饭做好了。”
我的苏莎宝贝儿:
我以前从来没有写过情书。我印象中到现在为止我也没称呼过谁宝贝儿。我必须告诉你,这种感觉好极了。
今天是星期日,我在阴冷的下午独自一人待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这座小城相当漂亮,有很多公园,实际上我现在就坐在一座公园里,用能够找到的一支漏水的圆珠笔和一些差劲的绿色信笺给你写信。我的板凳在一座奇特的亭子里,上面是穹顶,周围是希腊式的柱子——像是没有完成的建筑,或者在英国乡间花园中你会看到的那种维多利亚设计风格的消夏别墅。我面前是一片平整的草地,点缀着一些白杨树,我能听见远处的一支铜管乐队演奏着爱德华·埃尔加的什么作品。公园里到处是人,他们带着孩子和足球还有狗。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讲这一切。我真正想说的是:我爱你,我想和你一起度过我的后半生。我知道我们再过几天就见面了。我迟疑不决地告诉你,不是因为我没拿定主意,而是……
好吧,如果你想知道实情,我担心会把你吓跑的。我知道你爱我,可是我同样知道,你才二十五岁,对你而言,爱情会轻易地到来(我却相反),而容易到来的爱也会轻易地走掉。因此,我就想:轻柔点,轻柔点,在你要她说出“永久”之前,给她一个机会让她逐渐喜欢上你。如今我们已有好几周分开在异地,我再也不能这样绕弯子了。我只好告诉你我的感受了。永久是我的所愿,而你现在可能也清楚了。
我是个变化了的男人。这话听起来是老一套,可说在你身上,就一点不是那么回事了,而且恰恰相反。如今,在我看来生活已经不同了,表现在几个方面——有些是你知道的,有些我会在某一天告诉你。目前我身处一座陌生的城市里,到下星期一之前,我无所事事,连这一点也不同了。倒不是我特别在乎这个。可是以前,我连想都不会想,我可能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先前,我没什么中意的东西。如今却总有一些我宁愿去做的事情,你正是那个我甘心为你做事的人。我是说和你一起做,不是给你做。嗯,是一起做或者给你做,或者既一起做也给你做。我不打算再扯这个了,不然我会不安的。
我要离开这里几天,不知道下一步去哪里,真不知道——这才最糟不过呢——甚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再见到你。但是,我一旦见到你,相信我吧,我就不会在十年或十五年之内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这些话听起来没有一句像是原本的意思。我想告诉你我的感受,可我无法把话说清楚。我想让你知道,我每天都要描绘你的面容多少次的那种心情,看到一个满头黑发的苗条姑娘,就毫无道理地希望,那姑娘可能就是你,一直想象着你会对一片景色、一条报纸标题、一个牵着一条大狗的矮个子男人、一件漂亮的衣裙,说些什么,我想让你知道,当我独自躺在床上,我因为需要触摸你是多么痛苦。
我太爱你了。
N.
星期二上午,弗朗茨·佩德拉的秘书给纳特·狄克斯坦所在的旅馆打了个电话,约他共进午餐。
他们进了维尔赫姆斯特拉斯城里一家不起眼的餐馆,叫了啤酒而没要葡萄酒,吃饭时要说事呢。狄克斯坦控制着自己的迫切——他应该知道佩德拉才是有所求的一方,而不是他自己。
佩德拉说:“好啦,我觉得我们能够接受你的条件。”
狄克斯坦真想高呼一声“好啊!”,但是他的脸上只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
佩德拉继续说:“我一会儿就给你报价,是有条件的。我们需要一个为期五年的合同。我们会保证头十二个月的价格,之后,价格会随着国际市场上某些原材料价格的波动而变化。若是背弃合同,将有相当于一年供应价值的百分之十的罚金。”
狄克斯坦想说:“成!”并且就这笔交易握手,但是他提醒自己继续扮演他的角色。“百分之十太苛刻了。”
“并不过分啊。”佩德拉争辩说,“要是你背弃了合同,这个数目还不足以补偿我们的损失呢。不过,我们设定的这个违约百分数必须得大到足以制止你们随意取消合同。当然啦,特殊极端情况除外。”
“我明白了。不过我们可以商量一个小一点的百分数。”
佩德拉耸了耸肩:“一切都可以商量。你先看看这张报价单。”
狄克斯坦研究着那张单子,然后说:“这价格接近我们的预期。”
“是不是我们就可以成交了?”
狄克斯坦心想:就是啊,没错!可嘴上说:“还不成,这只意味着我们可以做生意了。”
佩德拉脸上放光。“这么说。”他说,“咱们来真正地喝一杯。服务员过来一下!”
酒水送来之后,佩德拉举杯庆祝:“祝我们今后合作愉快。”
“我也愿为此祝酒,”狄克斯坦说。在他举杯时,心想:怎么样呢——我还不是又干上啦!
海上的生活确实不舒服,但还不致像皮奥特尔预期的那么糟。在苏联海军中,舰艇的管理原则靠的是无休止的艰苦工作、严格的纪律和差劲的食物。而阔帕列里号却大不一样。埃里克森船长只要求安全和海员规范,即使在这方面,他的标准也并不很高。甲板倒是时常刷洗,但从来不见打磨或喷漆。食物相当不错,而且图林还得天独厚地与厨师同住一间舱室。理论上说,图林应该无论昼夜随叫随到,去发送无线电信号,但实际上,一切收发全都在正常的工作日里进行,因此他每天夜里都能睡足八小时。这是个舒适的体制,而皮奥特尔·图林是个注重舒适的人。
令人伤心的是,这条船与舒适对立,简直是个魔鬼。他们刚一绕过拉斯角,驶离珉赤和北海,船就开始上下颠簸,左右摇晃,犹如大风中的玩具游艇似的。图林感到了骇人的晕船,可他只能忍着,因为他说自己是一名海员嘛。所幸,赶上厨师在厨房里忙碌,图林自己也无须待在无线电室,因此,他可以仰躺在他的吊床上,直到那股最难受的劲儿过去。
水手舱内通风不良,且热气蒸腾,所以没过多久,上侧便潮湿起来,居住舱的甲板上挂满晾晒的湿衣服,空气益发不堪。
图林的无线电设备在他的航海包里,由聚乙烯、帆布和一些绒衣很好地包裹着。然而,他却无法在他的房间里装设并开动他的设备,因为厨师和别的什么人随时都会进来。他已经在一个无人偷听的安静——依旧很紧张——的时刻,用船上的无线电和莫斯科进行了常规的联络,但他需要更安全可靠的手段。
图林是个会搭建安乐窝的人。每当罗斯托夫从使馆迁进旅馆再转移到他的安全住所,而忽略了图林处境的时候,他就要自建起一处基地,一处让他感到舒适、熟悉和保险的地方。在他执行自己喜欢的固定监视任务时,他总会找到一把宽大的扶手椅,摆在窗前,在望远镜后边坐上几个小时,心满意足地吃着大袋的三明治,喝着苏打水,随心遐想。在这条阔帕列里号上,他已经找到了一处小天地。
他白天在船上探索时,发现在船首舷窗外侧的上方有一处迷宫似的楼层。航海建筑师在那里建造出这样一个东西,只是为了填充货仓和船头之间的空间。主层的进口是一座半隐的小门,下面是一段楼梯。里面有一些工具,好几桶吊车用的润滑油,还有——不知作何用处的——一部锈蚀的旧割草机。这间主室朝好几个小些的房间敞开:有的里面放着绳索、机器零件和用烂纸箱盛着的螺母、螺栓,其余的小屋除去虫子空无一物。图林从来没见过有人进入这片地段——有用的东西全都存放在船尾,那地方有需要时即可派上用场。
天色将晚,他趁大多数水手和官员都在吃饭的空当,悄悄溜回自己的舱室,抄起他的航海包,爬上舷梯,来到甲板上。他从船桥下的小舱室里取出一只手电筒,但是没有开亮。
航海历上说,那夜有月亮,但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图林紧靠船舷偷偷地朝船首走去,这样,他的侧影在不白的甲板上就更不容易显现。舰桥上和驾驶舱里影影绰绰地有些亮光,但轮值的官员关注的是周围的海域,而不是甲板。
冰凉的海水洒落到他身上,他用双手握紧栏杆,以免被这疯狂晃动的阔帕列里号船抛出去。有时候,海水涌上船来——虽不算很多,但足以灌进他的航海靴,冻僵他的双脚。他巴望着千万别让他体会到在真正的狂风中船会是什么样子。
当他到达船首,进入那个废弃的小舱房时,已经全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他关上了身后的舱门,打开了手电,寻路穿过分隔的舱室,进了主室边的一间小舱,顺手带上了舱室门。他脱下油布雨衣,在毛衣上擦干并捂热手指。然后他打开了那个口袋,取出发报机并把它放到一个角落里,用一根电线穿过甲板上的吊环,系到舱壁上,再用一个纸箱把它楔紧。
他穿的是胶鞋,但他还是戴上了橡皮手套,为下一步行动多做一点准备总是有备无患。船上无线电杆的电缆穿过他头顶上沿船头甲板的一根管子。图林用他从引擎室偷来的一把小钢锯,把管子六英寸长的一段锯掉,露出了里边的电缆。他从电源缆线上取出一个端头连到发报机的电源输入插口,然后用桅杆上引下的信号线连接到他的电台的插口上。
他打开他自己的电台,呼叫莫斯科。
他发出的信号不会干扰船上的电台,因为他是船上的无线电员,而且,别人也不大可能用船上的设备试图进行发射。何况,他使用自己的电台时,输入的信号不会进入船上的无线电室,由于他的设备会调到另一个频道,他也不会听到无线电室的正常信号。他能够发射任何东西,因此,两部电台会同时接收到,不过,莫斯科给他的回电也会被船上的电台收到,并且会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嗨,一条小船有几分钟收到信号,这并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图林只会在船上没有信号干扰的时候,才会小心地使用他自己的电台。
他叫通莫斯科后便发出:检验备用的发射机。
他们知道了,发来:勿关机,等候罗斯托夫发出的信号。这一切都使用了克格勃的标准电码。
图林答:在等候,但要抓紧。
回电是:保持低头,直到有情况。罗斯托夫。
图林答:明白。完毕。他不等对方停止,就断开线路,并把船上的电缆恢复原状。接通和断掉裸线,即使用绝缘的钳子,也要花费时间而且不很安全。他把有些迅速发射连接器放在了船上无线电室设备中间了,下次来的时候,他要装进口袋一些,带到这里,以加速进展的速度。
他对自己这一晚上的工作感到心满意足。他已经建好了他的小窝,打开了联系通道,而且无人发觉。他眼前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潜伏坚守,而潜伏坚守正是他之所好。
他决定再拖进来一个硬纸箱,挡在他那电台的前边,这样就会避开那些无意瞥来的目光。他打开门,用手电照进主室,顿时大吃一惊。
那里还有一个人。
头顶上的灯亮着,黄色的灯光投下不停摇曳的阴影。在舱室的中央,有一个背靠润滑油桶、双腿向前叉开的年轻的水手。他抬起头一看,和图林同样大吃一惊,而且——图林从他的脸上看出来——同样感到愧疚。
图林认出了他。他叫拉夫洛。他十九岁上下,长着一头亚麻色的头发和一张白白的瘦脸。他没有加入加的夫喝酒的一伙,不过人们时常见到他四下游逛,眼圈黑黑的,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
图林问道:“你在这儿干吗?”跟着就看明白了。
拉夫洛左臂的衣袖卷到了肘上。在他两腿之间的圆盘上有一只小药瓶、一个表面皿和一个小防水袋。他的右手握着一根皮下注射器,他正要用来给自己注射。
图林皱起了眉头。“你有糖尿病吗?”
拉夫洛的脸扭曲着,了无情趣地干笑了一下。
“瘾君子。”图林明白了,脱口说。他对毒品不大了解,但是他知道拉夫洛的行为会在下一次靠岸时招致解雇。他松了口气。这件事还能把握。
拉夫洛的目光越过他向小舱望去。图林回头一看,他那部电台暴露得一览无余。两个人互相瞪着,谁都明白对方在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图林说:“我替你保密,你也要为我保密。”
拉夫洛扭曲着脸笑了一下,然后又了无情趣地干笑了一下。随后,他把目光从图林身上移开,垂到他自己的手臂上,把针头扎进肌肉。
阔帕列里号和莫斯科之间的交流被美国海军情报机构的监听站收听到并记录在案。由于使用的是克格勃的标准电码,他们能够破译。但他们仅仅获悉有人在一条船上——却不知是哪一条船——在测试他的备用电台,还有一个叫作罗斯托夫的——他们的档案中没有这样一个人——要他保持低头。谁也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于是,他们开立了一份以“罗斯托夫”为名的档案,把通信记录放进去,就搁置一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