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他拖进柜橱,由于害怕,也由于吃力,她气喘吁吁。她从仔裤兜里取出了她从船尾捡到的一根钓鱼线。她捆住亚历山大的双脚,再把他翻过身,把他的双手反绑在他的背后。
她必须把他拖进柜橱。她瞥了一眼舱门。噢,老天,可千万别让人这会儿进来!她先把他的脚拽进去,然后跨立在那个失去知觉的人身上,想把他拽起来。他身子很沉啊。她抬起他的上半身,可是在她尽力把他塞进柜橱时,他却从她的手中滑脱了。她绕到他的身后再试。她抓住他的两个腋窝,把他抬起。这个办法比较好,她可以把他的体重靠在她胸口,倒倒手,歇口气。她再次把他的上半身抬起来,用双臂揽在他的胸前,一点点地往一边拖。她不得不跟他一起进了柜橱,然后松开手,再从他背后钻出来。
现在他坐在了里边,双脚抵在柜橱的一侧,两膝弯曲,后背顶着另一侧。她检查了一下捆绑他的绳子,依旧很紧。不过他还能叫嚷!她四下张望,想找件东西堵住他的嘴。什么也没有。她又不能离开这舱室去找,因为他可能在这会儿醒来。她能想到的唯一的东西就是她的连裤袜了。
她脱袜子似乎用了漫长的时间。她得脱掉借来的海员靴,脱下仔裤,褪下连裤袜,再穿上仔裤,套上靴子,然后把尼龙袜团成一团,塞进那人松弛的嘴里。
她关不上柜橱的门。“噢,天啊!”她脱口叫出了声。原来是亚历山大的一个臂肘碍事。他绑着的双手压在柜橱的底板上,由于他那瘫软的姿势,他的两条胳膊向外撑出。无论她如何又推又抬那扇门,有那个臂肘挡着,门就是关不上。最后,她只好再钻进柜橱,把他稍稍挪向一边,让他靠紧角落。这一下,他的臂肘才不碍事了。
她看了他一阵子。砸晕的人得多久才会醒过来?她说不上。她只知道她得再砸他一下,可是又怕把他砸死。她去找来酒瓶,甚至已经举过了头顶,然而在最后的关头,她心慌了,于是把酒瓶放下,把柜橱门使劲关上。
她看了看手表,沮丧地惊呼一声:已经差十分就要五点了。阔帕列里号很快就要出现在卡尔拉号的雷达显示屏上了,罗斯托夫就会来到这里,她的机会也就失去了。
她坐到了无线电桌旁,调到发射位置,选好已有的阔帕列里号波长,俯身对着话筒。
“呼叫阔帕列里号,请接收。”
她等候着。
没有回音。
“呼叫阔帕列里号,请接收。”
没有回音。
“见你的鬼去吧,纳特·狄克斯坦,跟我说话呀。纳撒尼尔!”
纳特·狄克斯坦站在阔帕列里号中间的货舱里,凝视着花费巨大的一桶桶的浅黄色的金属矿。它们的样子极普通——不过是侧面漏印着铅酸盐字样的黑色大油桶。他真想打开一桶,摸摸那玩意,只是要看看它的模样,可是桶盖牢固地封装着。
他有一种性命攸关之痛。取代胜利愉悦的是一种伤感之情。他无法为他杀的人兴奋,他只能为他自己的死亡悲悼。
他再次回顾了那场战斗,在他这个不眠之夜,他一直翻来覆去地想着。若是他嘱咐阿巴斯一上船就开火,就会吸引突击队的注意力,给吉卜力充分的时间翻过栏杆,而不致遭到枪击。若是在战斗刚一开始时,他和他的三个人用手榴弹占领舰桥,就可能早一些夺取食堂,好几条命就可以活下来了。若是……不过,如若他能够预见到未来,或者他更聪明一些,就会有上百种不同的办法。
好啦,现今以色列会拥有原子弹,可以永远自卫了。
连这样一种想法都未能使他高兴起来。一年以前,他会为此激动不已。可是一年以前,他还没有遇到苏莎·阿什福德啊。
他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便抬头去看。那声响像是人们在甲板上跑来跑去。无疑是什么海上的危险。
苏莎改变了他。她教会了他期待生活中打胜仗之外的更多的东西。当他期望着这一天,当他想到取得这场大胜会有何等样的体会时,她始终都在他的幻想之中,在某个地方等待着他,准备分享他的胜利。然而她不会在那里。任何人都不会的。而在一场孤独的庆贺中,是没有欢乐可言的。
他凝视的时间够长了。他从舱里爬上了梯子,不知自己的余生该何去何从。他来到甲板上。一名海军士兵盯着他。“狄克斯坦先生吗?”
“我是。你有什么事吗?”
“我们在船上到处找你,长官……是无线电,有人呼叫阔帕列里号。我们还没有回答,长官,因为我们还不算是阔帕列里号,是吧?可是她说……”
“她?”
“不错,是个女的,长官。她呼叫得很清楚——直接用语言,而不是摩斯电码。听声音她离得很近。而且她急得要命。‘跟我讲话,纳撒尼尔。’她这么说,大概就是这样,长官。”
狄克斯坦抓住了那海军士兵豆青色的上衣。“纳撒尼尔?”他高叫,“她说的是纳撒尼尔?”
“没错,长官,对不起,要是……”
可是狄克斯坦已经急速奔向舰桥了。
纳特·狄克斯坦的话音通过无线电传来:“谁在呼叫阔帕列里号?”
苏莎猛然间说不出话来了。经历了所有的那一切之后,总算听到了他的声音,这使她感到软弱无助。
“谁在呼叫阔帕列里号?”
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噢,纳特,终于找到你了。”
“苏莎?是苏莎吗?”
“是我,是我。”
“你在哪里?”
她整理好思绪。“我和大卫·罗斯托夫一起,在一条叫作卡尔拉号的船上。把这个记下来。”她把大副告诉她的方位、航线和速度一五一十地说给他,“那是今天凌晨四点十分时的数据。纳特,这条船要在早晨六点钟撞你们的船。”
“撞船?为什么?噢,我明白了……”
“纳特,他们随时都会在电台旁边抓到我,你们打算怎么办,赶紧……”
“你能准时在五点三十分制造点转移注意力之类的事情吗?”
“转移?”
“放上一把火,叫嚷‘有人落水了’,让他们一时忙乱起来就成。”
“好啦——我来试试看——”
“尽力而为吧。我想让他们全都乱跑一气,没人知道出了什么事,或者该干什么——他们都是克格勃吗?”
“都是。”
“好吧,现在……”
无线电室的门打开了——苏莎把旋钮转到发送上,狄克斯坦的声音没有了,大卫·罗斯托夫走了进来。他说:“亚历山大呢?”
苏莎努力做出笑容。“他去喝咖啡了。我替他盯一会儿。”
“这该死的蠢材……”他的咒骂变成了俄语,边骂边火急火燎地冲了出去。
苏莎把旋钮调到接收上。
纳特说:“我听清了。你最好溜开躲起来,到五点三十……”
“等一等。”她叫道,“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他说,“我要过来接你。”
“噢,”她说,“噢,谢谢你。”
“我爱你。”
她关掉通话钮,摩斯电码这时在另一台机器上传了过来。图林应该听到了她说的每一句话,现在他要警告罗斯托夫了。她忘记告诉纳特图林的事了。
她能够再次接通纳特,但那样做会很冒险,何况,当纳特的人在阔帕列里号上搜寻,找到图林,毁掉他的设备的同时,图林会把他的信息传给罗斯托夫。而罗斯托夫一得到图林的情报,就会知道纳特要来,也就会做好准备了。
她得封掉信息。
她还得躲开。
她决定破坏无线电。
怎么破坏呢?全部线路应该在那些面板背后。她得拆下一块面板。她需要一把改锥。赶快,赶在罗斯托夫放弃寻找亚历山大之前!她发现亚历山大的工具在角落里,便从中挑了一把小改锥。她把面板两个角上的螺丝起了下来。她焦急地把改锥放进衣兜,双手用力去扳下面板。里面是一大堆让人眼花缭乱的绝缘线。她拽住一把导线,往下拽。拽不动,她那一把攥得太多了。她挑了一根,往外拽,拽出来了。她气冲冲地拽呀拽的,直到有十五到二十根导线给拽松了。可是摩斯电码还在滴滴答答地响。她把余下的沃特加倒进了无线电的内部。电码停止了,面板上所有的灯都熄灭了。
柜橱里砰的一响。准是亚历山大苏醒了。反正,他们一看到无线电台现在这副样子,马上就明白一切了。
她走了出去,在身后关上了门。
她下了梯子,来到外面的甲板上,想找个她可以藏身的地方,并且想着制造什么样的混乱。此时喊“有人落水啦”已经没用了——经过她对他们电台的破坏、对他们无线电员的伤害,他们当然不会相信她了。把锚放下去吗?她根本不知道从何下手。
罗斯托夫此刻可能怎么做呢?他会在厨房、食堂和舱房里四下寻找亚历山大。找不到他,罗斯托夫就会回到无线电室,然后就会在全船查找她。
他是个办事有条理的人。他会从船首开始,沿着主甲板一步步地向后排查,然后会派出一个小组搜寻上层建筑,另一个小组排查下面,从上到下,逐个甲板地查找。
船的最底下,轮机舱,怎么样?那里该是她的藏身之处。她进入船里,找到了向下的通道。她刚刚把脚踏上梯子的最上一个横撑,便看到了罗斯托夫。
他也看见了她。
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从哪里冒出来的:“亚历山大回到了无线电室,我过一会儿就回来。”
罗斯托夫脸色难看地点了下头,朝无线电室的方向走去。
她径直穿过两层甲板,进了轮机舱。工程师的副手在值夜班,她进门走向他时,他瞥了她一眼。
“这里是船上唯一的暖和地方。”她快活地说,“你不反对我在这儿给你做伴吧?”
他的神情很迷惑,慢慢地说道:“我不会……讲英语……对不起。”
“你不讲英语?”
他摇了摇头。
“我觉得冷。”她说着,假装打了个冷战。她把手伸向抖颤着的引擎,“行吗?”
有这么一个漂亮姑娘陪在轮机舱里,他喜不自胜。“行。”他说着,使劲点着头。
他满脸欣喜地继续端详着她,后来他突然想起或许该表示一下热情好客。他四下张望,然后从兜里掏出一盒香烟,请她抽一支。
“我平常不抽烟,不过我现在还是来一支吧,”她说着,便取了一支。烟的过滤嘴是一个小小的硬纸。工程师给她点燃了烟。她抬头看了看小门,准备着罗斯托夫会进来。她看了看手表。还不到五点二十五分呢!她来不及想了。混乱,制造混乱。叫嚷“有人落水了”,放下铁锚,放一把火——
放一把火。
用什么呢?
汽油,准有汽油,或者柴油,或者别的什么,就在这轮机舱内。
她朝引擎望去。燃油的进口在哪里呢?机器上有一堆大大小小的管道。集中,集中注意力!她恨不得此前多学一点她的汽车发动机的事情。船用引擎是一样的吗?不,船上有时候是使用卡车燃油的。这条船上用的是什么呢?这算是条快船,所以,可能使用汽油,她模糊地记得汽油引擎要贵,可是速度更快。要是汽油引擎,就会更类似她的汽车发动机了。有电线通向点火塞吗?她曾经更换过一次点火塞。
她瞪眼瞧着。不错,是像她的汽车。有六个点火塞,由铅管通向一个像是配电盘的圆帽。什么地方应该有个汽化器的。那东西不大,有时会堵塞——
传话筒里用俄语叫着,工程师走上前去应答。他背对着苏莎。
她必须现在就动手。
有一个大小像咖啡罐的东西,顶上的中心用一根螺丝固定着。那应该是个汽化器。她抻着身体,隔着引擎,想用手指拧开螺丝。没有拧动。一根粗粗的管子伸进里边。她攥住那根管子,使劲拽。她拽不出来。她想起来她把亚历山大的小改锥放到雨衣口袋里了。她掏出小改锥,用尖头扎进那根管子,管子的塑料又粗又硬。她使尽全力把改锥拧进去。管子的表面裂开了一个小口。她把改锥的尖头插进裂口,继续拧转着。工程师走到传话筒跟前,对着话筒口讲着俄语。
苏莎感觉到改锥穿透了塑料管壁。她拔出了改锥。一股清澈的液体从那个小口喷了出来,空气中充满了毫无疑问是汽油的气味。她放下改锥,跑向梯子。
她听到那工程师用俄语答了声是,还对着话筒的问题点了下头。接下来是一声命令,声音很气愤。她赶到梯脚时,回头望了一眼,工程师的笑脸已经变成了一副威胁的模样。就在他跑过舱室追她的时候,她爬上了梯子。在梯子的顶端,她转过身。她看到舱面上漫着一大片汽油,而工程师已经踏上了梯子最下面的横撑。她的手里依旧掐着他给她的那支香烟。她把香烟掷向引擎,瞄的是管子向外喷出汽油的地方。
她没等着看到香烟落地。她继续向上爬。她的头部和肩部已经高出那一层甲板,这时呼的一声巨响,从下面腾起一片亮红和一股灼热的气浪。苏莎惊声尖叫,她的裤脚着了火,腿部的皮肤烧得生疼。她跃上了最后几英寸梯子,就地一滚。她拍打着裤子,然后挣扎着脱下雨衣,勉强包住她的双腿。火是扑灭了,但腿更疼了。
她很想瘫倒。可她心里明白,她要是一倒下,就会昏过去,也不觉得疼痛了,但是,她必须逃离火海,到一处纳特能够找到她的地方。她强使自己站起身。她感到腿上依旧火烧火燎。她低头看去,瞧见像是燃着的纸片落了下去,她不晓得那是她的裤子还是她的血肉。
她迈出了一步。
她还能走。
她在舷梯上蹒跚前行。火警的笛声响彻了整条船。她抵达了舷梯的尽头,靠在了梯子上。
起来,她得站起来。
她抬起一只脚,放到梯子最下面的横撑上,开始了她一生中最为漫长的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