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以前,苏莎·阿什福德在机上为旅客供餐时,那架英国海外航空公司的喷气式航班,在没有明显原因的情况下,突然在大西洋上空失控了。驾驶员打开了系上安全带的提示灯。苏莎正在通道里来回走着,看着人们系好安全带,她心里一直在想:我们要死了,我们全都要死了。
她现在的感觉就跟当时一样。
从图林那里传来过一条信息:以色列人在进攻,随后就沉默了。这时纳撒尼尔正在遭到射击。他可能受伤,可能已被俘,可能已死掉,就在苏莎由于神经紧张而透不过气来的时候,却不得不对着无线电员做出她在海外航空公司航班上的那种可掬的笑容,并且说:“你这台设备真不错。”
卡尔拉号上的无线电员是个灰头发、大个子的敖德萨人。他名叫亚历山大,讲着一口说得过去的英语。“值十万美金呢。”他颇为骄傲地说,“你懂得无线电?”
“一点点……我原先是飞行小姐。”她说到“原先是”的时候是脱口而出,可是此时此刻她却不晓得那种生涯是不是当真一去不复返了。“我见识过航班机组使用无线电。我懂得一些基本知识。”
“真格的,这是一部可以同时使用四个频道的电台。”亚历山大解释着,“一个接收斯特罗姆堡号的信标。一个收听阔帕列里号上图林的消息。一个监听阔帕列里号的常规波长。而这个则漫游。瞧。”
他指给她看一个表盘,上面的指针缓缓地摆动着。“它在寻找着一个发射台,找到了就会停下来。”亚历山大说道。
“简直不可思议。是你的发明吗?”
“我只是个无线电员,可惜不是发明家。”
“可是只消调到发送位置上,你就能向任何频道发送了吧?”
“不错,可以用摩斯电码,也可以直接通话。不过,在这次行动中,当然不会有人通话啦。”
“你们得经过长时间的训练才能成为一名无线电员吧?”
“不算长。学会摩斯电码很容易。但是要当船上的无线电员,就得会修理设备。”他压低了声音,“而作为一名克格勃的无线电员,你还得进间谍学校。”他笑出了声,苏莎也随着他哈哈笑着,心里却在想:来吧,图林。之后,她的希望便实现了。
信号开始了,亚历山大一边记录着,一边对苏莎说:“是图林。去叫罗斯托夫吧,快请。”
苏莎不情愿地离开了舰桥,她想知道来电的内容。她匆匆跑到食堂,满以为会看到罗斯托夫在那里喝着浓烈的黑咖啡,可是屋里空无一人。她又下了一层甲板,一路来到他的舱室。她敲响了门。
他用俄语说了句什么,意思可能是请进。
她打开了门。罗斯托夫穿着短裤站着,在一个盆里洗东西。
“图林来电了。”她说完,转身要走。
“苏莎。”
她转身回来。“如果你只穿内衣,让我惊动了,你要说什么呢?”
“我会说快滚。”她说。
“在门外等我吧。”
她关上门,心想:活该。
他走出门时,她说了声:“抱歉。”
他绷着脸干笑着。“我不该那么不职业的。咱们走吧。”
她跟着他上去到了无线电室,那房间就在舰桥的正下方,原来应该是船长室。亚历山大解释说,由于乱糟糟的额外设备,没办法让无线电员依照惯例毗邻舰桥了。苏莎原已料到,这样安排还有附加的优越性:把电台和船员分开,因为船上混杂着普通水手和克格勃人员两种人。
亚历山大已经译出图林的电文。他把它交给了罗斯托夫,罗斯托夫用英语读了出来。“以色列人已夺取阔帕列里号。斯特罗姆堡号就在旁边。狄克斯坦活着。”
苏莎大松了一口气,腿脚都软了。她站立不稳,跌坐进了椅子里。
没人注意到她。罗斯托夫正在构思给图林的回电:“我们将于明天早六点进攻。”
苏莎的放松劲过去了,她心想:噢,天啊,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纳特·狄克斯坦戴着一顶借来的水手帽,默默地站立着,这时,斯特罗姆堡号的船长正在为死者诵读祷文,他为了压过风声、雨声和涛声,把嗓音提得很高。用帆布包裹的尸体被一个个地扔过栏杆,抛进黑色的大海之中:阿巴斯、撒瑞特、波鲁什、吉卜力、贝达、勒曼和捷波廷斯基。十二个人里死了七个。铀是这个世界上最昂贵的金属。
早些时候,还有一场葬礼。有四名突击队员活了下来——三个受了伤,一个精神失常,躲了起来——在他们被解除武装后,狄克斯坦允许他们埋葬他们当中的死者。那场葬礼规模要更大些——他们海葬了二十五个人。他们在三名活下来的以色列人的盯视和枪口下匆匆完成了葬礼,以色列人明白,这一礼仪是献给敌人的,没必要喜欢。
与此同时,斯特罗姆堡号的船长已经把他那条船的全部文件拿了过来,以备把阔帕列里号改成斯特罗姆堡号之需的一伙装配工和细木工也一起上了船,这时他们开始动手修补战斗造成的损坏。狄克斯坦告诉他们集中精力在甲板上看得见的地方:其余的可以等到他们进港之后再说。他们于是开始填补破洞,修理家具,利用要报废的斯特罗姆堡号上的拆下来的材料更换玻璃和金属部件。一名油漆工走下梯子把船体上的船名阔帕列里用模板漏字改成斯-特-罗-姆-堡的字样。他干完这件事后,又接着油漆舱壁和甲板上的木件。阔帕列里号上的救生艇全都坏得无法修复,就拽上来扔出船外,并且把斯特罗姆堡号上的救生艇移过来取而代之。斯特罗姆堡号上按照科什的要求已经载有一部新的油泵,也安装到了阔帕列里号的引擎上。
由于葬礼,修复工作停顿了下来。这时,船长刚刚说完祷文的最后一个字眼,修复立刻继续。到黄昏时分,引擎轰隆隆地吼着恢复了生命。狄克斯坦和船长并肩立在舰桥上,船起锚了。斯特罗姆堡号上的船员们马上在与原来的船一模一样的阔帕列里号上各就各位。船长确定了航线,下令全速前进。
狄克斯坦觉得,大功已基本告成。阔帕列里号已经消失不见:出于所有的动机和目的,他现在的航船是斯特罗姆堡号,合法地为萨维尔船运公司所拥有。以色列得到了铀,而无人知晓其来路。此次行动的每一节链条都得到了关照——只有仍是黄饼的合法所有人的佩得勒是个例外。若是他无论出于好奇还是敌对,就可能成为败事的一个人。帕帕郭泊鲁斯现在就会把他摆平:狄克斯坦默默地祝他好运。
“我们畅通无阻了。”船长说。
海图室里的爆破专家拉动了无线电遥控起爆器的杠杆,大家全都盯着一英里开外的空壳的斯特罗姆堡号。
随着打雷似的一声闷响,斯特罗姆堡号的中部眼看着下陷了。船上的油箱起了火,暴风雨的夜晚被直冲天际的火苗照亮。狄克斯坦瞅着如此巨大破坏的景象,暗自得意之中夹杂有几分忧心。斯特罗姆堡号开始下沉,起初比较缓慢,随后就越来越快了。船尾沉下海中,几秒钟之后船首继而下沉,船上的烟囱一时之间还翘在水面之上,如同一个溺水之人伸出的一只手臂,随后便不见了。
狄克斯坦淡然一笑,转过身去。
他听到了一阵骚动。船长也听到了。他们来到舰桥边上,向外看,明白了究竟。
原来在下面的甲板上,人们在欢呼。
弗朗茨·埃尔伯列奇·佩德勒坐在他的位于威斯巴登郊外的办公室里,骚着他雪白的头。来自热那亚的安吉鲁奇暨彼严克公司的电报,由他的掌握多种语言的秘书译成了意大利文,意思十分直白,却又完全费解。电文如下:
请将黄饼最快的新的预期运抵日期告知。
就佩德勒所知,原有的数日后的预期运抵日期没有任何问题。显然,安吉鲁奇暨彼严克公司知道一些他不了解的情况。他曾经给船运公司发去过电报:
黄饼拖期否?
他对他们有些恼火。果真出现拖期,他们当然应该通知他和接收的公司。不过,也许意大利人之间交换过电报。佩得勒在战争期间就形成了一种概念:你永远不能相信意大利人完成他们受嘱托的事情。他原以为如今对他们可能要刮目相看了,可是他们可能依然故我。
他站在窗边看着夜幕在他的小小的厂房建筑群落上笼罩下来。他恨不得自己没有购买那些铀才好。和以色列人的交易都已签字、加封和运送了,那会使他的公司赚得够他余生的一大笔利润,不必再投机了。
他的秘书拿着已经译好的回电走了进来。
阔帕列里号已售给苏黎世的萨维尔船运公司,现由他们对你的货物负责。我们向你们确保购买完全可靠。
随后便是萨维尔船运公司的电话号码及下列文字:
与帕帕郭泊鲁斯通话。
佩德勒把电报递还给秘书。“你能不能给苏黎世的这个号码挂个电话,让这位帕帕郭泊鲁斯接听,好吗?”
秘书几分钟后返回:“帕帕郭泊鲁斯要给你把电话打过来。”
佩德勒看了看手表。“我看最好还是等他来电话吧。既然我已经着手了,我很可能要奉陪到底了。”帕帕郭泊鲁斯的电话在十分钟之后接了过来。佩德勒对他说:“我得到消息,现在由你负责我在阔帕列里号上的货物。我接到意大利人的电报,要得到新的交货日期——会有什么拖期吗?”
“不错,是有。”帕帕郭泊鲁斯说,“应该早通知你的——我十分抱歉。”那人的德语很地道,但是仍听得出来他不是德国人。同样显而易见的是,他并非由衷地十分抱歉。他接着说:“阔帕列里号的油泵在海上报废了,船只好停了下来。我们在做出安排,让你的货尽早运到。”
“好吧,我该跟安吉鲁奇暨彼严克公司怎么说呢?”
“我已经告诉他们,只要我一获悉新的抵达日期,我就会立刻通知他们,”帕帕郭泊鲁斯说,“把这件事交给我好了。我会让你们双方都及时知晓的。”
“好极了。再见。”
佩德勒挂断电话时心里想:怪事。他朝窗外看去,只见所有的工人都已离开。员工的停车场已经空荡荡的,只剩下了他的奔驰和秘书的大众。见鬼,该回家了。他穿上了外衣。铀是保了险的。假如丢失,他能得到赔款。他把办公室的灯关掉,帮他的秘书穿上外衣,然后,他上了自己的汽车,回家去见妻子了。
苏莎·阿什福德一整夜都没合眼。
纳特·狄克斯坦的生命又一次陷入危险。她也又一次成为唯一能够警告他的人。而且,这一次她无法用欺骗别人的办法来得到帮助了。
她只好去单打独斗。
事情很简单。她得去卡尔拉号的无线电室,甩掉亚历山大,呼叫阔帕列里号。
她心想,我绝对做不成的。船上全都是克格勃的人。亚历山大又是个大块头。我想睡觉。永远睡下去。我不可能办到的。
噢,纳撒尼尔。
凌晨四点,她穿上牛仔裤、毛衣、靴子和雨衣。她把从厨房拿回的一整瓶伏特加——“帮助我睡觉”——放到了雨衣的内兜里。
她需要了解卡尔拉号的方位。
她来到舰桥上。大副朝他微笑着。“睡不着吗?”他用英语说。
“这么干等着太难受了。”她回答他。她脸上是英国海外航空公司飞行小姐式的笑容可掬。你的安全带系好了吗,先生?只是有一点颠簸,别担心。她问大副:“我们在哪里?”
他把他们的位置在地图上指点给她看,还估计了阔帕列里号的方位。
“用数目标示的是什么?”她问。
他告诉她,那是卡尔拉号的坐标、航线,以及速度。她先是出声地重复了一遍那些数字,又在心里默读一遍,以便牢记在脑海里。“真有趣。”她快活地说,“船上的每一个人都有专长……你觉得我们会按时遇到阔帕列里号吗?”
“当然。”他说,“然后就是——砰。”
她向船外看着。一片漆黑——目光所及,既没有星星,也没有船上的灯光。天气越发恶劣了。
“你在打战。”大副说,“你冷吗?”
“冷啊。”她说,尽管她打战不是因为天气。“罗斯托夫上校什么时候起床?”
“说好在五点钟叫他。”
“我想我得设法再睡一小时了。”
她下去到了无线电室。亚历山大在那里。“你也睡不着吗?”
“不是。我已经打发我的助手去睡了。”
她朝一边的无线电设备瞥了一眼。“你还在监听斯特罗姆堡号吗?”
“信号已经停止了。要么是他们找到了灯塔,要么是他们把船沉掉了。我认为是他们沉掉了船。”
苏莎坐下来,取出了那瓶伏特加。她拧开了瓶盖。“喝点吧。”她把酒瓶递给他。
“你冷吗?”
“有一点。”
“你的手在发抖呢。”他接过酒瓶,放到嘴边,长长地喝了一大口。“啊,谢谢你啦。”他把酒瓶还给她。
苏莎吸了一小口给自己壮胆。那是烈性的苏联伏特加,下咽时烧着她的喉咙,但起到了预期的效果。她拧上瓶塞,等待着亚历山大转身背对着她。
“跟我说说在英国的生活吧。”他聊天似的说,“穷人饿肚子,富人在发胖,这是真的吗?”
“饿肚子的人不是很多。”她说。转过身,该死,转过身。我面对着你办不到。“不过,存在着极大的不平等。”
“对于富人和穷人,有不同的法律吗?”
“有一种说法:‘法律对富人和穷人同样禁止偷面包和睡桥下。’”
亚历山大失声笑了。“在苏联人人平等,不过有些人有特权。现在你打算住在苏联吗?”
“我不知道。”苏莎打开了酒瓶,又递给了他。
他又长长地喝了一大口,再递还给她:“在苏联,你不会有这样的衣服的。”
时间过得太快了,她必须马上动手。她站起身来接过酒瓶。她的雨衣的前襟敞着。她站在他眼前,仰起脖子从瓶里喝酒,明知对方会盯视她那高高挺出的双乳。她让他看个够,随后倒握着手中的酒瓶,使尽全力砸向他的头顶。
酒瓶砸到头顶,令人恶心地响了一声。他直着眼睛瞪着她。她心想:你就该给砸晕!他的眼睛不肯闭上。我该怎么办?她迟疑了一下,然后咬紧牙关,又狠砸了他一下。
他的眼睛闭上了,身体瘫在了椅子里。苏莎抓住他的两只脚,用力拽。他从椅子上落下来时,头碰到了甲板上,让苏莎畏缩了一下,可是跟着就想:这倒也好,他可以多晕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