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人称“神甫”的男子摘下宽边牛仔帽,放在胸前,放眼凝视着一马平川、尘土弥漫的南得克萨斯州沙漠。一簇簇低矮且长满刺的牧豆树和灌木蒿从各个方向延伸到一望无际的远方,虽则给沙漠增添了一丝绿意,但反而彰显了这里的肃杀。在神甫的面前,一条车辙累累、宽十英尺的垄状小径从灌木丛中穿过。当地的西班牙裔推土机司机称这种小径为“森德罗斯”【1】 ,森德罗斯原本凹凸不平,正是他们用推土机在上面铲削出了平整的直线。小径的一边,亮粉色的塑料标志旗飘扬在低矮的电线杆上,每两面旗之间的距离正好为五十码。一台卡车滞重地行驶在小径上。
神甫必须偷走这台卡车。
他第一次偷车是在十一岁,偷的是一台1961年产的林肯大陆,车子还是崭新的,雪白锃亮。车主把它停在洛杉矶南百老汇的洛克希剧院门外,钥匙还插在仪表板上。当时的神甫还没有现在这个雅号,而是叫里奇。他坐在驾驶座上,几乎看不到车窗外。虽然整个过程惊心动魄,他几乎全身湿透,但他还是把车子开了十个街区,满脸自豪地把钥匙交给了人称“猪脸”的吉米·莱利。莱利给了他五美元的奖励,开车载着女友兜了兜风,然后在太平洋海岸高速公路上撞废了这台车子。正是这件事情,使里奇顺利加入了“猪脸帮”。
但是眼前的卡车并非普通的车辆。
就在他观望的时候,驾驶室后面的大功率机器缓缓地把一块六平方英尺的巨大钢板放到了地面上。机器的运转暂停了片刻,接着,他听到了一阵低沉的隆隆声。钢板开始有节奏地敲击地面,在卡车周围扬起一片沙尘。他感觉到自己脚底的地面正在震动。
这是一台地震振动器,这种机器会向地壳发送冲击波。神甫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只学过偷车,但是他是自己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他知道地震振动器是怎么工作的。它的原理跟雷达和声呐差不多。冲击波会被地球内部的物质——比如岩石和液体——反射,然后反弹回地表,被地震检波器之类的监听设备接收。
神甫就职于操作地震检波器的团队。他们已经在方圆一平方英里的范围内安装了一千多个地震检波器。每台机器之间的间隔都经过了精确的设定。每次振动器工作的时候,反射的冲击波都会被检波器接收,由拖车上的一名监测员记录下来。人们把监测员乘坐的拖车称为“狗窝”。接下来,监测员们记录的所有数据都会被汇总到休斯敦的一台超级计算机里,用来制作地表以下的三维地图。制作好的地图会被卖给一家石油公司。
振动器的声音越来越尖,给人的感觉就像远洋班轮的大功率发动机在加速时发出的噪声;接着,声音突然消失了。神甫沿着小路跑到卡车边,眯着眼睛,以免滚滚沙尘飘进眼里。他打开车门,爬进了驾驶室。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矮胖的黑发男子,此人三十来岁。“嘿,马里奥。”神甫一边说,一边钻进副驾驶座。
“嘿,里奇。”
理查德·格兰杰是神甫的商业驾照(B级)上的名字。驾照是伪造的,但是姓名是真的。
他带着一盒万宝路香烟,那是马里奥平常抽的牌子。他把烟盒在仪表板上磕了磕。“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嘿,伙计,你不需要给我买烟的。”
“我老是蹭你的烟。”他把打开的烟盒从仪表板上拿起来,摇了根烟出来,放进自己的嘴里。
马里奥笑了:“你干吗不自己买烟抽?”
“我才不自己买呢,抽不起烟。”
“你真是个疯子,伙计。”马里奥大笑起来。
神甫点燃了香烟。他总是很擅长和别人相处,让别人喜欢他。在他从小长大的街头,如果有人看你不顺眼,你就会挨揍,而他刚好又是个身材矮小的孩子。因此,他培养了敏锐的直觉,能够洞察别人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不管这种东西是尊重、爱慕、幽默,还是其他——然后迅速地投其所好,这已经形成了习惯。在油田里,人际关系的黏合剂是幽默:一般是嘲讽,偶尔带着巧劲,时不时就要开黄腔。
尽管神甫只来了两个星期,但他已赢得同事们的信任。只不过,他还没有想出办法来偷地震振动器。而且,他必须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内得手,要不然到了明天,这辆卡车就会被开到七百英里以外的新地点,也就是新墨西哥州克洛维斯附近。
他心里已经有了个不成型的计划,就是搭马里奥的顺风车。路上要花两三天的时间——这辆卡车重四万磅,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的速度为每小时四十英里左右。在中途,他会想办法把马里奥灌醉,或者使点别的伎俩,然后把卡车偷走。他本来希望自己能够想出更好的计划,但是到目前为止,一点灵感也没有。
“我的车要坏了,”他说,“你明天能顺便把我载到圣安东尼奥吗?”
马里奥流露出惊讶的表情:“你不直接去克洛维斯吗?”
“不了。”他挥了挥手,指着眼前荒凉的沙漠景观,“我就想到处看看,”他说,“得克萨斯州太美了,伙计,我一辈子也不想走。”
马里奥耸了耸肩。干这一行的人就喜欢到处走,瞎折腾,这也没什么好稀奇的。“没问题,我明天开车送你。”载客是违反公司规定的,但是马里奥总是这么做,“你到时候在垃圾场等我。”
神甫点了点头。垃圾场是一座荒凉的小山谷,那里堆满了生锈的皮卡车、破烂的电视机和被虫蛀坏的床垫。地点就在最近的城镇夏罗的郊区。没有人会看到马里奥来接他,顶多只会有几个小孩子在那里用点22口径的来复枪打蛇。“几点钟?”
“就六点吧。”
“我会带咖啡过来。”
神甫需要这辆卡车。他觉得,他生活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辆卡车上。他恨不得马上抓住马里奥,把他扔出去,自己把卡车开走。但是,这样做一点好处也没有。首先,马里奥比神甫年轻将近二十岁,可能不那么容易扔出去。其次,这次偷窃行动必须在几天之内保持神不知鬼不觉的状态,因为神甫需要把卡车开到加利福尼亚州,在全国警方被惊动,并派出警力寻找失窃的地震振动器之前把它藏好。
无线电里传来哔的一声响,这说明“狗窝”里的监测员已经查看了上次振动的数据,没有发现异常。马里奥将钢板升起,发动卡车,向前行驶了五十码,正好在下一面粉色标志旗的旁边停了下来。接着,他再次放下钢板,发送准备好的信号。神甫仔细观察着,就跟之前几次一样。他这样做,是为了确保自己能够记住马里奥操纵控制杆、扳下开关的顺序。要是以后有什么地方不记得了,那就没有人可以问了。
他们等待着“狗窝”发来信号,以便开始下一轮振动过程。其实卡车司机完全可以自己做决定,但是监测员一般都喜欢自己保留发号施令的权力,远程控制振动过程的开始。神甫抽完烟,把烟屁股扔出窗外。马里奥朝着神甫的车子点了点头,神甫的车子停在四分之一英里以外的双车道柏油马路上。“那是你女人?”
神甫顺着他点头的方向看。斯塔尔(Star)已经钻出了那辆肮脏不堪的淡蓝色本田思域,正斜倚在发动机罩上,拿着草帽往自己的脸上扇风。“是啊。”神甫说。
“我来给你看一张照片。”马里奥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旧皮夹,从里面取出一张照片,交给了神甫。“这是伊莎贝拉。”他自豪地说。
神甫看到,照片上有一位漂亮的墨西哥姑娘,年龄二十来岁的样子,穿着黄色的裙子,头上戴着黄色的发箍。她抱着一个小宝宝,旁边还站着一个深色头发的、害羞的小男孩。“他们是你家小孩?”
他点了点头:“罗斯(Ross)和贝蒂(Betty)。”
他给小孩起的是英国名字。神甫抑制住了自己想笑的冲动。“长得真好看。”他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差点就要跟马里奥说了,但是他适时制止了自己,“他们住在哪儿呢?”
“艾尔帕索。”
在神甫的脑海里,有一个念头正在开始萌芽:“你经常回去看他们吗?”
马里奥摇了摇头:“我一直不停地工作,伙计。我在攒钱给他们买房子。我想买个好房子,要带大厨房的那种,院子里还要有个泳池。这是他们应得的。”
神甫脑海里的念头已经开始成型了。他按捺住内心的兴奋,保持着轻松的语气继续闲聊:“是啊,一栋好房子,配一个幸福的家庭,对不对?”
“我就是这么想的。”
无线电里又传来哔的一声,卡车开始振动。发出的噪声就像滚滚雷声,只不过比雷声更规律一点。一开始发出的是深沉的贝斯低音,然后音调渐渐升高。刚好过了十四秒之后,声音就停止了。
随着一切安静下来,神甫打了个响指。
“话说,我有个主意……不,还是算了。”
“什么主意?”
“我也不知道行不行得通。”
“什么?伙计,你说的是什么主意?”
“你懂的,我就是觉得,你老婆这么漂亮,孩子这么可爱,你却不能经常见他们,这是不对的。”
“这就是你的主意?”
“不是。我的主意是,我可以帮你把这辆卡车开到新墨西哥,这样你就可以回去跟他们团聚了,就这样。”神甫告诉自己,不能显得太过热心,“不过我估计这个办法行不通吧。”他带着“谁管他呢”的口气补充道。
“是啊,伙计,这不可能。”
“或许也不是不可能呢。想想看,如果我们明天早点出发,一起开车到圣安东尼奥,我就可以把你送到那里的机场,说不定你中午就可以到艾尔帕索了。到时候你就可以跟孩子玩,跟老婆吃饭、过夜,第二天坐飞机。我可以在拉伯克机场接你……拉伯克离克洛维斯多远来着?”
“九十,可能一百英里吧。”
“我们可能当晚就能到克洛维斯,或者最迟第二天早上。没有人会知道你不是全程开车过去的。”
“但是你不是说想去圣安东尼奥吗?”
糟糕。神甫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去圣安东尼奥只是他临时胡诌出来的。“嘿,我还从来没去过拉伯克呢。”他轻描淡写地说,“巴迪·霍利【2】 就是在那里出生的呢。”
“巴迪·霍利到底是什么人啊?”
神甫唱道:“‘我爱你,佩吉·苏……’巴迪·霍利在你出生前就死了,马里奥。我喜欢他,猫王在我心中的位置都没有他重要。别问我猫王是谁。”
“你开这么远的车,就是为了我?”
神甫焦急地琢磨着马里奥说这句话究竟是因为起了疑心,还是纯粹只是心存感激。“当然没问题啦。”神甫告诉他,“只要你让我抽你的万宝路就可以了。”
马里奥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你真是个大好人,里奇。但是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这样。”
看来他没有起疑心。但是他犹豫不决,估计不能逼得太紧。神甫压制住自己的火气,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怎么说呢,你考虑一下吧。”他说。
“如果出了问题怎么办,我可不想丢掉饭碗。”
“你说得对。”神甫克制住自己的不耐烦。
“这样吧,我们晚点再说。你今晚会去酒吧的吧?”
“当然会。”
“那你到时候再给我个答复,怎么样?”
“好啊,一言为定。”
无线电里传来一切正常的信号,马里奥操纵控制杆,将钢板从地面升了起来。
“我得回检波器工作组了。”神甫说,“我们在天黑之前还有几英里的电缆要收。”他把家庭照还给了马里奥,打开了车门,“老实跟你说吧,伙计,我要是有这么漂亮的女人,我会连家门都舍不得出的。”他咧嘴一笑,然后跳到地上,使劲关上了车门。
卡车开始向下一面标志旗进发,神甫走开了,他用牛仔靴踢着地上的沙尘。
当他沿着小路来到自己停车的地方时,他看见斯塔尔正在车边踱来踱去,一副焦躁而不耐烦的样子。
她曾经走红过,在曾经,一段很短的时间。那个时候是嬉皮时代的鼎盛期,她住在旧金山的海特-阿什伯里社区。神甫那个时候还不认识她——在20世纪60年代末,他正忙着赚自己的第一桶金——但是他听说过传言。她有着惊人的美貌,个头高挑,一头黑发,胸脯丰满,身材呈现出完美的沙漏形。她曾经跟一支乐队录制过一张唱片,乐队的名字叫作“鲜嫩欲滴的雏菊”。在唱片里,她伴随着背景中的迷幻音乐朗诵诗歌。这张专辑在当时小有名气,她做了几天的明星。
但是,真正使她成为传奇的,是她那永不餍足的放荡性欲。她跟所有一眼看中她的人上床:其中既有二十多岁的饥渴青年,又有六十多岁的、受宠若惊的老人;既有以为自己是同性恋的男孩,也有以为自己是同性恋的女孩;既有相知多年的老朋友,又有在大街上认识的陌生人。
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她再过几个星期就要过五十岁生日了。她的黑发当中也出现了些许银丝。身材依然丰满,只不过不再像沙漏了,体重已经达到了180磅。但她仍然保持着非凡的性魅力,当她走进酒吧的时候,男人们会盯着她看。
即使是现在,在她燥热不安的时候,她在破车旁边走路和转身的姿态依然不失性感和妩媚,薄薄的棉布裙下扭动的肉体十分撩人,神甫恨不得马上就把她按倒。
“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一走近,她就开口问道。
神甫总是很乐观。“看情况还不错。”他说。
“听起来不太好啊。”她带着怀疑的口气说道。她了解神甫,知道不应该按照字面意思来解读他所说的话。
神甫跟她说了他给马里奥的提议。“这个主意妙就妙在,马里奥会做替罪羊。”他还说。
“怎么说?”
“你想想,他到了拉伯克,找不到我,也找不到自己的卡车。他就会知道自己被人耍了。这个时候他会怎么做呢?跑到克洛维斯去,跟公司说他丢了卡车?我看不见得。这样做的最好结果是,他会被炒鱿鱼。最坏结果是,他会被指控,说他偷了卡车,然后等待他的就是坐牢。我敢打包票,他甚至连克洛维斯都不会去。他会立刻坐飞机,飞回艾尔帕索,开车载着老婆和孩子逃跑。里奇·格兰杰甚至都不会成为嫌疑人。”
她皱了皱眉:“这主意不错,但是他会上当吗?”
“我觉得他会的。”
她更焦虑了,用手拍着脏兮兮的车顶:“他妈的,我们还得开走那辆该死的卡车!”
他跟她一样焦急,但是他装出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掩饰了内心的焦急。“他会上当的。”他说,“就算不吃这一套,还有别的陷阱等着他呢。”
她把草帽戴到头上,背靠在车上,闭上了眼睛:“真希望我能有点踏实的感觉。”
他抚摸着她的脸颊:“需要我来骑你吗,小姐?”
“需要,来吧。把我带到有空调的酒店客房里。”
“那得花钱的。”
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先生,你一定又要让我做坏事吗?”
他把手滑进她的乳沟里:“是啊。”
“噢,真讨厌。”她说着,把裙子掀到了腰上。
她没有穿内裤。
神甫咧嘴一笑,解开了自己的李维斯牛仔裤。
她说:“要是被马里奥看到了,他会怎么想?”
“他会嫉妒的。”神甫说着,插入了她的体内。他们几乎一样高,彼此非常默契,由于经过了长期的磨合,他们做起来非常放松。
她吻了他的嘴唇。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有车子开过来了。他们都抬起头来,但是没有停止下面的活儿。来的是一辆皮卡车,前排座位上坐着三个从炼油厂过来的半熟练工。三个大汉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从打开的窗口冲着他们兴奋地大呼小叫。
斯塔尔对他们挥了挥手,大喊道:“嗨,伙计们!”
神甫笑得太厉害了,他高潮了。
恰好就在三个星期前,危机进入了最后的紧要关头。
他们正坐在炊事房里的长桌边吃午饭。午饭的伙食是香辣的炖小扁豆和蔬菜,配以新鲜出炉的面包。这个时候,保罗·比尔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
保罗负责给神甫公社生产的葡萄酒装瓶——但他做的远不止这些。他是他们与外界的联系,使他们能够与外界打交道,却与外界保持距离。他秃了顶,蓄着胡须,穿着一件皮夹克。
早在20世纪60年代初,保罗和神甫都是洛杉矶贫民区里喝得烂醉的十四岁小流氓,从那时起,他们就是朋友。
神甫猜测,保罗肯定是早上收到的信件,一收到信就马上开车从纳帕谷【3】 赶过来了。他还猜测了信中的内容,只不过他等着保罗来跟大家解释。
“信是从土地管理局寄过来的,”保罗说,“是寄给斯特拉·希金斯的。”他把信递给了斯塔尔,自己走到桌边,在神甫对面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斯特拉·希金斯是斯塔尔的真名,1969年秋,她从内政部那里第一次租下这片土地时,用的就是这个名字。
围坐在桌边的所有人都沉默了。就连孩子们也闭上了嘴,他们感觉到了周围的惊恐气氛。
斯塔尔撕开信封,取出了里面唯一一张信纸。她瞟了一眼,念道:“6月17日。”
神甫瞬间自发地说:“距离现在还有五个星期零两天。”这种心算他每次都能自动做出来。
在场的好几个人都发出了绝望的叹息。一个名叫颂的女人开始默默哭泣起来。神甫的一个孩子、十岁的林戈说道:“为什么,斯塔尔,为什么?”
神甫看了看梅兰妮,她是新来的。梅兰妮个头高挑,身材瘦削,年龄二十八岁,长相美艳得惊人:她有着苍白的皮肤,红辣椒色的长发,模特的傲人身材。她五岁的儿子达斯蒂就坐在她旁边。“什么?”梅兰妮带着惊慌失措的语气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其他人都知道这一天就要到来,只不过这个话题太沉重了,他们开不了口,也没有告诉过梅兰妮。
神甫说:“我们必须离开这座山谷。我很抱歉,梅兰妮。”
斯塔尔宣读了信上的内容。“‘上述提到的地皮在6月17日以后,将不适宜人类居住,因此,根据租赁合同第九条款B部分第二段的规定,您的租约将在那一天到期。’”
梅兰妮站了起来,她的白皮肤唰的一下变红了,俊俏的面庞因为突如其来的暴怒而扭曲起来。“不!”她大吼道,“不!他们不能这样对我——我才刚刚找到你们!我不相信,这是个骗局。”她把火气撒到了保罗身上。“骗子!”她尖叫道,“你他妈的骗子!”
她的孩子哭了起来。
“嘿,别吵了!”保罗愤愤不平地说,“我只是来送信的!”
每个人都同时开始大声叫嚷起来。
神甫几个大踏步走到梅兰妮旁边,搂住她,开始在她耳边柔声细语。“你吓到达斯蒂了。”他说,“快坐下来。你生气是很正常的,我们都气炸了。”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她说。
神甫温柔地把她按到椅子上:“这是真的,梅兰妮,这是真的。”
等到大家都平静下来之后,神甫说:“好了,同志们,我们收拾碗筷,回去干活吧。”
“为什么?”阿谷说。他是酿酒师,不是公社的创始人之一。他是20世纪80年代过来的,加入公社的原因是对商业界失去了幻想。在这伙人当中,他是除神甫和斯塔尔以外最重要的人。“等到收获的时候,我们就不在这里了。”他接着说道,“我们五个星期之内就要搬走了。为什么还要干活?”
神甫给了他一个凌厉的眼神,这种眼神具有催眠作用,只有意志最坚强的人才不会被震慑到。他等待着一屋子的人都安静下来,这样大家都能听到他说话。最终,他说:“因为奇迹会发生的。”
当地的法令禁止在得克萨斯州夏罗镇销售酒精饮料,但是,就在夏罗镇的另一边,有一家酒吧,叫作“蚁蛉虫”。那里售卖廉价的生啤酒,有一支西部乡村乐队在驻唱,店里的女服务员穿着蓝色紧身牛仔裤和牛仔靴。
神甫一个人去了酒吧。他不想让斯塔尔露脸,以免她日后被人认出来。但是他需要有人帮他把地震振动器带回去。他们得没日没夜地开几天车,两个人轮流驾驶,靠着毒品来保持清醒。他们得在失窃案暴露之前赶回公社。
他对下午的鲁莽行为感到非常后悔。马里奥已经在四分之一英里以外的地方看到了斯塔尔,而三个炼油厂工人只是在路过的时候瞅了她一眼,但是她的长相很有特点,他们说不定可以粗略地描述出来:一个高挑的白皮肤女人,体形魁梧,有着深色的长头发……
神甫在来到夏罗之前,就已经改变了自己的形象。他蓄起了灌木一般茂盛的络腮胡和髭须,将长头发紧紧地编成了一根辫子,塞进了帽子里。
不过,如果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那么警方就不会找人描述他和斯塔尔的长相。
当他到达“蚁蛉虫”酒吧的时候,马里奥已经在那里了,他那一桌人当中,还有五六个检波器工作组的成员,以及他们的顶头上司莱尼·彼得森,彼得森掌管着整个地震勘探队。
为了不让自己表现得太殷切,神甫要了一支由长颈瓶盛装的孤星【4】 啤酒,在吧台边站了一会儿,一边呷着瓶子里的啤酒,一边跟女服务员聊天,然后才去了马里奥的桌位。
莱尼是个红鼻头的秃子,他两个星期前给了神甫这份工作。神甫当时在酒吧里待了一晚,适度地喝了点酒,对工作组表现得非常友好,在他们面前秀了几句地震勘探领域的俚语,莱尼一开玩笑,他就使劲地大笑。第二天早上,他在油田的办公室里找到莱尼,向他求职。“我会试用你的。”莱尼说。
神甫就等着这句话了。
他工作很卖力,学东西很快,而且很容易相处。短短几天之内,他就已经被接纳为工作组的正式成员。
现在,等他坐下来之后,莱尼用一口慢悠悠的得州口音说道:“里奇,我听说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克洛维斯了,这是真的吗?”
“对啊。”神甫说,“我太喜欢这里的天气了,舍不得走。”
“好吧,我只想真心诚意地对你说,能够认识你,真的很荣幸,也很高兴,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这么短。”
其他人都咧嘴笑了,这种玩笑大家经常开。他们都看着神甫,等着他给出一个敏锐的回击。
神甫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正儿八经地说道:“莱尼,你对我真的很关照,我必须再次问你一个问题,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们都大笑了起来,马里奥拍着神甫的背。
莱尼看起来很为难,他说:“你知道我不能嫁给你的,里奇,我已经告诉过你原因了。”说着,他沉默了一会儿,以营造戏剧效果。大家都向前探着身子,等着他抖包袱。“我是个女同性恋。”
一桌人哄堂大笑,神甫凄然一笑,甘拜下风,给全桌人点了一大杯啤酒。
同事们的话题转向了棒球。大多数人都喜欢休斯敦太空人队,但是莱尼来自阿林顿,所以支持得州游骑兵队。神甫对体育没有兴趣,所以他不耐烦地等待着,时不时不痛不痒地评论几句。今天的工作按时完成了,大家都得到了一笔不错的酬劳,而且现在又是星期五晚上,所以大家的兴致都很高昂。神甫慢条斯理地呷着啤酒。他从来不会喝多:因为他讨厌失去控制。他看着马里奥沉醉在啤酒里。当女服务员塔米又端来一大杯啤酒时,马里奥眼巴巴地盯着她的花格衬衫里露出来的乳沟。接着垂涎吧,马里奥——你明天晚上就能跟老婆上床了。
一个小时后,马里奥去了厕所。
神甫跟在后面。还等什么,现在是做决定的时候了。
他站在马里奥旁边说:“我打赌,塔米今晚穿的是黑色内衣。”
“你怎么知道的?”
“我趁她弯腰放酒的时候偷偷看了一眼,我喜欢看蕾丝胸罩。”
马里奥叹了口气。
神甫接着说道:“你喜欢穿黑色内衣的女人吗?”
“我喜欢红色。”马里奥毫不含糊地说。
“不错嘛,红色也很漂亮。他们说女人穿红色内衣的时候,说明她真的很想要你。”
“这是真的吗?”马里奥带着酒气的呼吸变得更急促了一点。
“是啊,我记得有人跟我说过。”神甫扣上扣子,“我得走了。我的女人还在汽车旅馆里等我。”
马里奥咧嘴一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我今天下午看到你和她了,伙计。”
神甫摇了摇头,假装后悔:“这是我的弱点。我就是招架不住长得漂亮的女人。”
“你们就在大街上做啊!”
“是啊。怎么说呢,要是你有一段时间没见你的女人了,她就会变得很狂野,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快点,马里奥,快上钩吧!
“是啊。我懂的。听着,关于明天的事情……”
神甫屏住了呼吸。
“呃,你还没有改变主意吧……”
没有!没有!
“我们就按你说的办吧。”
神甫抑制住自己想冲上去拥抱他的冲动。
马里奥担心地问:“你还是愿意帮我的吧,对不对?”
“当然啦。”神甫搂住马里奥的肩,两人一起走出厕所,“嘿,知道兄弟是用来干什么的吗?”
“谢谢你,伙计。”马里奥眼里含着泪水,“你真是个好人,里奇。”
他们把陶碗和木勺放在一个大浴盆里,用温水清洗,然后找一块由旧工作服做成的毛巾擦干。梅兰妮对神甫说:“我们可以再另外找个地方重新开始!我们可以租一块土地,在上面建木房子,种葡萄藤,酿葡萄酒。这样不是很好吗?你们几十年前不就是这么干的吗?”
“是啊。”神甫说着,把他的碗放到了架子上,把勺子扔进了箱子里。有那么一刻,他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年轻的他就像矮种马一样强壮,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坚信自己可以解决生活中出现的任何难题。他还记得那段时光散发着独特气味:新锯的木材;斯塔尔年轻的身体,汗流浃背地挖土;自种的大麻飘出的袅袅青烟,大麻就种在丛林里的一块空地上;葡萄被压碎时散发出来醉人的甘香。接着,他回到了现实,走到桌子边坐了下来。
“几十年前,”他接着她的话说道,“我们从政府那里租下了这块地皮,当时几乎没花什么钱。后来,他们就忘了我们。”
斯塔尔插话道:“地租从来没有涨过,在这二十九年里。”
神甫接着说道:“我们砍树开荒,召集了三四十个青壮年劳动力,大家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理想而奋斗,每天心甘情愿地工作十二到十四个小时,一点酬劳也没有。”
保罗·比尔咧嘴一笑:“现在回想起那个时候,我都觉得腰酸背痛呢。”
“纳帕谷有一个好心的栽培者送了我们一些葡萄藤,他想鼓励年轻人做点有建设性的事情,而不是整天无所事事地坐在那里吸毒。”
“老雷蒙德·德拉瓦勒。”保罗说,“他已经去世了。上帝保佑他。”
“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们有意愿,也有能力生活在贫困线上,整天处于半饥饿的状态,晚上睡地板,鞋子上有破洞。我们就这样熬过了漫长的五年,终于等来了自产的葡萄酒第一次大卖的时候。”
斯塔尔从地上抱起一个正在到处乱爬的小宝宝,擦了擦他的鼻头,说道:“而且,我们那个时候都没有孩子需要照看。”
“对。”神甫说,“如果我们现在能够完全重现当时的情况,我们就可以重新开始。”
梅兰妮并不满意:“肯定会有办法的!”
“怎么说呢,办法还是有的,”神甫说,“保罗已经想出来了。”
保罗点点头:“你可以开一家公司,从银行借个二十五万美元,雇一帮人,然后跟其他的贪婪资本家一样,成天盯着利润率。”
“如果这样做的话,”神甫说,“那就跟妥协没什么区别了。”
星期六早晨,在夏罗镇,神甫和斯塔尔起床的时候,天还没有亮。神甫从汽车旅馆隔壁的小饭馆里买了咖啡。等他回来的时候,斯塔尔正借着台灯的光线研究一张行车路线图。“你得在今天早上九点半到十点的样子,把马里奥送到圣安东尼奥国际机场,”她说,“然后你就可以沿着10号洲际公路离开了。”
神甫没有看行车路线图。地图总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到时候可以去找I-10的路牌。“我们在哪里碰头?”
斯塔尔计算着。“我应该会比你早到一个小时。”她用手指着地图上的某个点。
“10号洲际公路上,有个地方叫作莱昂斯普林斯,距离机场十五英里远。我会去那儿等你,把车停在你肯定看得到的地方。”
“听起来还不错。”
他们既紧张又兴奋。偷马里奥的卡车虽然只是计划的第一步,但却是关键的一步:只有走好了这一步,其他的步骤才能够展开。
斯塔尔对计划的可行性表示了担忧:“我们该怎么处置那辆本田车?”
三个星期前,神甫花了三千美元的现金,买下了这辆车。“估计这车不好卖。如果我们能够找到收二手车的地方,说不定可以用它换个五百美元。要不然我们就得在洲际公路旁边找个树林,把它丢在那儿了。”
“这么贵的车,我们丢得起吗?”
“金钱会让你变贫穷。”神甫引用的是巴格拉姆的五大悖论,他们将巴格拉姆尊为精神导师。
神甫对公社里有多少财产知根知底,但是他把所有人都蒙在鼓里。大多数公社成员甚至不知道公社还有一个银行账户。而且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神甫自己存了一部分备用现金,一共有一万美元,这部分现金是由一沓沓二十美元的钞票组成的,成捆的钞票就藏在一把破旧不堪的原声吉他【5】 里,吉他存放在他住的小棚屋里,挂在墙上的一根钉子上。
斯塔尔耸了耸肩。“我二十五年都没有担心过钱的问题了,估计现在也不会开始操这个心。”她摘下了自己的阅读用放大镜。
神甫对她笑了笑:“你戴眼镜还蛮可爱的。”
她斜着眼看了看他,问了个出乎意料的问题:“你是不是想快点回去见梅兰妮?”
神甫和梅兰妮是情人关系。
他拉住了斯塔尔的手。“那当然。”他说。
“我喜欢你和她在一起的样子。她能让你开心。”
神甫的脑海里突然闪过梅兰妮的身影。还记得有一天早晨,她俯卧在他的床上,还没有睡醒。清晨的阳光洒进小棚屋里。他坐在旁边,一边呷着咖啡,一边看着她,欣赏着她的肉体:雪白的肌肤透出柔嫩的质感,臀部的线条显得丰盈而完美,红色的长发盘根错节地披散在被单上。等她闻到了咖啡的香味,翻过身来,睁开眼睛,他就会回到床上,和她做爱。但是现在,他只需要怀着美好的期待,悠闲地晒晒太阳,想象着到时候应该怎样碰触她的身体,将她撩动起来。他享受着这个美好的时刻,就像在品味一杯美酒一样。
随着飘飘然的幻想渐渐淡去,他意识到自己此时身在得州的一家小旅馆里,眼前是斯塔尔四十九岁的脸。“你没有吃梅兰妮的醋吧?”他问。
“婚姻是最大的不忠。”她引用了五大悖论中的另外一条。
神甫点了点头。他们从来没有要求过对方保持忠诚。在早些年里,斯塔尔对贞洁观不以为意。后来,等她过了三十岁,开始收敛了之后,神甫则不断地挑战她的底线,故意在她面前拈花惹草。只不过,到了最近这几年,虽然他们依然相信自由恋爱的原则,但是已经没有人能够利用这个原则占上风了。
因此,梅兰妮的出现,对于斯塔尔来说,可以算是一种意外的打击,但是这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毕竟,他们俩的关系太固定了。神甫不希望自己的行动落入别人的预料当中。他爱斯塔尔,但是她眼里难以掩饰的焦虑又给了他一种玩弄女人的快感。
斯塔尔把玩着她的泡沫塑料咖啡容器:“我只是在担心花儿,我怕她有想法。”花儿是他们十三岁的女儿,也是公社里最大的孩子。
“她不是在核心家庭【6】 里长大的。”他说,“我们没有把她变成资产阶级传统的奴隶。这就是成立公社的目的所在。”
“是啊。”斯塔尔附和道,但是这还不足以完全说服她,“我就是不想让她失去你。仅此而已。”
他抚摸着她的手:“不会的。”
她攥紧他的手指:“谢谢。”
“我们得出发了。”他说着,站了起来。
他们的行李不多,全都装进了三个盛食物用的牛皮纸袋里。神甫拿着牛皮纸袋,走了出去,把它们装进了本田车里。斯塔尔跟在后面。
他们前一天晚上就把账结了。汽车旅馆的办公室还没有开门,也没有人看见他们走出旅馆。斯塔尔坐上驾驶座,两个人在灰蒙蒙的晨光中开车离去了。
夏罗镇只有两条街,两条街的交叉路口有一个交通信号灯。在星期六的早上,这个点路上还没什么车。斯塔尔径直闯了红灯,离开了小镇。他们在六点还差几分钟的时候到达了垃圾场。
公路旁边没有指示牌,也没有围栏或者大门,只有皮卡车从山艾树丛中压出的一条小径。斯塔尔沿着这条小径上了个小斜坡。垃圾场就在斜坡的下面,从公路那边看不到。她在一堆点燃的垃圾旁边停了车。四下里找不到马里奥或者地震振动器的影子。
神甫看得出,斯塔尔心里依然放不下刚才说的事情。他满怀忧虑地想,他必须安抚斯塔尔。她今天一整天都不可以为任何事情分神。要是出了问题,她也需要保持警觉,集中注意力。
“花儿不会失去我的。”他说。
“那就好。”她警惕地回应道。
“我们三个人会一直在一起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我们彼此相爱。”
他看见她脸上的愁云被宽慰感驱散了。她强忍住眼泪。“谢谢你。”她说。
神甫放下心来。他已经把斯塔尔想要的东西给了她。她现在没有心结了。
他亲吻了她:“马里奥马上就会来的。你得走了,先把我们甩开几英里的距离再说。”
“你不需要我等到他来了之后再走吗?”
“不能让他在这么近的地方看到你。我们说不准以后会发生什么。我不希望他到时候把你指认出来。”
“那好吧。”
神甫下了车。
“嘿!”她说,“别忘了马里奥的咖啡。”她把装咖啡的纸袋递给了他。
“谢谢。”他接过纸袋,使劲关上了车门。
她调转车头,转了个大圈,很快就把车子开走了。本田车的轮胎在地面上扬起了一片得州沙漠的沙尘。
神甫环顾着四周。他很惊讶地发现,这么小的一个城镇,竟然可以制造出这么多的垃圾。他从垃圾堆里看到了被扭弯的自行车、外观较新的婴儿车、沾有污渍的沙发、老式旧冰箱,还有至少十辆超市购物车。这里集中了各种各样的包装纸:有的是用来装立体音响系统的硬纸板箱,有的是形如抽象雕塑的聚苯乙烯轻质填料,有些是纸袋、塑料袋、锡箔包装纸,还有许多塑料容器,里面装着神甫从来没有用过的东西,比如漂洗助剂、润肤膏、护发素、衣物柔顺剂、传真机碳粉。他看到一个由粉色塑料制成的童话城堡,可能是哪家小孩的玩具。城堡的构造非常精巧,可惜被人白白糟蹋到这种地步,如此奢侈浪费的行为令他感到震惊。
银河谷从来没有多少垃圾。生活在那里的公社成员根本不用婴儿车,也不用电冰箱,他们几乎不买任何带包装的物品。孩子们会发挥自己的想象力,用一棵树、一个桶,或者一堆木材来制作童话城堡。
一轮红日在朦胧的薄雾中缓缓地升上山脊,阳光洒在神甫身上,在一个生锈的床架上留下了长长的影子。这让他想起了他在内华达山脉的雪峰上看到的日出。他心如刀绞,恨不得马上回到山里,呼吸清凉、纯净的空气。
很快就会回去了,很快。
他的脚边有什么东西在闪光。这是一个亮闪闪的金属物件,有一半被埋进了土里。他无所事事地用靴子的尖头刮开干燥的尘土,然后弯下腰,把它捡了起来。这是一个分量很重的可调管扳手,看起来像是新的。说不定马里奥会有用得着它的地方。神甫心想:这种扳手刚好用来拧地震振动器这种大型机器的螺帽。不过,话又说回来,卡车上肯定什么工具都不缺,有各种各样的扳手,可以拧各种型号的螺帽。马里奥不需要这种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扳手。这是一个物质富余的社会。
神甫把扳手丢到了地上。
他听见有车子开过来了,但是听声音不太像是大卡车。他抬起头来张望。不一会儿,一辆棕褐色的皮卡车开上了山脊,在粗糙不平的路面上颠簸着。这是一辆道奇公羊,挡风玻璃上有裂痕,是马里奥的车。神甫感到一阵焦躁不安。这唱的是哪一出?马里奥应该带着地震振动器来的。他自己的车子应该有人帮他开到北方了才对,除非他想在这里把车子卖掉,到克洛维斯去再买辆新的。肯定是出了什么岔子。“妈的,”他说,“妈的。”
眼看着马里奥把皮卡车停稳,下了车,神甫强忍住一肚子的火气。“我给你带了咖啡。”他说着,把手里的纸袋递给马里奥,“出什么事情了?”
马里奥没有打开纸袋。他郁闷地摇了摇头:“我们约好的事情我做不了,伙计。”
妈的。
马里奥继续说道:“我真的很感谢你的好意,但是我答应不了你。”
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神甫咬着牙,尽量装出轻松的语气:“哥们儿,是什么事情让你改变主意了?”
“昨天晚上你离开酒吧之后,莱尼跟我谈了好久,伙计,他说公司买卡车花了很多钱,说我不能载客,不能在半路上接人,不能给人搭顺风车。他说他非常非常地信任我,还说了一大堆东西。”
我完全可以想象出莱尼当时的样子,长得跟狗屎一样的脸,一喝醉酒就开始哭哭啼啼——说不定你都被他感动得要哭了,马里奥,你这个婊子养的傻逼。
“你知道我的情况的,里奇。这份工作还过得去——虽然很累,每天要干很长时间,但是报酬还不错。我不想丢掉这份工作。”
“嘿,没事的。”神甫故作镇定地说,“至少,只要你能把我载到圣安东尼奥就行。”我会在路上想想办法的。
马里奥摇了摇头:“保险起见,我还是不能这样干。毕竟莱尼已经警告过我了。我不能开着那辆卡车载任何人。所以我把自己的车开过来了,好把你送回镇子里去。”
那你让我现在怎么办?
“呃,那你觉得呢,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然后呢?
神甫已经在心里建造了一座烟雾般的梦幻城堡,现在,他眼睁睁地看着马里奥的负罪感就像轻风一样,将他的城堡刮跑了。他在这个天气炎热、沙尘漫天的沙漠里待了两个星期,干了一份愚蠢而毫无价值的工作,浪费了几百美元的机票钱和汽车旅馆住宿费,还吃了那么久的恶心快餐。
他没有时间再重新来一次了。
截止日期只有两个星期零一天了。
马里奥皱起了眉头:“来嘛,伙计,我们走吧。”
“我是不会放弃这个地方的。”收到信件的那一天,斯塔尔就对神甫说。当时正值下午三点左右的休息时间,她跟他并肩坐在葡萄园边缘的一堆铺满地面的松针上。两个人喝着凉水,吃着去年的葡萄做成的葡萄干。“这里不仅仅是个酒庄,不仅仅是座山谷,不仅仅是个公社——它是我生命中的一切。当年我们来到这里,就是因为我们觉得,父辈们创造的社会里充满了扭曲、腐败和流毒。而且我们真的没有想错!”她任凭自己的激动情绪表露了出来,满脸涨得通红。神甫觉得她这样依然很美。“你就看看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吧。”她说着,提高了嗓音,“到处都是暴力、丑恶、污染,还有满口谎话、知法犯法的总统;到处都是动乱、犯罪和贫困。与此同时,我们在这里平静、和谐地生活了一年又一年,没有钱,没有争风吃醋,没有条条框框的规矩。我们说,生活中只需要有爱就可以了,他们说我们傻,但是我们是对的,他们是错的。我们知道我们找到了正确的生活方式——而且我们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她吐字变得非常清楚,暴露了她的富家小姐出身。她的父亲出身于一个富有的家庭,一辈子都在贫民窟里当医生。斯塔尔继承了他的理想主义精神。
“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来保护我们的家园和我们的生活方式。”她接着说道,“我愿意为它而死,只要我们的孩子能够继续生活在这里。”她的声音变平静了,但是字字都很清楚,而且她说这些话时,带着冷血无情的坚毅。“我也愿意为了它而杀人。”她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神甫?我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你在听我说话吗?”马里奥说,“你想不想搭我的车回镇里?”
“当然。”神甫说。当然,你这个缩头乌龟,杂种,鼠辈,人类的渣滓败类,我当然想搭车。
马里奥转过身去。
神甫的目光落在了他几分钟前丢到地上的可调管扳手上。
他的脑海里萌生出了一个新的计划。
趁着马里奥往车边走的间隙,神甫弯下腰,捡起了扳手。
这把扳手长十八英寸,重四到五磅。大多数重量都集中在末端,钳口的大小可以调节,能够钳住巨大的六角螺母。它是由钢制成的。
他把视线越过马里奥,投向通往公路的小径。目之所及的范围内没有人。
没有目击者。
就在马里奥伸手准备开门的那一刹那,神甫向前走了一步。
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一丝令人惊慌的念头:一张照片上有个年轻漂亮的墨西哥姑娘,怀里抱着个小宝宝,身边又站着个小男孩。有那么一刻,他的决心动摇了,因为他知道自己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多么沉痛的创伤。
但是紧接着,他又预见到了更加糟糕的景象:一潭黑水缓缓地涨了起来,漫过了一片葡萄园,淹死了一群正在打理葡萄藤的男人、女人和小孩。
他冲向马里奥,把扳手高高地举过头顶。
马里奥正在打开车门。他肯定从眼角看到了什么,因为当神甫的扳手马上就要击中他的时候,他突然恐惧地大叫了一声,猛地将车门使劲推开,挡着自己。
神甫撞到了车门上,车门反弹回去,砸到了马里奥身上。车门很宽,很重,把马里奥撞到了一边。两个人都摔倒了。马里奥失去了平衡,跪倒在地,脸朝着皮卡车的侧面,头上的休斯敦太空人队棒球帽掉到了地上。神甫向后一倒,重重地坐到了地表的石质土上,扳手掉到了地上,砸中了一个半加仑的塑料可乐瓶,弹到了一码以外的地方。
马里奥喘着气说:“你这个疯子——”他单膝支撑着地面,试图找个把手抓住,以便将自己笨重的身体拉起来。他用左手抓住了门框的上缘。正当他奋力将自己拉起来的时候,神甫还坐在地上,他把腿抽了回去,使尽全身的力气,用鞋跟狠狠地踢了一脚车门。车门重重地关上了,夹住了马里奥的手指,又反弹开来。马里奥痛苦地大叫起来,单膝跪倒在地,身体栽倒在皮卡车的侧板上。
神甫一跃而起。
扳手在晨光的照耀下闪着银光。他一把抓起扳手,看着马里奥,内心充满了愤怒和仇恨,正是眼前这个人毁了他精心设想的计划,使他的生活陷入了危险的境地中。他走近马里奥,举起了扳手。
马里奥微微转过身来,看着他,年轻的脸上流露出无尽的困惑,似乎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张开嘴,当神甫举起扳手砸向他时,他带着疑问的口气说道:“里奇……?”
扳手沉重的末端砸进了马里奥的脑袋里,发出了一声令人反胃的闷响。他的深色头发很浓密,很有光泽,但是这对扳手的冲击没有明显的影响。他的头皮撕裂了,头骨爆开了,扳手陷进了头骨下面柔软的脑组织里。
但是他并没有死。
神甫开始感到害怕了。
马里奥依然睁着眼睛,注视着神甫。脸上流露出来的疑惑与被出卖的表情几乎毫无改变。他似乎是想把刚才说出来的半句话说完。他抬起一只手,仿佛是想引起别人的注意。
神甫害怕地后退了一步。“不!”他说。
马里奥说:“伙计……”
神甫感觉自己被内心的惊慌攫住了。他再次举起了扳手。“去死,你这个混账!”他吼道,然后又给了马里奥沉重的一击。
这一次,扳手陷得更深了。当神甫把它拔出来的时候,感觉就像在从烂泥里面抽东西。他看到扳手的钳口上面沾着活生生的灰质,心里一阵恶心。胃里开始剧烈翻腾,他狠狠地咽了口口水,感觉到头晕眼花。
马里奥慢慢地往后倒,最终软趴趴地躺在了后轮胎上,一动也不动。胳膊蔫蔫的,下巴松垮了下来,但是他依然活着,眼睛死死地盯着神甫。头上飙着血,鲜血顺着脸部流了下来,流进了格子衬衫的领口。看见他死死盯着自己,神甫吓坏了。“快点死吧。”神甫央求道,“看在上帝的分上,马里奥,求求你快点死吧。”
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神甫退缩了。马里奥的眼神似乎是在央求神甫快点帮他解脱,但是神甫再也下不了手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他就是举不起扳手了。
这时候,马里奥开始动了。他张开嘴,身体变得僵硬起来,喉咙里声嘶力竭地迸出一阵痛苦的尖叫声。
这让神甫失去了理智,神甫也大叫起来。紧接着,他冲向马里奥,一次又一次地用扳手砸他,每次都是砸同一个地方。恐惧的雾霾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根本顾不上看受害者的样子。
尖叫声停止了,昏天黑地的恐惧感过去了。
神甫向后退去,手里的扳手掉到了地上。
马里奥的尸体慢慢倒向一边,直到血肉模糊的头部撞到地面上。他那灰色的脑组织渗进了干燥的土壤里。
神甫跪倒下来,闭上了眼睛。“全能的上帝,请原谅我。”他说。
他跪在那里,颤抖着。他害怕自己睁开眼睛后,看到马里奥的灵魂升上天的样子。
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开始背诵梵语颂歌:“雷,陀,婆铎铦……”这段颂歌没有任何意义,也正因为如此,集中精力念诵它才会产生抚慰人心的效果。它的节奏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唱过的一首童谣:
一,二,三-四-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