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将一条活鱼网住
六,七,八-九-十
我又把它放回了水池
当他默念颂歌的时候,他经常从颂歌切换到童谣,这样也很有静心的效果。
等到熟悉的音节让他平静下来之后,他开始专注于自己的呼吸,感受着气体进入鼻孔,穿过鼻腔,进入口腔后部,穿过喉咙,下沉到胸腔,最终渗入肺部最遥远的角落,然后又经过相反的路径,从肺部、喉咙、口腔、鼻子、鼻孔返回空气当中。当他全身心地感受呼吸的过程时,他的脑海里没有任何杂念——没有幻想,没有噩梦,也没有回忆。
过了几分钟,他站了起来,内心冰冷,脸上浮现出坚毅的表情:他既不后悔,也不遗憾。谋杀案已经过去了,马里奥现在只是他必须处理掉的一个垃圾。
他捡起自己的牛仔帽,拂去了上面的尘土,将它戴在头上。
他在驾驶座的后面找到了皮卡车的工具箱,将螺丝起子取了出来,用它卸下了前后两个车牌。他穿过垃圾堆,将车牌埋在一大堆垃圾里,然后把螺丝起子放回了工具箱。
他在尸体边弯下腰来,右手抓着马里奥的牛仔裤皮带,左手抓起了马里奥的格子衬衫,将尸体搬离了地面。背部发力的时候,他禁不住埋怨了一声:马里奥太重了。
皮卡车的门敞开着,神甫把马里奥像荡秋千一样荡了几下,然后借力扔进了车厢里。尸体躺在长椅上,靴子的脚跟从敞开的车门口伸了出来,脑袋在乘客放脚的一侧悬空着,上面的血直往下滴。
他把扳手也扔了进去。
他想把皮卡车油箱里的汽油吸出来。为此,他需要一根狭长的软管。
他打开发动机盖,找到挡风玻璃清洗液,把清洗液瓶和喷嘴之间的塑料软管扯了出来,将之前注意到的半加仑可乐瓶捡起来,然后走到皮卡车边,拧开油箱盖,将软管塞进油箱里,用嘴吸软管,吸到汽油后,将软管的末端插进可乐瓶里。可乐瓶里慢慢地装满了汽油。
等到可乐瓶装满后,他取出可乐瓶,任凭软管里的汽油往地上泄漏,自己走到皮卡车边,将可乐瓶里的汽油倒在了马里奥的尸体上。
这时候,他听到了一辆汽车的声音。
神甫看了看皮卡车内浸在汽油里的尸体,如果现在有人突然出现,他没有办法找任何托词、做任何事情来掩盖罪行。
他镇定不下来了,身体开始瑟瑟发抖,手里的塑料瓶滑落下来。他蜷缩在地上,就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他一边发抖,一边盯着通向公路的小径。是不是有哪家人早起了,跑过来扔家里淘汰掉的洗碗机了?还是说他们需要把孩子长大以后不再玩的塑料玩偶之家清理掉,或者把家里已经去世的老人过时的衣物扔掉?车子越来越近了,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响,神甫闭上了眼睛。
“雷,陀,婆铎铦……”
发动机的声音渐渐变小,车子没有开进小路,而是沿着公路往前开走了。看来它只是路过这里。
他感觉自己好傻,于是站了起来,又恢复了理智。“雷,陀,婆铎铦……”
但是恐惧让他的动作加快了。
他又往可乐瓶里灌满了汽油,手脚利落地把汽油浇到塑料长椅上,又洒满了整个车厢内部。他把剩下的汽油浇到地上,沿着车边一直浇到车尾,再把最后一点洒在油箱盖旁边,把瓶子扔进车厢里,开始往后退。
他注意到马里奥的休斯敦太空人队棒球帽还在地上,于是捡起来,也扔到了车厢里。
他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擦燃了其中一根,用它点着了剩下的所有火柴,然后把燃烧着的火柴盒投进了皮卡车里,马上往后撤。
火焰噌的一声往上蹿,升腾起一股黑烟,转眼之间,车厢内部就变成了一座火炉。过了一会儿,火焰沿着地上的汽油烧到了仍在漏油的软管上。油箱受热爆炸,整辆皮卡车震了起来。后轮着火了,火舌吞噬了沾满油的车身底盘。
一阵恶心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几乎跟烤肉味一模一样。神甫使劲吞了口口水,又往后退了几步。
过了一会儿,火势没那么凶猛了。轮胎、车椅和马里奥的尸体依然慢慢燃烧着。
神甫等了几分钟,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接着,他冒险向前走了几步,尽量保持较浅的呼吸,以免把臭气吸进鼻子里。他往皮卡车的车厢里看了看。尸体和车椅已经胶结在一起,变成了一团恶心的、黑乎乎的灰烬和熔化的塑料。等它冷却下来之后,这辆车就会跟一些小孩子玩火时烧掉的其他垃圾没什么区别。
他知道,他还没有完全毁尸灭迹。这辆皮卡车乍看之下可能没什么特别之处,但是如果警察在上面仔细搜寻,他们或许会找到马里奥的皮带扣、牙齿填料,以及烧焦了的骨头。神甫意识到,将来有一天,马里奥的鬼魂或许会回来找他算账。但是他已经把力所能及的能掩盖罪行的事情都做了。
现在,他必须偷走地震振动器。
他从燃烧的尸体前转过身去,开始上路。
在银河谷的公社里,有一个小帮派,称为“食禾者”(Rice Eaters)。食禾者共有七个人,他们都经历过1972年到1973年的残酷严冬。当时他们由于暴风雪的缘故,与外界隔绝了,整整三个星期只能吃融雪煮熟的糙米。信件送来的那一天,食禾者们晚上熬夜坐在炊事房里,喝着红酒,吸着大麻。
颂在1972年才十五岁,是个离家出走的小孩。这天晚上,她正在弹一把原声吉他,可以听出她弹的是一段即兴蓝调。有些食禾者到了冬天会制作吉他,他们会把自己最喜欢的吉他留下来,剩下的交给保罗·比尔,由他卖到旧金山的一家店里,在那里,他们的吉他会以高价卖出。斯塔尔正和着颂的吉他声,用沙哑而亲切的女低音歌唱,歌词是她即兴创作的:“不打算乘坐那班一无是处的火车……”她有着世界上最性感的嗓音,向来都是这样。
梅兰妮跟他们坐在一起。虽然她不是食禾者的一员,但是神甫并不打算赶她走,而其他人也不挑战神甫的权威。她正默默地哭泣着,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不停地说:“我才刚刚找到你们。”
“我们还没放弃呢。”神甫告诉她,“肯定有办法让加州州长改变他的馊主意的。”
在场的人当中,有一个木匠,他叫阿橡,是个肌肉发达的黑人,和神甫一样大。他带着若有所思的语气说道:“其实造一个核弹也不是那么难的。”他曾经在海军效力过,但是在一次演习中杀了军官,于是逃跑了,从此以后一直生活在公社里。“我用一天的时间就可以造出来,只要可以弄到钚。我们可以勒索州长——要是他们不按我们说的去做,我们就威胁他们,说我们会把整个萨克拉门托炸成灰烬。”
“不行!”莳萝说。她正在给一个孩子喂奶。这个小男孩已经三岁了,神甫觉得是时候给他断奶了,但是莳萝认为,他想喝奶就应该给他喝。“你不能靠炸弹来拯救世界。”
正在唱歌的斯塔尔停住了:“我们不是在试图拯救世界。我1969年就已经放弃它了,那个时候,全世界的媒体把嬉皮运动变成了一场笑话。我现在只想拯救我们现在的生活,让我们的孩子能够在爱与和平中长大。”
神甫在深思熟虑中否决了制造核弹的念头,他说:“真正难的是怎么弄到钚。”
莳萝把孩子放下来,拍了拍他的背。“得了吧。”她说,“我才不要跟那种事情扯上关系。会死人的!”
斯塔尔又开始唱歌:“火车,火车,一无是处的火车……”
阿橡不肯放弃:“我可以去核电站找个工作,想办法攻破它的安全系统。”
神甫说:“他们会要你提交简历的。你到时候怎么解释你这二十五年里做了什么?难道你要说你在伯克利做核研究吗?”
“我会说我跟一帮怪胎一起住了二十五年,现在他们要把萨克拉门托炸掉,所以我来这里弄点放射性物质。”
其他人都笑了。阿橡坐回了自己的座位,开始跟斯塔尔合唱:“不,不,不打算乘坐那班一无是处的火车……”
神甫对这种没大没小的气氛皱了皱眉,他笑不出来。他的内心充满了愤怒。但是他知道,灵感有时候来源于随性的讨论,所以他听之任之。
莳萝亲了亲孩子的额头,对大伙儿说:“我们可以去绑票。”
神甫说:“绑架谁?州长可能有六个保镖呢。”
“那去绑架他的左膀右臂怎么样?就那个叫阿尔伯特·霍尼穆恩的?”大家都小声嘀咕起来,对这个提议表示支持,他们都讨厌霍尼穆恩。“或者可以绑架沿海电力公司的总裁?”
神甫点了点头。这个办法说不定行得通。
他知道怎么干这档子事情。他已经很久没有在道上混了,但是他还记得游戏规则:要精心策划,做出很酷的样子,把目标吓到半死,让他来不及思考,然后迅速行动,及早脱身。但是有一件事情困扰着他。“总感觉有点太……低调了。”他说,“就算是某个大人物被绑架了,那又怎么样?如果你要吓唬别人,你就不能偷偷摸摸地行事,你必须把他们吓破胆才行。”
他克制住自己接着往下说的冲动。只有当你把别人吓到尿裤子,让他跪下来,哭着向你求饶的时候,你才有资本跟他谈条件;他会因为你给他指了一条明路,帮助他从痛苦中解脱出来而感激涕零的。但是这种话不能对莳萝这样的人说。
这个时候,梅兰妮又开口了。
她之前一直坐在地板上,背靠着神甫的椅子。莳萝给了她一大块肉,那是大家一起分着吃的。梅兰妮擦干眼泪,从熟肉上面狠狠地扯下一块,然后把肉递给了神甫。她呼出一团烟气,娓娓说道:“在加州,有十到十五个地方的地壳断层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只要稍稍施加一点推力或者其他刺激,就可以让地壳板块发生滑移,然后——砰!这就好比一个巨人踩在一块鹅卵石上滑倒了。鹅卵石很小,但是巨人体形太大,他一滑倒,地表就会震动起来。”
正在唱歌的阿橡特意停下来问她:“梅兰妮,亲爱的,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我说的是地震。”她说。
阿橡大笑起来:“乘坐,乘坐那班一无是处的火车……”
神甫没有笑。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很重要。他带着平静而严肃的口吻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梅兰妮?”
“别想着绑架、造核弹了。”她说,“我们为什么不拿地震来威胁州长?”
“没有人能制造地震。”神甫说,“只有积聚了巨大的能量,才能让地表移动。”
“这你就想错了。只要在刚好合适的位置施力,或许只需要很少的能量就可以让地表移动了。”
阿橡说:“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研究的就是这个领域。我有地震学硕士学位,本来现在应该在大学任教的。但是自从嫁给了教授以后,我的事业就完蛋了。学校不给我发博士学位。”
她的声音里透着苦楚。神甫跟她谈过这个问题,他知道她心里怨气很大。她丈夫就是学位评定委员会的一员。当委员会讨论她的选题时,她丈夫因为避嫌,没有在场。这在神甫看来是再自然不过的安排,但是梅兰妮觉得,有她丈夫在,她理应胜券在握才对。神甫猜测,她可能能力有限,不足以拿到博士学位——但是她打死也不会相信这一点。于是他对她说,一定是因为她又美貌又聪明,让委员会的人害怕了,所以他们合谋打压了她。他这么说很讨她的欢心。
梅兰妮接着说道:“我老公——应该说是很快就要变成我前夫的那个人——提出了地震的应力触发理论。在地壳断层的某些点,切应力经过长年累月的积累,会达到很高的水平。接下来,只要让地壳发生相对较弱的振动,就能使板块移位,释放出所有积聚的能量,造成地震。”
神甫被这番话吸引住了。他看了看斯塔尔的眼睛。她神色忧郁地点了点头。她相信非正统的理论。她的信条是,异乎寻常的理论会变成真理,打破常规的生活方式会是最幸福的,当理性的提议行不通的时候,冲动冒险的计划将会取得成功。
神甫看了看梅兰妮的脸。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感觉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她有着苍白的皮肤、令人惊叹的绿眼睛和红色的头发,看起来就像个美貌的外星人。他第一次见她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从火星来的吗?”
她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她正处于嗑药之后的飘飘然状态,但是有的时候,最有创意的点子往往是在这种过程中想出来的。他说:“如果制造地震很容易,那为什么没有人干过?”
“噢,我没有说它很容易,你得变成一个地震学家才知道哪些地壳断层正处于重大的压力之下。”
神甫的大脑正在高速运转。一旦你真的遇到了麻烦,有的时候脱身的办法就是做一些离奇的事情,制造出其不意的效果,把敌人杀个措手不及。他对梅兰妮说:“怎样才能使地壳发生震动呢?”
“这就是难的地方了。”她说。
乘车,乘车,乘车……
我打算乘坐那班一无是处的火车……
在走回夏罗镇的路上,神甫的脑海里一直不由自主地回放着杀人的画面:他还记得扳手如何陷进了马里奥柔软的脑组织里、马里奥脸上的表情,以及滴到车座放脚处的鲜血。
这可不是什么好的迹象,他必须保持冷静和警觉。现在地震振动器还没有到手,根本没有办法拯救公社。他告诉自己,杀死马里奥只是简单的一步,接下来要做的,是蒙蔽莱尼的双眼,但是具体该怎么做呢?
一阵车声将他猛地拉回了现实。
车声是从身后传来的,从声音看,车子是在往进镇的方向开。
没有人会在这种荒郊野地里走路。一般人看到他在这种地方行走,都会觉得他的车子应该坏了。有些人会停下车来,让他搭个顺风车。
神甫试图编造一个理由,来说明自己为什么会在星期六早晨六点半的时候往镇里走。
一点灵感也没有。
他试图求助于启发他谋害马里奥的神灵,但是神灵没有回应。
在周围五十英里的范围内,除了一个垃圾场以外,什么也没有,而他恰恰不能说自己是从垃圾场过来的,因为那里有马里奥被烧焦的尸体和皮卡车。
身后的汽车放慢了速度,离他越来越近了。
神甫克制住自己想压低帽檐遮住眼睛的欲望。
我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是来沙漠里观光的。
是啊,来看山艾树和响尾蛇。
——我的车坏了。
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
——我是出来撒尿的。
走这么远?
虽然早晨的空气很凉爽,但是他已经开始出汗了。
汽车慢慢地从他身边经过,这是最新款的车型——道奇霓虹,车身漆成了金属绿,车牌是得州牌照。车里只有一个人,是个男的。他可以看出,司机正通过后视镜打量着他,想看看他的底细。说不定这是个休班警察呢——他感到一阵恐慌,不得不克制住转身逃跑的冲动。
汽车停了下来,又开始往后倒。司机放下了近侧的车窗,这是个年轻的亚洲人,身上穿着西装。他说:“嘿,哥们儿,需要搭车吗?”
我该说什么呢?“不了,谢谢,我就想走一走。”
“我身上的沙尘有点多。”神甫说着,低头看了看脚上穿的牛仔裤。我先头杀人的时候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谁不是呢,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神甫上了车。他的手在颤抖。他系上了安全带,只是为了找件事情做,以免内心的焦虑暴露出来。
车子启动后,司机说:“你咋一个人在这里走呢?”
我刚用一个可调管扳手杀了我的朋友马里奥。
在最后一刻,神甫随口编了个故事。“我跟老婆吵架了。”他说,“我把车子停下来,下车走了。没想到我老婆把我一个人丢下来,自己接着开车走了。”也不知道是哪个神灵又给了他灵感,他感恩至极。手已经不抖了。
“我想起来了,先头我在离这里十五到二十英里的地方,看到了一个开蓝色本田的女人,长得挺漂亮的,头发是深色的。那是不是你老婆?”
我的天哪,你是谁啊,记忆超人?
司机微笑道:“你穿行在这种沙漠里的时候,每看到一辆车都会觉得很稀奇的。”
“不是,那不是她,”神甫说,“我老婆开的是一辆破皮卡。”
“我没有看到皮卡车诶。”
“那就好。可能她还没有走远呢。”
“说不定她把车停到了某条农家小路上,正哭得稀里哗啦,希望你能回去呢。”
神甫咧嘴一笑,他松了口气。司机听信了他的谎言。
车子开到了小镇边缘。“那你呢?”神甫说,“你怎么星期六一大早就跑出来了?”
“我没跟老婆吵架,我是准备回家跟她团聚的。我住在拉雷多,平常经常出差,去各个地方推销奇特的陶瓷装饰盘、小雕像、婴儿房门牌之类的东西,都是些非常吸引眼球的玩意儿。”
“真的吗?”真是个浪费生命的好办法。
“我们一般把东西推销到杂货店。”
“夏罗的杂货店现在还没有开门呢。”
“反正我今天也不打算工作。我可能会中途下去吃点早餐。有没有什么值得推荐的地方?”
神甫很想建议推销员径直穿过小镇,不要停下来,这样他就不会有机会跟当地人嚼舌头,说他在垃圾场附近载了个满脸络腮胡的人了。但是他穿过主街的时候,肯定会看到懒惰苏珊餐厅,所以也瞒不住他。“有个小饭馆。”
“菜怎么样?”
“粗燕麦粉还不错。那家店就在交通信号灯后面。你把我送到那儿就行了。”
过了一分钟,汽车停在了懒惰苏珊餐厅门外的一个小车位。神甫对推销员表达了谢意,然后下了车。“好好享用你的早餐。”走的时候,他对着汽车喊道。还有,不要跟当地人搭话,拜托。
距离小餐馆一个街区的地方,就是里金地震仪公司的当地办事处,里金地震仪是他目前效力的一家小型地震勘探公司。办事处就是停在空地上的一辆大型拖车。马里奥的地震振动器就停在空地里,旁边是莱尼的私家车——蔓越莓红的庞蒂亚克格兰丹姆赛车。
神甫停下脚步,盯着卡车看了一会儿。这是一辆十轮车,上面的越野轮胎规模超大,看起来就像装甲恐龙。卡车是亮蓝色的,上面积了一层得州的沙尘。他恨不得马上就跳进去,把车子开走。他看着车厢后部的大块头机器、大功率发动机、巨大的钢板,以及油箱、软管、阀门和计量器。我只需要一分钟,就可以把这玩意儿发动起来,根本就不用车钥匙。但是如果他现在就把它偷走,不出几分钟,全得州的高速公路巡逻警官都会出来搜捕他。他必须保持耐心。我会让地壳震颤起来,没有人能阻止我。
他走进拖车内。
办事处里一派繁忙的景象。地震检波器团队的两名主管正站在一台电脑前,本地区的彩色地图正缓缓地从一台打印机里输出。今天,他们会将设备从勘测地点收集起来,准备搬到克洛维斯。一名测量员正在电话上用西班牙语跟人争辩,莱尼的秘书戴安娜正在查看一张清单。
神甫穿过一扇打开的门,进入里面的办公室。莱尼正在喝咖啡,一只耳朵对着电话听筒。由于昨晚喝了酒,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脸上到处都是红斑。看到神甫走了进来,他只是象征性地点了点头。
神甫站在门边,等着莱尼接听完电话。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对于该说什么,他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但是莱尼会上钩吗?成败就在此一举。
过了一分钟,莱尼挂掉了电话,对他说:“嘿,里奇——你今天早上看到马里奥了吗?”他的语气很恼火,“他半个小时前就该把车开走了。”
“嗯,我看到他了。”神甫说,“大清早的,我必须告诉你一个遗憾的消息,他让你失望了。”
“你在说些什么?”
神甫把准备好的一套谎言跟他说了。那是他在举起扳手,冲向马里奥之前的一刹那,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想到的主意。“他太想念家里的老婆孩子了,他开着他那辆老皮卡车,离开夏罗了。”
“噢,行啊,这小子挺有能耐的嘛。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今天早上在街上看见他了,他正打算去艾尔帕索。”
“他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
“他让你失望了,没有脸跟你说。”
“哼哼,我就希望他能一路把车开到国界线,开到海里再给我停下来。”莱尼用指节揉了揉眼睛。
神甫开始即兴发挥:“听着,莱尼,他有个年轻的家庭,别对他太苛刻了。”
“苛刻?你说这话是认真的吗?他已经被解雇了。”
“他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
“我需要有人把他那辆破卡车开到新墨西哥去。”
“他正在存钱买一套带泳池的房子。”
莱尼的语气变得尖刻起来:“别闹了,里奇,你都快把我说哭了。”
“要不这样吧。”神甫咽了口口水,故作轻松地说道,“要是你能保证不炒马里奥的鱿鱼,我愿意把他那辆卡车开到克洛维斯去。”他屏住了呼吸。
莱尼盯着神甫,什么也没说。
“马里奥并不是坏人,你知道的。”神甫接着说道。别慌,你听起来怪紧张的,放轻松一点,别让人看出来!
莱尼说:“你有商业驾驶执照对不对,是B级的?”
“这驾照我二十一岁就有了。”神甫掏出皮夹,取出驾照,将它扔在了桌上。驾照是伪造的,斯塔尔也有一份一模一样的。她的也是伪造的。保罗·比尔知道哪里可以搞来这种东西。
莱尼查看了一下驾照,然后抬起头来,带着怀疑的口气说:“那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我记得你不想去新墨西哥的。”
别跟我耍花样,莱尼,你就告诉我行还是不行!
“可以一下子多拿五百美元嘛。”
“我不知道……”
你这个婊子养的,我为了这个可是杀了一个人的,快点把答复给我!
“这次给你两百美元行不行?”
行!谢谢你!太谢谢你了!他装出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两百美元干三天太少了。”
“就两天,可能顶多两天半吧。那我给你两百五十美元。”
给什么都行!只有把车钥匙给我就行!“听着,不管你给多少,我都会干的,因为马里奥是个好人,我想帮助他。所以,你觉得值多少价就给多少钱吧。”
“好吧,你这个老狐狸,就三百吧。”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拿到了一台地震振动器。
莱尼说:“嘿,谢谢你帮我解围。真的很感谢。”
神甫尽量不让自己露出胜利的笑容:“说得没错。”
莱尼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纸,扔到了桌上:“你把这张保险单填了。”
神甫僵住了。
他不识字,也不会写字。
他恐惧地盯着那张表。
莱尼不耐烦地说:“拜托,快点把它拿走,又不是让你抓响尾蛇。”
我看不懂这张表,不好意思,纸上这些乱七八糟的线条看起来就像在跳舞一样,我没有办法让它们停下来!
莱尼看着办公室的墙,对着某个看不见的观众说:“我发誓这家伙刚才还醒着呢。”
雷,陀,婆铎铦……
神甫慢慢地伸出手,拿走了桌上的表。
莱尼说:“让你填张表怎么就这么难?”
神甫说:“呃,我只是在想马里奥的事情。你觉得他不会有事吧?”
“别管他了。把这张表填了,赶紧出发。我到时候要在克洛维斯看到那辆卡车。”
“好,”神甫站了起来,“我去外面填。”
“好吧,我先去管其余那五十七件麻烦的事情。”
神甫走出莱尼的办公室,走进外面的总办事处。
这种事情你以前都遇到过一百多次了,冷静下来就好了,你知道怎么应对的。
他走到莱尼的办公室门外停住了,没有人注意到他,大家都很忙。
他看着表格,上面的大写字母很显眼,就像灌木丛中的树木一样。如果别住表格的别针在底下,这说明你把表格拿反了。
他之前把表格拿反了,于是把纸张调转了个方向。有的时候,表格上会有个硕大的“×”记号,要么是用非常显眼的粗体字打印出来的,要么是用铅笔或者红笔勾画出来的,它的用途是告诉你该在哪儿签名。但是这张表格上没有那种显眼的记号。神甫会写自己的名字,稍微会一点儿。他得写很久,而且他知道写出来的字就跟狗爬的一样,但是终究还是能写出来的。
但是除此之外,他一个字也不会写。
小时候,他太聪明了,根本不需要读书写字。他的心算速度比所有人都快,即使纸上的数字他一个也不认识。他的记忆力是无懈可击的。他总是能在一个字也不用写的情况下,让别人替他代劳。在学校里,他会想方设法不让自己碰到需要大声朗读的情况。如果有写作作业,他会让别的孩子帮他写,如果这样也不行,他会编千千万万个理由来敷衍了事,老师最终也会无可奈何地耸耸肩,他们认为,如果孩子不想写作业,他们也不能逼着孩子写。大家都说他懒,当他预见到危机迫近时,他就会逃学。
后来,他开始经营酒水批发业务,而且把生意打理得蒸蒸日上。他从来不写信,但是所有事情都用电话解决,或者亲力亲为。他把几十个号码记在脑子里,直到后来有钱了以后,他才开始聘请秘书来替他打电话。钱箱里有多少现金,银行里有多少存款,他一清二楚。如果有销售员给他购货单,他就会说:“我告诉你我需要什么,你来填表。”他雇用了一名会计和一名律师来跟政府打交道。二十一岁的时候,他就已经赚了一百万美元。等到结识斯塔尔,并且加入公社的时候,他已经穷得分文不剩——之所以破产,并不是因为他是文盲,而是因为他欺骗顾客、逃税漏税,而且向流氓团伙借钱。
填张保险单应该不费事。
他在莱尼的秘书戴安娜的办公桌前坐了下来,对戴安娜微微一笑。“你今天早上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嘛,亲爱的。”他说。
戴安娜叹了口气。她是个丰满的金发女郎,现在三十多岁了,嫁给了石油钻台上的工人,生了三个孩子,孩子现在都已经十几岁了。要是有男人进入拖车后,跟她打情骂俏,立刻就会遭到她的横眉冷对。但是神甫知道,她对彬彬有礼的客套话没什么抵抗力。“里奇,我今天早上有一大堆事情要忙,我真希望自己能够多长一个脑子。”
他做出一副垂头丧气的表情:“那真是太糟糕了——我本来还想让你帮我个忙呢。”
她沉吟了片刻,然后凄然一笑:“什么事啊?”
“我字写得很难看,本来想让你帮我填这张表。但是你这么忙,我也不好意思给你添乱。”
“呃,这样吧,你也帮我个忙。”她指了指墙边整整齐齐码放的那堆厚纸盒,盒子上仔细地贴着标签,“我来帮你填这张表,你帮我把那堆文件搬到外面那辆绿色的雪佛兰星旅货车上去。”
“没问题。”神甫感激地说着,把表格递给了她。
她看了看表格:“你要开地震振动器?”
“是啊,马里奥想家了,回到埃尔帕索去了。”
她皱了皱眉:“这可不像他。”
“可不是吗,我希望他没出什么事。”
她耸了耸肩,拿起笔:“好了,我们先来填姓名、出生日期和出生地。”
神甫把信息给了她,她开始在表格的空白处写字。看来事情挺顺利的,为什么刚才要恐慌呢?这只不过是因为他没有想到要填表罢了。莱尼把他杀了个措手不及,有那么一刻,他向自己心中的恐惧妥协了。
在掩饰自己是文盲的问题上,他已经很有经验了。他甚至会利用图书馆的资源。他就是通过这种方式了解地震振动器的。有一天,他去了萨克拉门托的中央图书馆,那家图书馆位于闹市区的第一大道,是个规模庞大、人员流动频繁的地方,大概不会有人记住他这张脸。在接待处,他得知科学类书籍在二楼。上了二楼,映入眼帘的是一排又一排的长书架和面对着电脑屏幕的人群,这让他感到焦虑。这时候,他和一个年龄相仿、慈眉善目的图书馆员打了个照面。“我想找一些地震勘探方面的书籍,”他露出亲切的微笑说道,“您能帮我查一查吗?”
她把他带到了相应的书架前,从中抽出一本书,在他三言两语的撺掇之下找到了相关的章节。“我很想了解他们是怎么制造冲击波的,”他解释道,“不知道这本书上有没有介绍。”
她跟他一起翻着书页。“好像有三种方式。”她说,“地下爆破、落重法,或者地震振动器。”
“地震振动器?”他说着,眼里闪过一丝光芒,“那是什么?”
她指了指一张照片。神甫盯着照片,被吸引住了。图书馆员说:“这看起来很像一台卡车。”
对于神甫来说,这看起来就像个奇迹。
“我能把这几页复印下来吗?”他问。
“当然可以。”
你只要够聪明,就总能想到办法,让别人来帮你看书写字。
戴安娜填完了表格,在一条虚线旁边画了个大大的“×”号,把表格递给了他,然后说道:“你在这儿签个字。”
他拿过她手里的笔,开始费劲地签名。“理查德”的首字母“R”就像个歌舞女郎,有着丰满的乳房,一条长腿向外张开。“格兰杰”的首字母“G”就像一把长柄勾刀,有着硕大的圆形刀刃和短短的手柄。“RG”后面的字母被他写得歪歪扭扭的,就像一条蛇一样。字写得不好看,但是人们可以接受。很多人的签名就像狗爬一样,他发现签名不需要写得很清楚,真是谢天谢地。
正因为如此,他必须在假驾照上用自己的真名,这是他唯一会写的东西。
他抬起头。戴安娜正好奇地看着他,惊异于他写字竟然这么慢。当她发现他也在看她的时候,脸红了,视线赶紧转移到别处。
他把表格还给了她:“谢谢你的帮助,戴安娜。真的帮了我大忙。”
“不用客气。等莱尼讲完电话以后,我就去给你拿卡车钥匙。”所有钥匙都放在老板的办公室里保管着。
神甫想起他已经答应戴安娜,要帮她搬纸盒。他抱起一只纸盒,走到外面。那辆绿色的货车就在院子里,后门打开着。他把纸盒放进去,回来搬下一趟。
每回来一趟,他都会看一眼她的办公桌。表格还没拿走,桌子上还没有钥匙的踪影。
搬完所有的盒子以后,他回到她的办公桌前,坐了下来。她正在打电话,商量着在克洛维斯预订汽车旅馆的事情。
神甫咬着牙齿。眼看着就要大功告成了,钥匙就快拿到手了,可是在这最后关头却还不得不听人讲一堆关于汽车旅馆客房的废话!他逼迫着自己坐着不动。
她终于挂了电话。“我去找莱尼拿钥匙。”她说着,拿起表格,走进里面的办公室。
一位名叫邱的推土车司机走了进来。他胖墩墩的,穿着工作靴,刚走进车里,整个拖车就被他踩在地上的力量震得摇摇晃晃的。“嘿,里奇。”他说,“我还不知道原来你结婚了。”他大笑道。办公室里的其他人都抬起头来,眼里充满了好奇。
妈蛋,这是在唱哪一出?
神甫说:“你从哪儿听来的?”
“先头在苏珊餐厅门口看到你从一辆车上下来。然后我碰到那个让你搭顺风车的销售员了,我们一起吃了早饭。”
操,他跟你说了什么?
戴安娜从莱尼的办公室里出来了,手里拿着钥匙环。神甫恨不得从她手里把钥匙环夺走,但是他假装更在乎和邱扯皮。
邱接着说道:“你懂的,苏珊餐厅的西部煎蛋卷真是一绝呀。”他抬起腿,放了个屁,然后抬起头,看见老板的秘书站在门口,“抱歉了哈,戴安娜。话说,那个小伙子说他在垃圾场附近让你上了车。”
靠!
“当时才六点半,你一个人在沙漠里走。因为你跟老婆吵架了,把车停了下来,自己走了。”邱环视着其他人,确保大家都在注意听他说话。“然后她坐到驾驶座上,把你一个人丢在那儿,自己开车走了!”说着,他的嘴巴都咧到耳朵边了,其他人开始哄堂大笑。
神甫站了起来。他不想让别人记住他在马里奥失踪的当天出现在了垃圾场附近。他需要把这个话题中断,于是做出一副受伤的样子:“好吧,邱,我跟你说吧,要是我以后刚好听说了你的私事,尤其是有点尴尬的那种,我保证不会在办公室里到处乱传,你看怎么样?”
邱说:“你别介意呀。”
其他人看起来都很惭愧。大家都不愿意再提这件事了。
现场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神甫不想在不愉快的气氛中离开,于是他说:“看你说的,邱,我也没往心里去呀。”
邱耸了耸肩:“我不是有意冒犯你的,里奇。”
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下来。
戴安娜把地震振动器的钥匙给了神甫。
他把钥匙握在手心里。“谢谢你。”他说着,极力不让自己的语气中表露出激动的情绪。他恨不得马上就冲出去把车开走。“再见啦,同志们,新墨西哥见。”
“你开车小心点,知道不?”他走到门口时,戴安娜说。
“噢,我会的,”神甫回答道,“你放心吧。”
他走了出去。太阳升起来了,外面变暖和了一些。他克制住自己围着卡车跳舞庆祝的欲望,爬进车里,发动了引擎。他查看了一下仪表盘。马里奥昨天晚上肯定把油加满了,卡车随时可以上路。
他把车开出院子时,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了。他把车开出了城,挂了高挡,向北驶去,沿着斯塔尔的本田车经过的方向前进。
当他开进垃圾场的岔路口时,心里涌上一阵怪异的感觉。他想象着马里奥站在路边,灰色的脑髓从脑袋的破口中涌出。这是个既愚蠢又迷信的想法,但是他克制不住自己。胃里开始翻腾。有那么一刻,他感到一阵虚脱,根本无力开车。但是紧接着,他振作了起来。
马里奥不是他杀死的第一个人。
杰克·卡斯纳是个警察,他抢劫了神甫的母亲。
神甫的母亲是个妓女,她生下神甫的时候,只有十三岁。等到里奇十五岁的时候,她跟另外三个女人一起在一套公寓里接客。公寓位于洛杉矶闹市区的贫民窟,在第七街,楼下是一家肮脏的书店。杰克·卡斯纳是个扫黄警察,他每个月来收一次保护费,一般每次过来,都会顺便享受一次免费的口交服务。有一天,他看见神甫的母亲从里屋的钱箱里取钱。那天晚上,扫黄警队查抄了公寓,卡斯纳偷了一千五百美元,那在20世纪60年代可是很大一笔钱。神甫的母亲不介意蹲几天监狱,但是她失去了所有的积蓄,心都快碎了。卡斯纳威胁那几个妓女:如果胆敢投诉,他就会以毒品走私罪控告她们,让她们坐几年的牢。
卡斯纳以为,单凭几个妓女和一个小孩,对他构不成威胁。但是第二天晚上,当他站在百老汇蓝光酒吧的厕所里排泄啤酒酒精的时候,小里奇·格兰杰将一把如剃刀般锋利的六英寸尖刀插进了他的背部。尖刀轻而易举地刺穿了卡斯纳的黑色马海毛西装和白色尼龙衬衫,插进了他的肾脏。卡斯纳陷入一阵剧痛,他甚至没法用手拿枪。里奇又刺了他好几刀,下手很快。警察倒在男厕所潮湿的混凝土地板上,吐着血,然后里奇打开水龙头,冲洗了刀上的血,走了出去。
回首过去,神甫惊异于他小小年纪的冷酷和气定神闲。当时杀人的过程只有十五或二十秒,但是随时都有可能会有人中途闯进来。尽管如此,他却毫不恐惧,毫不内疚,也毫无负罪感。
但是从此以后,他开始害怕黑暗。
那段时间里,他并没有生活在黑暗当中。他母亲的公寓里整夜开着灯。但是有时候,在某个漫长的夜晚,比如星期一的夜晚,他会在天亮之前醒来一阵,发现大家都睡着,灯已经关了;然后他就会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和毫无来由的恐惧所攫住,在屋子里跌跌撞撞地摸索,碰到某个毛茸茸的生物,摸到某个奇怪的、湿乎乎的表面,直到找到电灯开关,然后坐在床的边缘,大口穿着粗气,慢慢地恢复理智,这时候他就会发现,原来那个湿乎乎的表面是镜子,而毛茸茸的生物是他的羊毛内衬夹克。
这种害怕黑暗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了结识斯塔尔的时候。
他记得他在认识她的那一年里听过一首歌,于是唱了起来:“水上的烟雾……”他还记得,乐队的名称叫作深紫色,那年夏天,人人都在播放他们的专辑。
这是一首不错的末日歌曲,很适合在开地震振动器的时候唱。
水上的烟雾
空中的火焰
他经过垃圾场的入口,继续前进,向北方进发。
“我们今晚就开始行动。”神甫说,“我们要告诉州长,四个星期以后会有一场地震。”
斯塔尔满腹疑虑:“我们甚至都不知道这种事情有没有可能做到。或许我们应该先把别的事情都做好,等到所有工作都准备就绪以后,再下最后通牒。”
“靠,才不呢!”神甫说。这个建议惹恼了他。他知道这个团体需要领导。他需要让他们坚定地站在同一阵线上。他们必须勇敢地豁出去,承担风险,义无反顾。要不然到了明天,他们会找到恐惧的理由,进而退缩。
他们正处于群情激奋的时候。信件今天送到了,他们都充满了愤怒和绝望。斯塔尔的内心变得冰冷而坚毅;梅兰妮积聚了一腔的怒火;阿橡已经准备宣战了;保罗·比尔恢复了街头小混混的战斗力。颂几乎没有说话,但是她在这个团体当中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其他人怎么做,她就会跟着怎么做。只有莳萝持反对态度,而她的反对没什么分量,因为她是个懦弱的人。她虽然反对得快,但是退缩得更快。
神甫自己心里明白一个冷峻的现实:如果这个地方不复存在,那么他的生活就完蛋了。
这时候,莳萝说:“但是地震可能会死人的。”
神甫说:“我来跟你讲讲我是怎么打算的吧。我觉得,我们必须先制造一场小规模的、无害的地震,地点就选在某个沙漠里,就是为了证明一下我们能说到做到。然后,等我们威胁要制造第二场地震的时候,州长就会出面谈判了。”
莳萝的注意力回到了她的孩子身上。
阿橡发话了:“我听神甫的,今晚就行动。”
斯塔尔妥协了:“我们怎么向政府发出威胁呢?”
“打匿名电话或者发邮件吧,我想。”神甫说,“但是这样一来,我们就有可能被追踪到了。”
梅兰妮说:“我们可以发在网络公告板上。如果用我的笔记本和手机来发,就没人能追踪到我们了。”
在梅兰妮出现之前,神甫还从来没有见过电脑。他带着询问的眼神看了看保罗·比尔,因为保罗对这种事情比较在行。保罗点了点头,说道:“好主意。”
“好吧。”神甫说,“把你的东西拿过来。”
梅兰妮出去了。
“我们以什么名义来发消息呢?”斯塔尔说,“我们得想个名字。”
颂说:“这个名字要能反映出我们是个爱和平的团体,只是形势所迫,不得不采取极端措施。”
“我知道。”神甫说,“我们就自称为‘伊甸之锤’吧。”
当时正值5月1日凌晨之前。
汽车行驶到圣安东尼奥的郊区时,神甫变得紧张起来。按照原来的计划,马里奥会一直把卡车开到机场。但是现在,神甫一个人把车开进了城市周围如迷宫一般的高速公路,他开始出冷汗了。
他没有办法看地图。
以前每次开车去陌生的地方,他总是会带上斯塔尔来帮他指路。她和其他食禾者知道他是文盲。上一次他在陌生的道路上开车,是在1972年的晚秋,那时候他从洛杉矶逃了出来,在机缘巧合之下来到了银河谷的公社。从那以后,他就不在乎自己去哪里了。事实上,就算是就此死去,他也心满意足了。但是现在,他想生存下去。
即使道路标志对他来说很难辨认,但是只要他停下来,仔细观察一阵,他就能看出“东”“西”“南”“北”之间的区别。尽管他的心算能力出类拔萃,但是他没有办法辨认数字,除非他仔细地盯着数字看,长时间地思考它是什么。他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认出了十号干线的标志:那是一道竖杠,旁边有个圆圈。但是道路两旁还有许多其他的标志让他不明就里,使前进的路线变得扑朔迷离。
他试图镇静下来,但是这很难做到。他喜欢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迷路的茫然和困惑让他抓狂。他可以看太阳,辨别出哪个方向是北方。当他感觉自己可能走错了路的时候,他会在就近的加油站或者商场前停下来问路。他讨厌这样做,因为人们会注意到地震振动器——这是个大家伙,车厢后面的机器看起来非常惹眼——况且路人很可能会记住他的长相。但是他必须冒这个险。
但是,问了路也不一定会有帮助。加油站的工作人员可能会这么说:“噢,很容易找到的,你就沿着柯柏斯·克里斯蒂【7】 高速公路一直往前开,直到看到‘布鲁克斯空军基地’的标志牌就可以了。”
神甫只好逼迫着自己保持冷静,不停地问问题,隐藏自己的愤怒和焦躁。他假装自己是个友善却木讷的卡车司机,这种人第二天就会被人遗忘。经过一番波折,他终于沿着正确的道路离开了圣安东尼奥,心里不断地感谢上苍。
几分钟后,他穿过了一个小镇,看到那辆熟悉的蓝色本田车停在一家麦当劳餐厅的门外,心头的担子终于卸了下来。
他充满感激地拥抱了斯塔尔。“到底出什么事了?”她担心地说,“我还以为你几个小时前就该到了!”
他决定不把杀害马里奥的事情告诉她。“我在圣安东尼奥迷路了。”他说。
“我就怕出这种事情。我一路开过来的时候,也没有想到这里的高速公路网竟然那么复杂。”
“我觉得它的复杂程度应该连旧金山的一半都不到吧,但是我认得旧金山的路。”
“好了,你现在终于到了。我们去喝杯咖啡,给你压压惊吧。”
神甫点了个素汉堡,店家送了个免费的塑料小丑。神甫将它小心翼翼地塞进口袋里,想到时候送给六岁的儿子笑笑。
上路后,斯塔尔坐到了驾驶座上。他们打算一路不停地开到加利福尼亚。那需要至少两天两夜的时间,可能还要更久。他们打算轮流驾驶,一个人开车的时候,另一个人睡觉。为了抵御疲劳,他们还嗑了点安非他命。
他们把本田车留在了麦当劳的停车场。车子发动后,斯塔尔给了神甫一个纸袋,说:“我给你准备了件礼物。”
纸袋里有一把剪刀和一个电动剃须刀。
“现在你可以把那难看得要死的络腮胡刮掉了。”她说。
他咧嘴一笑,把后视镜对准自己,开始刮胡子。他的胡子长得又快又厚,浓密的络腮胡和八字胡显得他的脸很圆。现在他的本来面貌终于逐渐显露出来了。他先用剪刀把胡子剪成短茬,然后用电动剃须刀把胡茬剃掉。最后,他把牛仔帽摘下来,解开了辫子。
他把帽子扔出窗外,看了看镜中的自己。他的头发从高高的额头上向后拢,呈波浪形垂到双颊边。他的脸庞憔悴瘦削,鼻子如刀刃一般,双颊向内凹陷,但是嘴巴很性感——很多女人都是这么跟他说的。但是,她们谈论得最多的还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呈深褐色,几近于黑色。人们说,他的眼神很有力,眼睛里放射着光芒,能把人迷住。神甫知道真正迷倒一个女人的,不是他的眼睛本身,而是他注视着这个女人时的专注神情:他能让她感觉到,他的眼里只有她,没有别人。他也可以把这个本领用在男人身上。他现在就对着镜子练起了这个表情。
“真是个生着天使面庞的恶魔。”斯塔尔说——她在揶揄他,但是口气当中却充满了打情骂俏。
“而且够聪明。”神甫说。
“我估计你是很聪明吧。毕竟你把这台机器弄到手了。”
神甫点了点头:“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