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丽——”
“你就实话实说吧,好不好?”
“艾米丽,我认为他们到现在为止都是安全的,伊朗人只是采取合理的预防措施。”
艾米丽对自己朝他发火感到羞愧:“对不起,吉姆。”
“没关系。”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然后艾米丽挂断电话,回去继续刺绣。我快失控了,她想。我每天都过得恍恍惚惚——送孩子们上学;同达拉斯通话;晚上上床睡觉;早上起床……
去姐姐维姬那儿待几天是个不错的主意,但她并不是真的想要换环境——他想要的是比尔。
她很难继续期待下去。她开始思考生活里没了比尔会是怎样。她有一个姨妈在华盛顿的伍迪百货商店工作,也许她可以在那儿找到一份工作。或者,她可以求助父亲,给她找一份秘书工作。她怀疑,倘若比尔死在了德黑兰,她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
她想起了他们刚结婚那会儿。比尔还在大学读书,他们经济拮据。但他们还是勇敢地结合在一起,因为他们无法忍受分离。后来,比尔事业腾飞,他们的家境逐渐殷实起来,他们买了更好的车、更大的房子、更贵的衣服……更多的东西。现在看来,那些东西都毫无价值。贫贱富贵对她来说无关紧要。她唯一在乎的就是比尔。她只需要他。有他就足够了,有他她就会快乐。
但愿他能回来。
凯伦·恰帕罗恩说:“妈妈,为什么爸爸没打电话回来?他出差的时候总是会打电话回来的啊。”
“他今天打电话了。”鲁丝撒谎道,“他很好。”
“为什么他在我上学的时候打电话?我想同他说话。”
“宝贝,从德黑兰打电话回来很困难——电话总是占线。他不能随时打电话回来。”
“哦。”
凯伦走开,去看电视了,鲁丝坐下来。外面越来越黑。她发现,向所有人隐瞒保罗的事变得愈发困难了。
所以她离开芝加哥,来到达拉斯。同她父母住在一起的话,她就不可能把秘密守住。妈妈会说:“为什么罗斯和EDS公司的人老给你打电话?”
“他们只是想确认我们都很好。”鲁丝强装笑脸道。
“罗斯真贴心啊。”
在达拉斯,她至少可以同其他EDS公司的人说说话。而且,既然伊朗分公司注定要关闭,那保罗就会被调回EDS公司总部,至少要待上一阵子,达拉斯早晚都会是他们的家。况且,凯伦和安·玛丽还要上学。
她们母女三人同吉姆·尼费勒和凯茜·尼费勒住在一起。凯茜特别同情她,因为凯茜的丈夫本来是达德加要求扣留护照的四人之一——如果吉姆当时在伊朗,他现在就会同保罗和比尔一样被关在监狱里。“同我们住一块儿吧。”凯茜说,“也许只需一个星期,保罗就会回来了。”这句话是一月初说的,当时鲁丝提出要去买一套房子,但凯茜不同意。
此时此刻,凯茜正在理发店,孩子们在另一个房间看电视,吉姆还没有下班回家,于是鲁丝可以独自思考。
在凯茜的帮助下,鲁丝忙忙碌碌,假装坚强。她给凯伦报了学校,为安·玛丽找到了幼儿园。她同凯茜和其他EDS员工的夫人——玛丽·博尔韦尔、莉兹·科伯恩、玛丽·斯卡利、玛瓦·戴维斯和托妮·德沃兰奇克——共用午餐。她写信给保罗,信中洋溢着积极与乐观,听人在电话里念诵保罗积极乐观的回信。她购物,参加晚宴。
她将大把时间耗费在找房子上。她不太了解达拉斯,但她记得保罗说过,中央高速公路是噩梦,于是她找的房子都远离中央高速公路。她找到了一套中意的,打算买下,这样保罗回来的时候就有一个真正的家了。但她还面临着法律问题,因为保罗不能签署文件——汤姆·沃尔特正在帮忙解决这个问题。
鲁丝竭力让自己看上去一切正常,但实际上,她五内俱焚。
她每天晚上都只能睡不到一个小时。她每次惊醒时都怀疑自己再也看不到保罗了。她试图设想保罗回不来她该做什么。她想回芝加哥,同父母待一阵子,但她不会同他们一直住在一起。她当然会找到一份工作……但让她不安的不是没了丈夫后自己必须独自生活的前景,而是永远失去保罗这件事本身。她无法想象没有保罗她的生活会是怎样。她要做什么?她要关心什么?她要什么?她怎么才能开心?她意识到,自己完全依赖于保罗。她的生活里不能没有他。
她听到外面传来汽车的声响。是吉姆下班回来了——也许他会带回来一些消息。
他很快就进了屋,说:“你好,鲁丝。凯茜不在家吗?”
“她在理发店。今天有什么消息?”
“这个……”
他的表情告诉她,今天没有好消息,但他正努力用不那么令人沮丧的方式说出来。
“我们本来同伊朗人约好了谈保释金的事,但伊朗人没有来。明天——”
“为什么?”鲁丝竭力保持镇静,“既然说好了要商谈,为什么伊朗人不出现呢?”
“有时候他们被叫出去罢工;有时候因为示威游行阻断了交通,他们无法赶到……原因有许多……”
她这几星期听到的都是这样的消息。会议总在延期,她也总在失望。“但是吉姆,”她说着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了,“吉姆……”她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她想:我只是想要我丈夫!吉姆无助而尴尬地站在那里。她隐忍了许久的痛苦猛然爆发,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泪如雨下,跑离了房间。她冲进自己的卧室,一头扎到床上,纵情地抽泣。
莉兹·科伯恩喝了口饮料。桌子对面是帕特·斯卡利的妻子玛丽,以及另一个从德黑兰撤离的EDS员工的妻子——托妮·德沃兰奇克。这三个女人正在达拉斯格伦威尔大街上一家名为“秘方”的餐馆里。她们在喝草莓代基里酒。
托妮·德沃兰奇克的丈夫在达拉斯。莉兹知道,帕特·斯卡利同杰伊一样也去欧洲执行任务了。但听此刻玛丽·斯卡利的话,帕特去的好像不是欧洲而是伊朗。
“帕特在德黑兰?”莉兹问。
“我猜他们都在德黑兰。”玛丽说。
莉兹被吓了一跳。“杰伊在德黑兰……”她几乎就要尖叫起来。杰伊告诉她他在巴黎。为什么他不说实话?帕特·斯卡利对玛丽说了实话,但杰伊同帕特不一样。有人只能打几小时牌,但杰伊却要玩一通宵加上第二天。其他人高尔夫只打九洞或者十八洞,杰伊却要打三十六洞。很多人的工作压力大,而杰伊效劳的却是以任务严苛闻名的EDS公司。当年杰伊当兵的时候,她同杰伊刚刚成年,杰伊却志愿承担最危险的工作——驾驶直升机。现在,他又去了动荡不安的德黑兰。昨日重现啊,她想——他离开了我,对我撒了谎,而且身处险境。她突然全身发冷,如遭电击。他回不来了,她呆呆地想。他没法活着离开伊朗了。
<h4>
3</h4>
佩罗的好心情很快消失了。他进监狱探视了,藐视了达德加,鼓舞了保罗和比尔。然而,所有的牌依然握在达德加手上。在德黑兰六天之后,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对华盛顿施加的政治压力无效了——伊朗的旧政权已经摇摇欲坠,无力控制局面。即便他支付了保释金——要做到这一点还必须解决许多问题——保罗和比尔也无法离开伊朗。而西蒙斯的营救计划也因为保罗和比尔被转移到新监狱而派不上用场。现在似乎全无希望了。
那天晚上,佩罗前去见西蒙斯。
为安全起见,他等到天黑了才出发。他穿着慢跑服,脚蹬网球鞋,外面套着一件黑色商务大衣。基恩·泰勒替他开车。
营救队已经搬离了泰勒的房子。泰勒同达德加见过面,达德加开始审查EDS公司的资料——西蒙斯推断,达德加有可能突袭泰勒的房子,寻找罪证。所以,西蒙斯、科伯恩和波赫现在住在比尔·德沃兰奇克和托妮·德沃兰奇克的家里,德沃兰奇克夫妇已返回达拉斯了。营救队的另外两名成员——帕特·斯卡利和吉姆·舒维巴赫——也从巴黎飞到了德黑兰。这两个身手不凡的矮个子原本承担侧翼防卫的任务,但现在,原来的营救方案都没用了。
根据德黑兰的传统,德沃兰奇克的家被安排在一座两层楼房的底层,楼上住着房东。泰勒和营救队的其他人离开房间,留下佩罗单独和西蒙斯相处。佩罗厌恶地打量着客厅。显然托妮·德沃兰奇克在的时候将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但现在住这儿的五个大老爷们儿都对打扫房间没有兴趣,房间肮脏而混乱,空气里弥漫着西蒙斯的雪茄味儿。
身材魁梧的西蒙斯蜷在扶手椅里,下巴上布满雪白的胡须,头发也长得很长。他一如既往地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满足地猛吸着烟头。
“你见过新监狱了吧?”佩罗说。
“见过了。”西蒙斯用沙哑的声音说。
“你有什么看法?”
“我们预先设想的正面袭击现在已经不值一提了。”
“我也这么看。”
“接下来可以采取几种替代方案。”
是吗?佩罗心中犯疑。
西蒙斯继续道:“方案一,我知道监狱里停着车。我们可以将保罗和比尔藏在一辆车的后备箱里带出来。作为这个方案的一部分,或者作为其预备方案,我们可以贿赂或者敲诈管理监狱的将军。”
“莫哈利将军。”
“是的。你的一个伊朗员工正在写这个人的简明报告。”
“嗯。”
“方案二,谈判组。如果他们能将保罗和比尔从牢房放出来,软禁在家中或者达成类似的目标,我们就能强行将他们带走。让泰勒等人集中精神策划方案二。即便答应伊朗人提出的任何条件也要将他们弄出监狱。假如他们被软禁在家中并受人监视,我们就设计新的营救方案。”
佩罗心情好转。这个大块头的男人总能带给周围的人信心。几分钟前,佩罗还几近绝望——现在西蒙斯却在冷静地列举解决问题的新办法,仿佛转移监狱、天价保释金、伊朗政府的崩溃只是小困难,而不是大灾难。
“方案三,”西蒙斯继续道,“这个国家正在爆发革命,而革命是可预期的。每次都重复同样的事。你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发生这些事,但它们早晚都会发生。而其中一件事就是,暴徒会袭击监狱,释放里面所有的囚犯。”
佩罗好奇地问:“是吗?”
西蒙斯点头,说:“这就是我说的三个替代方案。当然,当前我们还没法选定采用哪一种——三者我们都必须做准备。不论哪种情形首先出现,我们都必须做好应对。只要保罗和比尔落入我们手里,我们所有人就立刻离开这个该死的国家。”
“不错。”佩罗担心自己该如何离开这里,而把保罗和比尔弄出去的风险要大得多,“美军答应帮忙——”
“他们?”西蒙斯说,“我不是说他们不诚信,只是他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不会太依赖他们的承诺。”
“好吧。”这个问题就留给西蒙斯自己决断吧,佩罗很乐意委托他负责。实际上,佩罗甘愿全权委托西蒙斯。西蒙斯很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合适做这件事的人,佩罗完全信任他,“我能做什么?”
“回美国去。首先,你在这儿很危险。其次,我需要你在美国配合。我们最终可能不是乘预定的航班离开伊朗。我们甚至可能根本不会坐飞机。你得在边境接我们——伊拉克、科威特、土耳其或者阿富汗——而这需要组织协调。回家吧,做好支援的准备。”
“好。”佩罗站起身。在失败看似不可避免时,西蒙斯鼓励佩罗坚持再多做一次努力,佩罗有时也如此激励员工,“我明天就走。”
他订到了英国航空公司200号航班,1月20日上午十点二十分出发,从德黑兰经科威特到伦敦。
他打电话给玛戈,约她在伦敦见面。他想同她单独待几天——一旦营救行动展开,他们可能就很难单独相处了。
他们曾在伦敦度过欢乐的时光。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将住在沙威酒店(玛戈喜欢克拉里奇酒店,但佩罗不喜欢——那里的暖气开得太大,而开着窗户睡的话,会被外面布鲁克街彻夜不绝的来往车流声吵醒)。他和玛戈将观看戏剧和音乐会,前往玛戈最喜欢的伦敦夜总会安娜贝尔。那几天他们将乐享生活。
前提是,他能离开伊朗。
为了尽量缩短在机场耗费的时间,他直到最后一分钟才离开酒店。他打电话给机场,询问飞机是否能按时起飞,机场说能。
他在十点前几分钟办理手续。
陪他去机场的里奇·加拉格尔去询问当局是否打算为难佩罗。这种事加拉格尔之前干过。
他拿着佩罗的护照,在一个为泛美航空公司工作的伊朗朋友的陪同下,前往护照检查点。那个伊朗人解释说,有一名非常重要的人物要过来,希望能提前检查完护照。检查点的官员殷勤地翻了翻装着“扣押名单”的活页夹,说佩罗先生的护照完全没问题。加拉格尔带回了这个好消息。
佩罗依然保持着警醒。如果他们要逮捕他,就会狡猾地欺骗加拉格尔。
EDS海外公司的总裁、和蔼可亲的比尔·盖登将来德黑兰,代替罗斯指挥谈判组。盖登之前从达拉斯来过一次德黑兰,但在听到邦妮·弗雷沙克的警告之后撤到了巴黎。现在,他同佩罗一样,决定冒一冒险。他的航班碰巧在佩罗等待起飞的时候抵达,于是两人做了交谈。
盖登的行李箱里有八张护照,这些护照的主人都是与保罗和比尔相似的EDS公司管理人员。
佩罗说:“我还以为我们要给他们弄假护照呢。你有办法搞到吗?”
“是的,我们有办法。”盖登说,“如果你立刻就要护照,那你可以带着所有材料去达拉斯的法院,他们会把所有材料装进信封,你再拿着信封去新奥尔良,那儿的人就会发放护照。那种信封只是用透明胶封口的普通政府信封,你可以在去新奥尔良的路上打开,取出照片,用保罗和比尔的照片替换,再重新封上信封,然后,保罗和比尔的假护照就搞定了。但这么做是违法的。”
“那你们是怎么做的?”
“我告诉所有撤离者,我需要他们的护照,以便将他们的财物从德黑兰运回来。我搞到了一两百张护照,我选出了最合适的八张。我伪造了一封美国的某人写给德黑兰的某人的信,说:‘你让我归还八张护照给移民局看,现在我托人带给你了。’这样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带了八张护照,我就把这封信拿出来。”
“倘若保罗和比尔拿着这些护照通过边境,他们肯定会犯法。”
“到那一步的话,我们都会犯法。”
佩罗点头。“言之有理。”
广播通知,佩罗的航班即将出发。他对盖登和泰勒告别。泰勒开车把他送到机场,等会儿又要开车将盖登送到凯悦酒店。然后,佩罗就去验证自己有没有被列入“扣押名单”。
他首先穿过一扇乘客专用门,机场工作人员检查了他的登机牌。他沿着一条走廊来到一个小房间,支付了一小笔机场税。然后,他看见右手边有一排检查签证的柜台。
这里就是有“扣押名单”的地方。
其中一个柜台后面负责的女孩正在专心看一本平装书。佩罗朝她走去,将自己的护照和黄色出境表递过去。出境表顶端写着他的名字。
女孩拿起黄色的表格,打开护照,盖了章,把护照还给了他,然后又接着看书。整个过程中都没有看他一眼。
佩罗走进候机室。
飞机晚点了。
他坐下来,但却如坐针毡。女孩随时可以读完书,或者厌倦读下去,开始核对扣押名单和黄色表格上的名字。然后他们——警察、士兵或者达德加的调查员——就会来抓他,把他关进监狱,而玛戈会像鲁丝和艾米丽一样,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见到自己的丈夫。
他每隔几秒就会扫一眼信息牌,上面仍然显示“延误”。
他头一小时都焦急地坐在椅子边缘。
然后他开始听天由命。如果他们要抓他,那就来吧,他对此无能为力。他开始看杂志。接下来一小时,他读完了公事包中的所有东西。然后他开始同坐在他旁边的人交谈。佩罗了解到此人是英国工程师,在伊朗为一家大型英国公司做项目。他们聊了一会儿,然后交换了杂志。
几个小时后,佩罗想,我就会和玛戈同处一间漂亮的宾馆套房——或者我会被关进伊朗监狱。他将这个念头赶出脑海。
午饭时间过去了,下午时光也渐渐流逝。他开始相信他们不会来抓他。
下午六点,终于通知登机了。
佩罗站起身。如果他们现在来抓我……
他融入人流,朝登机口走去。那里将进行安全检查。他被搜了身,然后被示意前进。
我马上就要成功脱逃了,他登机时想。他坐在两个胖子中间的经济舱座位里——这架飞机上全是经济舱。他想,我成功了。
舱门关闭,飞机开始滑行。
飞机驶入跑道,慢慢加速。
飞机起飞了。
他一向走运。
他想起了玛戈。她在这场危机中的表现与多年前她在关注战俘运动中的表现一致——她理解丈夫的责任意识,从不抱怨。所以他可以集中精力处理必须处理的事情,排除一切导致不作为的消极思想的干扰。能有她为伴是他的幸运。他想起了自己有幸得到的一切——好父母,进入海军军官学校,遇到玛戈,孩子聪明可爱,创建EDS公司,招募到优秀的员工,就像那些留在伊朗的勇敢的志愿者……
他不禁怀疑,一个人的运气是有限的。他觉得自己的运气就像沙漏里的沙,正在缓慢却稳步地消耗掉。要是他的运气用完了该怎么办?
飞机朝科威特降落。他离开了伊朗领空——他脱逃成功了。
飞机加油的时候,他来到打开的舱门旁,站在那里,呼吸新鲜空气,对不停催他返回座位的空姐全然不顾。跑道上吹来一阵宜人的微风,摆脱坐在他两侧的胖子让他舒服多了。空姐终于放弃,去做别的事了。他看着夕阳西沉。真不知我的运气还剩多少呢,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