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打算把这个建议交由内阁讨论?”
“不。”
“连外交大臣也不告知?”
“眼下这个阶段还不必。俄国人一定想修改这个提议——他们至少会要求了解这一保证的实施细节,我会在谈判的细节完善之后再告知内阁。”
“非常好。”沃尔登不禁猜测内阁对于丘吉尔与自己的计划到底了解多少。原来丘吉尔也可以做个狡诈圆滑的人。这密谋之中是否还有密谋呢?
丘吉尔说:“奥尔洛夫现在在哪儿?”
“在外交人员晚餐厅。”
“我们这就去把提议告诉他。”
沃尔登摇摇头,心想人们批评丘吉尔行事冲动,果然不无道理:“眼下不是合适的时机。”
“我们可不能坐等合适的时机,沃尔登,每一天都事关重大。”
想对我指手画脚,怕是要派比你职位更高的人来才行,沃尔登心想。他说:“合适不合适该由我判定,丘吉尔。我明天早上会告诉奥尔洛夫的。”
丘吉尔似乎还想争辩,但他明显控制住了自己。“我猜德国人今晚尚不会宣战。那好吧,”他看了一眼手表,“我得走了,有任何消息都请您通知我。”
“那是自然。再见。”
丘吉尔走下楼梯,沃尔登回到了晚餐厅。宴会已到尾声。此时国王和王后已经离场,宾客也都酒足饭饱,自然不必久留。沃尔登把家人找齐,带着大家下了楼,在大厅里遇到了亚历克斯。
女士们去衣帽间时,沃尔登遣一名侍者去传唤自家的马车。
总的来说,沃尔登等车时思虑道,今夜是个颇见成效的夜晚。
林荫路使费利克斯回想起莫斯科老侍官街区的街道。宽阔笔直的大道从特拉法加广场直通白金汉宫,大道一侧是包括圣詹姆斯宫在内的宏伟建筑,另一侧则是圣詹姆斯公园。身份显赫之人的马车和汽车在林荫路两侧依次排队,绵延半条街。司机和马车夫斜倚在各自的车上,有的哈欠连天,有的烦躁难耐,只等人传唤他们到王宫接回各自的老爷和太太。
沃尔登府的马车在林荫路靠公园的一侧等候。车夫身穿蓝粉色相间的沃尔登府制服,站在马匹旁边,借着马车上油灯的光亮看报纸。几码开外,费利克斯隐藏在公园的阴影里注视着他。
费利克斯陷入了绝望——他的计划乱了套。
他不清楚英语中“车夫”和“男仆[3]”两个单词的区别,于是把《泰晤士报》上关于传唤马车的通知理解错了。他以为车夫会在王宫大门处等候,直到主人出来时再跑回去取车。当时,费利克斯打算强行制伏车夫,换上他的制服,然后自己驾车前往王宫。
事实却是车夫跟马车在一起,男仆则在王宫门口等候。需要用车时,由男仆跑来通知,然后他和车夫一同驾车去接乘车的人。这就意味着费利克斯要独自制伏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难就难在这件事必须做得悄无声息,以免林荫道上的其他数百名佣人发觉异常。
他几个小时前才发现自己犯的错误,此后便一直为之忧心忡忡。车夫先是与同行闲谈,又凑近察看停在近旁的一辆劳斯莱斯轿车,后来掏出半便士的硬币玩游戏解闷,再把马车的车窗擦得锃亮,整个过程中他一直注视着车夫。或许他应该放弃行动,改日刺杀奥尔洛夫才是明智之举。
但费利克斯恨透了这个念头。原因之一是谁也说不准以后会不会有如此理想的时机;另一个原因是他现在想立刻杀死奥尔洛夫。他脑海中早已回荡着一声枪响,亲王倒下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应该发给身处日内瓦的乌尔里希的加密电报他早已构思完备;他想象小印刷社里一片欢腾,想象世界各地的报纸头条,想象革命的浪潮终将席卷俄国。这件事绝不能再推迟,他心想,我此刻就要下手。
他正在观望,一个穿绿色制服的年轻人走到沃尔登府的车夫身旁,说:“还好吗,威廉?”
看来车夫名叫威廉,费利克斯想。
威廉说:“马马虎虎吧,约翰。”
费利克斯没听懂。
“最近有什么新闻吗?”约翰问。
“有啊,大新闻。国王说明年所有的车夫都可以进宫吃晚饭,换老爷太太们在林荫道上候着。”
“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那还用说。”
约翰走开了。
威廉我可以干掉,费利克斯盘算着,可那名男仆该怎么办呢?
他在脑海里把可能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过了一遍。沃尔登和奥尔洛夫将来到王宫门口。看门人将会通知沃尔登家的男仆,那人从王宫跑到停车的地方——大约有四分之一英里远。男仆会认出穿着车夫制服的费利克斯,他将警觉起来。
倘若男仆跑到停车处,却发现马车已不在原地呢?
这倒是个主意!
男仆会纳闷自己记错了地方,他一定会四处张望,还会惊慌失措地去找马车。到最后他只得认栽,回到王宫回禀主人,自己找不到马车。而那时费利克斯早已经驾着马车和车主穿过了公园。
这件事还能办成!
这样做所冒的风险比原来大,但是还能办成。
没时间思考了。最早出来的两三名男仆已沿着林荫路向这边跑来,停在沃尔登府马车前的那辆劳斯莱斯已经被唤走了。威廉戴上礼帽,准备就绪。
费利克斯从树丛里走出来,朝他走了几步,召唤道:“嘿!嘿,威廉!”
马车夫向他的方向望去,皱起了眉头。
费利克斯急切地叫他:“过来,快点儿!”
威廉折起报纸,犹豫片刻,然后缓步朝费利克斯走去。
费利克斯借着心中的紧张,用慌乱的声音说:“你看这个!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他用手指着树丛说道。
“什么东西?”威廉一头雾水地说。他走到跟前,朝费利克斯所指的方向看去。
“这个东西,”费利克斯亮出了枪,“你要是敢声张,我就一枪崩了你。”
威廉吓坏了。半明半暗中,费利克斯能够看清他的眼白。威廉身材魁梧,但是年纪比费利克斯要大。若他胆敢做蠢事,把计划搞砸,我就杀了他,费利克斯恶狠狠地想。
“继续往前走。”费利克斯说。
那人犹豫了一下。
我得把他弄到没有光亮的地方去。“走,你这浑球!”
威廉走进了灌木丛。
费利克斯跟在他身后。当他们走到离林荫路大约五十码远时,费利克斯说:“停下。”
威廉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费利克斯心想,要是威廉想反抗,他准会在这里动手,便说:“把你的衣服脱掉。”
“什么?”
“脱衣服!”
“你疯了。”威廉低声说。
“你说得没错——我就是疯了!把衣服脱下来!”
威廉在犹豫。
要是我给他一枪,会不会有人往这边跑?灌木丛能掩盖住枪声吗?我能否既开枪打中他,又不在他的制服上留下弹孔呢?我能赶在有人跑来之前脱下他的衣服逃走吗?
费利克斯扳下了枪上的击锤。
威廉开始脱衣服。
费利克斯能听见林荫道上变得越来越热闹:汽车纷纷发动,挽具叮当作响,马蹄叩击地面,人声此起彼伏,有的互相召唤,有的吆喝马匹。男仆随时都有可能跑来传唤沃尔登府的马车。“快点!”费利克斯说。
威廉脱得只剩下内衣。
“这些也要脱。”费利克斯说。
威廉犹豫不决。费利克斯举起了枪。
威廉扯下内衣,脱掉内裤,赤身裸体地站着,吓得浑身发抖,用手捂住自己的生殖器。
“转过去。”费利克斯说。威廉转过身去。
“趴在地上,脸朝下。”
他照做了。
费利克斯放下枪,匆匆脱下自己的大衣,摘下帽子,把威廉丢在地上的制服和礼帽穿戴上。他打量了一下短裤和白色长袜,决定不穿这些东西——他在马车上坐着,没人会注意到自己的长裤和靴子,何况路灯又那样昏暗。
他把枪塞进自己大衣的口袋,把大衣叠好搭在手臂上。他拾起威廉的衣服,团成一团。
威廉想回头张望。
“不许动!”费利克斯厉声说道。
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威廉将在那里待上一阵;然后,尽管他一丝不挂,他仍会设法悄悄溜回沃尔登府邸。除非他这个人格外不知羞,否则在找到衣服穿上之前,他不大可能把自己被人抢走衣服这件事报告上去。当然了,倘若他知道费利克斯准备刺杀奥尔洛夫亲王,他也许会把羞耻心置之度外——但他怎么可能猜到这些呢?
费利克斯把威廉的衣服塞到一丛灌木底下,然后走上了亮着灯的林荫路。
若要出差错,便是从此时开始。在此之前他不过是个藏在灌木丛中的鬼鬼祟祟的家伙。从此刻起,他便真正开始冒名顶替他人了。万一威廉的某个朋友——比如约翰——仔细看一眼他的面孔,行动就泡汤了。
费利克斯飞快地爬上马车,把自己的大衣放在身旁的座位上,整理了一下礼帽,放开车闸,轻扯缰绳。马车便向道路中央驶去。
他放松下来,长舒了一口气。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心想,我一定要搞定奥尔洛夫!他一边沿着林荫路行驶,一边向人行道上张望,观察是否有男仆穿着蓝粉色相间的制服沿街奔跑。沃尔登府的男仆若在这里看见自己,认出制服的颜色,从车尾跳上马车,那真是天底下最倒霉的事。一辆机动车停在他车前,费利克斯暗骂一声,不得不放慢车速让马停下来。他焦急地四下张望。目之所及不见男仆的身影。过了一阵,路上没有车了,他便继续朝前驶去。
在道路尽头,靠近王宫的地方,他发现道路右侧有一处空当,就在离公园较远的马路一侧。男仆将从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走过,看不见马车。他把车子停进空当,刹下车闸。
他从驾驶座爬下来,站在马匹身后,观察对面的人行道。他不禁思考自己是否能活着办完这件事。
按照他最初的计划,沃尔登很有可能连看都不会看车夫一眼,直接登上马车,可是现在他肯定会注意到自己的男仆不见了。开车门、放下台阶,这些将由王宫的看门人来做。沃尔登会不会停下来跟车夫谈话,还是等回到家以后才来询问呢?若他跟费利克斯讲话,费利克斯将不得不作答,他的声音准会露馅。那时我该怎么办呢?费利克斯想。
那我就在王宫门口一枪崩了奥尔洛夫,然后后果自负。
他看见那个身穿蓝粉色相间的制服的男仆匆匆跑过林荫道的另一侧。
费利克斯跳上马车,松开车闸,驾车驶进了白金汉宫的庭院。
院里的车辆排着队。在他前方,美丽动人的女人和酒足饭饱的男人正登上各自的马车、汽车。在他身后,沃尔登家的男仆正在林荫路的某处奔来跑去,搜寻自家的马车。过多长时间他才会回来呢?
王宫的佣人送客上车的办法既快速又高效。门口的宾客上车时,一名佣人便去请下一辆车的主人,而另一名佣人则去询问第三辆车主的名字。
车队动了,一名佣人走近费利克斯。“沃尔登伯爵。”费利克斯说。佣人返身入内。
他们可别出来得太早,费利克斯心想。
车队向前移动,现在他前面只剩下一辆汽车。上帝保佑那辆车不要磨磨蹭蹭,他心想。司机打开车门迎接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汽车随即驶离了门口。
费利克斯把马车赶到门廊处,停在稍微靠前的位置,这样他便得以躲在门里射出的灯光之外,并且背对着王宫的大门。
他静静等待,不敢回头。
他听见一位年轻姑娘的声音,说的是俄语:“今晚有多少位千金向你提亲啊,亚历克斯表哥?”
一滴汗珠滚落进费利克斯的眼睛,他用手背把它擦掉。
一个男人说:“我的男仆跑到哪儿去了?”
费利克斯把手伸进身边的大衣口袋,握住左轮手枪的枪把。还剩六发子弹,他想。
他用眼角瞥见一名王宫里的佣人跨步上前,片刻之后,他听见车门被打开的声音。有人上车,马车微微摇晃。
“我说,威廉,查尔斯在哪儿?”
费利克斯神经绷得紧紧的。他仿佛能够感觉到沃尔登的眼睛看穿了自己的后脑勺。车厢里响起了那个姑娘的声音:“走吧,爸爸。”
“威廉上了年纪,耳背了……”沃尔登钻进车厢,声音变得模糊不清。车门被人用力关上了。
“走吧,车夫!”王宫佣人说。
费利克斯舒了口气,驾车离开。
舒缓下来之后,他不禁感到浑身疲软。接着,当他驾着马车驶出王宫庭院时,他感到一阵兴奋。奥尔洛夫已完全由他摆布,关在他身后的一只箱子里,像被陷阱困住的动物。现在任何事情都无法阻止费利克斯了。
他驶入了公园。
他用右手抓住缰绳,费劲地把左臂伸进大衣的衣袖。穿好之后,他把缰绳换到左手,又把右臂伸进衣袖。他站起身耸耸肩膀,把衣服套到肩上。他在衣袋里摸索一阵,触到了手枪。
他又坐下,把一条围巾系在脖子上。
他已经准备就绪。
眼下他必须选择下手的时机。
他只有几分钟的时间。沃尔登府邸离王宫不到一英里远,他前一晚曾骑车沿着这条路踩过点。他找到了两处适合动手的地点,路灯正好能照亮他的刺杀对象,近旁则是茂密的灌木丛,事成之后他可以直接钻进树丛脱身。
第一个动手地点在前方五十码处隐约可见。他驶近时看见一个身穿晚礼服的男人在路灯下停下脚步,点燃了雪茄。他便驶过了那个地点。
第二个动手地点是马路的弯道处。若那里也有人的话,费利克斯只好孤注一掷,在必要时把这个不速之客也打死。
还有六发子弹。
他看见了弯道,于是让马匹一溜小跑。车厢里传出那个年轻姑娘的笑声。
他驶到弯道处。他的神经绷得如同钢琴的琴弦。
就是现在。
他放开缰绳,拉住车闸。马匹顿时踉踉跄跄,马车抖了几抖,猛地停住了。
他听见车厢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叫喊声和一个男人的斥责声。不知怎的,那女人的声音让他有些分神,但眼下没时间究其原因。他纵身跳到地上,扯起围巾遮住自己的口鼻,从口袋里掏出手枪,上了膛。
他满腔怒火,如有神力,一把拉开了车门。
[1]爱德华的昵称。
[2]马基雅弗利(1469—1527),意大利哲学家、政治家,有《君主论》等著作,主张为达到政治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3]原文中“车夫”和“男仆”分别为coachman和footman。——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