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2)

刺客之死 肯·福莱特 9204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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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参加为庆祝贝琳达初入社交界而举办的舞会,夏洛特既充满期待又心情复杂。她虽然参加过许多乡间舞会,但大部分都是在沃尔登府邸举行的,她从未参加过都市舞会。她喜欢跳舞,也知道自己跳得不错,但那种牲口交易市场似的舞会规则让她深深厌恶。没有舞伴的女子只能坐着干等小伙子上前邀请。她不禁琢磨,那些“时髦人士”面对这种情况是否会更加文明些。

他们来到乔治叔叔和克拉丽莎婶婶位于伦敦西区的梅菲尔区豪宅时,距离午夜只剩下半小时——妈妈说,若要体面地参加伦敦舞会,到达舞场的时间不能比这更早。条纹图案的棚布和红色的地毯从街边一直延伸到花园门口,而花园的大门不知何时已被改建成了一座古罗马式的拱门。

不过,即便是这样的变动,带给夏洛特的震撼也不及她穿过拱门之后见到的景象。花园的一侧已经整个被改造成了古罗马建筑的中庭。她惊异地四下张望,只见草坪和花坛已被硬木舞厅地板覆盖,地板涂上了黑白油漆以效仿方形的大理石地砖。白色立柱与成排的月桂树相接,耸立在舞池周围。柱子后面是一圈回廊似的建筑,里面为需要休息的人设置了长椅。舞池中央是一座大理石砌成的水池,池内的喷泉雕成孩童在水中与海豚嬉戏的样式,喷溅的水花被灯光映照得五光十色。乐队在二楼卧室的阳台上演奏着雷格泰姆音乐[1]。墙壁用菝葜和玫瑰花编成的花环做点缀,阳台边沿垂吊着秋海棠花篮。一顶巨大的帆布篷幔被漆成天蓝色,从屋檐一直架到院墙处。

“真是个奇迹!”夏洛特说。

爸爸对乔治叔叔说:“客人真不少啊,乔治。”

“我们邀请了八百人。你在公园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哦,并没有传说中那么糟糕。”爸爸勉强笑了笑,说道。他挽起乔治的手臂,两人走到一旁闲谈起来。

夏洛特仔细端详着客人们:所有男宾都穿着全套晚礼服——白色领带,白色马甲和白色燕尾服。年轻小伙子格外适合穿这种服装,或者说至少是身材清瘦的人,夏洛特心想。当他们跳起舞来的时候,这身衣服更显得风度翩翩。她打量着旁人的衣着,不禁觉得尽管自己和妈妈都衣着雅致,但勒紧的腰身、装饰的褶边与宽大的裙摆未免有些过时。克拉丽莎婶婶穿的是一件富有垂坠感的贴身长袍,里面搭配一条紧得几乎无法跳舞的短裙;贝琳达则穿着哈伦裤[2]。

夏洛特忽然意识到自己谁也不认识。她暗自盘算:我跟爸爸和乔治叔叔跳过舞以后,还能跟谁跳呢?不料婶婶克拉丽莎的弟弟乔纳森邀她跳了华尔兹,然后又将她介绍给另外三名男子,都是他在牛津大学的同学,他们每人都与她跳了舞。她觉得他们的谈话十分单调:他们先是说舞池的地板不错,后来又说戈特利布的乐队很好,然后便再也找不出话说了。夏洛特试探着说:“你们认为女性应该享有投票权吗?”她得到的回答是“当然不”“无可奉告”以及“你不会是那伙人当中的一员吧”。

她的最后一位舞伴名叫弗雷迪,他带着她进屋去用晚餐。夏洛特认为他是一个相当时髦的年轻人,相貌堂堂,一头浅色金发。他还算英俊吧,夏洛特心想。弗雷迪在牛津大学读书,就快读完一年了。牛津大学的生活相当快活,他说,但他又坦承自己对读书没什么兴趣,他甚至打算十月不再返校。

宅邸里花团锦簇,灯火通明。晚宴的菜品有冷热两种汤、龙虾、鹌鹑、草莓、冰激凌和温室里栽种的桃子。“晚餐总是老一套,”弗雷迪说,“他们办酒席都雇用同样的人。”

“你参加过很多舞会吗?”夏洛特问。

“恐怕是这样。每到社交季我总是要参加舞会,真的。”

夏洛特喝了一杯香槟,希望这杯酒能使自己的心情更加愉悦,接着她离开了弗雷迪,漫步穿过一间接一间的客厅。其中一间客厅里的宾客正在打桥牌;另一间客厅里有两位上了年纪的公爵夫人被客人们众星捧月似的围在当中;第三间客厅里年长的男宾在玩台球,年轻小伙子们则在抽烟。夏洛特发现贝琳达也在其中,手里夹着一支烟。夏洛特总觉得,抽烟除了能显示自己成熟老练的气度之外没什么意义。贝琳达看上去确实十分成熟老练。

“我很喜欢你的裙子。”贝琳达说。

“不,你才不喜欢呢。倒是你,这身衣服真是漂亮极了。你是怎么说服继母让你穿这身衣服的?”

“她巴不得自己这样穿呢!”

“她看上去比我妈妈年轻多了。当然了,她确实要比她年轻得多。”

“而且为人继母,总归不大一样。上次你离开王宫之后究竟出了什么事?”

“哦,太不同寻常了!有个疯子拿枪指着我们!”

“你妈妈也和我说了这件事。你是不是吓坏了?”

“我当时只顾着让妈妈平复心情,后来我简直后怕得要死。在王宫里时,你说要跟我好好谈一谈,是什么事?”

“啊!听我说,”她将夏洛特带到一旁,离开那些小伙子,“我知道他们是怎么出来的了。”

“谁呀?”

“婴儿。”

“噢!”夏洛特全神贯注地听着,“快跟我说说。”

贝琳达压低声音说道:“婴儿是从你两腿之间,排小便的那个地方出来的。”

“那也太狭小了!”

“有弹力。”

太可怕了,夏洛特心想。

“这还不算全部呢,”贝琳达说,“我还知道这件事是怎么开始的。”

“怎么开始的?”

贝琳达拉着夏洛特的胳膊肘,把她带到房间另一头,在一面用玫瑰花镶边的镜子前站定。贝琳达的声音低得几乎变成了耳语:“你结婚以后,就要和丈夫同床共枕。”

“真的吗?”

“没错。”

“可是爸爸妈妈分别有自己的卧室啊。”

“他们的卧室是不是相通的?”

“是。”

“这样设计就是为了让他们能睡在同一张床上。”

“为什么?”

“因为,要想造出一个婴儿,丈夫要先把他那话儿放在那个地方,就是婴儿出生的那个地方。”

“什么是那话儿?”

“嘘!就是男人两腿之间的那个东西——你看没看过米开朗琪罗的雕塑‘大卫’的图片?”

“没有。”

“算了,总之就是他们排小便的东西,长得像根手指头。”

“要做这种事情才能造出婴儿来?”

“没错。”

“所有结了婚的人都要这么做?”

“没错。”

“太可怕了。这是谁告诉你的?”

“维奥拉·蓬塔达维。她对天发誓这是真的。”

夏洛特也说不清为什么,但她知道这是真的。听闻这件事,如同经人提醒,忽然想起一件自己早已遗忘的事情。这事虽然莫名其妙,隐约之间却好像说得通。尽管如此,她还是深受震撼。这种惴惴不安的感觉不时会出现在她睡梦之中,像是可怕的预感变成了现实,又像是她正在担心自己会坠落,便突然坠下深渊。

“还好你提前发现了,”她说,“若是毫不知情便结婚了……那该多难为情啊!”

“按常理,你母亲应该在结婚前夜把这些事情告诉你,不过要是你母亲太害羞,你就只能……走着瞧了。”

“多亏了维奥拉·蓬塔达维,”夏洛特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这些事情与……流血有关系吗?你知道的,就是每个月的那次。”

“我也不知道。”

“我估计有关系。这些事情——一切人们不肯谈论的事情都有联系。好吧,现在我们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愿意谈论这些事了——这也太恶心了。”

“你在床上要做的事情叫性交,不过维奥拉说平民百姓都把这个叫‘房事’。”

“她知道的可真多。”

“她有好几个兄弟。他们老早就告诉她了。”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在学校里听年长的男孩子说的。男孩子对这种事情一向非常感兴趣。”

“好吧,”夏洛特说,“这事虽然可怕,但的确有种吸引人的力量。”

正在这时,她忽然在镜子里瞥见了克拉丽莎婶婶的身影。“你们俩躲在这里干吗呢?”她说。夏洛特满面绯红,但克拉丽莎婶婶显然并没指望她们回答,她接着说:“你们一定要多走动,多同客人聊天。贝琳达,这次舞会的主角是你。”

她说完便离开了,两个女孩子继续向前走,穿过客厅。这些客厅首尾相连排成一圈,因此当你把所有房间走了个遍之后,就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也就是楼梯口。夏洛特说:“我觉得我永远也不敢做这种事情。”

“真的吗?”贝琳达的神情别有深意。

“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确定。但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这件事也许其实还不赖。”

夏洛特吃惊地望着她。

贝琳达显得有些尴尬。“我得去跳舞了,”她说,“回头见!”

她沿楼梯下了楼。夏洛特目送她离去,心中盘算着,不知人生中还有多少惊人的秘密有待披露呢。

她回到餐厅,又要了一杯香槟。人类繁衍后代的方式真奇怪啊,她心想。她猜测,动物想必也有类似的行为。那鸟类呢?不,鸟类下的是蛋。还有那些词汇!“那话儿”和“房事”。她身边有数百名高贵优雅的宾客,他们个个都知道这些词,但却从不提起。正因为这些词从不被人提起,它们才令人难堪。正因为这些词令人难堪,它们才从不被人提起。这整件事都冒着傻气。倘若是造物主决定了人类应该行房事,人们为什么要假装没有这回事呢?

她喝完香槟,走出餐厅来到了舞池。爸爸和妈妈正在跳波尔卡舞[3],而且舞姿相当优美。妈妈已经把公园里发生的事放下了,但这件事仍然萦绕在爸爸心头。他系着白色领带,穿一身白色的燕尾服,十分潇洒。若是他的腿不舒服,他绝对不会跳舞,但今晚他的腿显然没有问题。作为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他的舞步可谓轻快得惊人了。妈妈似乎玩得很尽兴,她只有在跳起舞时才会对自己稍有放纵,把平时那种刻意保持的矜持褪去。她笑容灿烂,脚踝也裸露出来了。

波尔卡舞终了,爸爸瞥见了夏洛特,便走到她面前说:“我可以和你跳支舞吗,夏洛特小姐?”

“当然可以,伯爵大人。”

这支舞曲是华尔兹。爸爸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但仍然揽着她在舞池中旋转自如。她不禁好奇自己是不是也容光焕发,像妈妈那样。只怕不是呢。她忽然想到爸爸和妈妈行房事的情景,顿时被这个念头羞得厉害。

爸爸说:“这是你首次参加如此盛大的舞会,玩得开心吗?”

“开心,谢谢您。”她恭顺地说。

“你好像有心事。”

“我好得很。”突然之间,耀眼的灯光与艳丽的色彩变得有些模糊,她不得不打起精神才能站稳。她担心自己会摔倒在地,出尽洋相。爸爸察觉出她脚下不稳,便把她搂得更紧些。又过了一会儿这支舞便结束了。

爸爸带她离开了舞池。他问:“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只是我刚才有点头晕。”

“你吸烟了吗?”

夏洛特笑了:“当然没有。”

“年轻姑娘在舞会上感到头晕,原因通常都是吸烟。听我一句话,如果你想尝尝烟草的滋味,最好私下里尝试。”

“我觉得我并不想尝试。”

接下来的一支舞,她只是坐在一旁观看,后来弗雷迪又出现了。她与他共舞时忽然想到,在场的所有青年男女,包括弗雷迪和她自己,都是利用这个社交季来物色丈夫或妻子的,尤其是在这样的舞会上。这是她第一次把弗雷迪看成自己丈夫的人选。这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那么我想要个什么样的丈夫呢?她暗自琢磨。她实在毫无头绪。

弗雷迪说:“刚才乔纳森只对我说‘弗雷迪,这位是夏洛特’,不过我后来得知你是夏洛特·沃尔登小姐。”

“是的。你呢?”

“查尔芬特侯爵。”

原来如此,夏洛特心想,我们还算门当户对。

又过了不久,她、弗雷迪、贝琳达与弗雷迪的朋友们聊起天来。他们谈到了一部新上演的话剧叫《卖花女》[4],据说这出戏相当诙谐,但也十分低俗。小伙子们说要去观看拳击比赛,贝琳达说她也想去,可大家都说那可不行。他们还谈到了爵士乐。其中有个小伙子曾在美国生活过一段时间,因此对爵士乐见解颇深;弗雷迪却对此嗤之以鼻,并高谈阔论起“社会黑人化”来。大家喝着咖啡,贝琳达又抽了一支烟。夏洛特渐渐觉得自在起来。

后来打断这次小聚的是夏洛特的妈妈。“你父亲和我要走了,”她说,“要不要我们派马车回来接你?”

夏洛特这才发觉自己已有些疲惫。“不用了,我和你们一起走,”她又问,“几点了?”

“四点了。”

她们去取披风。妈妈问:“今晚玩得开心吗?”

“挺开心的,谢谢你,妈妈。”

“我也很开心。那几个小伙子都是谁啊?”

“他们是乔纳森的朋友。”

“他们好相处吗?”

“谈到后来,还挺有趣的。”

爸爸已叫来了马车。从灯火通明的宴会驶离时,夏洛特想起了上次他们同乘马车时发生的事情,不由得害怕起来。

爸爸握着妈妈的手,看上去十分恩爱。夏洛特不免感到自己是个局外人,于是她扭头望向窗外。朦胧的天光中,她看见四个头戴礼帽的男人沿着公园径直向前走,也许是刚离开夜总会,正要回家。马车经过海德公园角时,夏洛特看见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那是什么?”她问。

妈妈向外张望:“你说的是什么,亲爱的?”

“在人行道上,好像是人。”

“没错。”

“他们在干什么?”

“睡觉。”

夏洛特吓坏了。那里有八九个人,蜷缩在墙根下,身上裹着大衣、毯子和报纸。她看不清那些人是男是女,但其中有些身影更小些,很可能是小孩子。

她问:“他们为什么睡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亲爱的。”妈妈说。

爸爸说:“当然是因为他们没有别的地方可睡。”

“他们没有家吗?”

“没有。”

“我从不知道竟然有人穷到这种地步,”夏洛特说,“这太可怕了。”她想起乔治叔叔家里的房间,摆在桌上供已经吃过晚餐的八百位客人随意挑选的食物,这些宾客每个季节都穿着精美的全新礼服,而与此同时,这里还有人正盖着报纸睡觉。她说:“我们应该为他们做点什么。”

“我们?”爸爸说,“有什么事应该是由我们来做的?”

“为他们盖房子。”

“为所有人?”

“一共有多少人?”

爸爸耸耸肩:“几千人。”

“几千人!我还以为只有这么几个人呢。”夏洛特泄了气,“你就不能为他们盖些小房子吗?”

“房地产没赚头,尤其是盖房子更不赚钱。”

“即便如此,也许你仍然应该这样做。”

“为什么?”

“因为强者应该照顾弱者。我曾听你对山姆森先生这样说过。”山姆森是沃尔登庄园的管家,修理佃户的农舍时,他总是舍不得花钱。

“我们已经在照顾相当多的人了。”爸爸说,“我们向家里所有的佣人支付工资,所有租用我们的农田来耕作的佃农都住在我们提供的农舍里,我们投资的公司养活了所有在那里工作的工人,我们缴的税金则用于向所有政府雇员支付薪水——”

“我认为这些说辞都站不住脚,”夏洛特打断了他的话,“那些贫民露宿街头,到了冬天他们该怎么办呢?”

妈妈严厉地说:“你爸爸不需要什么说辞。他生在贵族家庭,悉心经营自己的家业。他有权享有这些财富。人行道上的那些人都是懒汉、罪犯、酒鬼、没出息的人。”

“就连小孩子也是?”

“不许顶嘴。记住,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我现在才开始意识到自己有多少东西要学。”夏洛特说。

马车驶进自家宅院时,大门旁边躺着一些露宿街头的人,夏洛特瞥见了他们当中的一个。她决定凑近去看看。

马车在前门处停了下来。查尔斯扶着莉迪娅走下马车,然后又去搀扶夏洛特。夏洛特一溜小跑穿过庭院向外跑去。威廉正要关门。“稍等一下。”夏洛特大声说。

她听见爸爸在身后说:“究竟是怎么……?”

她跑到了马路上。

睡在地上的是个女人。她蜷缩在人行道上,肩膀倚靠着院墙。她脚上穿着男式靴子和羊毛长袜,身穿一件肮脏的蓝色大衣,头上是一顶早已过时的大帽子,帽檐上插着一束脏兮兮的假花。她的头瘫向一边,脸转向夏洛特的方向。

她那圆圆的脸庞和一张大嘴让夏洛特觉得有些面熟。这个女人很年轻……

夏洛特惊呼道:“安妮!”

那名露宿者睁开了眼睛。

夏洛特惊恐地望着她。两个月以前安妮还是沃尔登庄园的女佣,身上的制服一尘不染,头戴一顶白色小帽,面容娇美笑口常开,胸脯高高隆起。“安妮,你这是怎么了?”

安妮忙不迭地站起来,面带愁容地向她行了个局促的屈膝礼:“哦,夏洛特小姐,我一直盼望见您呢,您待我总是那么和善。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你怎么搞成了这副样子?”

“我被解雇了,小姐,也没有推荐信,因为他们发现我怀了孩子。我知道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