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登端详着手中的信封。信上的姓名和地址写得清清楚楚,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这显然是外国人写的,因为英国人会写“奥尔洛夫亲王”或“阿列克谢亲王”,而不会写“A.A.奥尔洛夫亲王”。沃尔登很想知道信封里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是亚历克斯已经在深夜搬出了酒店。他不在场,沃尔登不便私自拆开信件——这毕竟是另一位绅士的信啊。
他把信递还给巴思尔·汤姆森,这个人可没那么多顾虑。
汤姆森撕开信封,抽出一张信纸,“空白的!”他说。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房间里的人全部迅速行动起来。沃尔登走到窗口,远离房门并且置身于手枪射程之外,站在沙发后面以便随时躲避。两名警探分散到房间两侧,拔出了手枪。汤姆森在房间中央,站在一张垫得很软的大安乐椅后面。
又是一阵敲门声。
汤姆森大声说:“进来——门开着。”
门开了,刺客就站在门口。
沃尔登紧紧抓住了沙发背。那人的相貌令人心生畏惧。他身材高大,头戴圆顶礼帽,身穿黑色大衣,大衣扣子一直扣到领口处。他长着一张长脸,面色苍白而憔悴,左手里拿着一只棕色大瓶子。那人扫视了整个房间,顿时发觉这是一个圈套。
他举起手中的瓶子说:“硝酸甘油!”
“别开枪!”汤姆森对两名警探厉声喝道。
沃尔登吓得一阵反胃。他知道硝酸甘油是什么东西:一旦瓶子落地,他们全都会丧命。他想活命;他不愿被瞬间燃烧,在极度痛苦中死去。
双方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没有人动弹。沃尔登盯着刺客的脸,那是一张精明的、坚毅的、决绝的面孔。在那短暂而可怕的僵持中,那张面孔的每一处细微特征都刻进了沃尔登的脑海:鹰钩鼻,宽阔的嘴巴,悲伤的眼神,帽檐下露出的浓密黑发。他是不是疯了?沃尔登暗自琢磨着。还是心中有恨?冷酷无情?虐待狂?这张脸上流露出的只有无所畏惧。
汤姆森打破了沉默。“投降吧。”他说,“把瓶子放在地上,别做傻事。”
沃尔登则在想:倘若警探开枪,这个人中枪倒地,我能不能及时赶到他身边,在瓶子落地之前接住它——
不可能。
刺客纹丝不动,瓶子仍举得老高。“他看的是我,而不是汤姆森,”沃尔登忽然意识到,“他正在仔细打量我,好像对我很感兴趣似的;他要把我相貌的每处细节都看个仔细,想知道什么会让我有反应。这是一种深入内心的审视。他对我的兴趣丝毫不亚于我对他的兴趣。”
那人已经意识到亚历克斯不在这里,那他会做什么呢?
刺客用俄语对沃尔登说:“你并不像看上去那样蠢。”
沃尔登心想:他莫不是想搞自杀袭击?他会不会把我们全杀了,自己也跟着送命?最好跟他谈下去——
就在这时,刺客却跑了。
沃尔登听到他沿走廊跑开的脚步声。
沃尔登向房门跑去,另外三个人抢在了他前面。
走廊里,两名警探已经跪在地上,举枪瞄准。沃尔登看见刺客正快步跑开,姿势十分怪异,他的左手笔直地垂在体侧,一边跑一边竭力拿稳瓶子。
如果炸弹现在爆炸,沃尔登想,隔着这段距离,它能炸死我们吗?也许不会。
汤姆森也这样想。他说:“开枪!”
两支手枪同时响了。
刺客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他被打中了吗?
他把手往后一甩,把瓶子向他们掷来。
汤姆森和两个警探连忙卧倒在地。霎时间,沃尔登意识到,只要硝酸甘油在他们附近爆炸,即使卧倒也没有用。
瓶子在空中打着转向他们飞来,眼看就要落在离沃尔登五英尺远的地上。只要它一落地,肯定就会爆炸。
沃尔登迎着飞来的瓶子冲上前去。
瓶子沿着一条平滑的弧线往下落,他伸出双手去接。他抓住了,手指在玻璃上有点打滑。他心里一慌,手也慌乱起来,瓶子差点从他手里滑掉。紧接着他又抓住了它。
“千万别滑掉!上帝保佑,千万别滑掉!”
他把瓶子往胸前一收,像守门员抓足球一样,把瓶子搂在胸口,还顺着瓶子飞行的方向转了一圈,结果失去了平衡,跪倒在地板上。他稳住身子,怀里仍抱着那只瓶子,心想:我死定了。
什么事也没发生。
所有人都紧盯着他,只见他跪在地板上,怀里抱着瓶子,像是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一个警探昏了过去。
费利克斯惊讶地瞥了沃尔登一眼,随即转身快步跑下了楼。
沃尔登真了不起,人要有多大的胆量才敢抓住那只瓶子啊!他心想。
他听见有人在远处高喊:“追上他!”
又失败了,他心想,我又在逃命了。我这是怎么了?
楼梯好像没有尽头。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接着是一声枪响。
在下一层的楼梯平台上,他和一名端着托盘的服务生撞了个满怀。服务生摔倒在地,餐具和食物撒得到处都是。
追捕者就在他身后一两段楼梯的地方。跑到楼梯底部后,他镇静了一下,朝门厅走去。
门厅里依然人来人往。
他觉得自己像是在走钢丝。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两个他先前认为有可能是侦探的人。他们俩凑在一起,聊得正起劲儿,脸上的神情有些忧虑——他们一定已经听见了远处的枪声。
他缓步穿过门厅,竭力克制自己想要狂奔逃命的冲动。他觉得仿佛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看。他直勾勾地望着前方。
他走到门口,跨出门去。
“要叫出租车吗,先生?”门卫问。
费利克斯跳上一辆正在等客的出租车,车子立刻开走了。
当车子转入河岸街时,他回头朝酒店的方向张望。楼上的一名警探正好从酒店大门冲了出来,门厅里的那两名侦探紧随其后。他们和门卫说了些什么,门卫伸手指指费利克斯的车子。侦探们立即拔出手枪,追赶过来。
交通十分拥挤,车子在河岸街停了下来。
费利克斯跳下了车。
司机大喊起来:“喂!怎么回事,老兄?”
费利克斯闪避来往车辆,穿到了马路的另一边,向北跑去。
他回头看了看,他们仍然紧追着不放。
他必须保持跑在前头,直到他找到一处得以脱身的地方,比如迷宫似的小巷,或是火车站。
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察看见他在狂奔,便站在马路对面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片刻之后,那几名侦探看见了这名警察,向他大声呼叫起来,于是他也加入了追捕的行列。
费利克斯加快了脚步。他的心在剧烈地狂跳,而他精疲力竭、气喘吁吁。
他拐了个弯,发现自己来到了科文特花园的水果蔬菜市场。
铺着鹅卵石的街道上挤满了卡车和货运马车。遍地都是市场的搬运工:有的头顶木制托盘,有的手里推着小车。肌肉健硕、穿着汗衫的男人正把装满苹果的大桶从货运马车上卸下来;头戴圆顶礼帽的人在做生意,买卖成箱的生菜、西红柿和草莓;戴着便帽的人则负责取货和搬运。市场里人声鼎沸,棒极了。
费利克斯一头钻进了市场。
他躲在一堆空的木板箱后面,透过木板缝观察外面的动静。过了一会儿,他看见了追他的人。他们站在原地环顾四周,接着简短地商议了一番,然后四个人便分头搜查起来。
看来莉迪娅背叛了我,费利克斯一边喘息一边想。她事先知道我求见奥尔洛夫是为了刺杀他吗?不!她一定不知道。那天上午她的反应绝不是在演戏,她亲吻我的时候也毫无伪装。但是,如果她相信了我那套为入狱的水兵求情的说辞,她肯定什么也不会告诉沃尔登的。唉,也许是后来她意识到我对她撒了谎,于是才向丈夫发出了警告,因为她丝毫不想牵涉进奥尔洛夫的刺杀事件。看来她并不算是真正背叛了我。
下一次她不会再吻我了。
也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那个身穿制服的警察正朝他藏身的地方走来。
费利克斯绕过那堆木板箱,发现自己身处一处僻静的角落,四下无人,许多只木板箱将他遮得严严实实。
无论如何,他想,我总算逃出了他们设下的圈套。谢天谢地,多亏了那瓶硝酸甘油。
可明明应该是他们害怕我。
我才是捕猎者;我才是那个布设陷阱的人。
问题在于沃尔登——他是个威胁。至今为止他已做了两次绊脚石。谁能想到一个头发都白了的贵族竟然这么有勇气?
费利克斯琢磨着:不知道警察在哪里。他向外窥视,正好与警察打了个照面。
费利克斯一把抓住他的外套,把他猛地拽进自己藏身的地方,警察脸上露出了惊恐万状的神情。
警察被拽得东倒西歪,费利克斯伸脚一绊,他便跌倒在地。
费利克斯扑到他身上,扼住了他的喉咙,然后手上开始发力。
费利克斯一向痛恨警察。
他想起了比亚韦斯托克那些阻止罢工的人——一群手持铁棍的暴徒,他们在工厂外面毒打工人,一旁的警察却只是袖手旁观、无动于衷。他想起了针对犹太人的迫害活动,流氓恶棍在犹太人聚居区闹得无法无天,烧毁房屋,殴打老人,强奸年轻姑娘,一旁的警察们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却哈哈大笑。他想起了血腥星期日[1],当军队向冬宫广场上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进行一轮接一轮的扫射时,警察只是冷眼旁观,甚至喝彩叫好。他脑海里浮现出一幕幕的往事:将他送进彼得保罗要塞遭受酷刑的警察;押送他去西伯利亚并偷走了他的大衣的警察;冲进圣彼得堡罢工集会,挥舞着警棍向妇女头上猛击的警察——他们殴打的总是女人。
警察就是出卖了自己灵魂的劳工。
费利克斯手上的力道更大了。
那人闭上了眼睛,也不再拼命挣扎。
费利克斯双手卡得更紧了。
他听到一个声响,猛地转过了头: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儿正站在旁边吃苹果,看着他把警察活活掐死。
费利克斯心想:我还等什么呢?
他松开了警察。
小孩儿走上前,俯身看着不省人事的警察。
费利克斯向外张望,并没看见任何侦探的踪影。
小孩儿问:“他困了吗?”
费利克斯转身走了。
他离开了市场,一路上没有见到任何追捕自己的人。
他走到了河岸街,这才觉得自己安全了。
来到特拉法加广场,他登上了一辆公共汽车。
我差一点儿就死了,沃尔登不断地回想,我差一点儿就死了。
他呆坐在套房里,汤姆森则在召集手下的警探。不知是谁给沃尔登递上一杯白兰地苏打水,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的双手正在不停地颤抖。他仍然无法将自己手捧一瓶硝酸甘油的景象从脑海中抹去。
他试着把注意力集中到汤姆森身上。在对部下讲话的时候,这名警察的神态动作有了明显的改变:他把双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坐在椅子的边缘上,话音不再慢吞吞地拖着长声,而是变得干脆而严厉。
汤姆森讲话时,沃尔登渐渐恢复了镇静。“这个人从我们手指缝里溜走了,”汤姆森说,“这样的事情绝不允许再次发生。现在我们对他已经有所了解,接下来将发掘出更多的信息。我们知道他在1895年或以前曾在圣彼得堡逗留过,因为沃尔登太太记得他。我们知道他曾到过瑞士,因为他装炸弹的手提箱是瑞士手提箱。我们还知道他的外貌。”
那张脸,沃尔登想到这里,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汤姆森继续说:“瓦茨,你和你手下的弟兄们在东区花点钱打探一下。我们几乎可以断定这人是个俄国人,因此他很可能是个无政府主义者或者犹太人,但不要完全依赖这个特点。看看能否打探到他叫什么,如果能查出他的姓名,马上给苏黎世和圣彼得堡发电报,搜寻更多的线索。”
“理查兹,你从那只信封入手。他很可能只买了一只信封,所以店员可能记得这笔生意。”
“伍兹,你负责那只瓶子。这是一只温彻斯特式药剂瓶,带有毛玻璃瓶塞,瓶底印有制造商的名字。你去查出制造商在伦敦向哪些商店供货,派你的手下走访所有商店,将我们要追捕的人描述给店家听,看看有没有哪名药剂师对这样的顾客有印象。当然了,他制造硝酸甘油的原料肯定是分别从不同的商店买来的,如果我们能找出这些商店,就知道应该去伦敦的哪个区找他了。”
沃尔登深感震撼,此前他并没意识到那名刺客竟留下了这么多的线索。他渐渐觉得好受多了。
汤姆森对一个头戴毛毡帽、身穿软领衬衫的年轻人说:“泰勒,你的工作最为重要。沃尔登伯爵和我与刺客只打了个照面,但沃尔登太太将他看得十分真切。你和我们一道去拜见伯爵夫人,有了她和我们的共同帮助,你可以为这家伙画出一张肖像。我要你们今晚就将画像印制出来,明天中午之前,把画像分发到伦敦的每一个警察局。”
这下十拿九稳了,沃尔登心想,这家伙肯定无法逃出我们的手掌心。就在这时,他忽然记起,当他们在酒店客房里设下圈套的时候,他也有过同样的想法。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又颤抖起来。
费利克斯照了照镜子。他将头发剪得极短,像个普鲁士人;他又拔去了许多眉毛,只剩下窄窄的两条线。他必须从此刻起不再剃须,这样,只要一天工夫他就会变得胡子拉碴,再过一星期,胡子就会盖住他那特征鲜明的嘴和下巴。麻烦的是他没法对自己的鼻子动手脚。他买了一副带金属镜框的二手眼镜,镜片很小,这样他就能从镜片上方望出去。他用圆顶礼帽和黑色大衣跟人换了一件深蓝色水手双排扣大衣和一顶粗花呢做的鸭舌帽。
若是仔细辨认,还能看出他原本的相貌,但如果仅仅是一扫而过,他的样子已经判若两人。
他知道自己必须离开布丽吉特的房子。他所有的化学药剂都是从方圆一两英里以内的商店买来的,一旦警察得知这个消息,他们就会开始挨家挨户搜查,迟早会搜到这条街,某个邻居便会说:“我知道这个人,他在布丽吉特的地下室落脚。”
他正在设法逃命——这让他感到既丢人又丧气。他以前也曾逃过命,但总是在杀人以后,从来没有在杀人之前便开始逃命。
他收起剃须刀、替换用的内衣、自制炸药包和他那本普希金的短篇小说集,他把这些东西用干净的衬衣包好,然后来到了布丽吉特的客厅。
“我的天啊,你怎么把眉毛弄成这个样子?”她说,“你本来的模样多俊俏啊。”
“我得走了。”他说。
她打量了一眼他的包袱,说:“我看见你拿着行李。”
“如果有警察来问话,你不必对他们撒谎。”
“我就说我把你撵出去了,因为我怀疑你是个无政府主义者。”
“再见,布丽吉特。”
“把你那副愚蠢的眼镜摘掉,吻我一下。”
费利克斯吻了她的面颊,然后走了出去。
“祝你好运,孩子。”她向他的背影大声说。
他骑上自行车,出去寻找落脚的地方——自他来到伦敦以后,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他骑得很慢。剑伤已不再让他感到虚弱,但他却由于挫败感而精神不振。他穿过伦敦北部和伦敦城区,经由伦敦桥过河。在河的对岸,他途经一家“象堡酒吧”,然后向东南方向骑去。
他在老肯特路一带找到了一处贫民区,食宿便宜,也没人问东问西。他在一幢经济公寓的五楼租了个房间,看门人无精打采地告诉他这幢公寓的所有人是英国教会。在这里可没有条件制造硝酸甘油:房间里没有水,甚至整幢公寓里都没有水——仅在院子里有一个公用水管和一间茅房。
房间里十分阴森。墙角的捕鼠器揭示了房间里的秘密,唯一的一扇窗户上仅有报纸遮盖。墙皮已经剥落,床垫散发着恶臭。看门人是个驼背的胖子,穿一双软底拖鞋,走路时趿拉着双脚,咳嗽着说:“如果你想修窗户的话,我可以搞到便宜的玻璃。”
费利克斯问:“我的自行车应该放在哪儿呢?”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把它搬到楼上来,放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会被人偷走。”
若是自行车放在房间里,剩余的空间只够他从门口走到床前。
“这个房间我要了。”费利克斯说。
“总共十二个先令。”
“你说一个星期三个先令。”
“预付四个星期的房租。”
费利克斯付了钱。他已经花钱买了眼镜,又折价置换了新衣服,现在只剩下一英镑十九先令了。
看门人说:“如果你想装修一下的话,我可以为你搞到半价的油漆。”
“有需要我会告诉你的。”费利克斯说。这房间污秽不堪,但他根本无心顾及这些。
明天他必须开始再次寻找奥尔洛夫。
“斯蒂芬!谢天谢地,你好好的!”莉迪娅说。
沃尔登搂住她说:“我当然好好的。”
“怎么样?”
“恐怕我们没能逮住那个人。”
莉迪娅如释重负,险些昏过去。自从斯蒂芬说出“我将借机抓住他”之后,莉迪娅的忧虑便翻了一番:她既害怕费利克斯杀死斯蒂芬,又害怕倘若费利克斯刺杀不成,她此生将第二次成为他入狱的原因。他第一次入狱时经受了何种折磨,她心知肚明,一想到那些事她就禁不住反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