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已经见过巴思尔·汤姆森,”斯蒂芬说,“这位是警方画像师泰勒先生。我们将共同协助他画出刺客的相貌。”
莉迪娅的心往下一沉。她竟然要当着丈夫的面花几小时来描述情人的模样。这一切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她暗想。
斯蒂芬问:“对了,夏洛特哪儿去了?”
“买东西去了。”莉迪娅告诉他。
“正好,我不想让她知道任何与这个案子有关的事,尤其是不要让她知道亚历克斯到哪儿去了。”
“也不要告诉我,”莉迪娅说,“我宁愿自己不知道。这样我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他们坐了下来,画像师拿出了速写簿。
画像师画了一遍又一遍,而莉迪娅本可以在五分钟之内亲自画出肖像来。起初,她企图故意让画像师画得不像:画师画得准确无误时,她便说“不大像”;画得明显不像时,她却说“就是这样”。但斯蒂芬和汤姆森也都见过费利克斯,虽然只是短时间接触,但二人都把费利克斯看得清清楚楚,而他们纠正了她的错误。到头来,因为担心被人识破,她只好同他们合作,而心里却很清楚,自己正在帮助他们将费利克斯再次送进监狱。他们最后画出的面容与莉迪娅深爱的那张脸十分相似。
画完像以后,她精神极度紧张,服了一剂鸦片酊便睡觉了。她梦见自己正在去圣彼得堡与费利克斯幽会的路上。梦中的逻辑一向天马行空,她似乎是与两位公爵夫人同乘一驾马车,赶去乘船。在现实中,如果这两位公爵夫人知道她过去的经历,准会把她逐出上流社会。然而在梦中她们走错了路,没有去南安普敦,而是到了伯恩茅斯。尽管当时已是五点钟,而船七点便要起航,但她们还是在那里停下来稍事休息。两位公爵夫人告诉莉迪娅,她们在夜里同床共枕,以下流的方式互相爱抚。不知怎的,虽然她们两个年事已高,莉迪娅听闻这种事却毫不意外。莉迪娅不断地说:“我们现在得走了。”但她们对她置若罔闻。有个男人给莉迪娅送来一封信,签名写着“你的无政府主义者情人”。莉迪娅对送信的人说:“告诉我的无政府主义者情人,我正在设法赶上七点钟的船。”就在这一刻,秘密泄露了。两位公爵夫人会心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差二十分钟就到七点,她们仍然在伯恩茅斯,这时莉迪娅突然发现自己还没装行李。她跑来跑去,把东西扔进箱子里,却什么也找不到。时间一秒秒地流逝,她已经耽搁了很久了,可她的箱子不知怎的始终装不满。她惊慌失措,不带行李就走。她爬上马车,自己赶着马车出发,却在伯恩茅斯海滨迷了路,无法出城,没有赶到南安普敦便醒了过来。
她躺在床上,心怦怦直跳,眼睛睁得老大,直盯着天花板,心想:这只是一场梦。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费利克斯上床的时候满心苦闷,醒来时却是满腔愤慨。
他生自己的气。刺杀奥尔洛夫这一任务并非难于上青天,即便那人有警卫保护,他也不可能像银行里的钞票一样被锁在地下保险柜里;再说,即便是银行保险柜,也有被抢劫的可能。费利克斯头脑灵活、信心坚定,再加上耐心和恒心,他一定能避开对手在他行刺道路上设置的所有障碍。
他确实正在被人追捕。但是,他绝不会被抓获。他将走街串巷,避开邻居的耳目,时刻提防着警察的蓝色制服。自他开始通过暴力实现政治诉求以来,他曾多次遭到追捕,但他从来没有被抓住过。
于是他起了床,在院子里的公用水管洗漱一番,记住了不刮胡子,然后戴上粗花呢帽子和眼镜,穿上双排扣大衣,在茶摊吃了顿早餐;然后骑着自行车,避开主要街道,向圣詹姆斯公园去了。
最先映入他眼帘的就是身穿制服的警察在沃尔登家外面来回踱步。
这就意味着他无法在往常的位置观察这幢房子。他不得不退到公园里去,从远处观察。他也不能总停留在同一个地方,以免惊动警察,使得他们将敏锐的目光投在自己身上。
中午时分,一辆汽车从宅邸里开了出来。费利克斯急忙跑去他的自行车旁。
他并没看见这辆车是什么时候开进去的,因此这辆车很可能是沃尔登的。在过去,这家人总是乘马车外出,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们家不能既有马车又有汽车。费利克斯离得太远,无法猜出坐在车子里的是谁。他希望车里的人是沃尔登。
汽车向特拉法加广场驶去。费利克斯抄近路从草地上骑过,以便追上汽车。
当他骑上马路时,汽车就在他前方几码远的地方。在特拉法加广场附近,他轻易地跟上了汽车,但汽车在查令十字街向北行驶时再次与他拉开了距离。
他把车蹬得很快,但没有拼命地骑。原因之一是他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另一个原因是他想保存体力。但他过于谨慎,等他骑到牛津街时汽车早已踪迹难寻。他暗骂自己是个傻瓜。汽车朝哪个方向走了呢?有四种可能:向左、直行、向右或向右急转。
他随便一猜,然后径直向前骑去。
在托特纳姆法院路北端的堵车队伍中,他再次看见了那辆汽车,不由得舒了一口气。汽车向东拐弯时,他追上了汽车。他放胆靠近汽车,想看清车里的人。坐在前排的是个头戴司机帽的男子,坐在后排的是个头发花白、蓄络腮胡子的人:是沃尔登!
“我要把他也杀死,”费利克斯想,“我对天发誓,我要杀死他。”
尤斯顿车站外拥挤的车流中,他超过了汽车,骑在前头,这样做要面对的风险是汽车再次超过他的时候,沃尔登可能会看见他。在尤斯顿路沿路,他一直骑在前头,不时回头查看汽车是否还跟在他身后。在国王十字路口,他喘着粗气等待汽车从他身边驶过。车子转弯向北行驶,从他身边驶过时,他别过了脸,然后又跟了上去。
此地交通较为拥挤,他渐渐疲惫下来,但仍能够跟住汽车。他开始盼望沃尔登是去看望奥尔洛夫。位于伦敦北部的一幢房子,装饰低调不醒目,位于郊外,也许是个很好的藏身之处。他变得愈发激动:也许可以将他们两个一并杀死。
大约跟了半英里,街上的车辆开始变得稀少。沃尔登的车子很大,马力也足,费利克斯不得不蹬得越来越快。他汗流浃背,心想:还有多远呢?
霍洛威路拥挤的交通使他得以暂作休息,然后汽车又加快了速度,沿着七姊妹路行驶,他只能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追赶。此刻汽车随时可能驶离主道,它距离最终的目的地也许只有几分钟的路程。我只是想要一点运气!他心想。他使出了最后一丝力气,双腿疼痛不已,呼吸变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汽车还是无情地将他甩在了后头。当他看到汽车将自己落下一百码并且还在加速时,他放弃了跟踪。
费利克斯靠惯性滑行了一段距离,终于停在了路旁。他坐在车座上,扑倒在车把上,等着呼吸恢复平稳。他的头晕乎乎的。
事情总是这样,他愤愤地想:统治阶级就连搏命都舒坦得很。瞧沃尔登,吸着雪茄,舒舒服服地坐在锃亮的大汽车里,甚至都不必亲自驾车。
沃尔登显然是要出城。在伦敦北部,速度快的汽车半天车程范围内,任何地方都有可能是奥尔洛夫的藏身之地。又一次地,费利克斯心中充满了挫败感。
为了想出一个更好的主意,他转身向圣詹姆斯公园骑去。
潘克赫斯特太太的话语仍然让夏洛特心潮澎湃。
所有的权力都集中在世上一半人的手中,而这一半人对另一半人面临的问题一无所知,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会产生悲剧和痛苦。男人之所以接受了这个残酷而不公的世界,是因为这世界的残酷和不公并非针对他们,而是针对女人的。倘若妇女有了权力,那他们便无人可以压迫了。
参加妇女参政论者会议的第二天,她的脑子里充满了这样的念头。她开始以全新的眼光看待她周围的所有女性——女佣、店员、公园里的保姆,甚至自己的妈妈。她感觉自己开始懂得世界是怎么回事了。她不再因为父母向自己撒谎而怨恨他们——他们并没有真的向她撒谎,只是向她隐瞒了一些事。此外,若说欺骗,他们不仅欺骗了她,同样也欺骗了他们自己。爸爸更是抛开了自身的意愿,与她开诚布公地谈话。但她仍然想要亲自寻找答案,这样得来的事实才可信。
这天上午,她设法弄到了一点钱,方法很简单:她叫一名男仆陪同自己去买东西,并对他说“给我一个先令”,然后,就在男仆守着马车在摄政街利宝百货的正门等候的时候,她从侧门溜了出去,来到了牛津街,那里有个女人在卖妇女参政论者的报纸《给妇女投票权》。她花一便士买下了报纸,回到利宝百货后,躲在女厕所里把报纸藏在裙子底下,然后回到了马车上。
吃完午餐后,她在自己的房间里看报纸。她知道了在她初入社交界的那天晚上,王宫里发生的事已经不是人们第一次要求国王和王后关注妇女的悲惨处境了。去年十二月,三名穿着精美晚礼服的妇女参政论者进入了科文特花园[2]的一个包厢,并堵住了包厢的入口。当晚演出盛大,上演的是雷蒙德·罗泽[3]执导的《圣女贞德》,不仅国王与王后都在场,而且伴有大量随行人员。第一幕结束时,一名妇女参政论者站起来,开始用话筒慷慨激昂地向国王做起了演讲。人们花了半个小时才把包厢门砸开,把那几名妇女从包厢中拖了出去。这时,早已布置在顶层楼座前排的四十多名妇女参政论者又站了起来,将大把的宣传册抛撒向楼下的正厅座位,然后全体离开了剧场。
这次事件前后,国王始终拒绝批准潘克赫斯特太太谒见。妇女参政论者则争辩说所有臣民都有权为自己的冤屈而向国王请愿,她们宣布将组成一支请愿代表团,在数千名妇女的陪伴下向王宫进发。
夏洛特意识到请愿游行就在今天举行——今天下午——此时此刻。
她期望亲身参与其中。
她告诉自己,如果不能出一份力去纠正世间的不平之事,即使你清楚这世上有哪些不平之事,那也是纸上谈兵。潘克赫斯特太太的讲话仍然在她的耳畔回响:“当代女性身上的这种精神永远无法被磨灭……”
爸爸与普理查德乘车外出了;妈妈和往常一样,吃完午餐正躺着休息。没有人会阻止她。
她穿上一件老式的连衣裙,穿戴上她最不起眼的帽子和大衣,然后悄悄地走下楼梯溜出了家门。
费利克斯在公园里来回踱步,始终让沃尔登的房子保持在自己的视线之内,同时在绞尽脑汁想办法。
无论如何,他得想办法弄清楚沃尔登坐着汽车要到哪里去了。可怎样才能达到这个目的呢?他能不能再找莉迪娅试试呢?冒点儿险,他倒是有可能避开警察溜进府邸,但他还能出来吗?莉迪娅会不会报警?即使她肯放他离开,但眼下她知道了他居心何在,也不大可能把奥尔洛夫的秘密藏身地告诉他。或许他可以色诱她,但是哪有合适的地点、合适的时间呢?
骑着自行车,他无法跟住沃尔登的汽车。他能不能用另一辆汽车跟踪沃尔登呢?他可以偷一辆车,但他不会开车。他能学会吗?即使学会了,沃尔登的司机难道不会发现有人在跟踪他们吗?
他可以藏在沃尔登的汽车里……那就是说,他得设法进入车库,打开行李箱,在里面躲上几个小时,而所有这一切的前提都在于沃尔登出行前没有东西需要放进行李箱。失败的可能性太大了,不值得让他孤注一掷赌上这一局。
当然了,司机一定知道汽车的去向。或许可以买通他?灌醉他?绑架他?正当费利克斯将这些可能性一一进行细致思考的时候,他看到一个姑娘从沃尔登家的宅子走了出来。
他暗自纳闷此人是谁。她可能是名女佣,因为主人进出总是乘马车,但她又是从正门出来的,费利克斯从没见过哪个佣人出入正门。她或许是莉迪娅的女儿,那她就有可能知道奥尔洛夫在哪儿。
费利克斯决定跟踪她。
她朝特拉法加广场走去。费利克斯把自行车放在树丛里,跟着她往前走,并且凑近了些,将她看个真切。看她的衣着不像是佣人。他想起第一次试图行刺奥尔洛夫的那天夜里,马车里的确有个女孩子。他当时并没留意她,因为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莉迪娅身上——事情坏就坏在这里。在观察这座宅邸的这些天里,他常瞥见一个女孩子不时乘着马车出入,费利克斯断定,她很可能就是这个姑娘。看来她是趁父亲外出、母亲正忙,偷偷溜出去办私事。
他尾随她穿过特拉法加广场,忽然觉得她身上有种熟悉的感觉。他可以确定自己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她,可是当他看着她苗条的身姿昂首挺胸,迈着坚定而急促的步伐走过街道的时候,他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当她转身过马路的时候,他得以偶尔望见她的侧影,每到此时,他内心深处便会牵动某种模糊的记忆,也许是她扬起下巴的样子,或者是她的眼睛。难道是她让他想起了年轻时的莉迪娅?——绝对不是。他意识到莉迪娅一向看起来娇小脆弱、五官十分精致,而这个女孩神情刚毅、脸庞棱角分明。她的样子让费利克斯联想起他在日内瓦的一间美术馆看到的一幅意大利艺术家画的画。没过多久,他便记起了那位画家的名字:莫迪利亚尼。
费利克斯与她越来越近,又过了一两分钟,他终于得以看见她完整的容貌。他吃惊得心跳都停了一拍,心想:她真是个美人。
她要到哪里去?也许是去和男朋友幽会?去买什么家长不许她买的东西?还是去做家长不赞成她做的事情,比如去看电影或是观赏通俗音乐会?
看来可能性最大的是去与男朋友约会。在费利克斯看来,这种可能性对自己最有利。他可以查出她的男朋友是谁,以此要挟,说要把她的秘密说出去,好让她把奥尔洛夫的落脚地告诉自己。当然了,她不可能心甘情愿地把这些信息告诉他,尤其是在她已经得知一名刺客打算刺杀奥尔洛夫的情况下。不过如果她必须在一个小伙子的爱情与俄国表兄的安全之间做抉择的话,费利克斯估计一个年轻姑娘将会选择爱情。
他听到远处传来了嘈杂声。他跟着姑娘转过街角,突然发现自己来到一条满是参加游行的妇女的街道。她们当中有许多人穿着代表妇女参政论者的绿、白、紫三色的衣服,许多人举着横幅。街上有成千上万名妇女。一支乐队不知在什么地方奏着进行曲。
这个姑娘加入了游行的队伍,随着人流向前走去。
费利克斯心想:好极了!
沿路站着许多警察,但他们大多面向街心,看着游行的妇女,这样费利克斯就可以沿着人行道从他们的背后躲闪着经过。他随着游行队伍一同向前行进,让那个姑娘一直在自己的视野内。他一直需要好运,如今好运终于降临了。这个姑娘是个秘密妇女参政论者!要挟她易如反掌,但也许还有更巧妙的办法可以暗中操纵她。
无论采取何种方式,费利克斯心想,我都要从她这里得到我想要的信息。
夏洛特异常激动。游行队伍井然有序,由女管理员维持秩序,指引在场的妇女排成排。大多数游行者都是穿着考究、打扮体面的人。乐队奏着欢快的二步舞曲。队伍里甚至还有几名男子,举着横幅,上面写着:与拒绝给妇女议会投票权的政府做斗争。夏洛特不再感到自己像个满脑子离经叛道想法的异教徒,与旁人格格不入。哇,她心想,在场的数千名妇女都与我想法一致、感同身受呢!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她几次想到:男人们说“妇女软弱、愚蠢而无知”,这样的说法究竟是否正确。因为有时候她真的感到自己软弱、愚蠢,也确实无知。此刻她心想:如果我们进行自我教育,就不会无知;如果我们主动思考,就不会愚蠢;如果我们团结起来做斗争,就不会软弱。
乐队奏起了圣歌《耶路撒冷》[4],妇女们放声唱了起来,夏洛特和她们一起纵情高歌:
我斗志昂扬,永不止息,
我利剑在手,不会休憩,
哪怕被人看见我也不在乎,夏洛特倔强地想,哪怕是被公爵夫人看见我也不在乎!
直到我们建起耶路撒冷,
在英格兰那翠绿怡人的大地。
游行的队伍穿过特拉法加广场,走上林荫路。大批警察突然冒出来,密切注视着游行的妇女们。道路两侧还有许多看热闹的人,大部分是男人。他们高声喊叫,吹着口哨嘲弄游行的妇女。夏洛特听见其中一个人说:“就应该好好干你们一炮!”羞得她满脸通红。
她注意到许多妇女手里拿着木杆,顶端装有一只银色的箭头。她问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女人,那符号有什么含义。
“它代表囚衣上的箭头,”那女人答道,“所有带着箭头的女性都曾经被投入监狱。”
“监狱!”夏洛特大吃一惊。她听说过少数妇女参政论者曾被投入监狱,但此刻她环顾四周,却看到了数百名手持银色箭头的妇女。这是她第一次想到,她今天也可能会被投入监狱。这个念头让她顿时变得软弱下来。她想:我不想走了,前面就是我的家,穿过公园,不出五分钟我就可以到家了。监狱!我必死无疑!她回头看了看,又转念一想:我并没有做错事!我为什么要害怕进监狱?我为什么不能向国王请愿呢?如果我们不这样做,妇女将永远软弱、永远无知、永远愚蠢。这时乐队又奏起了乐曲,于是她挺起胸膛,合着节拍继续前行。
林荫路的尽头处,白金汉宫的门面已经隐约可见。一列警察拉开横排守在大楼前面,其中有许多还骑着马。夏洛特离游行队伍的队头很近,她暗自琢磨,等她们抵达大门之后,领头的妇女打算做什么。
她记得有一天下午,她刚走出德里与汤姆斯百货公司就看见一个醉汉穿过人行道,踉踉跄跄地向她走来。一位头戴礼帽的先生用手杖将醉汉推到一旁,与此同时,男仆敏捷地把夏洛特扶上了在路旁等候她的马车。
在今天推推搡搡的人群中,没有人会冲上前来保护她了。
她们来到了王宫大门前。
上一次我到这里来的时候,还是应邀而来的,夏洛特心想。
队首已经来到了列队肃立的警察跟前。双方僵持了一会儿,队伍后面的人纷纷向前拥挤。夏洛特突然看见了潘克赫斯特太太:她身穿夹克衫和紫色天鹅绒半身裙,高领白衬衫外面罩着一件绿色的马甲;她头戴一顶带面纱的紫色帽子,上面饰有醒目的白色鸵鸟羽毛。她走出游行的人群,不知采用什么方法,竟然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来到了王宫庭院的大门口。她身材矮小却英姿勃发,昂首挺胸,径直向国王家门口走去!
一个头戴扁平警帽的巡警拦住了她,此人身材高大、虎背熊腰,看样子至少比她高出一英尺。简短地交谈了几句之后,潘克赫斯特太太迈步向前,那名巡警挡住了她的去路,她想推开巡警继续前进。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令夏洛特大惊失色的事:巡警一把抓住潘克赫斯特太太,把她腾空抱起,将她带走了。
夏洛特见状不禁怒火中烧,同行的妇女也个个义愤填膺。游行者奋力向警察的警戒线推进。夏洛特看见一两个人冲过警戒线,向王宫跑去,警察在她们身后穷追不舍。警马脚步踢踏,钉了铁掌的马蹄叩击在人行道上,发出震慑人的咔嗒声。警戒线开始溃散,几名妇女与警察扭成一团,被摔倒在地上。夏洛特被眼前的粗暴行径吓得不知所措。一些看热闹的男人赶来支援警察,推挤很快变成了斗殴。夏洛特身边的一名中年妇女被人抓住了大腿,她愤慨地说:“放手,先生!”警察却说:“我的老婆子,今天我想抓哪里就可以抓哪里!”一伙头戴平顶草帽的男人挤进人群,推搡周围的妇女,抡起拳头打她们,夏洛特不由得尖叫起来。突然间,一群挥舞着印第安球棒的妇女展开了反击,平顶草帽被打得抱头鼠窜。此刻再也没有看热闹的人了,每个人都陷入了混战。夏洛特想要逃离,可无论她转向何方,目之所及尽是暴力行径。一个头戴圆顶礼帽的家伙抱起一个年轻女子,一只胳膊勒在她乳房上,另一只手则伸向她大腿中间,夏洛特听见他说:“你等这一套等了很久吧,是不是?”这种兽行使夏洛特大惊失色:眼前的一切如同一幅中世纪的炼狱图,图中的每一个人都在经受难以言表的折磨;但面前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她自己就置身其中。她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跌倒在地,擦破了双手,膝盖也磕出了乌青,有人还在她手上踩了一脚。她想要站起来,却又一次被撞倒在地。她意识到,自己有可能会被马蹄踩踏而死。她死命地抓住一个妇人的衣摆,奋力把自己拽了起来。有些妇女正朝男人们的眼睛撒胡椒粉,但这样的形势下她们无法瞄准,于是这一战术成功地让男人和女人同时失去了战斗力。搏斗变得越来越凶狠。夏洛特看见一个女人仰躺在地上,鼻子鲜血直流。她想去帮助那个女人,但她却动弹不得,她拼尽全力才能勉强站稳身子。愤怒和恐惧在她心中交织在一起。在场的男人们,无论警察还是平民,都在玩乐似的踢打妇女。夏洛特崩溃地想:他们为什么笑得如此狰狞?她突然感觉到一只大手抓住了她的胸部,把她吓得怔住了。那只大手紧紧地捏着她的胸,还使劲拧了一把。她转过身,笨拙地去推那只手。她前面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穿着体面的粗花呢西装。他伸出双手抓住她的两只乳房,指使劲地往她肉里抠。从没有任何人碰过她这个地方。她与那个男人扭打起来,并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憎恨与淫欲交织的狂野神情。那人大叫道:“你就想要这个,是不是?”然后,他朝着她的肚子挥起一拳。那一拳好像打进了她的五脏六腑,她大为震惊,随之而来的疼痛更加难以忍受,但真正使她惊恐万分的是她发现自己喘不上气了。她弓着腰站在原地,大张着嘴。她想喘息、想尖叫,却一样也做不到。她敢肯定自己即将这样离开人世。她隐约觉得有个个子很高的男人推挤着从自己身边走过,像拨开田里的麦子那样轻而易举地推开众人。高个儿男人抓住穿粗花呢西装的男人的衣领,对准他的下巴来了一拳。那一拳打得年轻人一个趔趄,然后高个儿男人又把他举到了半空。那人脸上那吃惊的神情可谓滑稽。夏洛特终于喘过气来,她猛地吸了一大口气。高个儿男人用一只手臂紧紧搂住她的肩膀,在她的耳边说:“这边走。”她明白自己得救了,得知有一位强有力的保护者守护自己,这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险些使她昏了过去。
高个儿男人半推着她来到人群外边,一名警官挥着警棍要来打她。夏洛特的保护者抬起手臂,挡住了警棍,木棍落在他的前臂上,痛得他叫出声来。他放开了夏洛特,紧接着便是一顿拳打脚踢,不多时,警官便躺在地上鲜血直流,高个儿男人继续带着夏洛特穿过人群。
他们挤出了人群。夏洛特意识到自己已经安全了,顿时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颗颗泪珠伴着低低的抽泣声从她面颊上扑簌簌地滚落下来。那个男人带着她继续往前走。“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他说。他说话带有外国口音。此时的夏洛特已经魂不守舍,他带她往哪里走,她就跟着往哪里走。
又过了一阵,她渐渐恢复了平静。她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维多利亚区。那人在里昂角屋茶店外面停住了脚步,说:“你要不要喝杯茶?”
她点了点头,于是他们走进了茶店。
他把她带到一张椅子旁,然后在她对面坐下。她这才第一次看清他的面容,有一瞬间的工夫,她又害怕起来。他长了一张长脸,鹰钩鼻子,头发理得很短,两颊的胡须却没有剃。不知为什么,他的面相显得很贪婪,可她却看见他的眼神里除了怜悯以外没有任何其他情感。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说:“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才好。”
他并没有理会她的问题,而是说:“你想吃点什么吗?”
“只喝茶就好,”她听出了他的口音,便开始说俄语,“你是哪里人?”
见她能够讲他的语言,他显得很高兴:“我出生在坦波夫州。你的俄语说得非常好。”
“我母亲是俄国人,我的家庭教师也是。”
女服务员过来了,他说:“请来两杯茶,亲爱的。”
夏洛特心想:他的英语是从伦敦东区学来的。她用俄语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夏洛特·沃尔登。”
“费利克斯·科切辛斯基。你敢参加那场游行,实在很勇敢。”
她摇了摇头:“这件事和勇敢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只是没想到游行会是那个样子。”她心里想:这个男人是谁,他是做什么的?他从哪里来?他的外表很迷人,谈吐却非常警惕。我想了解更多关于他的情况。
他说:“你以为会是什么样?”
“游行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男人会以攻击妇女为乐呢?”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他突然变得兴致勃勃,夏洛特这才注意到他面容俊朗、神态生动,“你看,人们把女性捧上神坛,假装她们心思纯洁、体格纤弱。因此,至少在上流社会里,男人必须告诫自己,他们对女人并无敌意,对她们的身体也没有任何情欲。而现在呢,出现了这样的妇女,也就是妇女参政论者,她们显然并不是软弱无力的人,也不需要被人捧上神坛。除此以外,她们还触犯了法律。她们彻底否认了男人们自欺欺人的神话,而人们攻击她们又不必受到惩处。男人们过去一直假装对女性既无情欲也无敌意,此时他们发觉自己原来受了骗,就暴露出他们的真实面目来。这是他们长期自我压抑后的绝佳发泄方式,这让他们快活极了。”
夏洛特惊奇地望着他: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如此透彻的解释,说得清清楚楚,全然不必费脑筋思考!我喜欢这个人,她心想。于是她说:“你做什么工作?”
他又变得警惕起来:“我是个失业的哲学家。”
茶端上来了,香甜浓郁,让夏洛特缓和了一下精神。这个神秘的俄国人激发了她的好奇心,她想从他嘴里套出话来,便说:“看来你认为所有这些事情,比如妇女的社会地位什么的,对男人和女人来说都一样糟糕。”
“我对此确信无疑。”
“为什么?”
他有些犹豫。“只有在他们彼此相爱的时候,男人和女人才都感到幸福,”一丝阴影从他脸上掠过,转瞬便消失了,“爱情与崇拜不能相提并论:人可以崇拜神,但只有人类才会爱。当人们把一个女人当作神一样崇拜时,就不可能去爱她。反过来,一旦人们发现她并不是神,就会恨她。这实在令人悲伤。”
“我从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夏洛特惊讶地说。
“而且,每一种宗教里都分好的神和坏的神,就像上帝和魔鬼。因此,人间就分出了好女人和坏女人。而对待坏女人,比如妇女参政论者和妓女,人们可以为所欲为。”
“什么是妓女?”
他十分吃惊:“就是出卖肉体的妇女,她们和人……”他用了一个夏洛特不知道的俄语单词。
“你能翻译一下吗?”
“房事。”他用英语说。
夏洛特羞红了脸,移开了目光。
他说:“这个词是不是很不礼貌?对不起,我不知道别的词。”
夏洛特鼓起勇气,低声说道:“性行为。”
他又转回俄语,说:“依我看,你就一直被人捧在神坛上。”
“你绝对无法想象这种生活有多可怕,”她气愤地说,“活得这样孤陋寡闻!女人真的会那样出卖自己的身体?”
“哦,是的。受人敬重的已婚妇女必须假装自己并不喜欢性行为,而她们这样,有时会搅得男人也没了兴致,于是他们就去找妓女消遣。妓女往往假装非常喜欢做这种事,尽管由于她们经常与形形色色的人发生关系,她们并不真的享受这种事。到头来每个人都在演戏。”
这些才是我需要知道的事情!夏洛特心想。她想把他带回家,把他锁在自己的房间里,这样他就可以日夜不停地为她解释世间万象。她说:“我们是怎么落到如此地步的?人人都在逢场作戏。”
“这个答案至少要研究一辈子。然而,我敢肯定它与权力息息相关。男人统治女人,有钱的男人又统治没钱的男人。为了使这种制度变得合理,就需要各种各样的名目——君主政体、资本主义、教养和性等。这些条条框框让我们感到不快活,但是如果没有这些东西,有些人就会丧失手中的权力。可是,即便权力让男人活在痛苦之中,他们也绝不会交出权力。”
“那人们该怎么办呢?”
“问得好。既然男人不肯交出权力,就得有人把权力从他们手里夺走。权力在同一个阶级内部,从一个派系转移到另一个派系手里,这个过程叫政变,这种改变并没有实质性的变化。权力从一个阶级转移到另一个阶级,这个过程叫革命,革命才能带来实质性的变化,”他稍有迟疑,“但这种变化不一定与革命者寻求的变化一致。”他继续说道,“只有当人民集体反抗他们的压迫者时,才会发生革命,妇女参政论者正在做的看起来就是这种事。革命总是暴力的,因为人们为了维护自己手中的权力,往往不惜杀人。即便是这样,革命仍然时有发生,因为人们为了追求自由,往往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
“你也是革命者吗?”
他用英语说:“我让你猜三次。”
夏洛特笑了。
这一笑使他幡然醒悟。
费利克斯说话的时候,他的一部分思绪始终集中在她的面容上,注视着她的神情变化。他对她心生好感,而且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种好感非常熟悉。他暗想:我本想迷住她的心智,结果却是她迷住了我的心智。
就在这时,她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很舒朗,棕色的眼睛现出了笑纹;她把头向后一仰,下巴向前翘起;她伸出双手,掌心向前,做出防御似的姿态;她咯咯地笑起来,喉咙深处发出开怀的笑声。
费利克斯仿佛回到了二十五年前。他眼前浮现出一座有三个房间的简陋小屋,斜倚在一幢木质结构的教堂墙边。小屋里,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面对面坐在一张粗糙的木板桌旁。炉火上架着一口铸铁锅,锅里煮着一棵白菜、一小块猪油,还有许多水。外面天色几乎全黑了,用不了多久,父亲就会回来吃晚饭。十五岁的费利克斯刚刚给十八岁的姐姐娜塔莎讲了个笑话,讲的是一名旅行者和一位农民的女儿。她把头往后一仰,大笑起来。
费利克斯望着眼前的夏洛特。她与娜塔莎长得一模一样。他问:“你多大了?”
“十八。”
费利克斯脑海里跳出了一个想法,这想法令人如此震惊、如此难以置信又如此悲伤!他的心脏瞬间停止了。
他咽了口唾沫,又说:“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一月二日。”
他倒吸了一口气。她是在莉迪娅和沃尔登婚礼之后七个月整出生的——也就是费利克斯与莉迪娅最后一次做爱之后九个月。
而且夏洛特与费利克斯的姐姐娜塔莎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此时费利克斯对真相了然于胸。
夏洛特是他的女儿。
[1]1905年1月22日,三万多名俄国工人在圣彼得堡冬宫广场集会,向沙皇尼古拉二世递交请愿书,提出选取民意代表,改善工作环境,进行农业改革,实行宗教自由等要求。这次集会遭到武力镇压,各方公布的死伤人数差异较大,保守估计死亡人数为一千余人。
[2]科文特花园是英国伦敦西区的一个地区,皇家歌剧院就位于该区。对音乐爱好者来说,科文特花园几乎是皇家歌剧院的同义词。
[3]雷蒙德·罗泽(1875—1920),英国作曲家、指挥家。
[4]英国圣歌,歌词取自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的短诗,由休伯特·帕里于1916年谱曲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