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太太说‘立刻’……”
“我也说了,我先去梳洗一下。”夏洛特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洗了脸,摘下发夹。她感到腹部的肌肉隐隐作痛,是她被打了一拳的缘故。她两只手都擦破了,但伤得并不重。她的膝盖肯定满是淤青,不过谁也不会见到她的膝盖。她走到屏风后面脱下了长裙,衣服看上去没有破损。从外表看来,我不像是被卷入过一场骚乱。她正想着,便听见卧室的门开了。
“夏洛特!”是妈妈的声音。
夏洛特连忙套上一件长袍,心想:噢,天哪,她肯定要大发脾气了。她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我们都快急疯了!”妈妈说。
玛丽亚跟在她后面走进了房间,满脸的义愤,目光凛然。
夏洛特说:“好了,我回来了,什么事也没有,现在你们不用担心了。”
妈妈气得脸都红了。“你胆子也太大了!”她尖声训斥道,然后走上前打了夏洛特一耳光。
夏洛特被打得往后倒,重重地跌坐在床上。她完全惊呆了,倒不是因为妈妈打得重,而是因为她没想到自己会挨耳光。妈妈以前从没打过她。不知为什么,这一记耳光似乎比她在游行骚乱中经受的那么多拳脚更痛。她与玛丽亚四目相对,看到她脸上露出了一种古怪而满意的神情。
夏洛特定了定神,说:“我永远不会原谅你这个举动的。”
“你竟敢说什么原谅我!”妈妈气昏了头,用俄语说道,“你到白金汉宫外面去聚众闹事,我又该什么时候原谅你呢?”
夏洛特倒吸了一口气:“你怎么知道的?”
“玛丽亚亲眼看见你沿着林荫路和那些——那些妇女参政论者走在一起。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天知道还有谁看见你了。要是这件事被国王知道,我们就再也别想进宫了。”
“我明白了。”挨完了一巴掌,夏洛特脸上仍然火辣辣的,她鄙夷地说,“原来你担心的不是我的安全,而只是家族的名誉。”
妈妈似乎被这话刺痛了。玛丽亚插嘴道:“我们两种担心都有。”
“闭嘴,玛丽亚,”夏洛特说,“你那条舌头已经惹了不少祸了。”
“玛丽亚做得对!”妈妈说,“她怎么可能不告诉我?”
夏洛特说:“难道你认为妇女不应该享有投票权?”
“当然不应该——而且你也应该这样想。”
“但我认为应该有,”夏洛特说,“就是这样。”
“你什么都不懂——你还是个小孩。”
“说来说去,我们总是绕回到这句话,是不是?我是个小孩,我什么都不懂。我这样无知,应该怪谁呢?过去十五年里一直是玛丽亚在负责教育我。至于我是不是小孩,你心里清楚,我根本就不是小孩了。你正巴不得在圣诞节之前把我嫁出去呢。而有些女孩子十三岁就成了母亲,无论结婚与否。”
妈妈吓了一跳:“是谁告诉你这些事情的?”
“当然不是玛丽亚,她从来不告诉我任何重要的事情。你也一样。”
妈妈的声音变得几乎是恳求一样:“你不需要知道这些事情——你是名门千金。”
“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你想让我做个无知的人,哼,可我不打算这样。”
妈妈幽怨地说:“我只是想让你过得幸福!”
“不,你不,”夏洛特固执地说,“你想让我像你一样。”
“不,不,不!”妈妈哭喊起来,“我不想让你像我一样!我不想!”她泪如泉涌,从房里冲了出去。
夏洛特望着她的背影,疑惑与羞愧在心中交杂。
玛丽亚说:“瞧瞧你干的好事。”
夏洛特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灰色长裙、灰白的头发、丑陋的面孔、自鸣得意的神色。她说:“走开,玛丽亚。”
“你压根儿不明白你今天下午为大家招惹来多少麻烦,惹得大家多么伤心。”
夏洛特很想说:要是你把嘴闭上,就不会有人伤心。但是她只说了声:“出去。”
“你要听我的,小夏洛特——”
“就凭你,得称我声‘夏洛特小姐’。”
“你就是小夏洛特,而且——”
夏洛特抓起一面小镜子,猛地砸向玛丽亚,吓得她尖叫起来。她这一砸瞄得并不准,镜子砸到墙上摔了个粉碎。玛丽亚一溜烟逃出了房间。
这下我知道该怎么对付她了,夏洛特心想。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也算是一种胜利:她气得妈妈大哭,又把玛丽亚撵出了自己的房间。这多少是有点意义的,她心想,看来我还是比她们厉害些。她们活该被我这样不留情面地对待:玛丽亚背着我向妈妈告密,而妈妈扇了我的耳光。可我并没有低三下四地向她们认错,保证以后乖乖听话。我对她们以牙还牙,应该感到自豪才是。
那我为什么会感到这么羞愧呢?
我真恨自己,莉迪娅想。
我明白夏洛特的感受,但我不能告诉她我理解她。我总是情绪失控,可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以前总是能保持平静、举止端庄。她小时候,我对她的过失都能做到一笑了之,而现在她已经是成年人了。老天啊,我都干了些什么啊?她沾染了她父亲的血——费利克斯的血,我对此确信无疑。我该怎么办啊?我以为只要我假装她是斯蒂芬的女儿,她就会真的变成斯蒂芬的女儿——天真、优雅、充满英伦风度。可这根本没用,那可怕的血脉多年来一直在她身体里流动,主宰着她,如今终于显现出了影响。如今她祖先那种是非不分的俄国农民习气占据了她,每当看到这些迹象,我都被吓得手足无措,但是我毫无办法。我中了诅咒,我们都中了诅咒,父辈造的罪孽,在孩子身上,甚至在第三代、第四代人身上得到了报应,我什么时候才能得到宽恕啊?
费利克斯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夏洛特则在鼓吹妇女参政;费利克斯与人私通,夏洛特则高谈阔论十三岁的母亲。她全然不知一个人被情欲支配是多么可怕的事,我的一生都毁了,她这一生也会被毁掉的,而这正是我担心的事情,这正是我又哭又喊、歇斯底里地打她耳光的原因所在。唉,老天啊,别让她自毁前途,她可是我生活的全部意义。我要把她锁在家里。要是她能尽快跟一个好小伙子成家就好了,在她还没有彻底偏离正轨的时候,在大家还没察觉出她的血脉存在疑点的时候。不知社交季结束前弗雷迪会不会向她求婚,那将是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我必须确保他会这样做。我必须把她嫁出去,越快越好,那样她就来不及自毁前程了。而且,等她生下一两个小孩之后,她就没时间了。我必须让她更频繁地与弗雷迪见面。她长得很漂亮,一定会成为一个贤妻,若是有个管得住她的强势的丈夫,一个正派的、在爱她的同时又能约束住她那些危险欲念的丈夫,一个睡在毗连的套间卧室里的、每周一次在熄灯之后与她同床共枕的丈夫。弗雷迪正合适她;这样她就永远不必经受我经受过的苦难,永远不必用那样残酷的方式理解情欲的邪恶与毁灭性,这样罪孽就不会延续到再下一代人身上,她将不会像我这样乖戾而暴躁。她以为我想让她像我一样。要是她知道这背后的故事就好了。要是她知道就好了!
费利克斯止不住地痛哭起来。
他穿过公园去取自行车,一路上总有人惊异地看着他。他止不住地抽泣着,哭到浑身颤抖、泪流满面。他从没有这样哭过,所以他自己也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他悲伤得不能自已。
他在先前放车的地方找到了自行车,就在一丛灌木底下,这熟悉的场景使他略微平静了一些。我这是怎么了?他想。很多人都有孩子,现在我知道我也有孩子,那又怎么了?他再次泪如泉涌。
他在自行车旁边干燥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她是那样美丽,他想。但他之所以流泪,并不是因为自己发现了什么,而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他做父亲已有十八年了,可他对此却一无所知。他在破败而阴森的村庄之间流浪,在监狱里受苦,在金矿服苦役,在西伯利亚徒步穿行,在比亚韦斯托克制造炸弹,与此同时,她正在渐渐长大:她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话,学会了自己吃饭、系鞋带。夏天里,她在栗子树下的青草地上玩耍,她还曾经从驴背上摔了下来,大哭了一通。她“父亲”送给她一匹小马的时候,费利克斯正与其他囚犯铐在一起服苦役。夏天里她身穿白色连衣裙,冬天她则脚穿羊毛长袜。她生来便会讲两种语言——既说英语又说俄语。有人给她念故事书听;有人一边对她喊着“我要抓住你”,一边追着她楼上楼下地跑,逗得她兴奋地尖叫;有人教她如何握手,如何说“您好”;有人给她洗澡、梳头,让她把卷心菜吃完。费利克斯多少次观察着俄国农民和他们的孩子,想不通他们生活在这样悲惨而赤贫的环境里,怎么还能对夺去他们口粮的婴儿怀有怜爱之心。现在他明白了:你想要也好,不要也罢,对子女的爱是与生俱来的。凭着自己对于其他人的子女的印象,他在脑海中勾勒出夏洛特在不同年龄段的形象: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子,挺着圆滚滚的小肚子,窄窄的腰胯还撑不起她的短裙;一个活蹦乱跳的七岁女孩,总是把裙子刮破,膝盖上带着擦伤;一个即将步入青春期的十岁女孩,瘦高个儿,手指上沾着墨水,衣服总显得有点小;一个害羞的少女,见到男孩子会咯咯地笑,偷偷地试用母亲的香水,喜欢马喜欢得着了迷,然后——
然后她便长成了这个美丽、勇敢、机敏、好奇、令人钦佩的年轻姑娘。
而我是她的父亲,他心想。
她的父亲。
她是怎么说的来着?——你是我见过的最有意思的人,我可以再和你见面吗?他原本以为要永远地与她道别了。当他得知自己不必那样做时,他的自制力便土崩瓦解。她还以为他感冒了。唉,她还是年轻啊,竟能对一个心碎之人说出这样乐观而愉悦的话来。
我怎么多愁善感起来了,他心想,我必须振作起来。
他站起身,扶起自行车,用她给的手帕擦了擦脸。手帕的一角绣着风铃草,他不禁寻思,这是不是她亲手绣上去的。他跨上自行车,向老肯特路骑去。
此时已是晚饭时间了,但他知道自己什么也吃不下。这样正好,因为他的钱已所剩无几,而他今晚也无心去偷。此时他盼望着回到那间黑暗的出租房去,在那里他可以不受打扰地陷入遐想,度过这漫漫长夜。他将重温这次邂逅的每一刻,从她出现在宅邸门口的一刻起,直至最后的挥手道别。
他很想有一瓶伏特加做伴,但他买不起。
他好奇有没有人曾经送给夏洛特一只红皮球。
夜色温和宜人,但城市里的空气十分污浊。老肯特路上的几家酒吧里已经坐满了身穿艳丽服装的女人,以及她们的丈夫、男友或是父亲。费利克斯心血来潮,在一家酒吧外面停下了脚步。酒吧的大门敞着,飘出一架旧钢琴弹奏的乐曲声。费利克斯心想:真想有个人能对我笑笑,哪怕只是个酒吧里的女招待也好。半品脱啤酒我还买得起,他想。于是他把自行车拴在栅栏上,走进了酒吧。
酒吧里闷热得几乎令人窒息,空气中充满了烟雾和英国酒吧所特有的啤酒味。时辰尚早,但酒吧里已经充斥着高亢的大笑声和女人的尖叫声,每个人看上去都快活极了。费利克斯想:谁也不如穷人会花钱。他挤进吧台前拥挤的人群中,钢琴奏起一支新的曲子,每个人都跟着唱了起来。
一个俏姑娘,爬到我膝上
“好大叔,求求你把故事讲,
你为什么这样孤单,孑然一身?
难道你没有孩子,也没有亲人?”
“多年以前,我曾有个心上人;
她如今在哪里啊,姑娘,你将会知晓,
你若要听,我就把故事对你讲,
舞会过后,我才知道她变了心肠。”
这支愚蠢、伤感、毫无内涵可言的破歌听得费利克斯热泪盈眶,连啤酒也没点就离开了酒吧。
他骑车离开,把欢声笑语和音乐都抛在了身后。那种欢乐的场景并不适合他——欢乐从来不曾属于他,以后也不会属于他。他回到出租公寓,把自行车扛上楼,走进自己那间位于顶层的房间。他摘掉帽子、脱下外套,然后躺在床上。再过两天,他就可以再次见到她,他们将会一起赏画。他决定在与她见面之前去公共澡堂洗个澡。他摸摸下巴:两天之内他是没办法蓄出像样的胡子的。他忽然又想起她走出宅邸的那一刻来,他远远地看着她,做梦也没想过……
那时我在想些什么呢?他寻思着。
接着,他记起来了。
我正在琢磨她会不会知道奥尔洛夫藏在哪里。
整个下午,我一刻也没想到过奥尔洛夫。
她极有可能知道他在哪里;即使不知道,她也能打听出来。
我可以利用她杀死他。
我能办得到吗?
不,我办不到。我不会那样做。不,不,不!
我这是怎么了?
中午十二点,沃尔登在海军部与丘吉尔见了面。这位海军大臣很感兴趣:“色雷斯,我们当然可以给他们半个色雷斯。即便他们把色雷斯整个儿拿去也没人在乎!”
“我也是这么想的,”沃尔登说,他对丘吉尔的反应感到很满意,“那么,你的同僚们会同意吗?”
“我相信他们会同意的,”丘吉尔若有所思地说,“吃完午饭后我会与格雷会面,今晚再见阿斯奎斯[3]。”
“那么,内阁呢?”沃尔登与亚历克斯商谈已久,他可不希望这场交易被内阁否决。
“明天上午。”
沃尔登站起身说:“那么,我可以安排明天晚些时候回诺福克去。”
“好极了。他们抓住那个该死的无政府主义者了吗?”
“我中午要与警察厅政治保安处的巴思尔·汤姆森一起吃饭——到时候我就知道了。”
“有消息随时告诉我。”
“那是自然。”
“我还要谢谢你,我是说,为了这个提案,”丘吉尔神情飘忽地望着窗外,喃喃地自言自语,“色雷斯!哪有人听说过这地方啊?”
沃尔登任他陷入遐想,离开了。
从海军部步行前往位于蓓尔美尔街的会馆的路上,他觉得志得意满。他通常都在家里吃午饭,但他不想把警察带回家让莉迪娅心烦,特别是她最近的情绪本就有些古怪。毫无疑问,她一定跟沃尔登一样,也在担心亚历克斯的安危。这孩子对他们来说,与自己的儿子没什么两样,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
他走上会馆的门阶,一进门就把帽子和手套递给了身着制服的男仆。“今年夏天的天气真好啊,老爷。”那名男仆说。
近几个月来,天气好得出奇,沃尔登向餐厅走去时心想。一旦天气变化,很可能会有暴风雨。八月份可能会有雷雨,他想。
汤姆森正在等他,看上去怡然自得。要是他已将刺客捉拿归案了那该多好啊,沃尔登想。他们握过手,沃尔登落了座。服务生送来了菜单。
“怎么样?”沃尔登问,“你们抓到他了吗?”
“就差一点儿。”汤姆森说。
那也就是说没抓到,沃尔登想。他的心一沉。“噢,真该死。”他说。
侍酒生走上前来。沃尔登问汤姆森:“要不要喝杯鸡尾酒?”
“不用,谢谢。”
沃尔登也这样想。喝鸡尾酒是美国人的习惯,并不招人待见。他又问:“要么来杯雪利酒?”
“好的,谢谢。”
“要两杯。”沃尔登对服务生说。
他们要了温莎肉汤和清炖鲑鱼,沃尔登选了一瓶莱茵干白葡萄酒来配鱼。
沃尔登说:“不知道你是否明白这件事关系重大。我与奥尔洛夫亲王的谈判即将大功告成,若他现在遭人暗杀,整场谈判将功亏一篑,这会给我国的国家安全带来严重的后果。”
“我完全理解,阁下,”汤姆森说,“让我把我们取得的进展向你做个汇报吧。我们追捕的对象名叫费利克斯·科切辛斯基,这个名字太难念了,因此我建议就叫他费利克斯。此人四十岁,出生在坦波夫州,父亲是一名乡村牧师。我在圣彼得堡的同行手里有一沓厚厚的卷宗,全是关于他的。他曾三次被捕,并且与六起杀人案有干系,目前正受到通缉。”
“天啊。”沃尔登低声说。
“我在圣彼得堡的朋友还说,这个人是制造炸弹的行家,而且极其凶狠好斗,”汤姆森顿了顿,“你竟敢抓住那只瓶子,实在是太勇敢了。”沃尔登淡淡一笑,他倒希望汤姆森不要再提起这件事。
汤送来了,两人默默无语地喝了会儿汤。汤姆森小口呷着他那杯白葡萄酒。沃尔登很喜欢这家会馆:这里的菜肴虽不及家中的美味,但这里有种轻松自在的气氛。吸烟室内的扶手椅古朴而舒适;服务生都上了年纪,动作慢悠悠的;墙纸已经褪色,油漆也十分暗淡。这里用的还是煤气灯。沃尔登这样的男人之所以会到这里来,是因为他们家里过于整洁,也过于女性化了。
“我记得你说你差一点就逮住他了。”清炖鲑鱼端上桌来时,沃尔登说。
“我告诉你的消息连一半都不到呢。”
“啊。”
“他在五月底到过斯特普尼地区裘比利街的无政府主义者俱乐部。那些人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而他则对他们撒了谎。他是个谨慎的人——从他的角度来看,他也确实应该如此,因为那些无政府主义者中有几个是我的线人。线人曾向我报告过此人的出现,但这一情报在当时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因为他看起来并没什么害人的意图。他说他正在写书。后来他偷了支枪,然后溜走了。”
“想来他没有把去向透露给任何人。”
“是的。”
“狡猾的家伙。”
服务生上前收拾餐盘,并说:“先生们想要尝尝烤肉吗?今天供应的是羊肉。”
两人都点了羊肉,配菜是红醋栗果酱、烤土豆和芦笋。
汤姆森说:“他制造硝酸甘油的原料是分别在卡姆登区的四家药剂店里购买的。我们在那里挨家挨户调查过了。”说完,汤姆森吃了一大口羊肉。
“还有呢?”沃尔登不耐烦地问道。
“他曾经住在卡姆登区科克街十九号,那幢房子的房东是个名叫布丽吉特·卡拉翰的寡妇。”
“但他已经搬走了。”
“是的。”
“该死,汤姆森,你难道看不出来,这家伙比你更聪明吗?”
汤姆森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应声。
沃尔登说:“请原谅,我这样说很不礼貌,那家伙搞得我很恼火。”
汤姆森接着说:“卡拉翰太太说她把费利克斯赶了出去,因为她觉得那个人身份可疑。”
“那她为什么不向警方举报他?”
汤姆森吃完羊肉,放下刀叉,说:“她说她没有真凭实据。我认为这种说法有些可疑,所以我对她也进行了调查。她丈夫生前是爱尔兰的叛乱分子,如果她获知我们这位朋友——费利克斯的打算,她很有可能会支持他的行动。”
沃尔登很不喜欢汤姆森把费利克斯称作“我们这位朋友”。他说:“依你看,她知道这个人的去向吗?”
“即使她知道,她也不会说的。但我认为他没有必要把自己的去向告诉她。关键在于,他有可能再次回到那个地方去。”
“你派人监视那个地方了吗?”
“秘密监视中,我的一名手下已经装作租客住进了地下室的房间。而且,他在那个房间里发现了一根做化学实验用的那种玻璃棒。很显然,费利克斯就是在那个房间的水池里制造出了硝酸甘油。”
沃尔登不由得脊背发凉:在伦敦市中心,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买到几种化学药品,在洗手的水池里将其混合,制成一瓶爆炸性极强的溶液,然后带着它走进伦敦西区一家酒店的套间。
吃完羊肉以后,上来的是鹅肝酱制成的小吃。沃尔登说:“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费利克斯的画像已经挂在整个伦敦地区的每一间警察局里。除非他终日闭门不出,否则迟早会被某个有眼力的警察认出来。不过为了尽早破案,我已经派手下挨家走访廉价旅馆和出租房,拿着他的画像问询。”
“要是他改变了自己的相貌呢?”
“依他的长相来说,没那么容易。”
汤姆森被服务生打断了。两人都谢绝了黑森林蛋糕,点了冰激凌,沃尔登还点了半瓶香槟。
汤姆森继续说:“他无法改变自己的身高,也改变不了他的俄国口音。而且他的五官特征很明显,他没有足够长的时间蓄胡子。他可能会改变穿衣服的风格,剃个光头,或者戴顶假发。如果我是他的话,我外出时会穿上某种制服——装作士兵、男仆或者牧师。但是警察对于这种乔装打扮一向很敏锐。”
吃完冰激凌之后,他们又吃了斯提尔顿干酪、甜饼干,并喝了些会馆提供的年份波特酒。
这些举措能否奏效,沃尔登并不确定。费利克斯还逍遥法外,只有把这家伙关进大牢,用镣铐拴在石墙上,沃尔登才能放心。
汤姆森说:“费利克斯显然是国际革命党阴谋活动中的主要刺客之一。他消息极为灵通,比如,他知道奥尔洛夫亲王要到访英国。此外他头脑敏锐,意志更是坚定得令人生畏。不过,所幸我们已将奥尔洛夫藏得严严实实。”
沃尔登猜不透汤姆森说这些话的用意何在。
“相比之下,”汤姆森继续说,“你不能如往常地在伦敦的大街上四处走动。”
“我为什么不能四处走动呢?”
“假如我是费利克斯的话,我现在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我要跟踪你,希望你会把我引到奥尔洛夫的藏身之地;或者干脆绑架你,对你严刑拷打,直到你把他的下落告诉我为止。”
沃尔登垂下了目光,以掩饰内心的恐惧:“他一个人怎么能做到这些?”
“他也许有帮手。我想让你带个随行保镖。”
沃尔登摇摇头说:“我有普理查德,他愿意为我赴汤蹈火——过去他也的确这样做过。”
“他有武器吗?”
“没有。”
“他会打枪吗?”
“他的枪法很准。过去我在非洲打猎的时候,他总是与我同行,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曾为了我冒过生命危险。”
“那就让他带上一支手枪。”
“好的,”沃尔登表示同意,“明天我去乡下。那里有支左轮手枪,可以让他带着。”
吃完午餐,沃尔登拿了一只桃子,汤姆森则拿了只梨,然后去吸烟室喝咖啡、吃饼干。沃尔登点燃一支雪茄,说:“我打算步行回家,以帮助消化。”他尽量说得从容镇定,可他讲话的声调却高得与以往不同。
“我劝你不要步行,”汤姆森说,“你来时没有乘马车吗?”
“没有——”
“从现在开始,无论去哪里,你最好都乘坐自家的车辆,这样我对你的安全才会放心些。”
“好吧,”沃尔登叹了口气,“看来我要少吃一点了。”
“至于今天,你就乘出租车吧。也许我应该陪你一起回去。”
“你真的认为有这种必要吗?”
“他说不定就在这家会馆外面等着你呢。”
“可他怎么会知道我是哪家会馆的会员呢?”
“只要在《名人录》[4]里找到你的介绍就知道了。”
“对啊,确实是这样,”沃尔登摇了摇头,“普通人是不会想到这些方面的。”
汤姆森看了眼表,说:“如果你已经准备好离开的话……我应该回警察厅去了。”
“当然可以。”
他们离开了会馆,费利克斯并没有埋伏在门外。他们上了出租车,先到沃尔登的宅邸,然后汤姆森继续乘车回警察厅。沃尔登走进屋子,房子里有种空荡荡的感觉。他坐在窗边抽完了雪茄,决定到自己的房间去。
他想和人聊聊天:看了一眼表,莉迪娅应该已经午睡过了,现在应该正在穿礼服,然后准备喝下午茶、接待来访者。他穿过套间,来到她的卧室。
她正坐在镜子旁边,身上穿着一件长袍,看上去有些焦虑。他心想,都是因为这件麻烦事。他把双手搭在她肩上,望着她在镜子里的身影,然后俯身吻了吻她的头顶,说:“费利克斯·科切辛斯基。”
“什么?”她似乎吓了一跳。
“这是那名刺客的名字。你耳熟吗?”
“不。”
“看你的样子,我还以为你知道这名字呢。”
“好像……好像以前听到过。”
“巴思尔·汤姆森已经查清了那家伙的底细。他是个凶手,最穷凶极恶的那种,所以你在圣彼得堡听说过他也不是没有可能。他来这里时显得有些面熟,名字也听着耳熟,也许就是这个原因。”
“对——准是这么回事。”
沃尔登走到窗前眺望公园,此时正是保姆们带着孩子散步的时候:公园的小路上挤满了婴儿手推车,每条长凳上都坐满了衣着过时、七嘴八舌聊着天的妇女。沃尔登突然想到,也许莉迪娅在圣彼得堡时曾经与费利克斯有过交情——某种她不愿意承认的交情。这想法使他暗生羞愧,连忙把这个念头抛出了脑海。他说:“汤姆森认为,一旦费利克斯意识到亚历克斯已经藏匿起来,他可能会设法绑架我。”
莉迪娅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他跟前。她双臂环住他的腰,把头靠在他的胸脯上,什么也没有说。
沃尔登抚摸着她的头发说:“我无论去哪儿,都要乘坐自家的车辆,而且普理查德得随身带着手枪。”
她抬头望着他,他惊奇地看见她的灰色眼睛里满是泪水。她说:“为什么这种事情要落到我们头上?先是夏洛特被卷入游行骚乱,现在你的生命安全又受到了威胁——我们全家似乎都处在危险之中。”
“瞎说。你并不危险,而夏洛特只是个傻丫头。至于我,我将得到很好的保护。”他抚摸着她的侧腰,透过薄薄的长袍,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暖——她没有穿束身衣。他想与她亲热,就在此时此刻。他们从未在白天同过房。
他吻了她的嘴。她把自己的身体紧贴在他身上,他这才意识到,原来她也想与他亲热。他从不记得以前有过这样的事。他向房门瞥了一眼,琢磨着是不是应该把门锁上。他看看她,而她用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微微点了一下头。一滴泪珠顺着她的鼻子滚落下来。沃尔登向门口走去。
有人敲响了门。
“见鬼!”沃尔登轻声说。
莉迪娅连忙把脸背了过去,用手帕轻轻地擦着眼睛。
普理查德走入了房间:“请原谅,老爷,巴思尔·汤姆森先生紧急来电。他们跟踪这个名叫费利克斯的刺客回到了他的住处。如果您想参与这场围捕,汤姆森先生将在三分钟内到这里接您上车。”
“把我的帽子和大衣拿来。”沃尔登吩咐道。
[1]原文为Lunnun,在原英格兰南部苏塞克斯郡的方言中,Lunnun即伦敦。——编者注
[2]山姆是塞缪尔的昵称。
[3]赫伯特·亨利·阿斯奎斯(1852—1928),英国自由党政治家,曾任内政大臣及财政大臣,1908年至1916年出任英国首相。
[4]《名人录》(Who’s Who)是一份传记类参考材料,其中收录了在各个领域具有影响力的名人,英国版的《名人录》创办于1849年,每年会出版新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