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出事了。中午时分,夏洛特给费利克斯拿来了一个水盆、一大壶水、一条毛巾和一块肥皂,之后费利克斯就再没见过她。她一定是遇上了麻烦,无法脱身来见他——也许她已经被迫离开了这幢房子,或者她发觉有人正在监视自己。不过,她显然没有供出他,因为他还在这里安然无恙。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已经不需要她了。
他知道奥尔洛夫在什么地方,也知道枪放在哪里。他无法进入奥尔洛夫的房间,因为安保措施看上去密不透风,因此他必须设法让奥尔洛夫从房间里出来。他知道该用什么办法。
肥皂和水他都还没用,因为这间小密室太过低矮,他根本直不起腰来洗漱,再说他也不在乎自己身上干净不干净;不过现在他热得浑身黏糊糊的,而他想清清爽爽地开始动手,于是便把水端到了密室外面的育婴室里。
他站在夏洛特曾经度过许多孩提时光的地方,感觉陌生而怪异。他把这个念头抛在一边——现在可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他脱光了身上的衣服,借着一支蜡烛的光亮擦洗着身子。熟悉的期待和兴奋感充满了他的心,让他感到十分愉快,他只觉得自己容光焕发。今晚我一定要成功,他恶狠狠地想,无论要杀死多少人我都不在乎。他拿着毛巾,粗略地在身上擦洗。他的动作急促而猛烈,喉咙深处一阵阵发紧,使得他想大声叫喊。战士们在上战场之前会高声呐喊,一定就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心想。他低头看了自己的身子,发现下身已经微微勃起。
这时他听见莉迪娅说:“怎么,你蓄胡子了。”
他猛地转过身,直勾勾地望着暗处,彻底呆住了。
她上前几步,走进蜡烛洒下的光圈中。金黄色的头发披散在肩头,身上穿着一件淡色的长睡裙,裙子的腰线很高,上半身很贴身。她白皙的双臂裸露在外面,正对着他微笑。
他们相对而立,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彼此。她几次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费利克斯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往下身涌去。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他狂乱地想,我上一次赤身裸体地站在女人面前,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她动了,但那个笼罩着他们的魔咒仍然没有被打破。她走上前,跪在他脚边,闭上双眼依偎着他的身体。费利克斯低下头,看不见她的面容,却见她脸颊上的泪珠在烛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莉迪娅又回到了十九岁,她年轻而强健的身体永远不知疲乏。朴素的婚礼已经结束,她和她的新郎住进了一幢新买的乡间小屋。窗外,悄无声息的大雪飘落在花园里。他们在烛光下缠绵,她将他的身体吻遍,而他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爱着你。”而他们相识仅仅几个星期而已。他的胡子拂过她的胸脯,可她并不记得他蓄过胡子。她望着他的双手在她身上忙乱,拂过每一处秘密地点,她说:“是你,是你在对我做这些事,是你,费利克斯,费利克斯。”仿佛还有别的什么人对她做过这样的事,给过她这种汹涌澎湃、遍及全身的愉悦感似的。她长长的指甲抓破了他的肩膀,她看见鲜血涌出来,凑上前去贪婪地舔食。“你真是个野兽。”他说。他们的手忙乱地抚摸着彼此,一刻不停,像两个在糖果店里撒欢的孩子,焦躁地从一处移到另一处,抚摸、端详、品尝,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竟会撞上如此幸运的事。她说:“我真高兴,我们一起逃了出来。”不知为什么,这句话使他的脸上流露出悲哀的神情。她忙说:“把手指插进来。”悲哀的神情消失了,他的面孔蒙上了欲望。这时她发现自己正在哭泣,可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场梦,而她害怕得要命,不愿从梦中醒来,于是她说:“我们一起,快点儿!”他们同时达到了高潮,她透过泪光向他微笑,对他说:“我们正合适。”他们的动作像在起舞,又像是求爱的蝴蝶,她说:“这太妙了,上帝啊这真是太妙了。”接着又说:“我还以为这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了。”她的呼吸变成了抽泣。他把脸埋在她颈间,但她用双手捧住他的脸,从自己身边推开,想看清他的脸。现在她明白了,这不是一场梦,她是醒着的。一条绷得紧紧的琴弦从她的喉咙扯到脊柱底部,那条弦每颤动一次,她的身体便会奏响一个欢愉的音符,并且乐声越来越响。“看着我!”在她即将失控的那一瞬,她这样说道。而他柔声说:“我看着你呢。”音符的声音更响了。“我是个坏女人!”高潮到来的那一刻,她高声叫道,“看着我,我是个坏女人!”她的身体不断地抽搐,体内的琴弦越绷越紧,快感愈发难以抑制,她感到自己即将失去知觉。接着,琴弦奏出了欢乐的最高音,紧绷的弦断了,她浑身瘫软,昏了过去。
费利克斯把莉迪娅轻轻地放在地板上。在烛光的照映下,她神情安详,紧张的神色已荡然无存,看上去就像是个在幸福中死去的人。她脸色苍白,但呼吸是正常的。她刚才处于半睡半醒之间,也许是服了鸦片的缘故,费利克斯心里明白,但是他并不在乎。他觉得精疲力竭,既虚弱又无奈,但却满怀感激,心中充满了爱恋之情。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他心想,她是个自由的女人,她可以离开她丈夫,我们可以到瑞士生活,夏洛特可以和我们一起生活——
这并不是被鸦片催生的幻想,他告诉自己。十九年前,他和莉迪娅在圣彼得堡时就做过这样的计划,但是当时的他们完全没有能力反抗达官贵人们的意志。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起码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发生,他心想,他们会再次挫败我们。
他们永远不会让我拥有她的。
但是我自会展开报复。
他站起身,迅速地穿上衣服,然后拿起蜡烛,再次端详着她。她的双眼仍然紧闭着,他很想再抚摸她一下,吻一吻她那柔软的嘴唇。但是他狠了狠心。再也不能这样做了,他这样想着,转身走出了房间。
他脚步轻缓,沿着铺有地毯的走廊前行,然后走下楼梯。烛光照在房门口,怪异的影子不断游移。我可能今夜就会死去,但在临死之前,我一定要杀死奥尔洛夫和沃尔登,他想。我见到了女儿,还与妻子共享鱼水之欢,现在,我要杀死我的敌人,然后我便死而无憾了。
在二楼的楼梯平台上,他的靴子踩上了坚硬的地板,发出很大声响。他僵立在原地,屏声息气地听着周围的动静。他看见这里的地面没铺地毯,而是铺着大理石地砖。他等了一会儿,房子里没有任何声响。于是他脱下靴子,光着脚继续走——他没有袜子。
房子里的灯全都熄灭了。会不会有人在房子里走动?会不会有人半夜里肚子饿,偷偷跑到食品贮藏室去拿东西吃?会不会有哪个男仆在睡梦中听见了响动,于是起床查看?会不会遇上奥尔洛夫的保镖去上厕所?费利克斯竖起耳朵细听,随时准备吹灭蜡烛,稍有动静便立刻躲藏起来。
他在大厅里停下脚步,从外衣口袋里掏出夏洛特为他画的房子平面图,把蜡烛凑到图纸旁,迅速地扫了一眼底层的平面图,然后向右一转,蹑手蹑脚地沿着走廊向前走去。
他穿过图书室,走进了枪支陈列室。
他把身后的门轻轻关上,环顾四周。一个青面獠牙的脑袋似乎要从墙壁上向他扑下来,他吓了一跳,嘟哝了一声,蜡烛也熄灭了。在黑暗中,他渐渐看清自己看见的原来是只老虎的脑袋——被人制成标本挂在了墙上。他重新点燃蜡烛。四面的墙上挂满了狩猎的纪念品:一只狮子、一头鹿,甚至还有一头犀牛。看来沃尔登猎获过不少大型猎物。除了这些以外,玻璃罩下面还放着一条大鱼。
费利克斯把蜡烛放在桌子上。猎枪成排摆放在靠墙的架子上,共有三支双管霰弹枪、一支温彻斯特步枪以及另外一支不知什么类型的枪,费利克斯推测那是把猎象枪——他既没见过猎象枪也没见过大象。一条铁链穿过这些枪的扳机护环,把它们系在一起。费利克斯打量着那条铁链:枪架的木头底座上有个用螺丝拧进去的托架,一把大挂锁将铁链和托架牢牢地锁在一起。
费利克斯考虑着该如何下手。他必须弄到枪,他心想,若是有件像样的铁器做起子,比如一把螺丝刀,他也许就能把锁撬开。不过,他觉得更容易的办法是把托架从枪架上拆下来,然后把铁链、挂锁和托架从扳机护环上解下来。
他又看了看夏洛特画的平面图:枪支陈列室隔壁是花房。他端起蜡烛,穿过连通两个房间的门,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又小又冷的房间,里面有张大理石桌子和一个石头水池。他忽然听到了脚步声,连忙熄灭蜡烛蹲在地上。声音是从外面的碎石路上传来的,肯定是某个哨兵发出的动静。手电筒的光亮在房间外闪烁。费利克斯紧贴在窗户旁边的门板上。手电光越来越亮,脚步声也越来越响,终于在他的房门外戛然而止。手电光从窗口射了进来,借着光亮,费利克斯看见水槽上方有个架子,上面用钩子悬挂着几件工具:剪子、修枝大剪刀、一把小锄头和一把刀。哨兵试探着推了推费利克斯靠着的门,门是锁着的,于是脚步声渐渐远了,手电光也消失了。费利克斯等了一会儿。这哨兵会做什么呢?想来他定是看见了费利克斯手中蜡烛的光亮。但他有可能以为那是自己手电筒的反光,或是房子里的某个人——拥有再正当不过的理由——需要到花房去一趟。或许这个哨兵是个格外小心谨慎的人,只是想来检查一下而已。
费利克斯走出花房,连门也没关,穿过枪支陈列室,来到图书室,在黑暗中摸索着往前走,手里还拿着熄灭的蜡烛。他在图书室的一张宽大的皮沙发后面坐下,坐在地板上慢慢地数到了一千:没有人来——哨兵并不是那种格外谨慎的人。
他再次走回枪支陈列室,点燃了蜡烛。这里的窗帘蒙得严严实实的,花房里则没有窗帘。他蹑手蹑脚地走进花房,从他刚才看见的支架上取下那把刀,回到枪支陈列室,在枪架前弯腰忙活起来,想用刀刃把固定托架的螺丝拧松。木制枪架虽然陈旧,却很结实,但是他最终还是拧开了螺丝,把枪从铁链上解了下来。
房间里有三个柜子:其中一个摆着瓶装白兰地和威士忌,还放着玻璃杯;另一个柜子里码放着成捆的《马与猎狗》杂志和一本厚重的皮质账簿,上面写着“狩猎”;第三个柜子上了锁——弹药一定就放在这个柜子里。
费利克斯用园艺刀撬开了锁。
枪支陈列室里共有三种枪:温彻斯特步枪、霰弹枪和猎象枪。他选中了温彻斯特步枪,然而,他在子弹盒里搜寻一番之后才发现,那里既没有温彻斯特步枪的子弹,也没有猎象枪的子弹,那些枪只是当作纪念品摆在那里的。他只能将就着用霰弹枪了。三支双管霰弹枪都是十二号口径,用六号子弹。为了确保打中目标,他必须在距离他们很近的位置开枪——为了确保不会出差错,距离不能超过二十码。每次只能发射两发霰弹,之后他就得重新装填子弹。
没关系,他心想,我只打算杀死两个人。
莉迪娅躺在育婴室地板上的情景不断地浮现在他脑海中。每当想起他们做爱的情景,他就满心欢喜。云雨之后,他曾被一种生死未卜的宿命感占据了内心,但那种想法此时已经消散无踪。我为什么要死呢?他想。等我杀死沃尔登之后,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他给枪装上了子弹。
现在,莉迪娅心想,我应该自杀。
她看不到别的出路。这是她一生中第二次坠入堕落的深渊,费利克斯一回来,她多年来的稳重自持全都付之东流。她深知自己是什么样的女人,她无法在认清这一点之后仍然在世间苟活。她想死,她想现在就死!
她思考着该如何自杀。有什么毒药可以服用呢?房子里一定在某个地方备有老鼠药,但她自然不知道老鼠药放在哪里。过量服用鸦片酊行吗?她不确定自己手里拥有的鸦片酊剂量够不够。也可以用煤气自杀,她回忆起来了,但是斯蒂芬已经把房子里的煤气灯换成了电灯。她琢磨着,若是从这幢房子的顶楼窗口往下跳,这高度能不能使自己丧命。她担心自己有可能仅是摔断了脊背,终身瘫痪。她觉得自己没有勇气割腕,再说,割腕之后要流好一阵子的血才能失血而死。最快的办法是开枪自杀,她认为自己能做到把子弹装进枪里,然后扣动扳机。她已经看旁人装枪、打枪过无数次。不过,她忽然记起来,枪都是锁起来的。
这时她想到了湖。对了,答案就是湖。她可以回到自己房里,穿上一件长袍,然后从房子的侧门走出去,这样警察就不会看见她;她可以走过庄园的西侧,来到杜鹃花丛旁边,穿过树林,走到水边;接着,她只要继续向前走,直到冰冷的湖水没过她的头顶;到那时,她将张开嘴,一两分钟之后,一切都将完结。
她离开育婴室,沿着走廊摸黑往前走。她看见夏洛特的房门底下透出光亮,不由得犹豫了一下。她想最后再看一眼自己心爱的女儿。钥匙插在门外的钥匙孔里,她打开门锁,走进了房间。
夏洛特坐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还穿着白天的衣服,但是已经睡着了。她脸色苍白,只有眼圈红红的;她拆散了自己的头发。莉迪娅关上门,向她走去。夏洛特睁开了眼睛。
“出了什么事?”她问。
“什么事也没有。”莉迪娅说着,坐了下来。
夏洛特说:“你还记不记得奶妈离开时的情景?”
“记得。你年龄大了,到了该雇家庭教师的年纪了,而我也没有再怀上孩子。”
“这些事我许多年前就忘了,刚才突然回忆起来了。我过去以为奶妈才是我的母亲,这件事你从来不知道,是不是?”
“我不知道……你真是这么想的吗?你一直叫我妈妈,叫她奶妈啊……”
“是啊,”夏洛特的语速很缓慢,带着些漫不经心,像是在久远的回忆的迷雾中迷失了方向,“你是妈妈,奶妈是奶妈,但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母亲,你知道吧。当奶妈告诉我你才是我母亲的时候,我说,别说傻话了,奶妈,你才是我妈妈啊。奶妈只是笑个不停。后来你让她离开了,我难过得心都碎了。”
“我从来不知道……”
“玛丽亚从没把这件事告诉过你,她当然不会,哪个家庭教师会传这样的话呢?”
夏洛特只是在复述这段回忆,并没有指责她的母亲,仅仅是在解释一些事情。她继续说:“所以,你瞧,我过去认错了母亲,现在又把父亲也认错了。我想,是近来发生的事使我想起了过去的事情。”
莉迪娅说道:“你一定非常恨我,我能理解,我也恨我自己。”
“我不恨你,妈妈。我对你感到非常生气,但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但你觉得我很虚伪。”
“不,连这种想法也没有过。”
莉迪娅的心情忽然平复了许多。
夏洛特说:“我现在才开始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极致地维护体面,你为什么下定决心不让我了解任何性知识……你只是不想让我走上你的老路而已。而且我现在知道了,有些决定非常难做,有些时候人们无法判断怎么做才是善良、正确的。我想,我对你的评判太苛刻了,而且我其实根本没有资格来评判你……我并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自豪。”
“你知道我爱你吗?”
“知道……我也爱你,妈妈,而这正是我感到痛苦的原因。”
莉迪娅茫然无措。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经历了所有这一切——谎言、背叛、愤怒和怨恨之后,夏洛特仍然爱着她。她心中洋溢着宁静的喜悦。自杀?她心想,我为什么要自杀呢?
“我们早就应该像这样谈一场。”莉迪娅说道。
“噢,你不知道我有多希望能这样与你交谈,”夏洛特说,“你总是很擅长教导我怎样行屈膝礼、怎样提起裙裾、怎样优雅地坐下、怎样梳理头发……可我却盼着你用同样的方式向我解释那些重要的事情——恋爱和生儿育女,可是你从未这么做过。”
“我永远也做不到,”莉迪娅说,“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夏洛特打了个哈欠。“我想,我现在要睡觉了。”她站起身说道。
莉迪娅吻了她的面颊,然后拥抱了她。
夏洛特说:“我也爱费利克斯,你知道的妈妈,这一点并没有变。”
“我明白,”莉迪娅说,“我也爱他。”
“晚安,妈妈。”
“晚安。”
莉迪娅快步走出房间,并且关上了门。她站在门外迟疑了一下。如果房门没有上锁,夏洛特会做什么呢?莉迪娅决定为她免去做抉择的焦虑。她把钥匙在锁孔里转了转。
她走下楼梯,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她很高兴同夏洛特谈了这番话。也许,她心想,这个家还是可以补救的,我不知道该如何补救,但毫无疑问,这个家还是有救的。她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你到哪儿去了?”斯蒂芬问。
现在费利克斯有了武器,他接下来要做的只是把奥尔洛夫引出房间。他知道该怎么办:他要放把火把房子烧掉。
他一手握枪、一手端蜡烛,走过房子的西厢,穿过门厅来到客厅里——他仍然光着脚。只要再过几分钟,他想,再给我几分钟,我就准备妥当了。他穿过两间餐厅、一间上菜间,走进了厨房。到了房子的这个部分,夏洛特画的地图变得模糊起来。他只能摸索着寻找出路。他摸到了一扇粗糙的原木大门,门上插着门闩。他取下门闩,悄悄地打开了大门。
他吹灭了蜡烛,在门廊里静静等待。过了一两分钟,他觉得自己能够模糊地看出房屋的轮廓了,这才松了口气。他不敢在室外点蜡烛,因为哨兵可能会看见。
他前面是个铺着鹅卵石的小院子,如果地图没有画错的话,在院子的另一头应该有一间车库、一个作坊,还有——一个油桶。
他走过院子,以他的推测,面前的这幢建筑曾经被用作牲口棚。建筑的一部分被围了起来——也许那里就是作坊吧,其余的部分都大敞着。他隐约分辨出两辆大轿车那又大又圆的头灯,可油桶在什么地方呢?他抬起头往上看,这间屋子非常高。他上前几步,忽然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他的额头,原来是一截软管,管子从楼上悬垂下来,尽头处装有一只喷嘴。
这下就说得通了:他们把汽车停在牲口棚里,把油桶安在平时堆放草料的上层。只要把车开进牲口棚,就可以用油管往车里加油了。
很好,他想。
现在他需要一个容器,能装两加仑的油就够了。他走进车库,围着汽车转了一圈,不时伸出脚试探,以免自己被绊倒,发出声响。
没有能装油的罐子。
他再次回忆那张平面图:他的位置离菜园很近——菜园附近也许有能盛水的罐子。他正想过去瞧瞧,忽然听到了一声抽鼻子的声音。
他僵住了。
警察从他近旁走过。
费利克斯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警察手里的油灯发出的光亮在院子里四处晃动。我有没有把厨房的门关上?费利克斯惊慌地想。油灯的光亮在门上一晃而过,看样子门像是关上了。
警察继续朝前走去。
费利克斯这才发觉自己先前一直屏着呼吸,于是他长长地吁了口气。
他等了一分钟,让警察走得离自己更远些,然后他也向警察离开的方向走去,去寻找菜园。
他在菜园里并没有找到容器,不过他被一坨盘起来的软水管绊了一跤。他估摸着这条水管约有一百英尺长,这使他萌生了一个残酷的念头。
首先,他需要搞清楚警察每隔多长时间巡逻一次,于是他开始数数计时。他一边数,一边把菜园里的水管搬进院子里,藏在汽车后面,自己也躲在车后。
数到九百零二的时候,警察又绕回来了。
他大约有十五分钟的行动时间。
他把水管的一头接在油管的喷嘴上,然后拿着水管走过院子,边走边把管子铺在地上。他在厨房里稍作停留,找出一根串肉用的尖锐扦子,并且重新点燃了蜡烛。然后,他沿着来时的路线穿过房子,把水管一路拖放在厨房、上菜间、两间餐厅、客厅、大厅和走廊里,最后拖到了图书室。水管十分沉重,很难无声无息地做完这一切。他在动手的同时,时刻都在倾听是否有脚步声,但是他听到的只有一座老宅入夜之后的寂静。所有人都已经就寝,他对这点十分肯定,但会不会有人下楼到图书室里取书,到客厅里倒上一杯白兰地,或者是到厨房里去取一块三明治呢?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来,他心想,行动就泡汤了。
只要再给我几分钟,只要几分钟!
他之前担心这条水管不够长,不料,水管刚好铺进了图书室门口。他沿着水管往回走,每隔几码,就用尖锐的肉扦子在水管上面戳几个洞。
他从厨房的门口走出去,站在车库里,像握球棒一样两手握住霰弹枪。
他等了许久,终于听到了脚步声。
警察从他身旁走过,停下了脚步,用手里的油灯照了照水管,惊奇地嘟哝了一声。
费利克斯用枪砸了他一下。
警察一个趔趄。
费利克斯狠狠地低声说:“认栽吧,你这该死的家伙!”接着使尽全身的力气,又砸了他一下。
警察倒下了,费利克斯心里充满了狂野的满足感,又砸了他一枪托。
那人一动不动。
费利克斯扭头来到汽油管旁边,找到了水管与油管的相接处。那里有个龙头,可以控制油桶的出油量。
费利克斯打开了龙头。
“在我们结婚之前,”莉迪娅无法抑制心中的冲动,说道,“我有过一个情人。”
“老天啊!”斯蒂芬说。
我为什么要把这件事说出来?她心想,因为我之前在这件事上说谎,闹得每个人都不能幸福,我受够了这种生活。
她说:“我父亲得知了这件事,他把我的情人投进了监狱,拷打折磨他。他说只要我答应嫁给你,他就立即停止对他的折磨;还说一旦你带我离开俄国,到英国去,他就会把我的情人从监狱里放出来。”
她望着他的脸,他的神情并不像她所预料的那样痛苦,但他显然深为震惊。他说:“你父亲的手段真卑鄙。”
“我也很卑鄙,我并不爱你,却嫁给了你。”
“噢……”这下轮到斯蒂芬面露窘色了,“说到这个嘛,当时我也并不爱你。我之所以向你求婚,是因为我父亲去世了,而我急需一位妻子来担任沃尔登伯爵夫人的角色。我是到后来才无可救药地爱上你的。我也许该说,我原谅你了,但你其实并没有什么过错需要求得我的原谅。”
有这么容易吗?她心想。他愿意原谅我做过的一切,继续像从前那样爱我吗?看起来是这样的,在他们此时正面临着死亡威胁的这种情况下,一切都是可能的。她发现自己又径自说了下去。“还有别的事情,”她说,“比这件事更糟糕。”
他的表情痛苦而焦灼:“你告诉我吧。”
“我……我在嫁给你的时候已经怀上了孩子。”
斯蒂芬的脸蓦地变得惨白:“夏洛特!”
莉迪娅默默无语,点了点头。
“她……她不是我的?”
“不是。”
“哦,天啊。”
这下我着实伤了你的心,她心想,你从来没料到过这一层。她说:“哦,斯蒂芬,我真的太对不起你了。”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不是我的,”他怔怔地说,“不是我的。”
她不由得想到,这件事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英国贵族比任何人都更加注重教养和血统。她记得他曾望着夏洛特,喃喃地说:“我骨中之骨、肉中之肉。”那是她唯一一次听见他引用《圣经》中的句子。她想起了自己的感受,想起孩子在生命之初乃是母亲身体的一部分,然后离开母体成为独立的个体,但他其实永远无法彻底与母亲分离,这个过程多么神秘啊。男人肯定也有同样的感受,她心想,有时候人们觉得父亲的感受与母亲不同,但这种感受必定是相同的。
他面如死灰、神情憔悴,看上去瞬间苍老了许多。他问:“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把这些事告诉我?”
不行,她心想,我不能向他透露更多的情况了,我已经伤透了他的心。可此时的她仿佛正沿着陡峭的山坡向下滑坠,根本停不下来。她脱口而出:“因为夏洛特见到了她真正的父亲,她什么都知道了。”
“天啊,这可怜的孩子。”斯蒂芬把脸埋进双手当中。
莉迪娅料到他的下一个问题定是:谁是她的父亲?一阵恐慌攫住了她。她决不能告诉他,这会要了他的命。可她必须告诉他,因为她想把沉重的负罪感永远从心头抛开。别问我,她心想,现在先别问,这太难以承受了。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神情之冷漠让人心生惧怕。他看上去像是一名法官,即将面无表情地宣读判决,而她则是站在被告席上的罪犯。
不要问。
他说道:“她的父亲无疑就是费利克斯。”
她倒吸了一口气。
他点点头,仿佛她的反应恰好印证了他的猜测。
他会做什么呢?她心中充满了恐惧。她观察着他的脸,却无法参透他的表情;他面对着她,却如同一个陌生人。
他说道:“哦,天啊,我们造的这是什么孽啊!”
莉迪娅突然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毫无疑问,他出现的时候,正是夏洛特开始觉得自己的父母都是意志薄弱的凡夫俗子的时候;而相比之下,他生气勃勃、思维活跃,对旧观念不屑一顾……这些特质恰好吸引了她这种想法独立不羁的年轻姑娘……我很清楚,因为我过去也遇到过同样的情况……就这样,她渐渐认识了他,对他怀有好感,于是便帮了他的忙……但是她爱你,斯蒂芬,从这个角度来看,她确实是你的女儿。人们无法不爱你……这谁都做不到……”
他神情木然。她多希望他大声咒骂、放声痛哭、辱骂她,甚至动手打她,但是他只是坐在原地,用法官般的眼神打量着她,说:“那你呢?你帮助过他吗?”
“没有故意帮助过他,没有……但是我也没有帮助你。我真是个可恨的坏女人。”
他站起身来,死人一般冰冷的双手抓住她的肩膀,问道:“那么,你是我的人吗?”
“我希望我是,斯蒂芬,我真的希望我是。”
他碰了碰她的面颊,但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爱意。她的身体一阵颤抖,说道:“我告诉过你,我错得太深,无法原谅。”
他说道:“你知不知道费利克斯在什么地方?”
她没有回答。如果我说出来,她心想,那便是要了费利克斯的命;如果我不说,那便是要了斯蒂芬的命。
“你知道。”他说。
她木然地点了点头。
“你会告诉我吗?”
她望着他的眼睛。如果我告诉他,她心想,他会原谅我吗?
斯蒂芬说:“做抉择吧。”
她只觉得自己一头栽进了深渊。
斯蒂芬期待地扬起了眉毛。
莉迪娅说:“他在这座房子里。”
“天啊!在哪里?”
莉迪娅垂下了肩膀。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她最后一次出卖了费利克斯。“他一直藏在育婴室里。”她悲哀地说。
他的表情不再木然,面颊现出了血色,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莉迪娅说道:“说一声你原谅我……求你了。”
他转身跑出了房间。
费利克斯一路小跑,穿过厨房和上菜间,手里拿着蜡烛、霰弹枪和火柴。他能够闻到汽油挥发的气味,既甜蜜又有点儿让人犯恶心。在餐厅里,汽油从水管的一个洞里不断地向外喷涌。费利克斯扯着水管在房间里四处移动,这样火便不会过快地把房子烧毁,接着他划着了一根火柴,把它扔到一块浸透了汽油的地毯上,地毯瞬间腾起了火焰。
费利克斯微微一笑,跑向下一个房间。
来到客厅后,他捡起一只天鹅绒靠垫,把它放在水管的另一个洞口堵了一分钟。他把靠垫放在一张沙发上,点燃了靠垫,然后又往火里扔了几只靠垫。沙发上蹿起了欢快的火光。
他快步跑过大厅,顺着走廊来到图书室。这里的汽油正从水管的末端汩汩地涌出来,淌得遍地都是。费利克斯从书架上扯下几本书,扔在不断漫延的汽油洼里。然后,他走到房间另一头,打开了通向枪支陈列室的房门。他在门口处站了一会儿,然后把手里的蜡烛扔进了汽油洼。
伴随着狂风席卷而过似的声响,图书室烧了起来。书本和汽油烧得很烈,不一会儿,窗帘也着火了,接着是座椅和天花板。汽油仍然源源不断地从水管里喷涌而出,滋长火势。费利克斯不由得放声大笑。
他转身走进枪支陈列室,又抓了一把子弹,放进上衣的口袋,然后穿过枪支陈列室走进花房。他拉开通往菜园的门闩,静悄悄地打开门,来到宅子外面。
他径直朝西走去,背对房子走了二百步,强抑着不耐烦的情绪。然后转而向南,也走了同样远的距离,最后朝东走,直到他来到正对着府邸大门的地方,在幽暗的草坪的另一头静静观望。
他能看见另一名哨兵正站在门廊前面抽着烟斗,两盏灯光照亮了他的身影。他的同伴正躺在厨房的院子里不省人事,说不定已经死了。费利克斯看得见图书室窗户里的火光,但是那名警察离那里还有一段距离,因此尚未察觉火光。不过他随时都有可能发现。
在费利克斯与房子之间——离门廊大约五十码远的地方有一棵古老的大核桃树,费利克斯穿过草坪,向大树走去。警察似乎正在往费利克斯所在的方向张望,但他没有发现费利克斯。费利克斯对此满不在乎。若是他看见我,他心想,我就开枪打死他。现在已经无所谓了,谁也扑不灭这场火,每个人都得离开这幢房子。他们随时都可能跑出来,随时都有可能,我一定要将他们两个都打死。
他走到核桃树后面,靠在树上,手里拿着霰弹枪。
现在,他已经能够看见房子另一头的火焰了,那是餐厅的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