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但今天没空。我要谈谈你上学时的老同学,米兰达先生。”
休皱起了眉头。“米奇都不会拼‘参政权’这个词,更别说能告诉你这词是什么意思了。”
“反正,初入伦敦社交界的女孩子里,有一半都被他迷倒了。”
“我想不出这是为什么。”
“他是弗洛伦斯·斯塔沃西的男性版。”蕾切尔说完就离开了他。
休皱起了眉头,琢磨这话是什么意思。米奇知道休只是一个穷亲戚,对他很冷淡,所以休说起他来难免主观。他这个人总是风度翩翩,喜欢漂亮打扮。休觉得他就好像一只猫,圆滑整洁,十分感性,皮毛光鲜。那种精心修饰的劲头让人看不顺眼,男人们会说他没男人味,但女人好像并不在乎这一点。
休目送着蕾切尔穿过房间,朝米奇和他父亲那里走去,他们正在跟爱德华的姐姐克莱曼婷、玛德琳姑妈以及小姑比阿特丽斯说话。接着,米奇转向蕾切尔,极其体贴地握着她的手,对她说了句什么,引得她笑了起来。米奇总是扎在女人堆里,同时跟三四个女人说话。
但休不喜欢把弗洛伦斯跟米奇相提并论。她很迷人,到哪里都讨人喜欢,这跟米奇有点儿相似。但休认为米奇是一个下流的无赖。
他挤到弗洛伦斯身边,很是激动,也很紧张。“弗洛伦斯女士,你好!”
她迷人地笑了起来。“这房子真了不起!”
“你喜欢吗?”
“说不上来。”
“大多数人都这么说。”
她笑了,似乎他这句话十分诙谐有趣,让他感到既满足又欢喜。
他接着说:“你知道,这幢房子非常现代。它有五个浴室!地下室里有个大锅炉,用热水管道为整个屋子供暖。”
“也许山墙顶上那个石头帆船有点多余了。”
休压低了声音:“我也这么认为,它让我想起一个肉店外面挂着的牛头。”
她又咯咯笑了。休很高兴能把她逗笑。他决定最好把她从人群里带出去。“去看看花园吧。”他说。
“那多可爱啊。”
花园其实不怎么可爱,里面刚刚种好,但这一点儿也不碍事。他引着她走出客厅,上了露台,可在那儿却遭到了奥古斯塔的埋伏。她责备地瞪了他一眼,说:“弗洛伦斯女士,你能光临实在太好了。爱德华会带你去看看花园。”她一把抓过正在边上站着的爱德华,不等休说句话就把他们二人送走了。休恨得直咬牙,发誓自己这次决不饶了她。“休,亲爱的,我知道你要跟蕾切尔说话。”她说着抓起休的胳膊把他带进屋里,让他无法做出任何抗拒的举动,既不能把胳膊甩开,也不能当众大吵大闹。蕾切尔跟米奇·米兰达和他父亲站在一起。“米奇,我想让你的父亲去见见我丈夫的堂兄塞缪尔·皮拉斯特先生。”她把米奇父子俩分开,把他们都带走了,只剩下休跟蕾切尔。
蕾切尔笑了起来:“你真拗不过她。”
“她就像一辆横冲直撞的火车。”休气呼呼地说。透过窗户,他看见弗洛伦斯的裙摆一闪,跟着爱德华进了花园。
蕾切尔的眼睛紧随着他的目光,说:“去追她啊。”
他咧嘴一笑:“谢谢。”
他匆忙跑下花园,脚步飞快,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坏主意。他为什么不能按照伯母的那套如法炮制,把爱德华从弗洛伦斯身边支开?奥古斯塔要是知道一定会气得发疯——但为了能跟弗洛伦斯单独在花园待几分钟,这也值了。豁出去了,他想。“哎,爱德华!你母亲让我叫你到她那儿去,她在大厅里。”
爱德华没有多问,母亲一会儿一个主意,他已经习惯了。他说:“请原谅,弗洛伦斯女士。”然后转身离开他们,往房子里面走去。
弗洛伦斯说:“她真的派你来叫他?”
“没有。”
“你太可恶了!”她说,但一脸微笑。
他注视着她的眼睛,沐浴在她赞许的光芒之中。他随后会为此付出巨大代价,但为了这样美好的笑容,他甘愿承受更大的灾难。“我们去果园里看看。”他说。
<h4>3</h4>
奥古斯塔觉得米兰达老爹很有趣,简直一介矮胖农夫!他跟他那轻盈优雅的儿子差距太大了。奥古斯塔很喜欢米奇·米兰达,跟他在一起总让她感到自己更像一个女人,尽管他是那么年轻。他用一种独特的方式看待她,就仿佛她是他见到过的最为渴望的东西。有时候,她真希望他所做的不仅仅止于这样看着她。当然,这种念头很愚蠢,但她仍然时常有这种感觉。
有关塞思的谈话提醒了她。米奇认为,老塞思死了或者退休之后,他的儿子塞缪尔会以银行资深股东的身份接班。这当然不是米奇自己琢磨出来的,他一定是听家里人说的。奥古斯塔不想让塞缪尔接管,她希望接下这份工作的是自己的丈夫约瑟夫,也就是塞思的侄子。
她从客厅的窗户往外瞟了一眼,看见皮拉斯特银行四位股东全都聚在阳台上。这里头有三个人是皮拉斯特家族成员:塞思、塞缪尔和约瑟夫。十九世纪早期卫理公会派教徒喜欢用《圣经》中的名字取名。老塞思看上去病恹恹的,腿上盖了一条毯子,已经成了一个废物。他的儿子就站在他旁边。塞缪尔没有他父亲那种高贵的外貌,他同样长着一个喙状的鼻子,但鼻子下面是一张软塌塌的嘴巴,一口烂牙。家族传统有利于他成功继任,因为股东里头除了塞思以外,他的年龄最大。约瑟夫正在说话,对着他叔叔和堂兄强调着什么,一只手使劲比画着,他一急躁就摆出这种特有的手势。他也长着皮拉斯特家的鼻子,但其他方面的特征就没那么规整,也已经开始脱发。第四个股东站在后面,抱着双臂听着。他是乔治·哈特索恩少校,约瑟夫的妹妹玛德琳的丈夫。这位前陆军军官的额头上有一块突出的疤痕,那是二十年前参加克里米亚战争留下的。不过他并非战斗英雄,受伤是因为坐骑受了蒸汽引擎的惊吓,把他甩下马背,一头撞在炊事车的车轮上。他从军队退役,跟玛德琳结婚后就进了银行。这人脾气和善,听从别人的领导,没有管理银行的才能,再说银行也从来没有让皮拉斯特家族以外的人当资深股东。仅有的候选人就是塞缪尔和约瑟夫。
按照规矩,一切要按股东投票结果来决定。传统上说,家庭成员要普遍达成共识。在实际操作上,奥古斯塔决意要按她的方式行事,但这并不容易。
皮拉斯特银行的资深股东是整个世界举足轻重的人物之一,他做出的放贷决定可以挽救一个君主,他的拒绝可能引发一场革命。他与其他少数人——J.P.摩根、罗斯柴尔德家族、本·格林伯恩一道,手中掌控着各个国家的繁荣福祉。各国元首奉承他,部长大臣向他咨询请教,外交官们也对他大献殷勤;他的妻子则受到众星捧月的待遇,到处受人奉承拥戴。
约瑟夫想要这份工作,但他心无城府,疏于盘算。奥古斯塔生怕这个机会从他的指间溜走。要是让他处理这件事,他就会直截了当地说他愿意考虑,然后一切由家人来决定。他决不会想到为了确保赢得这场竞赛,还有其他事情可做,例如,他从不会做任何事情来诋毁他的对手。
奥古斯塔要为他操持这件事。
找到塞缪尔的弱点对她来说并不困难。五十三岁的塞缪尔还是单身,跟一个年轻人同住,他草率地称之为“他的秘书”。迄今为止,家族里并未特别留意塞缪尔个人的生活安排,但现在,奥古斯塔寻思自己是否可以改变这一状况。
对付塞缪尔要十分小心。他是个喜爱挑剔、注重细节的男人,是那种裤子上洒了一滴酒就会换掉整套衣服的人。但他性格并不软弱,也不可能被任何胁迫吓倒。对他不应采取正面攻击。
伤害这个人不会让她感到愧疚。她一直不喜欢他。他有时会装出觉得她很有趣的样子,而且他总是拒不理会她已表露出的憎恶之情。
她在客人之间来回走动着。有个如此合适的姑娘可以让她那侄子求婚,可他却不情不愿,这实在惹她气恼。这条家族支脉总是麻烦不断,可现在她懒得再费脑筋,不想让这些琐事分心。米奇提醒了她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来自塞缪尔的威胁。
她在客厅里看见了小姑子玛德琳·哈特索恩。可怜的玛德琳,凭她那个皮拉斯特家的鼻子,你一眼就能看出她是约瑟夫的姐妹。这个鼻子长在男人脸上或许会显得高贵庄严,但给了一个女人就全不是那么回事了,活像凭空摆了一只大大的鸟嘴。
玛德琳跟奥古斯塔原来是一对冤家。奥古斯塔刚跟约瑟夫结婚时,玛德琳就对一家人围着奥古斯塔转感到不满,尽管玛德琳自己并不具有奥古斯塔的吸引力,也没她那种本事,奥古斯塔能一手安排全家的丧葬事宜,撮合婚事,平息事端,组织扶持病患、孕妇和丧亲家庭。玛德琳的态度差点让整个家庭闹出分裂。但很快,奥古斯塔手里就掌握了对付她的武器。一天下午,奥古斯塔去邦德大街一家高档银器店闲逛,正好看见玛德琳溜进了商店后面。奥古斯塔在店里转了一会儿,假装打量一个面包架,随后就看到一个英俊的年轻人也朝后面走去。她听人说过,这种商店的楼上设有专门用于浪漫约会的房间,她因此断定玛德琳在搞风流事。她拿出一张五英镑的钞票买通了女店主,这位巴克斯特太太把那男人的姓名——特雷敏子爵——透露给她。
奥古斯塔十分惊讶,但她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既然玛德琳可以跟特雷敏子爵私通,那她奥古斯塔也可以跟米奇·米兰达勾勾搭搭。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再说,既然玛德琳已经被人发现,奥古斯塔也难免不出意外。
这种事会让玛德琳名声扫地。一个男人寻花问柳会被看作不道德,但听起来很浪漫,可一个女人要是这么做,她无疑成了娼妓。如果她的秘密泄露出去,她就会被整个社会拒之门外,家人也会因此蒙羞。奥古斯塔考虑用这个秘密操纵玛德琳,用告发她相威胁,牵着她的鼻子走。但这样做会让玛德琳恨她一辈子。为自己树敌十分愚蠢,也没有必要。应该能找到什么办法让玛德琳缴械,同时又与之结盟。左思右想,她拟定出一条策略。她没有拿那个秘密胁迫她,反而假装站在她的一边。“聪明人不用别人多说,亲爱的玛德琳,”她找到玛德琳,小声对她说,“别相信那个巴克斯特太太,让你的子爵找个更加隐蔽的地方会面。”玛德琳立刻央求她保守这个秘密,奥古斯塔欣然承诺永久保持沉默,玛德琳又可怜巴巴地再三感谢,从这时起她们之间的敌对竞争就解除了。
这会儿,奥古斯塔挽起玛德琳的手臂,说:“来看看我的房间——我觉得你会喜欢的。”
房子的二层是她的卧室和起居室,以及约瑟夫的卧室和起居室,还有一间书房。她带着玛德琳走进她的卧室,关上门,等着听她的反应。
她用最新式的日式家具装饰这个房间,屋里摆放着镂空的椅子,墙纸上画着孔雀羽毛,壁炉架上展示着精美瓷器。屋里有一个巨大的、画着日本主题绘画的衣柜,一面蜻蜓图案的窗帘半掩着飘窗的窗座。
“奥古斯塔,这真太新奇了!”玛德琳说。
“谢谢你。”奥古斯塔十分满意这种反应,“有一种窗帘布更好一些,我很喜欢,可利伯蒂的店里已经卖光了。我们去看看约瑟夫的房间。”
她带着玛德琳经过连通门。约瑟夫的卧室也是同样的风格,布置得较为温和,以深色的皮革墙纸和锦缎窗帘装饰。奥古斯塔对那个上漆的陈设柜尤为自豪,里面摆着约瑟夫收集的各种宝石鼻烟盒。
“约瑟夫真是古怪。”玛德琳看着那些鼻烟盒说。
奥古斯塔笑了。通常看来,她的丈夫一点儿也算不上古怪,不过,一个头脑冷静的卫理公会派商人搜集这种轻佻、精致的东西,的确有些不同寻常,全家人也都觉得挺有趣。“他说,这些东西是一种投资。”奥古斯塔介绍说。给她买条钻石项链同样是一种很好的投资,但他从来就没买过,因为卫理公会认为珠宝是一种不必要的奢侈品。
“一个人应该有个爱好,”玛德琳说,“爱好能让他少惹麻烦,远离烦恼。”
她的意思是能让他远离妓院。男人的确有这种毛病,这个暗示点醒了奥古斯塔,她想起自己要做的事。这事可得稳当点儿,再稳当点儿,她告诫着自己。“玛德琳,亲爱的,在堂兄塞缪尔和他的‘秘书’的问题上,我们能做点儿什么呢?”
玛德琳迷惑不解:“我们应该做什么吗?”
“如果塞缪尔要成为资深股东,我们就必须做。”
“为什么?”
“亲爱的,皮拉斯特的资深股东需要接见各国大使、国家首脑,甚至皇室,他的私生活必须非常非常干净,让人无可指责。”
玛德琳恍然大悟,脸红了起来。“你不会是说,塞缪尔在某种程度上……堕落吧?”
这正好就是奥古斯塔的意思,但她不想把这个字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怕惹得玛德琳来捍卫她的堂兄。“那我可真说不清楚,”她含糊其词地说,“重要的是别的人怎么想。”
玛德琳有些含糊。“你真的以为别人会……这么想?”
奥古斯塔迫使自己对敏感细致的玛德琳保持耐心。“我亲爱的,我们都是结了婚的女人,我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他们有着兽欲。公众认为一个五十三岁的光棍跟一个漂亮的男人住在一起是不道德的,天知道,大多数情况下公众的判断有可能是对的。”
玛德琳皱起了眉头,有些着急。但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有人敲门,爱德华走了进来,问:“怎么了,妈妈?”
奥古斯塔最恨被人打断,而且她不明白这孩子在说什么。“你来这儿干什么?”
“是你派人去叫我的。”
“根本没有,我让你带着弗洛伦斯女士在花园里转转。”
爱德华不乐意了。“休告诉我说你要见我!”
奥古斯塔这下明白了。“他说的?那么现在是他带着弗洛伦斯女士看花园?”
爱德华看出她把事情弄明白了。“我想是的。”他说,一脸受伤害的样子,“不要生我的气,母亲,求你了。”
奥古斯塔瞬间就软化了。“别担心,泰迪宝贝,”她说,“你哪有休那么狡猾啊。”但如果他觉得这套把戏能把他的伯母奥古斯塔糊弄住,那他就太愚蠢了。
这事情扰得她心烦,但细想想,她觉得堂兄塞缪尔的事已经对玛德琳说得够多了。在目前阶段,她要做的就是播下怀疑的种子,再多说什么就显得太刻意了。她决定见好就收,别再画蛇添足。她带着小姑子和自己的儿子离开了房间,说:“我得去照顾照顾客人了。”
他们走下楼去。凭着交谈的噪音和上百个银勺子与骨灰瓷茶盘碰撞的声响,她断定聚会进行得很顺利。奥古斯塔快速审视了一下餐饮间,看见仆人们在发送龙虾沙拉、水果蛋糕和加冰饮料。她走到大厅里,跟每位客人都说上两句,但眼睛却在找一个人——弗洛伦斯的母亲斯塔沃西太太。
她担心休会跟弗洛伦斯结婚,看情况很有这种可能。休在银行干得很好,他的商业头脑像手推车小贩一样灵活,更有一种牌场老手的迷人风度。就连约瑟夫都免不了夸他,浑然不觉这对自己的儿子是个威胁。跟伯爵的女儿结婚会给休带来社会地位,提升他先天的才干,这样他就成了爱德华的危险对手。亲爱的泰迪不具备休那种肤浅的魅力,也没有精通数字的头脑,因此更需要奥古斯塔的全力扶持。
她发现斯塔沃西太太正站在客厅的飘窗旁边。她是一位漂亮的中年女性,穿着粉红色的衣服,戴一顶缀满丝绸小花的草帽。奥古斯塔急于探听她如何看待休和弗洛伦斯的事。休算不上是什么抢手货,但在斯塔沃西太太看来,也算不上是什么灾难。弗洛伦斯是她三个女儿中最小的,另外两个都已结婚,所以母亲可能会遂了她的心意。奥古斯塔必须加以阻止。但她该怎么下手呢?
她站在斯塔沃西太太身边,见她正望着花园里的休和弗洛伦斯。休在给她解说,弗洛伦斯一边听一边盯着他看,眼睛里闪着快活的光芒。“年轻人真是无忧无虑,不管不顾啊。”奥古斯塔说。
“休这孩子看来还不错。”斯塔沃西太太说。
奥古斯塔端详着她。斯塔沃西太太脸上带着梦幻般的微笑。奥古斯塔想,她早先大概跟自己的女儿一样漂亮,现在回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时代。看来要猛击一掌,才能把她拉回现实中来。“过得真快啊,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转眼不见了。”
“但当时却是田园诗一般,美轮美奂。”
下毒的时候到了。“休的父亲死了,你也知道,”奥古斯塔说,“他母亲留在福克斯通过安稳日子,所以约瑟夫跟我就担当了父母的义务。”她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用不着我再强调了,跟你们家联姻对休来说是一个了不起的胜利。”
“你真是太会说话了,”斯塔沃西太太说,好像听到什么漂亮的恭维话,“皮拉斯特家族本身就颇富声望。”
“谢谢你。休如果努力工作,总有一天会过上舒适的日子。”
斯塔沃西太太有点吃惊。“这么说,他父亲什么也没留下?”
“没有。”奥古斯塔得让她知道,休结婚的时候绝不会从他伯父伯母那儿得到任何钱财。她说,“他必须在银行工作,一点一点干,靠他的工资生活。”
“啊,是这样,”斯塔沃西太太脸上露出一丝失望,“幸好,弗洛伦斯可以独立了。”
奥古斯塔的心往下一沉。看来弗洛伦斯自己有钱。这是个坏消息。奥古斯塔很想知道具体数目究竟有多少。斯塔沃西家不像皮拉斯特家族那么有钱,但奥古斯塔相信他们的日子过得很舒服。无论如何,休目前的贫困状态不足以让斯塔沃西太太反对这门亲事。奥古斯塔不得不采用更为有力的措施。“我敢肯定,亲爱的弗洛伦斯肯定对休有所帮助……能让他变得稳定一些。”
“是啊,”斯塔沃西含混地说,接着她皱起了眉头,“稳定?”
奥古斯塔犹豫了一下。干这种事情很有风险,但她决定豁出去了。“我这个人从来不听闲话,我敢肯定你也一样,”她说,“托比亚斯很不幸,这是毫无疑问的,看来没有任何迹象证明休从他那儿继承了不良嗜好。”
“那很好啊。”斯塔沃西太太说,但她脸上显得十分忧虑。
“不管怎样,约瑟夫和我很高兴他能娶上弗洛伦斯这样懂事的姑娘。两个人能安定地过日子,如果……”奥古斯塔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斯塔沃西太太顿了顿,“我好像不记得他父亲有什么不良嗜好。”
“算了,也说不上是真的。”
“当然,完全是你我之间说说嘛。”
“也许我不该提这事。”
“可我必须知道一切,为了我女儿我也要知道。我相信你能理解。”
“赌博。”奥古斯塔压低声音说,她不想被人偷听到,这里的人知道她在撒谎。“就是因为这个他才了结了自己的性命。耻辱啊,你明白吧。”她一时间心急火燎,祈祷上帝保佑,别让斯塔沃西太太费心去核实真相。
“我认为是他做生意失败了。”
“这也是个原因。”
“真是个悲剧。”
“谁说不是呢。约瑟夫为休付了一两次赌债,但他对这孩子把话说得很绝对,我们认为不会再发生那种事了。”
“那就让人放心了。”斯塔沃西太太说。可她脸上的表情完全是另一回事。
奥古斯塔觉得她已经说得够多了。她表示赞成婚事的那层伪装都快穿帮了。她又往窗外瞟了一眼。弗洛伦斯听了休说了句什么话而哈哈大笑,头往后仰着,嘴巴大张,那姿态显得很不……得体。他的眼神恨不得把她给吞了。茶会上的所有人都能看出他们二人情投意合。“我判断,很快他们就要发展到关键地步了。”奥古斯塔说。
“他们今天已经谈得够多了。”斯塔沃西太太面露不快,“我最好去干预一下。请原谅。”
“没关系。”
斯塔沃西太太快步朝花园走去。
奥古斯塔松了一口气,她又完成了一次微妙的谈话。斯塔沃西太太现在对休产生了疑虑,而一旦母亲开始对追求者感到不安,她就不太可能包容他。
她环顾四周,看见了比阿特丽斯·皮拉斯特,她的另一个妯娌。约瑟夫有两个弟弟:一个是托比亚斯,休的父亲,另一个是威廉,大家一般管他叫小威廉,因为他比约瑟夫晚生了二十三年。威廉现在二十五岁,还不是银行的股东,比阿特丽斯是他妻子。她像一只大号的小狗崽,快活、笨拙,渴望跟每个人结成朋友。奥古斯塔决定跟她说说塞缪尔和他秘书的事。想到这儿,她朝那边走了过去,说:“比阿特丽斯,亲爱的,想去看看我的卧室吗?”
<h4>4</h4>
米奇跟他父亲离开了茶会,走回他们的住所。他们一路上穿过一个个公园——先是海德公园,然后是格林公园和圣詹姆斯公园——最后来到河边。他们站在威斯敏斯特桥的中间休息一会儿,欣赏一下周围的景致。
在河的北岸就是那座举世闻名的大都市。河的上游是议会大楼,这些现代建筑模仿了其所毗邻的十三世纪建造的威斯敏斯特教堂。在下游,他们能看到白厅的花园、巴克卢公爵的宫殿,还有新查令十字火车站那巨大的砖砌建筑。
眼前看不见船坞,也没有任何大型船只开到这里,但河中有不少小船、驳船和游船,在夕阳中呈现一片百舸争流的美景。
河流南岸的景象大相径庭,简直像是另一个国家。那是兰贝斯陶器场的地界,泥泞的田野上点缀着摇摇欲坠的加工间,一群灰头土脸的男人和衣衫褴褛的妇女还在干活,他们在煮骨头、分拣垃圾、烧窑、浇注模具、制造排水管和烟囱,用来满足快速扩张的城市之需。那边传来浓烈的气味,即便在四分之一英里以外的桥上都能闻得到。他们居住的那些低矮的简易房一座座全挤在兰贝斯宫墙的外围,宫墙里边是坎特伯雷大主教在伦敦的居所,整个景象就像一阵大潮过后留在泥泞海滩上的污秽。尽管这里靠近大主教宫,但人们还是称之为“魔鬼场”,估计是因为空中飘散着烟熏火燎的味道,加上那些东倒西歪的工人和他们身上的酸腐气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地狱。
米奇的住所位于坎伯韦尔,是陶器场以外一个较体面的居住区,但他跟父亲在桥上耽搁了一会儿,不愿早早跳进这块“魔鬼场”。米奇还在暗暗咒骂老塞思·皮拉斯特,这个墨守成规的卫理公会信徒让他的计划落了空。“我们会解决步枪运输这个问题的,老爹,”他说,“你不必担心。”
老爹耸耸肩,问:“是谁挡着我们道儿?”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但它在米兰达一家人中有着深刻的含义。每当他们遇到什么棘手的问题,他们就会问:“是谁挡了我们的路?”这话的意思是:该把谁除掉才能把事情办成?老爹这一问让米奇想起圣玛丽亚省的野蛮生活,那一个个他宁愿忘记的恐怖传说:一个是有关爸爸处罚他不忠的情妇的,说他直接用步枪顶住她,然后扣动扳机;另一个故事说,在省城有个犹太人家在他的商店边上开了一家店,他就放了一把火,把那个人连同妻儿一块活活烧死;还有那个关于侏儒的故事,说有个侏儒在狂欢节打扮成老爹的模样,模仿他昂首阔步的样子,惟妙惟肖,令人捧腹,爸爸悄无声息地接近他,拔出手枪,一枪爆掉了他的脑袋。
即使在科尔多瓦,这种事情也很不正常,可是在老家那里,老爹不计后果的残酷行径令人闻之丧胆。但在这儿,在英格兰,他这么做无疑会被投进大牢。“我觉得没有必要采取什么激烈的行动。”米奇说,装出一种漠不关心的样子,掩饰他内心的焦虑。
“从现在来看,还不着急,”老爹说,“老家那边已经进入冬季,夏天之前不会打仗。”他仔细瞥了米奇一眼,“但在十月底以前我必须拿到来复枪。”
那一瞥让米奇觉得膝盖发软,他靠在桥的石头栏杆上稳住自己。“我很清楚,老爹,不要担心。”他焦急地说。
爸爸点点头,似乎也觉得没什么好质疑的。他们二人沉默了一分钟。突然,老爹说:“我想让你留在伦敦。”
米奇立刻感到一阵轻松,一直端着的肩膀也舒展下来。他一心盼着这句话。他肯定是某个地方表现得不错,获得了老爹的肯定。“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老爹。”他说,掩饰着内心的急切。
接着,老爹丢出了一颗炸弹。“但你的津贴必须停掉。”
“什么?”
“家里不能再养你了,你必须自己养活自己。”
米奇惊呆了。爸爸的吝啬跟他的残暴一样出名,但这个决定还是让他感到始料未及。米兰达家很富有:老爹有成千上万头牛,垄断了一大片地区的马匹贩卖,还把土地租给较小的农户,拥有圣玛丽亚省的大部分商店。
的确,他们的钱在英国买不了多少东西。在老家那边,一个科尔多瓦银元就能在一流的餐厅美餐一顿、买一瓶朗姆酒,还够找上个妓女过一夜;但在这儿,这点儿钱只能吃上一餐便宜饭菜,买一杯淡啤酒。米奇刚到温菲尔德学校那会儿就一时无法适应。他设法用打牌的收入补充自己的津贴,但发现这种办法难以为继,后来他结识了爱德华,情况才有所好转。直到现在,也还是由爱德华支付他们二人娱乐上的全部开销:他们欣赏歌剧,参观马场,外出狩猎和找妓女,每一样花费都不赀。不过,米奇仍然需要一项基本收入来支付房租、偿付裁缝,缴纳作为伦敦生活重要组成部分的绅士夜总会会费,还有给仆人的小费。老爹让他到哪儿找这些钱?去找个工作吗?想想都可怕。米兰达家的人从来没有为了工资而外出工作。他正要问没有钱他该怎么生活,此时爸爸突然转换了话题,说:“我现在要告诉你那些步枪有什么用。我们要去占领那片沙漠。”
米奇没听明白。米兰达家的财产覆盖了圣玛丽亚省的大片土地。相毗邻的土地是德拉巴尔卡家的一小块财产。两家人财产的北面有块地十分干旱,无论是老爹还是他的邻居都懒得拿下它。“我们要沙漠干什么?”米奇问。
“沙土下面有一种矿物叫作硝石。这种东西能做肥料,比粪肥强多了。这东西可以运往世界各地,卖出高价。我要你留在伦敦,就是想让你负责销售它。”
“我们怎么知道那东西在哪儿?”
“德拉巴尔卡已经开始开采了,他们家靠这个发了财。”
米奇很兴奋,这件事可能改变家族的未来。当然,不会一下子改变,也不会立刻解决他在伦敦生活的津贴问题。但从长远来看……
“我们要尽快行动,”老爹说,“财富就是力量,德拉巴尔卡家很快就会比我们强大。我们要在一切发生之前摧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