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孩子取名叫休伯特,大家都叫他伯蒂,这也是威尔士亲王的名字。伯蒂·格林伯恩到五月一日就满五岁了,但这是个秘密——他的生日定在九月,用来隐瞒他们在婚礼六个月后就生了孩子这个事实。除了索利的家人以外没人知道真相,伯蒂生在瑞士,是在他们周游世界的蜜月中出生的。打那时起,梅茜一直很快乐。
索利的父母不欢迎梅茜。他们是顽固、势利的日耳曼犹太人,在英国生活了好几代,根本不把刚来英国那些讲意第绪语的俄罗斯犹太人放在眼里。她怀了另一个男人的孩子,这事实又刚好证实了他们的偏见,有了拒绝她的借口。但索利的妹妹凯特跟梅茜年龄相仿,她有一个七岁大的女儿,背着父母时她对梅茜很好。
索利爱她,也一样爱伯蒂,虽然不知道他是谁的孩子,这让梅茜感到心满意足。但现在,休回来了。
她跟往常一样很早起床,去大房子另一端的幼儿室。伯蒂正在幼儿餐室跟金戈的孩子安妮和阿尔弗雷德一道吃早餐,三个女佣负责照料着。她吻了一下他黏糊糊的脸,问:“你吃的是什么啊?”
“蜂蜜粥。”他用上层社会拖长的腔调说,那腔调让梅茜学得吃力,偶尔她还说不准。
“好吃吗?”
“蜂蜜好吃。”
“那我也来点儿。”梅茜说着坐了下来。这比大人早餐吃的熏鱼和芥末羊腰好消化多了。
伯蒂长得不像休。婴儿时他的模样很像索利,不过婴儿看起来都像索利。现在他长得像梅茜的父亲,长着黑头发和棕色的眼睛。梅茜偶尔会发现他不知哪里带着一点儿休的影子,尤其是他顽皮一笑的时候。不过谢天谢地,没有什么很明显的相似之处。
照看幼儿的女佣给梅茜端来一盘蜂蜜粥,她尝了尝。
“你喜欢吗,妈妈?”伯蒂说。
安妮说:“嘴里吃东西别说话,伯蒂。”安妮·金斯布里奇是个七岁的小大人,管着伯蒂和她五岁的弟弟弗雷迪。
“好吃。”梅茜说。
另一个女佣说:“你们想不想来点儿黄油吐司,孩子们?”几个孩子异口同声说要。
梅茜起初觉得让孩子在仆人的包围下成长不太自然,她担心会把伯蒂宠坏了,后来她看见富人的孩子也跟穷人家的孩子一样,在地上玩得满身污垢,东爬西滚,互相掐架,主要区别不过是随后要付钱清洗他们而已。
她想多要几个孩子——索利的孩子,但在生伯蒂的时候她的身体出了毛病,瑞士医生说她不会再怀孕了。他们的诊断是对的,她跟索利同居五年,没有断过一次例假。伯蒂是她这辈子唯一的孩子。她觉得很对不起索利,他永远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尽管他说自己已经比任何人都幸福了。
金戈的妻子公爵夫人,朋友们都叫她莉兹,也紧随梅茜之后到幼儿室吃早餐来了。两个女人给孩子洗手洗脸的时候,莉兹说:“你知道,我母亲从来没这么做过,她只是看着我们,让我们自己擦洗干净,穿戴打扮。我们这么做多不自然啊。”梅茜笑了。莉兹觉得自己很亲善朴实,因为她给自己的孩子洗脸。
他们在幼儿室一直待到十点多钟,这时家庭教师来了,给孩子们布置功课,让他们画画上色。梅茜和莉兹便回了自己的房间。这是平静的一天,没有狩猎外出。一些男人去捕鱼,其他人带着一两条狗去林子里转悠,打野兔子。女士们以及几个流连裙裾胜于遛狗的男人午餐前去公园散步。
索利吃完早饭准备出门。他穿着一件棕黄色的斜纹软呢外套和一件短夹克。梅茜吻了他,帮他穿上靴子,她要是不在身边的话,他就得叫他的男仆帮忙,因为他弯不下腰来系鞋带。她穿上一件裘皮大衣,戴上帽子,索利穿上一件沉重的格子呢大斗篷,配上一顶礼帽,两人下了楼,在大厅里跟其他人会合。
这是一个明媚而寒冷的早晨,要是穿上件裘皮大衣,就会很舒服,但要是住在四处透风的贫民窟里,光着脚板走路,那可就受罪了。梅茜喜欢回忆她童年的种种匮乏生活,这加深了她快乐的感觉,而一切都缘于她嫁给了一位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她走在金戈和索利两个人中间。休跟莉兹落在后面。虽然梅茜看不到他,但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想象着他那对光闪闪的蓝眼睛,听见他跟莉兹聊天,莉兹咯咯地笑。走了半英里路,他们到了正门。当他们转过弯,漫步穿过果园时,梅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村子那边走了过来。这人留着黑色的胡须,她猛然间以为那是她爸爸——接着她认出这是她的哥哥丹尼。
六年前丹尼回到他们老家,发现父母已经不在老房子里住了,两个人不知去向。失望之余,他继续北上来到格拉斯哥,在那儿创立了工人福利会,不仅让失业工人有了保险,同时还为工厂的安全规则和工人参加工会的权利奔走,呼吁对公司实施金融监管。他的名字开始出现在报纸上——丹·罗宾逊,不是丹尼,因为现在丹尼已经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能再直接叫他丹尼了。爸爸读到了报纸,找到他的办公室,父子二人高兴地团聚了。
原来,梅茜和丹尼离家出走不久,爸爸和妈妈就终于遇到了其他一些犹太人,向他们借了些钱去了曼彻斯特,爸爸在那儿另找了一份工作,他们的日子就越来越好过了。妈妈的病渐渐好转,现在也很健康。
梅茜是在一家人团聚的时候跟索利结的婚。索利很愿意给爸爸一套房子住,负担他的生活开销,但爸爸不愿意这样,也不想退休,只是向索利借了些钱开了一家店铺。现在,爸妈两个在曼彻斯特向富人售卖鱼子酱等珍馐美味。每次梅茜去看望他们,总是摘下手上的珠宝,戴上围裙站在柜台后面接待顾客,她相信马尔伯勒圈的人不会出现在曼彻斯特,就算他们在那儿,也不会亲自去店里买东西,看见她在那儿帮忙。
在金斯布里奇见到丹尼,让梅茜立刻担心是不是父母出了什么事,她几步跑过去,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问道:“丹尼,是妈妈出什么事儿吗?”
“爸妈那儿都好,其他也没什么事儿。”他说话带着美国腔。
“感谢上帝。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你给我写信了。”
“哦,是的。”
丹尼留着卷曲的胡子,加上那对闪着寒光的眼睛,看上去像一个土耳其战士,但他打扮得像一个职员,穿着一件破旧的黑外套,戴一顶圆礼帽,好像走了很长的路,靴子上沾满泥巴,一身疲惫。金戈斜着眼睛看着他,但索利对社交上的事情应付裕如,他握着丹尼的手,说:“你好罗宾逊,这是我的朋友金斯布里奇公爵,金戈。容许我介绍一下我的妻兄丹·罗宾逊,工人福利协会秘书长。”
一般人被引荐给一位公爵,都会惊得张口结舌,但丹尼不会这样。“你好,公爵。”他大方有礼地说。
金戈小心翼翼地跟他握了握手。梅茜知道他在想什么——对下层阶级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客客气气,但不能做得过分。
索利说:“这是我们的朋友休·皮拉斯特。”
梅茜紧张起来。她刚才只顾着担心爸妈了,忘记休跟着后面。丹尼知道有关休的那个秘密,而梅茜却从来没告诉过她的丈夫。他知道休就是伯蒂的父亲。丹尼还想要拧断休的脖子。他们两个从未见过面,但丹尼不会忘了那件事。他会怎么做呢?
不过,他毕竟也长了六岁。他冷冰冰地看了休一眼,但还是彬彬有礼地跟他握手。
休并不知道自己是伯蒂的父亲,也不了解这些弦外之音,上前很友好地跟丹尼说话:“你就是那个离家出走去了波士顿的哥哥?”
“我就是。”
索利说:“想不到休知道这些!”
索利不清楚休和梅茜互相有何了解,他不知道他们一起待了一个晚上,给对方讲了自己的过去。
梅茜被这种谈话弄得手足无措,如履薄冰,冰面下的秘密马上就要浮现出来了。她得赶快把话题转到正道上:“丹尼,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他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我不是工人福利会的秘书长了,”他说,“我完蛋了,这辈子第三次让无能的银行家给毁了。”
“丹尼,别说了!”梅茜嚷嚷道。丹尼很清楚索利和休两个都是银行家。
但休却说:“不用担心!我们也痛恨无能的银行家。他们对任何人都是威胁。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罗宾逊先生?”
“我花了五年时间建立福利会,”丹尼说,“这是一个非常大的成就。我们每周付出数百英镑的收益,收到的捐助有数千英镑。可我们拿盈余的部分怎么办呢?”
索利说:“我以为你可以把它单独存起来,为不好的年份做个储备。”
“你觉得我们把它存什么地方呢?”
“我相信应该存银行。”
“具体说,是格拉斯哥城市银行。”
“噢,糟了。”索利说。
梅茜说:“你是什么意思?”
索利解释说:“格拉斯哥城市银行破产了。”
“哎呀,天哪!”梅茜叫道,她都快哭了。
丹尼点了点头。“那些工人辛辛苦苦挣来的几个先令让那些戴礼帽的傻瓜弄没了。要不人们怎么说该来场革命呢。”他叹了口气,“发生这事儿以后我一直设法挽救福利会,但毫无指望,我最后只能放弃。”
金戈突然说:“罗宾逊先生,我很为你和你的会员感到遗憾。你是否该去歇一歇?如果你从火车站那边过来,一定已经走了七英里了。”
“我会的,谢谢你。”
梅茜说:“我带丹尼回屋里去,你们自己散步吧。”她觉得哥哥心里很难受,她要单独跟他待一会儿,帮他减轻一些痛苦。
其他人也明显感觉发生了重大不幸。金戈说:“你今晚就留在这儿吧,罗宾逊先生?”
梅茜心里一紧。金戈十分慷慨大方。在公园礼貌地交谈几分钟,对丹尼来说也就够了,要是让他在这儿过夜,金戈和他那些衣食无忧的朋友很快就会受不了丹尼粗鄙的衣服,以及他那些工人阶级的麻烦事,接着就会冷落怠慢他,让他受到伤害。
但丹尼说:“我今晚必须回伦敦。我只是来看看妹妹,待几个小时就走。”
金戈说:“那样的话,就让我用马车送你去火车站,到时候告诉我就好。”
“非常感谢你。”
梅茜拉起哥哥的手,“跟我来吧,我带你去吃午餐。”
丹尼离开庄园去伦敦后,梅茜跟索利一块睡午觉。
索利穿着一件红色的丝绸浴袍躺在床上,看着她脱衣服。“我救不了丹的福利会,”他说,“即使这件事对我有什么金融利益,我也无法说服其他股东。再说也根本没有。”
梅茜心中猛然间涌出一股爱意。她从没说过让他帮助丹尼。“你真是一个大好人。”她说,她打开自己的浴袍,去吻他的大肚子,“你给我的家人做了那么多,永远不亏欠什么。再说,你给什么丹尼也不会要的,你知道,他非常高傲。”
“但他要怎么做呢?”
她脱掉衬裙,褪下丝袜。“明天他去跟工程师联合会的人见面,他想当议会议员,希望他们能提供赞助。”
“我觉得他要呼吁政府对银行实施更严格的监管。”
“你反对这个吧?”
“我们从来就不希望政府来告诉我们该怎么做。的确,很多银行都垮了,但要是让政客管理银行,破产的就会更多。”他往边上靠了靠,用胳膊支撑着脑袋,好清清楚楚看着她脱下内衣,“我真希望今晚不要离开你。”
梅茜心里也这样希望。想到索利不在身边,她能跟休在一起,她的一小部分自我稍稍有些兴奋,但这又让她觉得有愧。“我不介意。”她说。
“我真为我的家庭感到羞耻。”
“你不用这样。”因为今天是逾越节,索利要去跟他的父母一道举行家宴仪式。梅茜没被邀请。她明白本·格林伯恩对她很反感,她多少也觉得这种对待不无道理,但索利还是为此深感不安。事实上,要是没有梅茜拦着,他会跟他的父亲吵起来的,那样会让她良心不安,她坚持要他跟父母正常相处。
“你真的不介意?”他有些着急。
“真的。你看,要是我很看重这件事,我可以去曼彻斯特跟我自己的父母过逾越节。”她仔细思考着,“其实,自从我们离开俄罗斯以后,那些犹太人的东西都一直跟我无关。我们来英国的时候城里一个犹太人也没有,我住在马戏团里那会儿,周围大部分人什么教都不信,就连我嫁给了一个犹太人,你家人也让我觉得不受欢迎。我注定是一个局外人,跟你说实话,我不介意。上帝从来没为我做任何事情。”她笑了,“妈妈说,是上帝把你给了我,但那是胡说。是我自己得到你的。”
他放心下来。“我今晚会想你的。”
她坐在床沿上,俯身趴在他身上,让他的鼻子碰着她的乳房。“我也会想你的。”
“嗯。”
然后,他们并排躺下,头脚倒对,他抚摸着她的私处,她在另一头吮吸着他的阴茎。他喜欢在下午做这种事,他射到她的嘴里时她轻轻叫了一声。
她变了一下姿势,偎在他的臂弯里。
“什么味道?”他睡眼蒙眬地说。
她咂摸了一下说:“鱼子酱。”
他咯咯笑了,闭上眼睛。
她开始抚摸自己。不久他就打起了呼噜,在她高潮到来之时也丝毫未受惊扰。
“格拉斯哥城市银行的管理者们应该坐牢。”快吃晚饭的时候,梅茜说。
“那也有点儿太严厉了。”休回应道。
这话让她觉得他很是自大。“严厉吗?”她愤愤地说,“跟工人的钱出现那么大的损失相比,一点儿不严厉!”
“可是,任何人都不是完美无缺、毫无差错的,连那些工人也一样,”休坚持说,“如果一个木匠出了错,房子塌了,他就得去坐牢吗?”
“这不是一回事!”
“怎么不是呢?”
“因为木匠每周挣三十先令,必须按工头的订单干活,可一个银行家挣了成千上万,因此承担的责任就更大。”
“这都不错。但银行家也是人,有妻子儿女需要照顾抚养。”
“这话你也可以一样用在杀人犯身上,可我们并不在乎他的孩子会成为孤儿,一样要吊死他们。”
“可一个人要是出于意外杀了另一个人,比如打兔子时打死了藏在灌木丛里的人,我们甚至不会把他关进监狱。那么,我们为什么要把损失了别人的钱的银行家关进监狱呢?”
“为了让别的银行家加点儿小心!”
“按照这种逻辑,我们可以把打兔子的那个人吊死,让别的猎手加点儿小心。”
“休,你这是在狡辩。”
“不,我没狡辩。为什么要严厉对待粗心的银行家,放过粗心的猎手呢?”
“区别是,粗心猎手不会隔几年就让成千上万的劳动人民再次陷入贫困,可粗心的银行家会。”
说到这儿,金戈懒洋洋地插了进来:“我听说,格拉斯哥城市银行的几个董事的确可能坐牢,经理也跑不了。”
休说:“我相信会的。”
梅茜简直被他搞糊涂了,问:“那你为什么一直跟我较劲?”
他咧嘴笑了一下,回答:“我看你能不能说出正当的理由。”
梅茜回想起休一直有这种能力对付她,一下子沉默下来。她的火爆性子对马尔伯勒圈的人很有吸引力,这是他们不计较她的背景而接受她的原因之一,但如果她的坏脾气一直发作下去,他们就会觉得无聊。她的心情一下子变了样。“先生,你侮辱了我!”她虚张声势地嚷着,“我要跟你决斗!”
“女士们用什么武器决斗?”休哈哈大笑。
“用钩针。明天一早。”
他们都笑了,接着仆人进来,宣布晚餐开始。
他们通常是十八到二十个人围着长条桌而坐。梅茜喜欢看着那干爽的亚麻桌布和精美的瓷器,装在玻璃器皿里的几百块糖果光华四射,以及穿着无可挑剔的黑白两色晚礼服的男人,戴着绚丽夺目的名贵珠宝的女人。每天晚上都有香槟,但梅茜觉得喝下的香槟会直接变成腰间的赘肉,因此只允许自己喝上一两口。
她发现自己就坐在休的旁边。公爵夫人通常把她安排在金戈身边,金戈喜欢漂亮女人,公爵夫人对此很是宽容,但今晚她显然要把惯例改变一下。没人做感恩祷告,因为这个圈子里只在周日有宗教仪式。汤端了上来,梅茜跟自己两边的男人们轻松快活地聊着天。不过,她心里还在想着她的哥哥。可怜的丹尼!他那么聪明,那么执着,又是个那么了不起的领导者,可偏偏又那么倒霉。她不知他新立下的雄心抱负能否实现,让他当上议会议员。但愿他如愿以偿,爸爸会为他感到自豪的。
今天有些特别,她的成长背景侵入了她的新生活。奇怪的是,这个背景所产生的影响很小很小。跟她一样,丹尼不属于任何特定的社会阶层。他代表着工人,他的礼服是中产阶层的,他也具有同样的自信,带着一点傲慢,就跟金戈和他的那些朋友一样。他们不会轻易看出他是来自上层阶级,选择为工人的事业殉难,还是原本出自工人阶层,一步步爬到了现在的地位。
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梅茜身上。任何人只要有点儿等级差别的眼光,就能看出她不是天生的淑女。不过,她的角色演得很出色,再说她又漂亮又迷人,人们几乎无法相信那个传闻,说索利是在舞厅里挑上她的。如果说她被伦敦上流社会接受曾经是个问题的话,那么威尔士亲王——维多利亚女王的儿子,未来的国王——也已经将问题化解掉了。他承认自己为她“痴迷”,曾经送她一个带钻石扣的金烟盒。
晚餐进行下去,她愈发感觉到休在自己身边的存在。她努力让谈话显得很轻松,不时照顾着另一边的人,免得厚此薄彼。但过去的一切似乎跳到了她的肩膀上,懒散而耐心十足地求告着,等着让她承认。
自从休回到伦敦后,他们二人见过三四次,现在,他们要在同一个屋檐下待四十八个小时,但他们从来没有说起过六年前发生了什么。休所知道的就是她当时消失得踪迹全无,再出现时已经成了所罗门·格林伯恩太太。她迟早要给他一些解释。她害怕谈起那些事会引发当年的那种情感,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她自己。但她不得不这样做,也许索利不在,现在正好是个机会。
当旁边的人都开始大声交谈时,梅茜决定现在就应该说。她转身对着休,心里猛然间感慨万千。她开了三四次头都无法把话说出口。最后她终于说出几个字来。“我那样会毁了你的事业的,你知道。”接着她就使劲忍着,别让自己哭出来,一个字也说不下去了。
他立刻明白她在说什么:“谁告诉你你会毁了我的事业?”
如果他显露出同情的样子,她就可能马上崩溃,但幸好他的话说得很冲,她也就容易回答了:“是你伯母奥古斯塔。”
“我早就怀疑是她从中作梗。”
“但她是对的。”
“我不信,”他说,一下子来了气,“你并没毁掉索利的事业。”
“冷静点儿。索利在家里不受排挤。就算这样,也是很困难的,他的家人现在还在恨我。”
“就算你是犹太人也不行?”
“是的。犹太人跟其他人一样势利。”他根本不了解其中的真正原因——伯蒂不是索利的孩子。
“那你干吗不直接告诉我你要这么做,为什么这么做?”
“我做不到。”想起那些可怕的日子,她就觉得喉咙堵得慌,只得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发现就那样一刀两断实在太难了,这让我很伤心。如果我能当着你的面证明我自己,我也就根本不会这么做了。”
但他还是不依不饶。“你可以给我写封信啊。”
梅茜的声音低得几乎无法听清:“我下不了这个决心。”
终于他的情绪缓和了一些。他喝了一口酒,转过脸去不再看她。“真太可怕了,不明不白,甚至不知道你是否还活着。”他恨恨地说,但她能看到他眼中痛苦的神色。
“对不起,”她有气无力地说,“很抱歉我伤害了你,我并不想这样。我想让你摆脱不快。我这么做都是因为爱。”她听到自己说出“爱”这个字眼,立刻就觉得后悔。
他抓住这个话头。“你爱索利吗?”他突然问。
“是的。”
“你们两个看来过得不错。”
“我们的生活……要做到心满意足并不太难。”
他的怒气还没有全消。“你得到了你一心想要的。”
这话有点儿伤人,但她觉得这也是她应得的,所以她只是点点头。
“埃普丽尔怎么样了?”
梅茜犹豫了一下。这就有点过分了。“看来,你把我跟埃普丽尔看成那一类人了,对吧?”她委屈地说。
这样一来倒让休消了气。他苦笑了一下说:“不,你跟她从来就不是一种人,这我很清楚。不过我想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你还能见到她吗?”
“能,暗地里能见到。”说起埃普丽尔就对谁都没有伤害了,也让他们避免了那些情绪化的危险话题。梅茜决定满足他的好奇,“你知不知道有个地方叫内尔之家?”
他压低声音说:“那是一家妓院。”
她禁不住追问道:“你去过那儿吗?”
他一脸尴尬地说:“去过,就一次,简直糟透了。”
她并不觉得惊奇,她想起二十一岁的休是那么幼稚,那么缺乏经验。“嗯,埃普丽尔现在是那儿的主人。”
“天哪!怎么回事?”
“一开始,她当了一个著名小说家的情妇,住在克拉彭一座挺漂亮的小房子里,后来作家厌倦了她,正好那时候内尔不打算干了。这样,埃普丽尔卖掉了小别墅,把内尔之家买了下来。”
“真想不到,”休惊叹道,“我倒忘不了那个内尔。她是我见过的最胖的女人。”
桌上的人一下子静了下来,边上的几个人听见了他最后那句话。有人笑着问:“这位胖女士是谁啊?”休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他们没有再谈那个危险的话题,但梅茜变得郁郁寡欢,有点儿脆弱,好像她刚刚跌了个跟头,把自己摔伤了一样。
晚餐结束,男人们也抽完了雪茄,金戈宣布他想跳舞。客厅的地毯被卷了起来,一个会弹奏波尔卡舞曲的男仆被叫了过来,开始弹奏。
梅茜跟大家一起跳舞,只是不跟休跳,但这样回避他太明显了,因此她也跟他跳了一曲。一切仿佛回到了六年前的克莱蒙花园,他几乎不用带她,两个人简直是本能地同时随音乐而舞。梅茜不忠地想到笨手笨脚、不会跳舞的索利。
跟休跳完,她又选了个舞伴,但接着其他男人就不再邀请她了。从十点钟跳到了十一点,白兰地送过来了,大家放下规矩,男人松开白色的领带,几位妇女也踢掉了鞋子,梅茜这边跟休跳了一支又一支。她知道她应该感到愧疚,但她从来不太擅长愧疚。她觉得很是享受,不想停下来。
直到弹奏钢琴的男仆再也弹不动了,公爵夫人说应该透口气,女佣就急忙取来大衣,大家都到外面的花园转一转。在黑暗中,梅茜拉着休的胳膊。“全世界都知道我在过去六年做了什么,你呢?”
“我喜欢美国,”他说,“那里没有等级观念。虽然有穷人也有富人,但没有贵族,没有无聊的阶级和礼节。你做的这些事情——跟索利结婚,跟这块土地上最高级的人结为朋友,在这儿的确非同小可,就算现在我也敢打赌,你一直没把自己的真实身世讲出来——”
“我觉得,他们心里自然会怀疑——不过你说得对,我不会坦白的。”
“在美国,你就得自夸出身卑微,就像金戈吹嘘他的祖先参加过阿金库尔战役那样。”
她感兴趣的是休,不是美国。“你还没有结婚。”
“没有。”
“在波士顿……没有你喜欢的女孩吗?”
“我尝试过,梅茜。”他说。
突然间她十分后悔问他这个问题,她有一种预感,他的回答会毁了她的幸福。但现在晚了,问题已说出口,他也回答了。
“波士顿有漂亮的女孩、可爱的女孩和聪明的女孩,还有那种能做贤妻良母的女孩子。我留意了其中几位,她们好像也喜欢我,但是当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我就发现总是缺点儿什么,每次都是。没有跟你在一起的感觉。那不是爱情。”
现在他说出这句话来。“停。”梅茜低声说。
“两三个做母亲的被我气坏了,然后我的名声就传出去了,女孩们都小心警惕起来。她们对我都很好,但知道我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我玩世不恭,不是真心结婚的料。休·皮拉斯特,英国银行家兼伤人心专家。如果有个姑娘不在乎我的坏名声,爱上了我,我就会劝阻她,我不想伤别人的心。我很清楚伤心是什么滋味。”
她的脸让泪水打湿了,好在黑暗为她做了遮挡。“很对不起。”她说,但她的声音那么轻,连她自己都无法听见。
“反正,我现在知道我的问题出在哪儿了。我觉得我一直都很清楚,但最近这两天才消除了所有疑问。”
他们已经落在别人后面了,现在他停住脚步,面对着她。
她说:“不要说了,休,求你别说了。”
“我仍然爱你。就这些。”
这句话一出口,一切都毁了。
“我觉得你也爱我,”他毫不留情地往下说,“是不是?”
她抬头看着他,看到他眼睛里反射着草坪另一端的房子里射来的灯光,但他的脸藏在阴影里。他低下头,吻着她的嘴唇,她没有闪躲。“咸咸的眼泪,”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是爱我的,我知道。”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好的手帕,轻轻碰着她的脸,擦去她脸颊上的泪水。
她不得不制止他。“我们得赶上别人,”她说,“会让人说闲话的。”她转身往前走,他只得要么放开她的胳膊,要么跟她一起走。他跟了上去。
“我很奇怪你会在乎别人说什么,”他说,“你们的圈子就是以不在乎这类事情出名的。”
她并不特别在意别人。她担心的是她自己。她拉着他紧赶几步,追上前面那些人,然后放开他的手臂,去跟公爵夫人说话。
她隐隐感到心烦,因为休说了那句马尔伯勒圈以宽容出名的话。的确这是事实,但她真希望他没有用“这类事情”这种措辞,她说不清为什么。
他们重新回到屋里,大厅里那座高高的座钟恰好敲了十二下。梅茜一下子觉得这紧张的一天快把自己耗尽了。“我要上床了。”她宣布说。
她看到公爵夫人本能地朝休那里瞥了一眼,然后又看看她,抑制着脸上的笑意。这让梅茜意识到,他们都在以为今晚休会跟她睡在一起。
女士们一起上楼,留下男人们打台球,喝一杯睡前酒。几个女人亲吻着互致晚安时,梅茜挨个从她们眼中看出兴奋和羡慕的神色。
她走进她的卧室,关上门。壁炉中的煤火很旺,壁炉架和梳妆台上都放着蜡烛。跟往常一样,床边的桌子上放着一盘三明治和一瓶雪利酒,以备夜里饿了的时候享用。她从来没碰过这些,但金斯布里奇庄园训练有素的仆从在每张床边都放了托盘,无一例外。
她开始脱衣服。那些人都猜错了,休今晚也许不会来。想到这儿她非常痛苦,因为她渴望他到来,进了门,她就可以把他抱在怀里,亲吻他,真的吻他,不必像在花园里那么愧疚,而是如饥似渴、毫无顾忌地吻他。这种感觉把她带回六年前古德伍德赛马会之夜那段刻骨铭心的回忆,让她想起他伯母房子里那张狭窄的床,还有她脱掉衣服时他脸上出现的表情。
她对着长条镜子打量着自己的身体。休会注意到它发生的变化。六年前她有一对小巧的、向里凹的粉红色乳头,像一对酒窝一样,但现在,在哺育了伯蒂之后,它们变大了,变成了草莓色,向外凸出来。当姑娘的时候她没必要穿紧身胸衣——她是自然的蜂腰身条——但怀孕后她的腰就再没完全恢复到正常状态。
她听到男人们上了楼梯,脚步很沉,边走边说笑着。休说对了,没人会为乡下聚会中一次小小的通奸行为大惊小怪。难道他们不觉得这是对他们的朋友索利不忠吗?她感到有些讽刺。随后,就像脸上挨了一记耳光一样,她想到她才是该感到愧疚的人。
她整个晚上都把索利抛在了脑后,但现在他回到了她的心神之中,温和可亲的索利,善良大方的索利,爱她爱得发狂的索利,明知伯蒂是别人的孩子,依然细心呵护他的索利。在他离开这幢房子以后的几个小时内,梅茜就让另一个男人来到她的床前。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她想。
一股冲动,让她走到门口,上了锁。
她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她讨厌休说的“你们的圈子就是以不在乎这类事情出名的”这句话。这让她觉得休对此司空见惯,就像这不过是又一次调情,又一桩让社交名媛们嚼舌头的私通和风流韵事。索利理应得到更好的待遇,而不是被这种司空见惯的背叛所出卖。
但我想要休,她心想。
一想到要放弃跟他共度一夜的机会,她就难过得要哭。她想念他那孩子气的笑容,他那骨感的胸部,他的那对蓝眼睛和光滑的白色肌肤;她想念他看到她的身体时脸上的表情,充满了惊奇和快乐,欲望和喜悦;忘掉这一切实在太难了。
有人轻轻敲着门。
她赤身裸体站在屋子正中,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门把手转动,从外面推了一下,但当然推不开。
她听见外面低声叫她的名字。
她走到门边,把手放在钥匙上。
“梅茜!”他轻声叫道,“是我,休。”
她如此渴望他,听到他的声音都让她里面湿润起来。她咬着手指,极力控制自己,但这疼痛也无法掩盖内心的欲望。
他又敲了敲门。“梅茜!让我进去好吗?”
她靠着墙壁,脸上流下了眼泪,滴答滴答从下巴落到她的乳房上。
“至少我们说说话!”
她知道,如果开门的话,决不会说什么话——她会把他搂在怀里,狂热的欲望会让他们立刻倒在地板上。
“说话啊。你在里头吗?我知道你在那儿。”
她站着不动,默然饮泣。
“求你了!”他说,“好吗?”
又过了一会儿,他走了。
梅茜没有睡好,早早就醒了,但新的一天让她的心情稍稍变好了一点儿。趁着其他客人还未起床,她像往常一样来到房子另一头的幼儿室。到了幼儿餐室的门口,她猛然停住脚步。看来,她还不是最早起床的客人。她听到里面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她仔细听了听,是休。
只听他说:“恰恰就在这一刻,那巨人就醒过来了。”
她听到小孩子兴奋地尖叫起来,那是伯蒂发出的声音。
休继续说:“杰克在魔豆茎上飞跑着,他的腿都快受不了啦,可巨人马上就要追上了!”
金戈那七岁的女儿安妮骄傲地说:“伯蒂吓得都藏到椅子后面去了。可我不害怕。”
梅茜也想藏起来,她想转身回她的房间,但接着又停了下来。她今天怎么也得跟休碰面,幼儿室这里倒是最轻松的地方。她镇定下来,走了进去。
休把三个孩子哄得团团转。伯蒂都没注意到母亲进来,休抬头看了看梅茜,眼神很委屈。“接着讲。”梅茜说,她在伯蒂身边坐下,搂住他。
休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孩子们身上。“那么,你们觉得杰克会怎么做?”
“我知道,”安妮说,“他有一把斧头。”
“对了。”
梅茜搂着伯蒂坐着,伯蒂瞪着大眼睛,看着他真正的父亲。如果这我都能忍受得了,那我就什么都能应付,梅茜想。
休继续讲:“当巨人还在豆茎的半路上,杰克就把它一斧子砍断了!巨人一下子摔在地上……一命呜呼了。后来,杰克和他妈妈一直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伯蒂说:“再讲一遍。”
<h4>4</h4>
科尔多瓦部里工作很忙。明天就是科尔多瓦独立纪念日,午后有一场重大的招待会,到时候会有大批议会成员、外交部官员、外交使节和记者到场。今天上午却又忙中添乱,米奇·米兰达收到英国外交大臣发来的措辞强硬的照会,为在安第斯山脉两名英国游客被杀事件提出交涉。不过,爱德华·皮拉斯特一到,米奇·米兰达就把这些全都撇到一边,因为他要跟爱德华谈的事情比招待会或者照会都更重要。他需要五十万英镑,并指望能从爱德华那儿得到这笔钱。
米奇已经当了一年的科尔多瓦部长。他耍出全套手腕才得到了这份工作,他家里那边也花了一大笔钱贿赂疏通。他答应老爹所有这些钱都会还给家里,而现在他必须履行这个诺言。他宁可死也不愿让他的父亲失望。
他把爱德华带进部长办公室,这间巨大的房间里醒目地挂着一面科尔多瓦国旗。他走到大桌子前,摊开一张科尔多瓦地图,用雪茄盒、雪利酒瓶、一只杯子和爱德华的灰顶帽压住四角。他有些犹豫,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向人要五十万英镑。
“这是北部的圣玛丽亚省。”他开始说。
“我了解科尔多瓦的地理。”爱德华没好气地说。
“当然,这我知道。”米奇宽慰他。的确,皮拉斯特银行跟科尔多瓦做了大量生意,为其出口硝酸盐、咸牛肉、银矿,进口采矿设备、枪支和奢侈品募集资金。爱德华负责所有业务,这要感谢米奇,一开始是专员,接着当上了部长,他刁难那些不想使用皮拉斯特银行资金跟他的国家做生意的商人。结果,爱德华现在成了全伦敦知名的科尔多瓦贸易专家。“你当然了解啦,”米奇重复道,“你也知道我父亲开采的硝酸盐矿,都是用骡子从圣玛丽亚运到帕尔玛的。但你可能有所不知,这条线路上有可能要修建一条铁路。”
“你能肯定吗?修铁路很复杂的。”
米奇从他的办公桌上拿起一个装订起来的大本子。“我父亲委托一个叫戈登·哈弗佩尼的苏格兰工程师做了测量。所有情况都记在这儿,包括成本。你看看吧。”
“要多少钱?”爱德华说。
“五十万英镑。”
爱德华一页页翻看着那份报告。“政界那边呢?”
米奇抬头瞟了一眼加西亚总统穿着统帅军服的大幅肖像。每次米奇看见它,都暗自发誓有朝一日要让自己的画像取而代之。“这主意总统赞成。他认为这会加强他对农村地区的军事控制。”加西亚相信老爹。自从老爹当上圣玛利亚省的省长以来——依仗着伯明翰产的两千杆威利-理查兹短管步枪,米兰达家族就成了总统的狂热支持者和亲密盟友。加西亚毫不怀疑老爹的动机,有了帕尔玛铁路,米兰达家族就能在两天内得到原来要花两个星期才能到手的资金。
“怎么支付呢?”爱德华说。
“我们在伦敦市场上筹集资金,”米奇轻描淡写地说,“实际上,我觉得皮拉斯特银行负责这项业务更好。”他尽量让自己显得平心静气。这是他多年来对皮拉斯特家族艰苦经营的最高潮部分,现在就要收取他的回报了。
但爱德华摇了摇头,说:“我倒不这么认为。”
米奇既惊讶又沮丧,他本以为爱德华至少会同意考虑考虑。“可你一直在为修铁路筹集资金啊——我觉得你很高兴有这个机会呢!”
爱德华说:“科尔多瓦跟加拿大或者俄罗斯不同。投资者不喜欢你们那里的政治格局,外省各自为政,都有自己的私人军队。这简直就是中世纪。”
米奇没想到这一点。“你们资助了老爹的银矿啊。”这事发生在三年前,为老爹足足赚了十万英镑。
“没错!但这是南美唯一赚钱的银矿,还特别费劲。”
实际上这个银矿储藏丰富,但老爹把大部分利润都搜刮下来,只给股东留下了一小部分。哪怕他为了体面,多留下一点儿呢!但老爹从来就不听这种劝告。
米奇心里打鼓,强作镇定,但脸上肯定有所显露,让爱德华看了出来。他有些担心地说:“我说,老伙计,真有那么重要吗?你好像很不高兴。”
“跟你说句实话,这对我的家人至关重要。”米奇坦言相告。他认为爱德华如果有心成事,就能筹集到这笔钱,这不是不可能的,“当然,如果皮拉斯特这样有威望的银行支持这个项目,人们就会认为科尔多瓦是一个很好的投资方向。”
“这里有个问题,”爱德华说,“如果哪个股东提出这个想法,竭力让它通过,也就有可能办成,可我不是股东。”
米奇低估了筹集五十万英镑的难度。但他并不气馁。他会找到办法的。“我再考虑一下。”他说,勉强地笑了笑。
爱德华喝完那杯雪利酒,站了起来。“那我们去吃午饭吧?”
晚上,米奇和皮拉斯特一家去喜歌剧院看《皮纳福号军舰》。米奇提前几分钟赶到。他在休息室遇见了鲍德温一家,他们总是跟着皮拉斯特家族,阿尔伯特·鲍德温是名律师,为银行做了不少事,奥古斯塔曾一度费心撮合,想让他女儿蕾切尔嫁给休。
米奇的脑子里一直想着筹资兴建铁路的事,但他不由自主地撩拨了蕾切尔·鲍德温几句——他跟所有的女孩子以及大多已婚妇女都这样。“你的女性解放运动搞得怎么样了,鲍德温小姐?”
她的母亲红着脸说:“我希望你最好别谈这个,米兰达先生。”
“好的,我不说,鲍德温太太,你的愿望对我来说就是议会法案,具有法律约束力。”他朝蕾切尔转过身来。她算不上漂亮,两眼离得有点儿近,但她的身材很好,两腿修长,腰身很细,胸脯挺阔。一念之间,他幻想她反绑双手躺在床上,裸露的两腿向外叉开。他暗暗玩味着这一幻象,目光从她的怀里慢慢上移,跟她四目相对。这样会让大多数女孩子脸红,掉过头去,但她没有,反而十分率直地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到头来倒是他害羞起来。为了找点儿话题,他说:“你知道我们的老朋友休·皮拉斯特从殖民地回国了吗?”
“知道,我在怀特海文宅看见他了。你当时也在。”
“对了,我忘了。”
“我一直挺喜欢休的。”
但你不想嫁给他,米奇心想。蕾切尔在婚姻市场陈列了好几年,已经有点儿像过时的商品了,他不怀好意地寻思着。不过,直觉告诉他,她是性特征十分强烈的人。她的问题无疑是她显得太强大,把男人都吓跑了,但现在她已经越来越绝望。到了三十岁还未婚嫁,她开始担心自己注定要当老处女了。有些女人或许能够泰然处之,但蕾切尔不能,这一点米奇看得出来。
她曾被他所吸引,但那时不分男女长幼,几乎所有的人都喜欢他。米奇乐得让有钱有势的人喜欢自己,这样能让他变得有力量,只是蕾切尔无权无势,她投来的关注毫无价值。
皮拉斯特一家到了,米奇把注意力转向了奥古斯塔。她穿着一件醒目的深洋红色晚礼服。“你看上去……真是秀色可餐,皮拉斯特太太。”他压低声音说。她快活地微笑着。两家人闲聊了几分钟,随后就去找各自的座位。
鲍德温一家坐在前排座位,但皮拉斯特一家是包厢。他们分开时,蕾切尔朝米奇送去一个多情的微笑,静静地说:“也许我们过会儿还能见面,米兰达先生。”她父亲听见这句话,一脸不高兴地拉起她的胳膊赶紧走开,但鲍德温太太临走还对米奇笑了笑。米奇想,鲍德温先生是不想让他女儿爱上一个外国人,但鲍德温太太已经不那么挑剔了。
看第一幕时他一直担心着铁路贷款的事。他没有考虑到科尔多瓦原始的政治格局带来的问题,正是这种政治环境让米兰达家族打拼出权力和财富,但它却让投资人觉得很有风险。这意味着他或许也无法争取到其他银行对铁路项目融资。只有利用他在皮拉斯特家族内部的影响力才能筹到钱。而这一家人里,他能施加影响的只有爱德华和奥古斯塔。
第一次幕间休息时,他利用自己单独跟奥古斯塔在包间里的几分钟时间,马上就揪住她。他知道她喜欢直来直去。“爱德华什么时候才能当上银行的股东?”
“你触到痛处了,”她嫌恶地说,“为什么要问这个?”
他简要地跟她说了说铁路的事,没有提及老爹获取资本的长期目标。“我无法从别的银行拿到钱——那些银行统统对科尔多瓦一无所知,我是为了爱德华,才一个个疏远他们的。”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但奥古斯塔无从了解,她对业务一窍不通,“但如果爱德华能让这个项目通过,就算是大功一件。”
奥古斯塔点点头。“我丈夫答应,只要爱德华结婚,就让他当股东。”她说。
米奇很吃惊。爱德华结婚!这太让人震惊了——可这有什么可震惊的呢?
奥古斯塔接着说:“我们甚至已经选定了新娘——马普尔执事的女儿艾米莉。”
“她长什么样?”
“很漂亮,很年轻——她只有十九岁——也很聪明。她的父母赞成这门婚事。”
这倒跟爱德华般配,米奇想,他喜欢漂亮女孩,但他想要一个能管得住的。“那么,还有什么障碍吗?”
奥古斯塔皱起了眉头说:“我只有一点不明白,不知道为什么爱德华不愿意向她求婚。”
米奇倒不觉得奇怪。他无法想象爱德华会结婚,无论女孩多么般配。他能从婚姻那里得到什么呢?他不想要孩子。但现在,股东资格倒是一个动因。就算爱德华不上心,可米奇却很上心。“我们能做点儿什么,鼓励一下他?”
奥古斯塔别有意味地看了米奇一眼,说:“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如果你结婚了,他就知道着急了。”
米奇扭过头去。这就是她的悟性所在,她对内尔妓院包间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但她有一个母亲的直觉。他这边也觉得如果自己先结了婚,爱德华也会更愿意。“我?结婚?”他淡然一笑。没错,他早晚都会结婚,谁都得结婚,但眼下他没觉得有什么理由这样做。
不过,如果是为了铁路融资必须付出的代价呢……
他知道,这还不只是为了铁路。贷款一次成功就会次次成功。俄罗斯和加拿大等国每年都在伦敦市场募集新贷款——修铁路,建港口,投资供水公司和政府财政。没有任何理由表明科尔多瓦不能这么干。米奇可以从募集的每个便士里正式或非正式地提取一部分佣金,更重要的是,这笔钱会流入他的家族利益,让他们更加富有、更加强大。
如果办不成这件事,后果将不堪设想。要是米奇让老爹的希望落空,就永远不会获得他的宽恕。他宁可结三次婚也不敢惹怒他父亲。
他回头看着奥古斯塔。他们从未谈论过1873年9月发生在老塞思卧室里的事情,但她不可能忘记这一切。那是一次没有性交的做爱,算不上通奸的背叛,可以说有,也可以说什么都没有。他们两个全穿着衣服,而且只持续了短短的几秒钟,但对米奇来说,它比跟内尔妓院的妓女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更加狂烈刺激,更加令人难忘,他相信那对奥古斯塔来说,也一样非同小可。她如何看待米奇结婚的事情呢?伦敦半数的妇女会因此吃醋,但你总是很难看穿奥古斯塔的内心。他决定直接问她。他盯着她的眼睛,说:“你真想让我结婚?”
她犹豫了。他看出她的脸上闪过一丝遗憾。接着她表情冷酷,坚定地说:“是的。”
他凝视着她。她继续保持着坚定的姿态。他知道她已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心里隐隐有些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