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第一章 一 月</h3> <h4>1</h4>
六年后,休回到了伦敦。
在这六年里,皮拉斯特家族的财富增长了一倍,休在其中起了部分作用。
他在波士顿干得十分出色,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美国刚从内战中恢复过来,跨大西洋的贸易得到蓬勃发展,休的工作保证了皮拉斯特银行融资这类收益颇丰的生意,收效十分显著。
随后他引导银行股东,投资一系列利润丰厚的北美股票和债券。战争结束后,政府和企业都需要钱,而皮拉斯特银行便为此筹措资金。
最后,混乱的铁路股票市场让他积攒了不少专业知识,他能判断出哪条铁路能带来财富,哪条铁路迈不过第一道坎。约瑟夫伯父一开始十分警觉,担心1873年的纽约危机重现,不过休也继承了皮拉斯特家族谨小慎微的保守作风,他推荐的都是些优质的股票,避免任何华而不实的投机行为,最后证明他的判断都是正确的。皮拉斯特目前在北美工业发展筹集资金的业务中引领先机。休每年的工资是一千英镑,他知道他的价值不止这些。
他在利物浦离船上岸,迎接他的是皮拉斯特银行本地办事处的首席代表,休去波士顿后每周至少跟这个人互通一次电传。两个人从未见过面,相认以后那位代表说:“老天,我不知道原来你这么年轻啊,先生!”这让休很高兴,尽管当天早上他还在自己乌黑的头发上看到了一丝白发。他今年二十六岁了。
他没在伦敦停留,直接坐火车去了福克斯通。皮拉斯特银行的股东们可能觉得他该先来见见他们,然后再回去看望母亲,但他却不以为然,他把自己生命中整整六年时光都给了他们,至少该先陪母亲待一天。
他发现母亲比原来更加恬静、漂亮,虽然她仍然身着素衣,纪念他的父亲。他的妹妹多蒂现在已经十二岁了,已经不怎么记得他,很是害羞,直到他把她抱上自己的膝头,告诉她当初给他叠衬衫的事,她才开始跟他亲近起来。
他恳求母亲搬到大点儿的房子里住,他付这点儿租金绰绰有余。但她不同意,让他把钱存下来,以便自己有些资本。不过,他说服她又雇了一名用人,来给年迈的管家布尔斯太太帮忙。
第二天他搭乘“伦敦-查莎姆-多弗”列车前往伦敦,在霍尔本高架桥站下车。车站边建起了一座巨大的饭店,因为有人认为霍尔本将成为英国人前往尼斯或圣彼得堡的一个繁忙的中转地。但休决不会把钱投到这里,他认为进出这个车站的客流主要是住在伦敦东南广大郊区的城市工人。
这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他一路步行,来到皮拉斯特银行。他已经忘了伦敦那种烟熏火燎的味道,发现这里空气远不如波士顿或者纽约干净。他在银行外站了一会儿,打量着它那气势辉煌的门面。
他曾告诉银行股东,说自己想回家休假,探望一下母亲和妹妹,去老家到处看看。但是,他回伦敦还有另一个原因。
他要投放一枚重磅炸弹。
他带来一项动议,要将皮拉斯特北美业务同梅德勒-贝尔的纽约银行合并,两者形成新的伙伴关系,称作“梅德勒-贝尔与皮拉斯特公司”。这项合并能为银行赚很多钱;让他在美国的成就锦上添花;这也能让他返回伦敦时从一个初级生变成一个决策者。这将意味着他流放生涯的结束。
他紧张地整了整领带,走进银行大门。
几年前,银行大厅的大理石地面和一个个大腹便便的听差曾经让他颇为惊奇,现在看上去这一切显得呆板沉重。上楼梯时他遇到了乔纳斯·茂贝瑞,他的前上司。茂贝瑞见到他很惊讶,十分高兴。“休先生!”他使劲握着他的手说,“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吗?”
“但愿如此。茂贝瑞太太好吗?”
“很好,谢谢你。”
“代我问候她。三个小家伙也好吧?”
“现在是五个了,都结结实实的,感谢上帝。”
休突然想到这位总出纳或许能回答他心里的一个疑问:“茂贝瑞,约瑟夫先生当上股东的时候,你已经在这儿了吧?”
“我当时刚来。那是二十五年前了,是六月份。”
“当时约瑟夫先生的年纪是……”
“二十九岁。”
“谢谢你。”
休去楼上的股东办公室,敲了敲门便走了进去,屋里坐着四位股东:约瑟夫伯父,他坐在资深股东的办公桌前,头更秃,更老,也更像老塞思了;姑姑玛德琳的丈夫哈特索恩少校,他的鼻头变成红色,跟他额头上的伤疤更相配了,正坐在炉旁读着一份《泰晤士报》;塞缪尔叔叔还跟原来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穿着一件炭灰色的圆摆双排扣外套,配了一条珍珠灰色的马甲,正眉头紧锁地读着一份合同;还有一个新任股东小威廉,他已经三十一岁,坐在书桌边,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
塞缪尔最先跟休打招呼。“我亲爱的孩子!”说着站起身跟他握手,“你看上去真精神啊!”
休跟这些人一一握手,接过一杯雪利酒。他环视墙壁四周上挂着的前资深股东的照片。“六年前,在这间屋子里我劝约翰·卡米尔爵士买了十万英镑的俄罗斯政府债券。”他回忆说。
“是的,有这回事。”塞缪尔说。
“皮拉斯特的销售佣金是百分之五,比我在银行工作整整八年的工资还高。”他笑着说。
约瑟夫尖酸地说:“我希望你不要提涨工资的事。你已经是全公司收入最高的雇员了。”
“但比不上股东。”休回答说。
“那当然了。”约瑟夫呵斥着说。
休觉得他的开局很糟糕。太性急了,他对自己说,放慢点儿。“我不是来要求涨工资的,”他说,“不过,我还是要向各位股东提个建议。”
塞缪尔说:“你最好先坐下,慢慢讲。”
休放下一口没沾的那杯酒,整理了一下思路。他迫切希望这些人会同意他的主张。这件事最能证明他克服逆境的本事。仅此一举便会为银行带来大量业务,比大多数股东一年揽到的业务还多。如果他们同意,他们多少会觉得应该把他提升为银行股东。
“波士顿已经不再是美国的金融中心,”他说,“纽约已经取而代之。现在我们的确应该把办事处搬走。但是有一个麻烦。我在过去六年里与纽约的梅德勒-贝尔合作,业务做得很好。我当时经验不足,西德尼·梅德勒曾对我十分照顾。如果我们搬到了纽约,就跟他们形成了竞争关系。”
“如果需要竞争,也没什么不妥。”哈特索恩少校说。他从未提出过什么有价值的见解,只是为了不闷在那儿,才搬弄几句明显教条的话。
“也许。但我有更好的主意,为什么不把我们的北美业务跟梅德勒-贝尔合并呢?”
“合并?”哈特索恩说,“你是什么意思?”
“建立一个合资企业。就叫它‘梅德勒-贝尔与皮拉斯特’公司。在纽约和波士顿各设一个办事处。”
“怎么操作呢?”
“新办事处处理所有的进出口融资,接下目前由两家单独经营的业务,利润平分。皮拉斯特就有机会参与所有梅德勒-贝尔新发行的债券和股票业务,我在伦敦处理这些业务。”
“我不赞成,”约瑟夫说,“这不是把我们的业务移交给别人控制吗?”
“但下面还有最有利的一点,”休继续说,“梅德勒-贝尔的欧洲业务,目前由伦敦的几家代理商负责,到时候全部会移交给皮拉斯特。”
约瑟夫有些吃惊。“那可得有——”
“一年的佣金超过五万英镑。”
哈特索恩说:“天哪!”
他们全都吓了一跳。他们以前从来没办过合资企业,也没想到一个连股东都不是的人,能够提出如此创新的主张。但一年五万英镑的佣金实在难以抗拒。
塞缪尔说:“看来你已经跟他们谈论过这件事了。”
“是的。梅德勒非常积极,他的合伙人约翰·詹姆斯·贝尔也同意。”
小威廉说:“然后你坐镇伦敦,监督这个合资企业。”
休感觉到威廉把他当作对手,而如果他在三千英里以外,危险就小得多了。“为什么不呢?”休回答说,“毕竟,钱是在伦敦这里挣的。”
“那你以什么资格呢?”
这个问题休本来不准备立刻回答。威廉找碴提出这个问题让他难堪。现在,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说:“我认为,梅德勒和贝尔先生希望跟一位股东合作。”
“你当股东太年轻了。”约瑟夫马上说。
“我二十六了,伯父,”休说道,“你当股东的时候,也只有二十九岁。”
“三年是很长一段时间。”
“五万英镑也是很大一笔钱。”休意识到自己显得过于骄傲自大——这是他常有的毛病——便立刻退了一步。他知道如果把他们逼到墙角,他们就会一口回绝,搬出保守主义那一套。“也许有许多方面需要权衡,我看你们需要商量商量,要我离开吗?”
塞缪尔审慎地点了点头,休朝门口走去。塞缪尔说:“无论最终能否达成,休,都要恭喜你提出了这一很有魄力的动议——我相信大家都赞同这一点。”
他疑惑地望着其他几个股东,大家都点头表示同意。约瑟夫伯父咕哝着说:“确实,确实。”
休不知该为他们没有同意这项计划而灰心丧气,还是应该因为没有受到全盘否定而高兴。他觉得十分失落,但他也只能听天由命,无法继续干预。“谢谢你们。”说着他走出门去。
下午四点,他来到肯辛顿戈尔,站在了奥古斯塔那幢精心雕琢的大房子外面。
六年来,伦敦的煤烟让红色的墙砖暗淡下去,白色石头上也污迹斑斑,但斜山墙上的那些鸟兽雕像还在,房顶上还立着那艘扬满风帆的船。竟然还有人说美国人好显摆!休心里琢磨着。
他从母亲的来信中得知,约瑟夫和奥古斯塔的财富越积越多,又买了两处房产,一处是苏格兰的一座城堡,另一处是白金汉郡的一幢乡下别墅。奥古斯塔曾打算卖掉肯辛顿的房子,在梅费尔再买一座,但约瑟夫坚决不同意,他喜欢住在这里。
休离开的时候这个地方还没住多久,但这幢房子里仍然装满了他的回忆。他在这儿遭受奥古斯塔的迫害,追求弗洛伦斯·斯塔沃西,打伤了爱德华的鼻子,还跟梅茜·罗宾逊做过爱。回忆起梅茜最让他痛苦。尽管羞辱和贬损随之而来,但记忆中最深刻的还是那激情引发的震颤。自从那一夜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梅茜,也没有听到过她的任何消息,但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
奥古斯塔添油加醋的转述让整个家里一直记得这件事,托比亚斯·皮拉斯特堕落的儿子把妓女带进家门,被人发现后便对无辜的爱德华大打出手。随便吧,让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去,但这些人现在不得不承认,他已经是皮拉斯特家族的一个银行家,很快,如果运气好,他们还不得不让他当股东。
他不知在六年中这个家庭发生了什么变化。休的母亲每个月给他写一封信,把家里的情况告诉他。他的堂妹克莱曼婷就要结婚了,但堂兄爱德华还孤身一人,尽管奥古斯塔费尽心思为他撮合,还有小威廉和比阿特丽斯生了一个女孩。不过,母亲没有谈过那些潜在的变化。塞缪尔叔叔还跟他的“秘书”生活在一起吗?奥古斯塔是否像以前一样残酷无情,还是随着年龄增长,变得随和些了?爱德华是否变得懂事了,安定下来?米奇·米兰达是不是从那群追他的女孩子里挑了一个,结了婚?
现在就要面对这一切了。他穿过马路上去敲门。
开门的是奥古斯塔那位油滑的男管家哈斯特德。他看起来一点儿没变,两眼仍然协调不起来。“下午好,休先生。”他说,但那威尔士的口音很是冷淡,表明休在这个家里仍然不受待见。哈斯特德待人接物的方式总能准确反映奥古斯塔的态度。
他经过门廊走进大厅。皮拉斯特家的三位恶婆像接待团一样站在那里:奥古斯塔,她的小姑子玛德琳和女儿克莱曼婷。奥古斯塔时年四十有七,却还跟原来一样引人注目,黑色的眉毛,骄傲的神情,这张脸还是一样典雅端庄,如果说她比六年前稍稍胖了一点儿的话,在她那个身高也不怎么明显。克莱曼婷是她母亲的苗条版,但她不具备那种坚韧不屈的劲头,也没那么漂亮。玛德琳姑姑从里到外都是典型的皮拉斯特,无论是那弯钩鼻子,单薄但棱角分明的身形,还是那冰蓝色礼服下摆那一圈昂贵的花边。
休咬着牙,挨个亲吻了她们。
奥古斯塔说:“休,我相信在外国待这么多年,总会让你变聪明点儿吧?”
她就是不想让人忘了他当年是为什么离开家的。休回敬道:“我相信我们都会随着年龄变得聪明的,亲爱的伯母。”他看见她生气地沉下脸来,心里很是得意。
“不错!”她冷淡地说。
克莱曼婷说:“休,我给你介绍我的未婚夫哈里·唐克斯爵士。”
休跟他握了握手。哈里还很年轻,不会有什么爵位,因此,“爵士”这个词意味着他是一个准男爵,是二等贵族。休并不羡慕他跟克莱曼婷的婚姻。尽管不像她母亲那么不可救药,但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哈里问休:“横渡大西洋的感觉如何?”
“很快,”休告诉他,“我坐的是一艘新型的螺旋桨汽轮。只花了七天时间。”
“哎哟!真奇妙,真奇妙。”
“你老家在英国什么地方,哈里爵士?”休问道,他要打探一下这家人的背景。
“我在多塞特郡有块地方。我的佃户大多种植啤酒花。”
他是地主阶级,休揣测道,他要是有头脑,就该把农场出售出去,把钱存进皮拉斯特银行。事实上哈里看上去不怎么聪明,但他却可能很听话。皮拉斯特家的女人喜欢找听话的男人,哈里就是玛德琳丈夫乔治的年轻版。随着年龄增长,他们变得脾气暴躁,牢骚满腹,但基本不会背叛妻子。
“都去客厅吧,”奥古斯塔指挥道,“大家都等着见你呢。”
他跟着她进去,但在门口停了一下。这间让他熟悉的宽敞客厅两端各有一个大壁炉,朝向花园的落地长窗已经改造过了。所有日本家具和纺织品都不见了,房间重新装修过,颜色和图案更加丰富大胆。靠到近前细看,休发现那些图案都是各种花卉:地毯上是大朵黄色的雏菊,墙纸上画的是攀援篱笆的红玫瑰,窗帘上是罂粟,粉红色的菊花绸布遮盖着椅子腿、镜子、茶几和钢琴。“你把这间房重新装修了,伯母。”他应景地说。
克莱曼婷说:“这些全是从牛津街威廉·莫里斯那家新店里买来的,都是最新式的。”
奥古斯塔说:“不过地毯还是该换掉,颜色不太配。”
休知道,她从来就没有满意的时候。
皮拉斯特家的人大部分都在这儿。当然,他们都对休十分好奇。他当年灰溜溜地离开,他们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但他们低估了他,而今他像一个英雄一般得胜而归。这会儿,他们都想再好好看看他。
他第一个握手的人是他的堂兄爱德华。他二十九岁,但看上去要老一些,他已经变得又粗鄙又肥胖,脸上是贪吃的人那种粉嘟嘟的颜色。“啊,你回来了。”他想笑一下,但最后挤出了一个恶意的冷笑。休不能怪罪他。这两个堂兄弟一直在相互比较。休今天的成功让人注意到爱德华在银行里毫无建树,表现平平。
米奇·米兰达站在爱德华旁边。他还是那么英俊,衣冠楚楚,显得更老道,也更自信。休说:“哎,米兰达,你还在给科尔多瓦部长工作?”
米奇说:“现在我是科尔多瓦部长。”
休不知为何并不感到惊讶。
他很高兴看见他的老朋友蕾切尔·鲍德温。“你好,蕾切尔,你还好吗?”他问候道。她原来一直算不上漂亮,但他发现,她现在成了一个大方、健美的女人。六年前他对她那硬邦邦的体形和两只过分靠近的眼睛没什么感觉,现在却觉得很迷人。“你这些日子在做什么?”
“为妇女财产争取宪法改革。”她说。接着她又一笑,补充道,“让我的父母很难堪,他们更希望我给自己争取个丈夫。”
休记起她总是这样惊人地坦率。他为此感到十分有趣,但他觉得不少单身男子会让她给吓跑。男人总是喜欢那种含羞带涩、不太聪明的女人。
他跟她闲聊着,心想,不知奥古斯塔是否还想撮合他们两个。这倒没什么要紧,唯一让蕾切尔真正表现出兴趣的人是米奇·米兰达。即便是现在,她也想把米奇拉进来,一块儿跟休聊天。他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个女孩子都无法抗拒米奇的诱惑,而蕾切尔是最让他感到意外的一个,因为她天资聪颖,完全可以看出米奇不过是个无赖。这简直就好像他越是无赖,就越让她们着迷似的。
他走过去跟小威廉和他的妻子握手。比阿特丽斯对休十分热情,他觉得她并不像其他皮拉斯特家的女人那样,受着奥古斯塔的摆布。
哈斯特德打断了他们,递给休一个信封。“这是使者刚刚送来的。”他说。
信封里面是一张字条,像是一位秘书写的:
皮卡迪利大街123号
伦敦,W.
星期二
所罗门·格林伯恩太太恭候您光临今天的晚餐。
下面有一行十分熟悉的潦草笔迹,写的是:
欢迎回家!——索利
他很高兴。索利一直平易近人,和和气气。他想,为什么皮拉斯特家的人整天这么拘束,就不能放松点儿呢?卫理公会的信徒天生就比犹太人紧张吗?不过,也许格林伯恩家族也有紧张的时候,只是他不知道。
哈斯特德说:“使者正在等待答复,休先生。”
休说:“替我谢谢格林伯恩太太,我会很高兴参加他们的晚餐。”
哈斯特德鞠了一躬,退下了。比阿特丽斯说:“我的天哪,你要跟所罗门·格林伯恩吃饭?太了不起了!”
休觉得很惊奇。“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说,“我跟索利一块儿上学,我一直很喜欢他,但我从不认为受邀跟他吃饭是什么让人羡慕的特殊待遇。”
“可现在是啊。”比阿特丽斯说。
“索利娶的妻子十分火爆,”威廉解释说,“格林伯恩太太爱娱乐,她的聚会在伦敦算是最好的了。”
“他们是马尔伯勒圈子的成员,”比阿特丽斯虔敬地说,“他们是威尔士亲王的朋友。”
克莱曼婷的未婚夫哈里听到这里的议论,不满地插嘴说:“真不知道英国社会到底怎么了,王位继承人竟然不跟基督徒来往,却喜欢同犹太人拉帮结伙。”
“是吗?”休不以为然,“我得承认我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会讨厌犹太人。”
“我自己就受不了他们。”哈里说。
“哦,可你要跟银行家族成亲,以后会遇见很多很多犹太人。”
哈里有些气恼。
威廉说:“奥古斯塔看不惯整个马尔伯勒圈的人,无论是不是犹太人。显然,他们并未秉承其应有的道德准则。”
休回答说:“我敢打赌,他们不会邀请奥古斯塔参加他们的聚会。”
比阿特丽斯咯咯笑起来,威廉说:“当然不会!”
“是吧,”休笑着说,“我已经迫不及待要见到格林伯恩太太了。”
皮卡迪利大街两侧都是一座座宫殿式建筑。这是寒冷的一月,晚上八点,街上十分繁忙,宽阔的马路上到处是私家马车和出租马车,煤气灯照亮的人行道上挤满了跟休一样打白领带穿礼服的男人、穿裘皮领天鹅绒大衣的女人,还有那些浓妆艳抹的卖淫男女。
休一路走着,低头想着心事。奥古斯塔还是跟以前一样,莫名其妙地跟他作对。他心里还曾抱有一丝幻想,希望她变得温和一些,但她一点儿都没有改变。她仍然是家里的女家长,与她为敌就会被所有人孤立起来。
银行的情况好一些。生意场上的事情需要客观对待。奥古斯塔难免会阻挠他做出任何成就,但他在这片领域有更多的防守机会。她知道如何控制别人,但她对银行业务一无所知,对此毫无办法。
总而言之,白天发生的一切还算不错,现在他期待跟朋友一道好好放松一下。
休去美国的时候,索利·格林伯恩跟他父亲本·格林伯恩一起,住在一座能够俯瞰格林公园的大房子里。现在索利有了自己的房子,在同一条街上,离他父亲住的地方不远,房子也小不了多少。休经过堂皇华丽的入口,进入一个用绿色大理石铺地的宽敞大厅。他停下来,望着蜿蜒而上、异常奢华的黑橙两色相间的大理石楼梯。格林伯恩太太跟奥古斯塔·皮拉斯特有共同点:两个女人都讲究奢华陈设,决不保守内敛。
仆役长和两个男仆站在大厅里。仆役长接过休的帽子交给一个仆人,另一个男仆带他上楼。上了楼梯平台,他朝一个敞开的门里瞥了一眼,看出这是一间舞厅,地板十分光滑,一长排窗户上遮着窗帘,接着他就被带进一间客厅。
休对装修没什么研究,但他立刻认出这里的一切属于典雅奢侈的路易十六风格。天花板上是石膏成型的繁复花饰,墙壁上镶嵌了凝絮墙纸做的嵌板,桌子和椅子腿上都薄薄镀了一层金,就好像它们很容易折断似的。这里的颜色有黄色、橙红色、金色和绿色。休很容易联想到某些古板的人会说这些十分低俗,表面装出一种厌恶的样子来掩盖内心的嫉妒。事实上这种装饰十分感性。只有这样装饰房间才能满足有钱人骄奢淫逸的嗜好,他们在这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其他几位客人已经到了,站在边上喝香槟、吸烟。这让休觉得很新奇,以前他从没见过有人在客厅里吸烟。索利一眼看见了他,离开那边的一群人走了过来。“皮拉斯特,真高兴你能光临!你一切都好吗?”
休觉得索利比以前外向了。他还是那样胖胖的,戴着副眼镜,他的白色马甲已经染了点儿污迹,但他比以前更讨人喜欢,休也觉得他更快活了。
“我很好,谢谢你,格林伯恩。”休回答说。
“我知道啊,我一直在盯着你的成就。真希望我们银行在美国也有你这样的人。皮拉斯特银行该给了你不少薪水吧,你应得的。”
“他们说,你都成社交名流了。”
“哪有的事儿。不过,我倒是结婚了。”他转过身,轻轻地在一位穿蛋壳绿礼服的矮个女人白皙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她背着身跟别人说话,但这身影看似十分熟悉,让休感到似曾相识,不觉让他的心向下一沉。索利对她说:“亲爱的,你还记得我的老朋友休·皮拉斯特吗?”
她没有立刻转身,正在把她跟同伴的话说完。休纳闷,见到她为什么自己感到喘不过气呢?接着,她慢慢转过身来——看到她的脸,就如同推开了一扇通往过去的大门,让休的心脏一下子停止了跳动。
“我当然记得他,”她说,“你还好吧,休·皮拉斯特先生?”
休盯着这位所罗门·格林伯恩太太,一言不发。
这正是梅茜。
<h4>2</h4>
奥古斯塔坐在她的梳妆台前,把她一直在晚宴上戴的单排珍珠项链放在台上。这是她最昂贵的一件珠宝。卫理公会信徒不崇尚昂贵的装饰品,她那吝啬的丈夫约瑟夫以此为借口,从来不给她买任何首饰。他也不赞成她频繁装修房子,但她不管不顾——要是一切都依了他,他们的日子就跟银行职员差不多了。他最后气哼哼地同意她重装房子,只是坚持他自己那间卧室保持不变。
她从打开的首饰盒里拿出那枚三十年前斯特朗送给她的戒指。戒指是一条金蛇的形状,钻石的头,红宝石的眼睛。她手指穿进戒指,像之前千百次做过的那样,用嘴唇摩挲扬起的蛇头,回忆着过去的一切。
她的母亲说:“把戒指还给他,尽量忘了他。”
十七岁的奥古斯塔回答:“我已经还回去了,我会忘了他的。”但她是在撒谎。她把戒指一直藏在她那本《圣经》的书脊里,心里也从未忘记过斯特朗。她发誓,如果她没能得到他的爱,那么,总有一天,她要获得他可能给予她的一切。
她永远当不了斯特朗伯爵夫人了,她多年前就已经接受了现实。但是她一定得有个名分。约瑟夫没有什么名分,她就得弄一个名分给他。
这个问题让她反复考虑了好几年,研究男人到底需要通过什么方式获得名分,她为筹划这一策略通宵难眠。现在时间已到,她也已经准备完毕。
今晚,她就要在晚餐时开始这场争夺。客人中有三个人会在约瑟夫封爵的问题上起到关键作用。
她想,他有可能成为怀特海文伯爵。四代人之前,皮拉斯特家族就是在怀特海文这个港口开始起步的。约瑟夫的曾祖父阿莫斯·皮拉斯特传奇般地赢了一场赌博般的冒险,把他所有的钱投在了运输奴隶的船上。不过后来他把资本投向了更为稳妥的生意,在兰开夏郡的纺织厂购进斜纹和印花布匹运往美洲。他们在伦敦的家宅也取名为怀特海文宅,以纪念家族中兴的发源地。如果整个计划顺利实施,奥古斯塔自己就会成为怀特海文伯爵夫人。
她心里想象着,随着管家宣布:“怀特海文伯爵和伯爵夫人到——”她便跟约瑟夫走进一间豪华的大客厅。想到这儿她笑了起来。她仿佛看见约瑟夫站在英国上议院开始他的第一次演讲,谈论巨额融资的议题,其他贵族在一旁洗耳恭听。商店的店主会抬高声调,叫她“怀特海文女勋爵”,引得人们回头张望。
不过,她也一样希望爱德华获得这种殊荣。有朝一日他会继承他父亲的名分,同时他的名片会写上“尊贵的爱德华·皮拉斯特”。
她很清楚她该做什么,但她心里还是有些没底。获得爵位不像去商店买地毯,你不能直截了当地跟卖家说:“这块我要了,多少钱?”一切都要含蓄婉转,不能大张旗鼓。今晚她必须脚踏实地,样样事情都要做得妥帖得当。如果她走错了步数,那精心筹措的计划可能会很快失败。要是误判了这些人,她也就完蛋了。
一个女佣敲门说:“霍布斯先生已经来了,太太。”
不久之后她就会叫我“我尊贵的夫人”了,奥古斯塔想。
她把斯特朗的戒指放在一边,起身离开梳妆台,经过连通门进了约瑟夫的房间。他已经穿好了晚餐的衣服,坐在他的宝石鼻烟盒收藏柜旁边,就着煤气灯观赏着其中的一件。奥古斯塔不知现在提休的事情合不合适。
现在的休仍然让她讨厌。她以为六年前的处置会一了百了,但他现在却又回来威胁爱德华,让他相形见绌。现在又有人说他要提拔他当股东,这更让奥古斯塔受不了了。她一直准备让爱德华最终当上资深股东的,决不能让休抢在前头。
她有必要如此顾虑重重吗?也许让休去经营业务也不错。爱德华可以去做别的事,比如进入政坛。但银行是整个家族的中心。那些离开银行的人,比如休的父亲托比亚斯,最后都必然一事无成。银行既能获取金钱,又是行使权力的地方。皮拉斯特银行可以用拒绝借钱的方式让帝王垮台:没几个政客具有这种能力。如果休当上资深股东,就会由他出面款待使节,跟财政大臣一道喝咖啡,家族聚会时也坐在上首,高居奥古斯塔和她这边的亲戚之上。一想到这些她就觉得害怕。
但这次要摆脱休就有点儿难了。他长大了,更聪明了,在银行里也站稳了脚跟。这个倒霉的孩子六年来十分勤奋,一点一点积攒了自己的名声。她能把这一切统统抹掉吗?
不过,现在不是跟约瑟夫为了休发生争执的时候。她希望他高高兴兴赴晚宴。“如果你喜欢过几分钟再下去也好,”她说,“只有阿诺德·霍布斯一个人到了。”
“好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说。
她也愿意让霍布斯自己待一会儿。霍布斯是一本叫作《论坛》的政治杂志的编辑。它通常持保守派的立场,跟贵族和圣公会站在一起,反对以商人和卫理公会为代表的自由党。皮拉斯特家族既是商人又是卫理公会派,但现在是保守党掌权。
她以前只见过霍布斯一两次,她觉得,他会吃惊为什么会受到她的邀请。不过奥古斯塔深信他会接受,不会有太多像奥古斯塔这么富裕的人家邀请他的。
霍布斯的地位有点儿奇特。他很强大,因为他的杂志发行很广,十分受人尊重,但他又是个穷人,杂志没让他赚多少钱。这种境况对他来说有些尴尬,但恰恰十分合乎奥古斯塔的目的。他有能力帮助她,也有被她收买的可能。
这里倒是有一个小麻烦。她希望他不是太讲原则的那种人,否则他也就没什么用处了。如果她没看错的话,这个人应该能够买通。
她有点儿紧张不安。她在客厅门外站了一下,跟自己说——放松点儿,皮拉斯特太太,你很在行的。片刻后她感到平静下来,便推门走了进去。
他立刻站起身来,问候她。这是一个神经质、思维敏捷的人,举手投足像鸟一样轻快。奥古斯塔觉得他那件外套至少已经穿了十年。她带他到靠窗的座位,让他们的谈话有种亲密的感觉,尽管两个人并无深交。“告诉我,你今天又搞出了什么乱子?”她开玩笑地说,“痛击格拉德斯通先生,破坏我们的印度政策,还是迫害天主教徒?”
他隔着模糊的眼镜盯着她。“我在写一篇关于格拉斯哥城市银行的报道。”他说。
奥古斯塔皱起了眉头说:“这家银行不久前倒闭了。”
“的确。不少苏格兰工会瓦解了,你知道。”
“我记得有人说起过,”她说,“我丈夫说,格拉斯哥城市银行多年来一直不太健全。”
“这一点我就弄不明白,”他兴奋地说,“人们都知道一家银行不可靠,却还允许它继续经营,直到它最后倒闭,让成千上万的人损失了毕生的积蓄!”
奥古斯塔也弄不懂。她一点儿也不了解银行业务是怎么回事。但现在她发现机会来了,可以把话题引到她希望的路子上。“也许是因为商业领域跟政府之间的差距太大了。”她说。
“肯定是这样。如果商人和政治家相互沟通良好,就有可能防止这类灾难。”
“我不知道……”奥古斯塔停了一下,似乎在考虑一个突然出现的新想法,“我不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是否会考虑在一两个公司当董事。”
他吃了一惊:“事实上,可以的。”
“你看……参与管理企业会让你获得些第一手的经验,对你给杂志写商界评论会有帮助。”
“我对此毫不怀疑。”
“回报并不太高——一年最多一两百英镑吧。”她看见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对他来说这是一大笔钱,“但不用负担什么责任。”
“这想法很有意思。”他说,他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兴奋,这一点她看得真真切切。
“如果你有兴趣,我丈夫可以安排,他经常为他所关心的企业推荐董事会成员。想一想,如果需要我提出来,就告诉我。”
“好的,一定。”
话说到这会儿,一切都很顺利,奥古斯塔想。但把诱饵亮给他相对容易做到,现在她必须让他上钩。她若有所思地说:“当然,商界应该讲究报答,我觉得,上议院应该吸收更多的商界人士,让他们为国效力。”
他稍稍眯起眼睛,她猜到他那精明的头脑开始明白这是一种讨价还价。“毫无疑问。”他不置可否地说。
奥古斯塔继续往深里说:“上下两院将受益于资深商界人士的智慧和知识,尤其是在讨论国家财政状况的问题上。然而现在人们抱有一种奇怪的偏见,反对给商人以贵族地位。”
“的确,这很不合理,”霍布斯承认,“我们商人、制造者和银行家为国家的繁荣效力,比地主和神职人员的贡献更大,但后者却因为服务国家而被封为贵族,这完全忽视了真正效力的那些人。”
“你应该就这一问题写篇文章,这是你们杂志过去呼吁过的那类问题——将古老的国家制度现代化。”她亲切地对他笑了笑。她现在已经在桌上摊开了底牌。他不会看不出来,如果要想得到她送上的公司董事之职,就必须支付代价。他会变得强硬,受到冒犯而一口回绝吗?他会不会一怒之下转身离去,还是礼貌地微笑着拒绝她?要是他做出其中一样,她就不得不另找别人,重新开始。
停顿了很长时间后,他说:“也许你说得对。”
奥古斯塔松了口气。
“看来我们应该这么办,”他接着说,“求得商业与政府间更加紧密的联系。”
“给商人加封爵位。”奥古斯塔说。
“给记者提供公司董事的职位。”他补充说。
奥古斯塔觉得既然他们已经把话都说开了,现在应该见好就收。如果挑明这是她在贿赂他,他就可能感到羞辱,提出拒绝。她对目前的成就十分满意,正准备换个话题,这时更多的客人进了门,她也就免去了这个麻烦。
其余客人一下子都到齐了,约瑟夫也同时出现。几分钟后哈斯特德走了进来,说:“晚饭准备好了,先生。”奥古斯塔真希望他说的是“尊贵的阁下”而不是“先生”。
他们走出会客厅,穿过大厅去餐厅。这段走道相当短,让奥古斯塔很是心烦。贵族人家的房子里一般在进餐室前都有较长的一段通道,非常优雅,是餐会仪式的高潮部分。皮拉斯特家族传统上不屑效仿上流社会的礼仪,可奥古斯塔并不这么想。她认为这座房子离城里实在太远,但她无法说服约瑟夫搬家。
今晚她安排爱德华跟艾米莉·马普尔一道进餐。艾米莉是个羞怯、漂亮的十九岁女孩,她跟父母一道前来赴宴,她父亲是一位卫理公会派的牧师。很显然他们被这座房子和到场来宾镇住了,很难适应,但奥古斯塔已经急不可耐,想赶紧给爱德华找个新娘。这孩子已经二十九岁了,却从来没跟哪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子擦出火花,让做母亲的很是无奈。艾米莉很有魅力,她那双蓝色的大眼睛和甜美的笑容让爱德华挑不出什么毛病。如果这门亲事能成,那对父母准会高兴得发疯。至于那女孩,她应该很好摆布。只是爱德华必须让人推着走才行。问题是,他自己觉得没有理由要结婚。他很喜欢跟那些男性朋友来往,去夜总会什么的,踏踏实实的婚姻生活对他没什么吸引力。有段时间,奥古斯塔想当然地认为这是年轻人的一个正常阶段,但这阶段持续得太长了,最近她开始担心他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种生活。看来必须给他施加点儿压力。
奥古斯塔让迈克尔·福特斯鸠坐在自己的左边。这是一位风度翩翩、颇有政治抱负的年轻人。有人说他跟首相本杰明·迪斯雷利关系很近,后者最近被封为贵族,成为比肯斯菲尔德勋爵。福特斯鸠是第二个奥古斯塔求其帮助约瑟夫晋爵的人。他不像霍布斯那样聪明,但他更世故、更自信。奥古斯塔可以威慑住霍布斯,但对福特斯鸠必须采取诱惑手段。
马普尔执事做了感恩祷告,哈斯特德给客人斟酒。约瑟夫跟奥古斯塔都不喝酒,酒是给客人们准备的。肉汤端上来分给大家时,奥古斯塔温柔地对着福特斯鸠笑着,压低声音,十分亲密地说:“我们什么时候能看见你进入议会呀?”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他说。
“大家都说你是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这你应该知道吧。”
他很高兴,但为她的奉承感到尴尬:“这我真不知道。”
“你又是那么英俊——这一点总没有什么害处吧。”
他显得十分惊讶。他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挑逗的话,但他没显出丝毫的反感。
“你不该等着换届选举,”她接着说,“你为什么不参加补选呢,这应该很容易安排——人家都说你跟首相能说上话。”
“你对我真好——但补选是很昂贵的,皮拉斯特太太。”
她想听的就是这句话,但她不想让他看出这些,轻描淡写地说:“哦,是吗?”
“我本身又不怎么富裕。”
“这我不知道,”她撒谎说,“那么,你就应该找一个赞助商。”
“也许,找一位银行家?”他说,声音里既有玩笑,又有渴望。
“这不是不可能的。皮拉斯特先生热衷参与国家政府事务。”如果有了贵族身份,他肯定会的。“他不明白商界人士为什么一定要划在自由党派一边。我这是跟你说,他更赞同年轻的保守党派的见解。”
她那私密的语调鼓励着他坦诚以对——她就是这样盘算的——他直截了当地说:“除了赞助补选候选人以外,皮拉斯特先生还能以哪种方式为国效力呢?”
这个问题很有挑战性。她应该直接回答他,还是继续绕圈子?奥古斯塔决定顺水推舟,直来直去。“也许是进入上议院吧。你觉得这有可能吗?”她快活地说,而他那一边也很高兴。
“可能吗?当然可能。到底有没有希望,就是另一个问题了。要我去询问一下吗?”
这种直截了当出乎奥古斯塔的预料。“你能悄悄办这件事吗?”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觉得我可以。”
“这就再好不过了。”她满意地说。她已经把他变成了自己的同谋。
“我弄清情况后就告诉你。”
“条件适当的话,就会进行一次补选。”
“你太好了。”
她摸了摸他的胳膊。他是个很有魅力的年轻人,她想。她很喜欢跟他谋划这些事。“我觉得我们两个彼此十分理解。”她喃喃地说,注意到他有一双不同寻常的大手。她就这么拉着他的胳膊待了一会儿,然后才转过身去。
她感觉很不错。她顺顺当当搞定了三个关键人物中的两个,没有出现任何闪失。接下来她又去跟坐在她右边的莫尔特勋爵聊天。她颇有礼貌地跟他聊了几句闲话,需要施加影响的人是他的妻子,而她要等到晚饭后再做这件事。
男人都留在餐厅吸烟,奥古斯塔带着家眷们上楼去她的卧室。她在那儿跟莫尔特夫人单独待了几分钟。哈里特·莫尔特比奥古斯塔大十五岁,曾经是维多利亚女王的宫廷女侍。她满头灰发,气度雍容华贵。跟阿诺德·霍布斯和迈克尔·福特斯鸠一样,她是个颇有影响的人物,奥古斯塔也希望她跟另外两个一样,能够笼络收买。霍布斯和福特斯鸠较为脆弱,因为他们很穷。莫尔特勋爵和夫人两人并不穷,但却挥霍无度,他们有不少钱,但他们花得更多。莫尔特夫人的礼服十分讲究,身上的珠宝也很奢侈,莫尔特勋爵则一直认为自己对赛马很有眼力,尽管四十年来从未赌赢过。
莫尔特夫人要比那些男人更让奥古斯塔紧张。女人更难对付,她们对任何事情都不会信以为真,一受到操纵便会立刻察觉。在朝廷服侍了三十年,让莫尔特夫人变得十分敏感,任何事情都逃不出她的眼睛。
奥古斯塔拉开话头:“皮拉斯特先生和我都十分崇拜亲爱的女王。”
莫尔特夫人点点头,仿佛在说“那是当然的了”。然而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当然不当然的,全国上下没几个人喜欢维多利亚女王——她性格孤僻呆板、冷漠,头脑很顽固。
奥古斯塔继续说:“如果能为阁下履行某种崇高的职责有所帮助,那真会让我们激动不已。”
“你实在太客气了。”莫尔特夫人好像让她给弄糊涂了。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问,“不知道你们能做什么呢?”
“银行家能做什么啊?放贷而已。”奥古斯塔压低声音说,“宫廷上的生活开销一定是非常大的,我想。”
莫尔特夫人僵住了。她那个阶层的人很忌讳谈论金钱,可奥古斯塔竟说得如此随便。
但奥古斯塔坚持说下去。“如果你在皮拉斯特银行开一个账户,在这方面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
莫尔特夫人有些生气,但在另一方面,这是给她提供了在世界最大的一家银行无限期的信贷特权。她的直觉让她排斥奥古斯塔,但贪婪又把她拉了回来,奥古斯塔看见这种矛盾写在了她的脸上。
奥古斯塔不容她花时间细想。“请原谅我过分坦诚,”她说,“这也是因为急于帮点儿什么忙。”莫尔特夫人当然不会相信这种说辞,但她会觉得奥古斯塔是想讨好皇亲国戚,而奥古斯塔这边,今晚也不准备给她提供更多线索了。
莫尔特夫人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你真太好了。”
艾米莉的母亲马普尔太太从盥洗室里走出来,现在轮到莫尔特夫人了。她脸上带着僵硬的尴尬神色转身走了进去。奥古斯塔知道,她和莫尔特会在回家的马车上议论,说商人实在庸俗,毫无规矩,实在不可救药。但不久之后,某一天他会在赛马会上一口气输掉一千个金镑,而就在当天,她的裁缝要求支付逾期了六个月的三百英镑账单,这时候他们才会记起奥古斯塔的建议,觉得庸俗的商人也还自有其用。
奥古斯塔清除了第三个障碍。如果她算准了这个女人,不出六个月莫尔特夫人就会欠下皮拉斯特银行一笔债务。到时候,她就会明白奥古斯塔要从她那儿得到什么了。
女士们重新回到一楼的客厅喝咖啡。莫尔特夫人仍然十分冷漠,但突然没了那种傲慢劲儿。几分钟后男人们也加入进来。约瑟夫带着马普尔执事到楼上看他收集的鼻烟盒。奥古斯塔很高兴,只有约瑟夫喜欢上谁的时候才会这么做。艾米莉弹起了钢琴。马普尔太太要她唱首歌,但她说她感冒了,无论母亲怎么求她都不肯唱,这让奥古斯塔担心地想,这女孩可能不像看上去那样容易摆布。
这一晚上的工作她已经做完了,现在她想让这些人都回家,她好在晚上整理一下思路,评估自己的完成情况。这些人她都不喜欢,除了迈克尔·福特斯鸠。尽管如此,她仍强迫自己彬彬有礼地陪着大家又聊了一个小时。霍布斯已经上了钩,她心想,福特斯鸠开出了条件,必然也会遵守。已经给莫尔特夫人展示了那条通向毁灭的下坡路,一切只是时间的问题。奥古斯塔放下心,十分满足。
他们最后离开的时候,爱德华也准备动身去他的夜总会,但奥古斯塔拦住了他。“坐下,听我说几句话,”她说,“我想跟你和你父亲谈谈。”约瑟夫正准备回卧室睡觉,也坐了下来。她对他说,“你什么时候要让爱德华当上银行股东?”
约瑟夫立刻变得不太高兴,便说:“等他岁数再大点儿。”
“可我听说休有可能成为股东,他比爱德华小三岁。”虽然奥古斯塔不知道银行赚多少钱,但她总能够知道那里发生的事情,或是自己打听,或是其他家庭成员向她通报。男人们一般不在女人面前谈论生意的事,但奥古斯塔能在她的下午茶会上把这些全都套出来。
“资历只是获得股东资格的一个方面,”约瑟夫没好气地说,“另一个方面是承揽业务的能力,休的能力很强,我还没有见过哪个年轻人有他这种本事。其他条件还包括有大量资金投在银行、较高的社会地位或政治影响力。恐怕这些爱德华都不具备。”
“但他是你儿子。”
“银行是一个企业,不是什么请客吃饭!”约瑟夫说着,火气更大了。他讨厌她这样质问自己,“位置高低不仅仅是等级或权限的问题。赚钱的能力过硬才行。”
奥古斯塔片刻之间有些怀疑。她该这样生拉硬扯,让爱德华去做他并不擅长的事吗?不过这种论调毫无道理。他一点儿问题也没有。或许他记起账来没有休那么手快,但经过慢慢训练,最后都会好的。她说:“如果你愿意,爱德华可以在银行投入大量资本。你随时都可以把钱放在他的名下。”
约瑟夫露出了奥古斯塔十分熟悉的顽固相,他拒绝搬家或禁止她重新装修他的卧室时就是这副表情。“要等这孩子结了婚才行!”说完,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爱德华说:“你把他惹恼了。”
“这都是为你着想,泰迪宝贝。”
“可你把事情弄糟了!”
“没有,我没有弄糟。”奥古斯塔叹了口气,“有时候,你那种大大咧咧的态度让你看不清眼前的事情。你爸爸可能以为他的立场很坚定,但如果你好好想一想就会明白,他实际上已经答应了,只要你一结婚,他就会给你一大笔钱,让你当股东。”
“天哪,他是这么说的,”爱德华惊讶地说,“我怎么刚才没看出来呢。”
“这就是你的问题了,亲爱的,你就没有休那种机灵劲儿。”
“休在美国很幸运。”
“当然了。你会结婚的吧,会不会?”
他坐在她的身边,拉着她的手。“为什么啊,我不是有你照顾我吗?”
“但是如果我走了,谁照顾你呢?你喜欢那个小艾米莉·马普尔吗?我觉得她非常迷人。”
“她告诉我说,狩猎对狐狸太残酷。”爱德华用不屑的语气说。
“你的父亲会付给你至少十万英镑,也许更多,也许能多到二十五万。”
爱德华觉得无所谓。“我想要的一切都有了,再说我也喜欢跟你在一块儿。”他说。
“我喜欢你待在我身边,但我希望看到你快快乐乐地结婚,有个可爱的妻子,有自己的财富,在银行当上股东。答应我考虑考虑这事儿。”
“我会考虑的。”他在她脸颊吻了一下,“现在我真得走了,妈妈,我答应跟同伴们见面的,已经过了半个钟头了。”
“走吧,走吧。”
他起身朝门口走去。“晚安,妈妈。”
“晚安,”她说,“想想艾米莉!”
<h4>3</h4>
金斯布里奇庄园是英格兰最大的宅邸之一。梅茜已经去过那里三四次,可见到的地方还不到它的一半。房子里有二十间主卧室,这还不算五十多个仆人的房间。房子用煤火取暖,到处点着蜡烛,虽然只有一个盥洗室,但它用旧式的豪华风格弥补了缺乏现代便利设施的不足:四柱大床上铺着真丝的厚帘布,地下酒窖里储藏着名贵的美酒、马匹、枪炮、书籍和各种游戏,应有尽有。
年轻的金斯布里奇公爵曾在威尔特郡拥有十万英亩最好的农田,但他在索利的建议下卖掉了一半,拿这笔收益买了南肯辛顿的一大块地。因此,当农业出现萧条,让很多大户地主变得一贫如洗时,“金戈【6】”却毫发无伤,仍然能够气派十足地款待亲朋好友。
威尔士亲王跟他们一道待了头一周。索利、金戈和王子几个人趣味相当,喜爱喧闹搞笑,而梅茜也很会逗乐子。她用肥皂沫换掉金戈甜点上的生奶油;当索利在书房打瞌睡时把他的吊裤带解开,让他站起来的时候裤子就一下滑到地上;她还把《泰晤士报》的页面用胶水粘起来,让人无法翻开。偶然的是亲王本人最先拿起了报纸,他摸索着要打开时,每个人都屏息静气等着,想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尽管这位王位继承人喜欢恶作剧,但自己从未被人捉弄过——后来他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笑了起来,大家这才轰然大笑,同时也都松了一口气。
王子走了,休·皮拉斯特到了,麻烦也就这样开始了。
邀请休来这儿是索利的主意,索利喜欢休。梅茜找不出什么恰当的理由反对。在伦敦索利也是邀请休一道吃晚餐的。
那天晚上他很快就恢复了镇静,证明自己是一个完全合格的座上客。也许他的仪态风度并非无可挑剔,因为他在波士顿生意场待了六年,对伦敦会客厅的一切稍有生疏,但他的天生魅力弥补了所有可能的不足。在金斯布里奇庄园的两天里他给大家讲美国的故事,那些地方他们谁都没有去过。
稍有讽刺的是,现在倒是她觉得休在礼节上马马虎虎,不太讲究。但是,六年前情况正好是反过来的。她什么都掌握得很快,毫不费力就学会了上流社会的口音。学语法多费了一些时间。最难的是那些细微的礼节,显示优越身份的小装饰:进门的方式,对宠物狗说话的仪态,以及如何改变话题,如何避开喝醉的人。但她十分用心,现在这些对她来说都是轻车熟路了。
休已经从他们见面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但梅茜心里一时却难以平静。她无法忘记他乍一见到她时的表情。她对此有所准备,但休则完全没有料到。这份惊讶让他把内心的情感赤裸裸展现了出来,他那深受刺痛的眼神让梅茜惶恐不安。六年前她深深伤害了他,直到现在他也没能摆脱。
休脸上的神情一直折磨着她。听说他要来这儿以后她一直心烦意乱。她不想见他,也不想回忆过去那些事情。她已经跟索利结婚,而他也是个好丈夫,她不忍心去伤害他。此外,她还有伯蒂,那是她生存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