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他们两个长得倒不像一家人,但奥利弗打扮得很整洁,量身定制的衣服熨过、刷过,他的头发梳理得很仔细,上了发油,脚上的皮鞋也光亮如新——显然这一切是在模仿他那位成功的表兄。“好了,我希望你同我们一道工作愉快。”
“谢谢你。”
休回到楼上自己的办公室,脑子里想着这件事。爱德华的确事事都需要帮助,但让米奇的表弟担任这种具有潜在影响力的角色,让休觉得有些不对劲。
几天后,他的担心被证实了。
这次又是乔纳斯·茂贝瑞把股东室里发生的事跟他通了气。茂贝瑞来到休的房间,拿来一张银行要在伦敦制作、为美国政府付款的时间表,但他真正的意图是想跟休说几句话。他的脸拉得老长,说:“我不赞成,休先生,南美债券一直都很糟。”
“我们发行南美债券了吗?”
茂贝瑞点了点头说:“爱德华先生提的建议,股东们都同意了。”
“是为了什么项目?”
“在首府帕尔玛和圣玛丽亚省之间修建铁路。”
“当省长的是米兰达老爹……”
“他是爱德华先生那个朋友——米兰达先生的父亲。”
“也是爱德华的秘书西蒙·奥利弗的舅舅。”
茂贝瑞摇了摇头,他很不赞成这件事。“十五年前,我还是一个普通职员的时候,委内瑞拉政府拒付了它发行的债券。我的父亲——上帝保佑他的灵魂——当时还记得1828年阿根廷的拒付。你看看现在墨西哥的债券,有时候付利息,有时候不付,这叫什么债券啊?”
休点了点头。“再说,喜欢投资铁路的人可以从美国那边获得百分之五到六的利息,哪还有人去投资科尔多瓦呢?”
“说得就是。”
休挠了挠头皮。“好的,我会弄清楚他们是怎么打算的。”
茂贝瑞晃了晃手里的一捆文件。“塞缪尔先生要一份远东承兑汇票负债总表。你可以把数字给他送去。”
休做了个鬼脸。“你什么都想到了。”他拿起文件,去了股东室。
屋里只有塞缪尔和约瑟夫两个股东。约瑟夫在口述一封信函,速记员记录着,塞缪尔在研究一张中国地图。休把报告放在塞缪尔的桌子上,说:“茂贝瑞要我把这份文件给你。”
“谢谢你。”塞缪尔抬头看看他,笑了,“你有什么新想法吗?”
“是的,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们要资助圣玛丽亚铁路。”
休听见约瑟夫那边停了一下,而后又接着口述。
塞缪尔说:“这不算我们推出的最有吸引力的投资,我也承认,但有了皮拉斯特的声誉做后盾,相信会不错的。”
“你对每一项交给我们的提议都可以这么说,”休反驳道,“我们之所以有如此高的声誉,是因为我们从来没有为投资者提供一只仅仅是‘不错’的债券。”
“你的约瑟夫伯父认为南美已经准备复苏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约瑟夫插了进来:“这是一种尝试,就像把脚指头伸进水里试试温度。”
“那就是说,是有风险的。”
“如果我的曾祖父当时不敢冒险,他就不会把所有的钱投在一条奴隶船上,也就不会有今天的皮拉斯特银行了。”
休说:“但是从那时起,皮拉斯特一直是拿出一小部分投机性的资本,去尝试未知水域里的温度。”
约瑟夫伯父不喜欢有人跟他顶嘴,恼火地说:“一次例外也不会对我们造成伤害。”
“但心甘情愿去做这件例外的事,这种态度就会让我们深受伤害。”
“用不着你来评头品足。”
休皱起了眉头。他的直觉是对的:这项投资并没有商业目的,约瑟夫也不能自圆其说。那么,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做?他一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就立刻看出了答案。“你这么做是为了爱德华,对不对?你要鼓励他,因为这是你让他当上股东以来的第一笔生意,所以你让他去做,即使前景非常可悲。”
“这不是你来质疑我动机的地方!”
“这不是你拿别人的钱为自己儿子冒险的地方。拿布莱顿和哈罗盖特那些小投资者的钱修这条铁路,如果失败了,他们就会一文不名。”
“你连股东都不是,这些问题不必寻求你的意见。”
休难以容忍讨论问题时对方改变话题,便尖刻地说:“但我是皮拉斯特家的人,你损坏银行的名誉,就等于伤害了我。”
塞缪尔插嘴说:“我想你该说够了,休——”
休明白他应该住口,但他无法控制住自己。“我怕我还没有说够。”他听见自己在喊,便尽量放低声音,“你这样做挥霍了银行的声誉。我们的好名声是我们最大的财富,用光了你就没有了任何资本。”
约瑟夫伯父早已气急败坏,顾不得面子了:“你竟敢站在这里给我讲什么投资规则,你这个狂妄自大的小家伙。给我滚到外边去。”
休久久地盯着他的伯父。他既愤怒又沮丧。愚蠢软弱的爱德华成了股东,他那毫不明智的父亲帮助他,把银行引向一桩糟糕的业务,没有任何人能够拦住他们。他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挫败感,转身离开房间,砰的一声摔上门。
十分钟后,他去索利·格林伯恩那里找工作。
他不能肯定格林伯恩会雇用他。虽然由于跟美国和加拿大拥有业务关系,他是各个银行抢手的人才,但银行家会觉得,从自己的对手那里挖高层管理人员不太光彩。此外,格林伯恩家族可能担心休会在餐桌上把秘密透露给他的家人,而他不是犹太人这一事实更加重了这种担忧。
不过,皮拉斯特银行对他已经成了一条死路,他必须离开。
一清早下起了雨,但过了不久太阳就出来了,伦敦城里遍地的马粪散发出蒸汽。这座城市是宏伟的古典建筑和摇摇欲坠的老房子的混合体,皮拉斯特银行属于宏伟古典的那类,格林伯恩家族则属于另一类。光看格林伯恩银行总行的外观,你根本想不到它比皮拉斯特更大、更重要。他们的生意始于三代以前,当时只在泰晤士街一座老房子里占了两个房间,靠给皮货进口商放贷起家。地方不够用时,他们就接手旁边的房子,现在银行占据了四座相邻的建筑,以及不远处的其他三幢房子。但是,这几幢摇摇欲坠的房子里完成的业务,远多于皮拉斯特那幢奢华招摇的建筑。
银行里面完全不是皮拉斯特那种专心致志的安静。大厅里拥挤不堪,人们就像一帮等待中世纪国王的请愿者,每个人都相信,只要跟本·格林伯恩说句话,摆出问题或提出建议,就能大赚一笔。休使劲儿挤了过去。七扭八歪的走廊和狭窄的楼梯上到处都是旧文件、装文具的纸箱子和墨水瓶,每块空闲的地方都隔成了职员的办公室。休在一个大房间里找到了索利,屋里的地板高低不平,一扇摇摇晃晃的窗户冲着外面的河。索利的大块头被桌上堆满的文件遮去了大半。“我住的是宫殿,却要在这么个杂货间里工作,”索利埋怨说,“我一直劝父亲委托建造一个你们那样的办公室,但他说这种资产没有利润。”
休在一只鼓鼓囊囊的沙发上坐下,接过一杯昂贵的雪利酒。他感到不太舒服,因为他心里隐隐想到了梅茜。在她成为索利的妻子前他勾引了她,之后他又企图重蹈覆辙,可惜她没有给他机会。但他对自己说,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梅茜在金斯布里奇庄园锁上了房门,他自己也已经跟诺拉结婚。他不打算做一个不忠的丈夫。
尽管如此,他还是有些尴尬。
“我过来看看你,想谈谈生意上的事。”他说。
索利做了个豪爽的姿态。“你尽管讲。”
“我的业务领域是北美,这你知道。”
“我知道什么!你把这些事情包裹得严严实实,我们一分半点儿都看不见。”
“的确,这让你们失去了一大块可盈利的业务。”
“这就不用再提了。父亲经常问我,为什么不学学你的样子。”
“你们需要一个有北美经验的人来做,在纽约设立代表处,为你们承揽业务。”
“那就等于找到救星了。”
“我是认真的,格林伯恩。我就是这个人。”
“你!”
“我要为你工作。”
索利惊得身子一晃。他从眼镜上方凝视着对面的休,好像在怀疑那究竟是不是他在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是因为坦比公爵夫人舞会上发生的事,我想。”
“他们说,由于我妻子的缘故,就不让我当银行股东。”休心里想,索利会同情他的,因为他也娶了一个地位较低的女孩。
“我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索利说。
休接着说:“但我不会求他们发慈悲。我知道我的价值,如果需要我的话,你们也会付给我相应的工资。我现在年薪是一千英镑,我希望随着每年为银行赚更多的钱,工资也会相应提高。“
“这没有问题。”索利想了一会儿,“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重大收获。我很感谢你的好意。你是一个好朋友,一个十分出色的商人。”休的脑子里又想到了梅茜,听到“好朋友”这个词感到一阵愧疚。索利继续说,“我想不出有什么比跟你一起工作更好的了。”
“我觉得这里有个‘但是’还没说出来。”休心里在打鼓。
索利摇了摇他那猫头鹰般的大脑袋。“至少就我而言,没有什么‘但是’。当然我不能像雇一个账务员那样雇你,必须征得我父亲的同意。不过你知道银行世界的行事方式:利润比其他任何考虑都要紧。我觉得父亲不会放着北美市场这块肥肉不要。”
休不想显得过于急切,但他还是忍不住说:“你什么时候去跟他说?”
“干吗不现在就去呢?”索利说着,站了起来,“我去去就来。你再喝一杯雪利酒。”他走了出去。
休抿了一口雪利酒,但实在有些咽不下去,他太紧张了。他从来没有找人要过工作。他的未来取决于老本·格林伯恩的一时之念,这让他感到不安。他头一次理解了那些衣领笔挺的年轻人应聘职员时的心情,他以前偶尔面试过这些人。他不安地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在远处的河岸上有一艘驳船正在卸下一包包烟草,装入仓库,如果那是弗吉尼亚烟草,那么这档生意很可能就是由他筹资完成的。
他心里有种幻灭感,就像六年前他登上去波士顿的轮船时的感觉一样,从此以后,一切都会全然不同了。
索利跟他父亲两个一块儿进了屋。本·格林伯恩身材笔挺,长着圆圆的脑袋,看上去像一名普鲁士将军。休站起来跟他握手,焦急地盯着他的脸。那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难道这意思是不行?
本说:“索利跟我说,你们家里的人决定不给你股东的资格。”他说起话来声音冷静,口齿清晰,让休觉得这父子俩实在太不相像了。
“确切地说,他们一开始已经给我了,但随后又收回了承诺。”休回答。
本点了点头,他这个人喜欢什么事情都了解透彻:“我无法判断他们的对错。但是,如果你要出售你在北美方面的特长,我肯定是会买入的。”
休的心往上一提,看来他的工作有希望了。“谢谢你!”他说。
“但我不希望你就此有什么非分之想,所以必须先讲清楚,在这儿你根本不可能成为股东。”
休没有考虑那么远,但这话对他仍然是个打击。“我明白。”他说。
“我如此有言在先,省得以后影响你的工作。很多基督徒都能成为可敬的同事和亲密的朋友,但一直以来银行股东都是犹太人,以后也会如此。”
“我很欣赏你的坦率。”休说道。他心里却在想,天哪,你真是个冷酷无情的老家伙。
“你还想要这份工作吗?”
“是的,我想要。”
本·格林伯恩再次握了握他的手。“那么,我期待着与你一块儿工作。”说完,他转身离开了房间。
索利笑容满面:“欢迎来我们公司!”
休坐了下来。“谢谢你。”他说。他感到放松,也很高兴,只是想到他当不成股东,还是有点儿灰心,但他努力面对这件事,表现得坦然一些。他可以得到一份不错的薪水,日子过得舒舒服服,只不过他永远当不成百万富翁——要想发大财,就必须得是股东才行。
“你什么时候开始工作?”索利急切地说。
休还没考虑这个。“大概我得有九十天的辞职通知时间。”
“尽可能缩短点儿。”
“当然。索利,实在太棒了,我都表达不出自己心里多高兴。”
“我也是。”
休不知接下来还要说什么,便站起身来,准备离开。这时索利说:“我还可以提出一个别的建议吗?”
“任何建议都行。”他又坐了下来。
“跟诺拉有关,希望你不要见怪。”
休犹豫了一下。他们两个是老朋友,但他的确不打算跟索利谈及自己的妻子。他自己内心的感觉十分矛盾。她闹出的乱子让他很尴尬,但他也觉得她那么做是对的。他有点儿在意她的口音、举止和她的低层次背景,但她如此美丽迷人,也让他感到骄傲。
不过,他不能对一个刚刚挽救了他职业生涯的人耍态度,因此他说:“你说吧。”
“你也知道,我自己也娶了一个……不习惯上流社会的女孩。”
休点点头。这他很清楚,但他不知道梅茜和索利是怎么过来的,他们结婚时他一直在国外。他们一定处理得很好,梅茜现在已经成了一位伦敦上流社会的女主人,就算有人记得她出身卑微,也不会以此小题大做。这种情况不同寻常,但也不是绝无仅有。休过去就听说过两三个有名的美女来自工人阶层,最后被上流社会所接受。
索利接着说:“梅茜了解诺拉的经历,她可以在很多方面帮助她,告诉她该说什么、做什么,要避免犯什么错,在哪里买衣服买帽子,怎么管理仆人管家,等等。梅茜一直都很喜欢你,休,所以我觉得她很愿意帮这个忙。应该让诺拉掌握些技巧,像梅茜那样,最后成为社会支柱。”
休觉得自己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老朋友真心帮扶,让他打心眼里很是感动。“我会告诉她。”他说,为掩饰自己的感情而显得有些生硬。他站起来准备走。
“我希望我没有逾越常规界限。”两人握着手,索利有些不安地说。
休向门口走去。“正好相反。唉,格林伯恩,是我没资格有你这么好的朋友。”
休回到皮拉斯特银行时,发现有一张便条在等他。便条上写着:
上午10:30
我亲爱的皮拉斯特:
我要马上见你。我在街角的“海滨”咖啡馆那儿等你。
你的老朋友——安东尼奥·席尔瓦
托尼奥回来了!那次跟爱德华和米奇玩纸牌游戏,他因为付不起赌债而毁了自己的事业。他带着耻辱离开英国,休刚好也在那时出国。后来他怎么样了?休心里充满好奇,便径直奔向咖啡馆。
他找到了那个穿得更破旧、年纪更大、更温和的托尼奥,正坐在角落里读着《泰晤士报》。他还是一头胡萝卜色的头发,但原来那调皮男生和挥霍无度的年轻人的样子却已丝毫不剩。尽管他跟休同年龄,也刚二十六岁,可眼睛周围已经出现了操劳留下的细密皱纹。
“我在波士顿十分成功,”休回答着托尼奥问的第一个问题,“我是一月份回来的。但我现在又跟这个该死的家庭闹僵了。你怎么样?”
“我们国家发生了很大变化,我们的家族不像原来那么有势力了,我们仍然控制着老家的那个外省城市米尔皮塔,但在首府,有人插到我们前面去了,跟总统加西亚很近。”
“是谁?”
“米兰达那帮人。”
“是米奇他们家族?”
“就是。他们拿下了国家北部地区的硝酸盐矿,靠这个发了财。他们还垄断了跟欧洲的贸易,靠的就是跟你们家银行的关系。”
休十分惊讶:“我知道爱德华跟科尔多瓦做了不少生意,但不知道一切全都通过米奇。不过,我觉得这不会有多大影响。”
“影响确实很大,”托尼奥说,他从外套里面掏出一叠文件,“花一分钟时间读读这个。这是我给《泰晤士报》写的文章。”
休接过手稿读起来。文章描述了米兰达家族掌握的硝酸盐矿里的工作状况。由于贸易经费由皮拉斯特银行提供,托尼奥认为银行应该对矿工的恶劣待遇负责。一开始休不为所动:工时长、工资低和雇用童工在世界各地的矿井普遍存在。但越往下读他觉得越糟糕。在米兰达家的矿里,监工拿着鞭子,佩戴枪支,为了强化纪律随意使用。包括妇女和儿童在内的工人如果动作稍慢就会受到鞭打,要是有人要在合同结束前离开矿井,就有可能被射杀。托尼奥目睹过不少次这类“处决”事件。
休惊呆了。“这可是谋杀啊!”他说。
“一点不错。”
“你们的总统不知道吗?”
“他知道,但米兰达家族现在十分受宠。”
“但是你们家……”
“要是在以前我们还有能力阻止。现在,我们的所有精力都得用在对自己省内的控制上。”
休为自己的家人和银行融资如此残酷的行当感到羞愧,但这会儿他必须把自己的情绪放在一边,冷静考虑一下事情的后果。托尼奥写的恰恰是《泰晤士报》喜欢发表的那类文章。它会引起议会的讨论,周刊上会登出读者来信。有社会良知的商人们,其中许多是卫理公会信徒,随即就会对皮拉斯特银行退避三舍。这对银行十分不利。
我要在乎吗?休心里想。银行待他那样刻薄,他也要辞职离开了。但尽管如此,他却无法忽视这个问题。他现在仍然是一名雇员,月底他还要拿他的薪水,至少在此之前他应该对皮拉斯特银行忠诚相待。他必须做点儿什么。
托尼奥想得到什么呢?他把尚未发表的文章拿给休看,就说明他要达成一项交易。“你的目标是什么?”休问他,“你想让我们停止对硝酸盐贸易的融资吗?”
托尼奥摇了摇头。“如果皮拉斯特退出来,就会有另一家更厚颜无耻的银行顶上去。不,我们必须微妙处理才行。”
“看来你已经有了具体考虑。”
“米兰达家族正在计划修建铁路。”
“啊,是的。圣玛丽亚铁路。”
“这条铁路会让米兰达老爹成为举国上下最富有、势力最强的人,地位仅次于总统。但米兰达老爹是个残忍的畜生。我想让这条铁路修不成。”
“因此你要发表这篇文章。”
“有好几篇文章。我要举行会议,发表演说,游说议会议员,还要尽量跟外交大臣取得会面——只要能破坏这条铁路的融资,什么事情都行。”
这样做也是个办法,休琢磨着。投资者自然会回避产生争议的融资项目。他觉得托尼奥现在真是变了不少,从一个无法戒除赌瘾的鲁莽年轻人变成了一个头脑冷静的成年人,为反对虐待矿工到处活动。“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呢?”
“我们可以走一条近路。如果银行决定不承保铁路债券,我就不发表这篇文章。这样一来,你们就避免了诸多不快,不会被公众注意,我也适得其所。”托尼奥尴尬地笑了笑,“我希望你不会以为这是一种勒索。我知道,这事儿做得有些拙劣,但比起硝酸盐矿里被鞭打的那些孩子,就一点儿不过分。”
休摇了摇头。“一点儿也不拙劣。我很佩服你的斗志,对银行造成的后果不会对我有什么直接影响——我就要辞职了。”
“真的!”托尼奥吃了一惊,“为什么?”
“说来话长,我以后再告诉你吧。总之,我所能做的就是告诉银行的股东,说你找到我,提出了这个建议。让他们自己决定该怎么办,我敢肯定,他们不会询问我的意见。”他手里还拿着托尼奥的手稿,“我能借用一下吗?”
“可以,我还有备份。”
这几张信笺的抬头上印着“苏荷区贝里克街,罗斯酒店”。休从来没听说过这家酒店,在伦敦肯定算不上是高档场所。“我随后会把股东的意见告诉你的。”
“谢谢你。”托尼奥换了个话题,“很遗憾我们一直在谈的都是生意上的事。我们有空再聚聚,聊聊以前的事儿。”
“你该见见我的妻子。”
“我很愿意。”
“我们保持联系。”休离开了咖啡馆回银行去。他看了一眼营业大厅里的大钟,十分惊讶,现在还不到下午一点,整个上午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径直走进股东室,塞缪尔、约瑟夫和爱德华几个人在。他把托尼奥的文章交给塞缪尔,塞缪尔读完后,把它转给爱德华。
爱德华气得发疯,根本无法读完。他脸色涨红,用手指着休说:“你跟你那学校的老朋友一块伪造了这出戏!你想要破坏我们整个的南美业务,你嫉妒我,就因为没让你当股东!”
休明白为什么他如此歇斯底里。南美贸易是爱德华唯一值得一提的业务。如果没了,他就一无是处了。休叹了口气。“在学校人家就叫你‘傻瓜内德【8】’,到现在你也毫无长进,”他说,“现在的问题是,银行是否想继续助长米兰达老爹的势力,并为此负责。这个人凶狠残暴,根本不把鞭笞妇女和杀害儿童当一回事。”
“我才不相信!”爱德华说,“席尔瓦家族是米兰达家的对头。一切都是恶意宣传。”
“我敢肯定你的朋友米奇会这么说,但这是真的吗?”
约瑟夫伯父怀疑地看着休:“你几小时以前到这儿来劝我不要做这件事,我不得不怀疑整个事情都是有意策划的,来破坏爱德华当上股东以来的第一笔主要业务。”
休站了起来,说:“如果你们怀疑我的诚心,那我马上就走。”
塞缪尔叔叔插了进来,他说:“坐下,休。我们没必要去弄清这个故事是真是假,我们是银行家,不是法官。如果圣玛丽亚铁路出现争议,就会加大发行债券的风险,因此我们必须重新考虑。”
约瑟夫伯父盛气凌人地说:“谁也别想吓唬住我。就让这个夸夸其谈的南美公子哥滚到一边,去发表他的文章吧。”
“这倒也是一种办法。”塞缪尔若有所思,他实在是太拿约瑟夫的智商当回事了,“我们可以等一等,看看这文章对现有的南美股市价格能产生多大影响。虽然股票不多,但足以作为衡量尺度。如果股市垮了,我们就撤出圣玛丽亚铁路,如果没有,那就继续做。”他接着说道。
约瑟夫稍稍缓和下来,说道:“我同意先看看市场再做决定。”
“我们还可以考虑另一种选择,”塞缪尔继续说,“我们可以再找一家银行跟我们一块发行债券,联合运营。这样一来,任何敌对的宣传就会因为目标分散而削弱。”
休觉得这个建议很有意义。他自己就不会这么做,他宁愿取消债券发行。但塞缪尔的策略能把风险降到最低,这就是银行业的做事方式。作为银行家,塞缪尔比约瑟夫强太多了。
“好吧,”约瑟夫以他一贯的冲动说,“爱德华,看你能不能给我们找到一个合作伙伴。”
“我上哪儿找去?”爱德华焦急地说。休发现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做这种事情。
塞缪尔回答他:“这个问题很大。想想看,没有几家银行会往南美投下如此大的赌注。你该去问问格林伯恩银行——他们很强大,可能是唯一愿意冒这个险的银行。你认识索利·格林伯恩,是不是?”
“是的。我去找他。”
休掂量着是不是该建议索利拒绝爱德华,但他立刻决定不这样做——他受聘是因为自己的北美业务,如果他一开始就去干涉一个全然不同领域,那就显得越俎代庖,太自以为是了。他决定尽量说服约瑟夫伯父整个撤销这个项目。“为什么我们不能洗手不干这个圣玛丽亚铁路呢?”他说,“这是低等级的业务,风险一直很高,而现在我们又面临着有害宣传的威胁。我们需要它吗?”
爱德华生气地说:“股东已经做了决定,用不着你来质疑。”
休放弃了。“你说得对。我不是股东,很快,我也不再是雇员了。”
约瑟夫伯父皱起了眉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要向银行辞职。”
约瑟夫十分震惊。“你不能这样做!”
“我当然能,我不过是一个小小雇员,你们就是这么对待我的。因此,我就像一个普通雇员一样离开,去找一份更好的工作。”
“去哪儿?”
“事实上,我要去的是格林伯恩银行。”
约瑟夫伯父的眼睛就要迸出来了。“可你掌管着所有的北美业务!”
“我估计,这就是本·格林伯恩热心聘请我的原因吧。”休回答,看见约瑟夫伯父气得发狂,他心里高兴极了。
“你会把业务都带走的!”
“你决定收回你的股东承诺时,就该想到这一点。”
“他们付给你多少钱?”
休起身要走。“这你就不用问了。”他坚定地说。
爱德华尖叫起来:“你怎么敢这样跟我父亲说话!”
约瑟夫的愤怒像泡沫一样一下子破了,让休吃惊的是,他突然平静了下来。“好了,闭嘴吧,爱德华,”他温和地说,“要想当一个优秀的银行家,必须讲究点儿狡诈圆滑。有时候我真希望你跟休学学。他也许算是家里的异类,但至少他有那种胆量。”他转过来对着休。“好了,走你的吧,”他并不带恶意地说,“我希望你最后栽跟头,但我不打这个赌。”
“反正我也不能指望从你们这个家族支脉得到更好的祝愿,”休说,“祝你一天开心。”
<h4>4</h4>
“亲爱的蕾切尔怎么样?”奥古斯塔边倒茶,边问米奇。
“她很好,”米奇说,“她一会儿也过来。”
实际上他并没有完全弄懂自己的妻子。虽然他们结婚时她是处女,但她的表现倒像个妓女一样。她依着他的要求,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能做爱,始终热情饱满。他一开始做的几件事之一就是把她捆在床头,实践那个最初被她吸引时他脑子里产生的幻景,令他失望的是,她毫不违抗,甘愿按他的吩咐做。到目前为止,他的百般花样一次也没有引起她的抗拒。他甚至带她在客厅里干,冒着被仆人撞见的风险,她似乎更喜欢这样。
另一方面,她在生活的其他领域却全然相反,毫无驯顺可言。她经常就房子、仆人、金钱、政治和宗教等问题跟他争论不休。当他没心思跟她顶来顶去时,就不搭理她,可这又冒犯了她,总之怎么样都不行。她的麻烦在于一直抱着一种错觉,认为自己跟男人一样有权坚持自己的观点。
“我希望她能在工作上帮帮你。”奥古斯塔说。
米奇点点头。“在部里的活动上她这个女主人很称职,”他说,“细心周到,礼仪得体。”
“我觉得在你给波蒂略大使举办的招待会上,她的表现非常好。”奥古斯塔说。波蒂略是葡萄牙特使,奥古斯塔和约瑟夫出席了那次晚宴。
“她有个愚蠢的计划,想为那些没结婚的女人开一家妇产医院。”米奇显得很生气。
奥古斯塔不赞成地摇摇头。“就她的社会地位来说,不可能去做这件事。再说,已经有了一两家这样的医院。”
“她说,那些地方都是宗教机构,向女人灌输思想,说她们堕落。她要办的医院只帮助她们,不去说教。”
“那就更糟糕了,”奥古斯塔说,“想想那些报纸会怎么说吧!”
“就是。所以我一直强烈反对。”
“她真是个幸运的女孩。”奥古斯塔说,像在暗示什么似的向米奇投去一笑。
他意识到她这是在跟自己调情,没能及时回应。事实上,他对蕾切尔投入得太多了。他当然并不爱她,但他被跟她的这种关系占据了,蕾切尔把他全部的性能量都吸了过去。为了弥补他刚才的分心,他在奥古斯塔递过茶杯时抓住她的手,握了一会儿。“你过奖了。”他轻声说。
“我当然是过奖她了。但你有烦心的事,我能看出来。”
“亲爱的皮拉斯特太太,你的眼光始终异常敏锐。我什么时候想过要瞒过你的眼睛啊?”他放开她的手,接过茶杯,“的确,圣玛丽亚铁路让我有点儿心急。”
“我认为股东们都同意了。”
“他们是同意了,但这种事组织起来要花很长时间。”
“金融界的事情都很慢。”
“这我明白,但我的家人不了解这些,老爹每周都给我发电报,电报到达圣玛丽亚那天我就开始担惊受怕。”
爱德华急匆匆走了进来。“托尼奥·席尔瓦回来了!”他还没来得及关上门,就抢着发布这条新闻。
奥古斯塔的脸一下子白了。“你怎么知道的?”
“休跟他见过面了。”
“真糟糕。”她说。米奇吃惊地看到她放下茶杯茶碟时手在颤抖。
“大卫·米德尔顿还在到处问。”米奇说。他想起了米德尔顿在坦比公爵夫人的舞会上询问休的情景。米奇故作担心,但他心里并不是一点儿都不高兴。他喜欢让爱德华和奥古斯塔时不时地想起那件事,让他们有种共同分享这罪恶秘密的感觉。
爱德华接着说:“不仅如此,托尼奥还想破坏圣玛丽亚铁路的债券发行。”
米奇皱起了眉头。托尼奥家族一直反对在科尔多瓦建设铁路,但他们被加西亚总统否决了。托尼奥难道要在伦敦兴风作浪?
奥古斯塔也在琢磨这个问题:“他能做什么呢?”
爱德华把一叠信纸递给他母亲。“读读这个。”
米奇问:“这是什么?”
“托尼奥准备在《泰晤士报》上发表的文章,是关于你家的硝酸盐矿的。”
奥古斯塔唰唰翻阅着。“他声称硝酸盐矿矿工的生活不愉快,十分危险,”她嘲弄地说,“谁也没把那当作是开花园聚会呀!”
爱德华说:“他报告里还说,有人鞭打妇女,孩子违反了纪律就会被枪杀。”
她说:“可这跟你们发行债券有什么关系?”
“这条铁路是向首府运送硝酸矿的。投资者不愿意对任何有争议的项目投资。其中不少人已经害怕购买南美债券了。要是出现这种报道,就会彻底把他们吓跑的。”
米奇十分震惊。这消息太糟了,事情非同小可。他问爱德华:“你父亲有何表态?”
“我们想再找一家银行共同做这项业务,不过基本上我们打算让托尼奥发表这篇文章,看看有什么反应。如果这种宣传导致南美股票下跌,我们就必须放弃圣玛丽亚铁路。”
这该死的托尼奥。米奇很聪明,但老爹是个傻瓜,他把自己的硝酸盐矿弄成了奴隶劳动营,却还想着在文明世界募集资金。
但怎么才能阻止这一切呢?米奇绞尽脑汁。必须让托尼奥闭嘴,但说服他或者拿钱贿赂都不管用。米奇的心里一阵发冷,他意识到自己不得不使用野蛮的手法,冒一次险。
他强作镇静,说:“让我看看这篇文章好吗?”
奥古斯塔把手稿递给他。
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信纸上端的酒店地址。他装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样子,随口说:“我看,这也没什么呀。”
爱德华抗议了:“可你也得读一读啊!”
“用不着读。我看见上面的地址了。”
“那又怎么样?”
“现在我们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就可以对付他了,”米奇说,“让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