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第21章
李丽一觉睡到自然醒,快晌午,下楼没看到林静秋一家,问在院子里给菜地除草的林子程,“都去哪了?”
“去逛百货商店了,说是要给牧仁兄妹仨置办两身衣服。”林子程在边防巡逻队上班,平时一个月回来住两天,李丽怀二胎孕反严重,吃不下睡不着,他妈就让他多请了几天假。
李丽看到草地旁边玩泥巴的小橙子,气道:“怎么没把小橙子一并带去?你爸妈这也太偏心了吧。”
“小橙子有衣服穿,买那么多干嘛?”林子程觉得无所谓,苦口婆心劝李丽,“别那么小气嘛,花的又不是你的钱。”
“你说谁小气?”李丽炸了,冲上去拍林子程一巴掌,“林子程,你脑袋是不是也有毛病啊?你爸你妈就你一个儿子,他们的钱不就是你的钱,你的钱就是我的钱,我为什么要给几个外人花钱?”
“小叮当不是外人,是妹妹。”小橙子不喜欢他妈这么说自己的妹妹,很不高兴地反驳道。
“没瞎认妹,你妹还在肚子里……呸呸呸,看我都给你爷俩糊涂了,”李丽摸着自己的肚子,“乖儿子,千万别跟你爸你哥学啊。”
“我不要乖儿子,我要妹妹!”小橙子拉住他妈的手,使劲晃,“妈,你给我生妹妹,不要生乖儿子!”
李丽被他摇得头晕,一把甩开,声色俱厉地呵斥:“脑子给猪油糊了,妹妹就是赔钱货,哪有弟弟好。”
小橙子指着他妈大声喊:“赔钱货,妈也是赔钱货!”
李丽揪住他的耳朵,直接提拎起来,一巴掌拍他屁股上,“我咋生了你这个逆子?”
小橙子疼得嗷嗷叫,挣扎地从他妈手里逃脱,边跑边喊:“小叮当不是赔钱货,我妈才是赔钱货!”
李丽气得不行,捡起脚边的东西,也不看是什么,就朝小橙子甩过去,吓得林子程心跳漏了一拍:“妈呀,镰刀!”
李丽吓得也不轻,脸都白了,小橙子可是林家长孙,要是出个啥事,公婆非得赶她出去。
好在小橙子跑得快,镰刀砍在院门口的空地上,李丽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林华国一行人推门进来,正前方就是那把镰刀。
小橙子鬼哭狼嚎地扑过去,抱住林华国的大腿,告状,“爷爷,我妈拿刀砍我!”
所有人转头看向李丽。
李丽讪笑地连忙解释:“童言无忌,小橙子,妈和你闹着玩呢。”
林华国冷冷地扫她一眼,“多大的人,注意分寸。”
教育完儿媳,抱着外甥女,牵起小橙子,往屋里走,小橙子冲他妈做鬼脸吐舌头,气得李丽牙根痒痒。
“好了,小橙子还小,别和他一般计较。”林子程劝道。
“我又不是气儿子,”李丽看丈夫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表情,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道你长眼睛干嘛用,没看到买了那一堆。”
百货商店的东西可不便宜,那一堆肯定花了不少钱,李丽心疼啊,就像从她腰包里掏出去的。
林华国安排了一辆军用吉普车,来家门口接林静秋他们,大包小包地往车上塞,林静秋一个劲地拦着,林华国板着脸说她,“又不是给你的,都孩子们的。”
赵春群将林静秋拉到一边,笑眯眯地劝道:“你哥一点心意,收下吧,不然他又要睡不着了。”
放完东西,林华国叮嘱了警卫员几句,在林可叮面前蹲下来,头上的小草帽歪了,帮忙扶正,笑问:“小叮当还来大舅舅家玩吗?”
林可叮郑重其事地回答,“要来的。”
林华国捏捏她躲在草帽阴影下面的小脸,“小叮当不生大舅舅的气吗?”
“不生气,”林可叮声音软萌萌,“我喜欢大舅舅。”
林华国心里像是被塞进一团棉花,轻轻地抱了抱林可叮,看向林静秋和巴图尔,充满感激和歉意。
赵春群红着眼眶和巴图尔说,“等牧仁开学,你们再一块过来多玩几天,记得把你额吉一并带来,我好久没跟她说话,都想她了。”
“没问题,”巴图尔笑嘻嘻答应,“到时候金灿灿也一起来,哦,金灿灿是我们家的狗,可机灵了。”
“再说下去,天又黑了,”林静月开玩笑地插一句,“要不就别回去了,在大哥家长住吧。”
李丽一听这话,紧张地掐林子程的胳膊肉,说是妹妹,实际上公公一直把林静秋和林静月当自己闺女,林静秋要住家里,公公比谁都乐意。
还好,林静秋不像林静月厚脸皮,知道什么叫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一大家子终于上车,李丽才松口气地放开林子程的胳膊,林子程倒吸一口凉气揉揉自己的胳膊。
林可叮摘下小草帽,伸出去挥挥地一一道别:“大舅舅,大舅妈,小姨姨,表哥哥,表嫂嫂,小表哥……再见~”
林华国等人一脸不舍,李丽偷偷翻白眼,有毛病!
看到林可叮手里的草帽,李丽突然想起什么,问自己儿子:“怎么没扣水晶?”
“爷爷!爷爷!爷爷!”小橙子抱住林华国的大腿就告状:“我妈让我扣妹妹帽子上的小石头!”
他是小,又不是傻,他检查过了,草帽上的小石头晚上根本不会发光。
而且,就算发光,也不可能比妹妹笑起来亮晶晶。
林华国眉头一皱,转头看向李丽,李丽心惊肉跳地赔笑,“爸,你听我解释……”
林可叮趴在车窗上,小手伸出去捕风玩,巴图尔帮她理理被吹乱的碎发,问她:“小叮当觉得城里好玩吗?”
“好玩呀。”林可叮如实回答,上午去百货商店买东西前,林华国带他们去逛了公园,和小哥玩了滑滑梯、跷跷板和荡秋千,还吃了炒瓜子、烤红薯、小糖人……这些在后世一点不稀奇,林可叮却从来没经历过。
没想到在六十年代像个正常的小孩儿快乐地长大。
“想来城里住吗?”巴图尔又问。
林可叮转过身,投进阿布的怀里,“额吉阿布住哪里,我就住哪里。”
闺女太懂事了,巴图尔感动地搂住她的小身子。
格日乐来一句:“金窝银窝比不上家里的狗窝。”
巴图尔不仅不恼,反而干劲十足,他会好好努力,把家里的狗窝变成金窝银窝。
“那孩子是隔壁简哥的孙子吧?跟我们后面骑好长一段了,”林静秋问坐在副驾的大儿子,“你和那孩子熟吗?”
牧仁回头看一眼,“不熟。”
林可叮转过身跪到椅座上,透过后挡风玻璃,巴巴地望向简文笙。
简文笙冲她笑了笑,眉眼明亮,随即加速,一阵风地从他们车旁骑了过去。
“那孩子长得真精神,差一点就赶上我了,”巴图尔望着简文笙骑远的背影,突然想到什么,右手握拳在嘴边轻咳一声,故作正经道:“按辈分,那孩子还得叫我一声巴爷爷,叫我们小叮当一声姨。”
低头看向林可叮,恢复嬉皮笑脸样,摸摸她的头,“小叮当高兴吧?白捡这么俊一大外甥。”
*
专车接送节省了不少时间,林可叮他们吃完午饭从旗里出发,进入额善才半下午三点多,警卫员的军事越野驾驶经验特别丰富,车开得又快又稳,在起伏延绵的草原大车道上如履平地。
这年头的军用吉普车,开发得还不够完善,加大马力,噪音比较大,一路轰轰轰轰,要不是屁股后面腾起了两条黄沙巨龙,跟坐拖拉机差不多。
听到动静,包里做家务的主妇、草地上玩耍的小孩儿、放牧点上工的牧民……纷纷举目张望,谁家城里当大官的亲戚来串门了?
换做旁人,肯定低调,毕竟不是自己当大官。
但巴图尔脑回路超出常人,他“狐假虎威”惯了,看到老乡们围上来,他立马将身子探出窗户,抡圆了胳膊向所有人打招呼:“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啦!”
那语气和首长出巡一模一样。
警卫员都给他逗乐呵了。
林静秋习惯了,不觉得丢人,就是太危险,赶紧把人拽进来,“孩子们看着呢,别好的不教尽教些没用的。”
巴图尔一露面,围观群众认出他,顿时议论纷纷:
“林静秋不是和娘家闹掰了吗?好几年没看到巴图尔仗着自己大舅哥臭显摆了。”
“亲兄妹,打断骨头连着筋,怎么可能说闹掰就断了,更何况那孩子都找回来了。”
“说起来,那孩子倒是福星,回来后给家里添了不少好运,事事都顺了,长生天确实偏爱草原狼,连牠们养的人类孩子也向着。”
“要不把你家儿子也送去山里给狼群养两年?再回来,长生天就能庇佑一大家子了。”
……
羡慕归羡慕,谁敢拿孩子开玩笑,草原狼多残忍,吃羊不吐骨头,不是所有孩子能有林可叮好运,进了狼窝还能全身而退。
快到自家蒙古包,林可叮远远就看到金灿灿捣鼓着小短腿飞奔而来,后面是阿尔斯郎他们四个。
格日乐兄妹俩才走一天,小伙伴们就想他们得紧,听大人说他们今天回来,吃过早茶就来包里等着了,顺便帮出门放羊的吉雅赛音看家。
警卫员家里也有小孩儿,哄小孩儿有一套,看阿尔斯郎他们也想坐车,立马踩下刹车,林静秋和巴图尔有眼力见地先下车,警卫员招呼孩子们都上来吧。
阿尔斯郎等人蹦跳着欢呼着挤进后座,肥嘟嘟的金灿灿蜷缩成一团,从坐在最外面的朝鲁身上,翻滚到最里侧的林可叮怀里,终于见到心心念的小主人,金灿灿高兴坏了,疯狂地摇晃着尾巴舔她的脸。
痒得林可叮咯咯地笑。
其他人连同警卫员,甚至生性不爱笑的牧仁,也深受感染地笑起来。
第22章一更
警卫员将车窗全部摇下,载着一车的孩子绕着大队兜了一圈,孩子们叠罗汉地趴在窗边,不管碰到谁,都要挥手热情地打招呼,随即又吸引来不少孩子。
车速并不快,孩子们哪怕没坐上去,追在车后也是开心的,组成一列人形小火车,蜿蜒在碧绿的草原上。
不似别的小孩闹腾,牧仁安静地倚在窗边,望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风景,吹着带着草香花香的微风。
他们都羡慕他离开牧区,到繁华的旗里上学生活,然而在他心里,没有什么地方比得上家里,这里的一切让他感到亲切,感到自由。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吉普车再回到家门前,林可叮他们就被林静秋叫下了车,警卫员开了那么长时间的车已经很累了,巴图尔邀请他进包吃茶。
警卫员尽职尽责,先帮林静秋夫妇提东西,看到那些大包小包,阿尔斯郎他们好奇地追着格日乐问,里面装的什么好吃好玩的?
格日乐也是爱显摆的,招呼小伙伴们围在包前的草地上,他坐最中间最显眼的位置,不仅全盘托出大舅舅给他们买的什么好东西,还把这两天在旗里的所见所闻夸张地描绘一番,把小伙伴羡慕得惊叹连连,纷纷表示,以后上学一定要努力读书,像牧仁大哥那样考上旗里高中去见识见识。
格日乐更骄傲了,就像考上旗里高中的是他,“可不是所有人都是读书的料。”
“好了,都别听他臭显摆了,叔请你们吃糖啊!”巴图尔用盘子装了不少糖果出来。
大队离场部远,牧区的小孩儿很少有机会去供销社,哪怕去了,也多是过了个眼瘾,鲜有大人舍得花钱买零嘴给他们吃。
最多逢年过节得了零花钱光顾大队的小卖部,偏小卖部都是日用品,糖果之类少之又少。
阿尔斯郎他们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不同种类的糖果,眼睛亮了又亮,再次感叹旗里真的太好了,仿佛只要进城就能遍地捡糖。
格日乐抢到几颗伊拉蜜枣,保险起见不被抢,一把塞嘴里,这是他大舅舅的学生孝敬他老人家的进口零嘴,味道和国内常见的蜜饯枣差不多,很甜,但不齁嗓子,咬起来很软。
在大舅舅家的时候,大舅妈看他喜欢吃,特意给他装了一袋,格日乐原本打算每天吃几颗,就能吃到大哥开学了,结果被他阿布拿出来办招待。
不过,抢着吃,好像更甜了,格日乐呲着个大牙傻乐呵。
巴图尔将糖果交给格日乐,让他们自己去分着吃,转身走到林可叮面前,从怀里拿出一盒金鸡饼干,笑嘻嘻地递给她,“喏,阿布给小叮当留了个好东西哦。”
金鸡饼干作为六十年代最具代表的零食之一,采用金鸡图案的包装在后世看来过于简陋,但象征着勇往直前、威风雄壮的美好寓意,在当时只有有钱人家的孩子才能吃到,偏僻和穷苦家的孩子看都没看到过。
“谢谢阿布。”林可叮珍惜地双手接过,巴图尔摸摸她的小揪揪,“和哥哥们好好玩,阿布进去招呼警卫员叔叔。”
送走阿布,林可叮回头看到站在蒙古包外圈的牧仁,赤红的霞光笼在他身上,是火热的,但他看起来却好孤独的。
格日乐他们再热闹,都跟他无关。
林可叮打开金鸡饼干,迈着小短腿,吭哧吭哧地跑过去,绕到他身前,踮起脚尖,将一块饼干喂给他,“大哥哥吃。”
牧仁接过饼干,“谢谢。”
林可叮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甜甜的笑容,并张开双臂,“大哥哥,欢迎回家。”
牧仁心头微微一颤,蹲下身子,轻轻地抱住她,将饼干放进嘴里,比伊拉蜜枣还要甜。
晚霞渐渐褪色,警卫员赶回去复命,未能留下来吃晚饭,前脚走,后脚吉雅赛音赶着羊群回来。
五十多岁的年纪,骑在草原马上,英姿亦如年轻时飒爽,给林可叮看呆了,吉雅赛音跳下马后,迫不及待地将她捞进怀里,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想死了,小老太亲亲自己的小乖宝。
林可叮眼巴巴地瞅着她。
“想什么呢?”吉雅赛音点她的小鼻子问。
“额木格骑马的时候好美哦,是额善最美最美的大美人。”林可叮表情真诚地夸赞道。
谁不喜欢被夸呢,吉雅赛音也不例外,还是自己的心肝肉,小老太再受用不过了,笑得眼尾的褶皱都嵌满了高兴,“等我们小叮当再养回一些,额木格就教你骑马好不好?”
草原小孩儿大多五六岁就会骑马,有些天赋异禀的和胆大的,三四岁就敢骑马追冲散的畜群。
林可叮年纪是够了,就是身子还太弱,吉雅赛音怕她一上马就被尥下来,再被马蹄踩到。
要知道,哪怕草原狼一旦被马蹄踢中,也必然皮开骨断,肚破肠流。
吉雅赛音不敢轻易冒险。
她自己养大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闺女,从来的育儿理念都是,草原儿女出生就不是孬种,骑马打猎放牧不要求冒尖,但每一样必须信手拈来。
哪怕一心只想吃软饭的巴图尔,也被小老太威逼利诱下,不管是主内的生活技能,还是主外的生存技能,都全面开花。
偏对林可叮严厉不起来,小老太只希望她的小孙女快乐平安,其他的不重要。
“额木格,大哥哥也回来了。”额木格放一天的羊很累,林可叮懂事地从她身上下来,手牵手地往包里走。
门帘掀开,在炉前烧火的牧仁抬起头,看到快两年没有见过面的额木格,他有些不知所措。
和父母置气,他一直没回过家,在额木格病重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他也不曾伴其左右。
牧仁觉得对不起老人家,无脸面对。
“牧仁,过来额木格这里。”吉雅赛音眼眶泛红地对着他招了招手。
牧仁鼻子发酸,站起身,迈开脚步走上去,到她面前,喊了一声:“额木格。”
吉雅赛音脸上一下露出开心的笑容,伸手摸摸他的头,“我们牧仁长高了,也瘦了。”
正在和面的巴图尔听到这话,笑咧咧地抬起头插话道:“瘦啥瘦?这叫壮,比咱家那牛还壮!”
吉雅赛音斜楞他一眼,“你还骄傲上了?都怪你!”
目光重新回到牧仁身上,立马又变得慈祥和蔼,心疼地拉过他的手拍了拍,“让我们牧仁受委屈了。”
牧仁眉眼低垂,温顺得像一只小绵羊,再不是外人面前那匹孤傲的野狼,他甚是感激地看向林可叮。
如果不是妹妹及时赶回来,他可能再也见不到额木格了。
他一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
*
晚上,洗完脚,林可叮爬上炕,第一时间翻出自己藏在枕头下面的首饰盒,里面放着自己的全部身家:一根红绳铃铛和三张一毛钱的巨款,还有她的马蹄金。
林静秋说到做到,去旗里前,就在场部的供销社给她买了一把小锁,林可叮挂到首饰盒上,锁上后,找地方放钥匙。
和首饰盒一并放到枕头下面?进了贼就一锅端了!
那可不行,林可叮重新找地儿。
吉雅赛音倒完洗脚水,进来看到小丫头撅着个屁股腚趴在床上,东翻翻西摸摸,走上去拍一下,问她:“找什么呢?”
格日乐在另一张炕上抢答道:“妹妹藏她的大宝贝呢!”
虽然不理解妹妹为什么拿破石头当宝,但他尊重。
小孙女给装石头的木盒子上了锁,吉雅赛音失笑道:“谁还能动你的大宝贝不成。”
说着,转身去衣柜里翻出一小节红毛线,将钥匙穿进去,两头合成系上死结,挂到林可叮的脖子上,“这下安心了吧?”
林可叮把钥匙塞进衣服里面,贴身佩戴,扬起小脸冲吉雅赛音甜甜一笑,“安心了,谢谢额木格。”
“好了,快睡进去些,等下你额吉还得过来睡。”吉雅赛音脱了鞋上炕,将自己原先睡的枕头,挪到最外面给儿媳妇用,她枕一件冬天的皮袍。
分家后,包里只有两张炕,以往就她和格日乐睡,一人一张炕,宽敞得随便翻身。
当时小孙女下落不明,她彻夜难眠,不就得一宿一宿在炕上烙大饼。
随着小孙女找回来,儿子儿媳不用再外出,大孙子也回来过暑假了,他们一家子终于整整齐齐的了。
哪怕大热天一张床要睡三个人,翻身困难,吉雅赛音心里无比高兴,她相信老伴在长生天上看到也会十分欣慰。
进入七月份,草原夜里热了起来,蚊子也多起来,吉雅赛音侧着身子,轻摇着手里蒲扇,给林可叮扇风。
林静秋在整理蚊帐,蚊子都被赶出去,飞到隔壁炕上嗡嗡嗡,巴图尔打了几只后,哄骗格日乐把衣服脱了,睡觉才凉快。
格日乐信以为真,光着上身躺炕上,眨眼功夫就让蚊子叮了十来个包,他才反应过来不对劲,扑到阿布身上要脱、他的裤、子。
有难同当才是亲父子。
父子俩闹得鸡飞狗跳,林可叮她们这边岁月静好,并躺在一块闲聊,说起林华国和林静月他们送那么多东西。
林静秋问婆婆意见:“可以的话,天冷了,我想让巴图尔多做几顶狐皮帽做回礼。”
吉雅赛音也不喜欢欠人情,自然赞成道:“到时候多进几次山,问题应该不大。”
“我和巴图尔去。”婆婆打狐狸有一手,不过上了年纪,这两年身体又没利索过,林静秋不想她冒这个险。
“我是老了,不是动不了了,”吉雅赛音心领儿媳的好意,怜爱地摸摸林可叮的头,“再说了,我还得给小乖宝做一顶狐皮帽呐,让我们的小脑袋瓜也能过个暖冬。”
“好呀,”林可叮抱住吉雅赛音的手臂,贴上去,“额木格,我也要去打狐狸。”
“山里多危险,还是别去了。”吉雅赛音可不想好不容易才回来的小孙女又被狼群叼走。
“额吉,让她去吧,”巴图尔替女儿求情,夸张道:“小叮当运气好,你带她去打狐狸,都不用亲自出马了,狐狸排着队往她身上撞。”
吉雅赛音吼他:“要死啊,多小一孩子,经得住几只狐狸撞。”
林可叮忙用小手拍小老太的后背,“额木格不生气,阿布开玩笑呢,我又不傻,不会站着让它们撞的。”
“额木格,求求了,带我去嘛。”林可叮撒娇地晃晃小老太的手臂。
吉雅赛音最终没能挡住小孙女的撒娇攻势,妥协让步,让她天冷前再长十斤肉。
“十斤肉?”林可叮举起两只小手,十根手指头,挨个地数了一遍,一脸苦闷地长叹口气:“真的好多哦。”
蒙古高原夏季本就不长,一晃就过去,这么短的时间,要她再长十斤肉,也太为难了。
她回来小半个月,每天好吃好喝地被投喂,才拢共长了不到两斤。
“那就每顿都多吃点,你大舅舅不是还买了两罐麦乳精吗?从明儿个起,每天中午喝一杯,还有那些零嘴,多多地吃,知不知道?”
林可叮怀疑自己听错了,小脑袋瓜上写满了问号。
“麦乳精是大舅舅送给额木格补身体喝的。”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能喝上麦乳精,是了不得的享受,说是奢侈品不为过。
“那东西,我不爱喝。”吉雅赛音喝过一次,就是带奶味的甜水,相比之下,她更喜欢喝他们额善的羊奶牛奶,“杜绝浪费,我们小乖宝替额木格喝好不好?”
在大舅舅家,大舅妈给她泡了一杯麦乳精,闻起来浓浓的奶香味,喝起来带一点颗粒感,剩下的都是甜味,说实话,味道确实一般。
林可叮无话可说,话题转到零嘴上,“阿布说零嘴没有营养,解解馋就可以了,不能吃太多。”
“别听他胡诌,没东西吃才没营养,”吉雅赛音太了解自己儿子那死德行了,“他呀,就是怕你们吃光了,他没得吃,丢不丢人,跟小孩儿抢吃食。”
巴图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哈哈哈哈……有啥丢人,我也是第一次当老子。”
“别人家都攒着吃,你倒好恨不得一天嚯嚯精光。”
“买来不就是吃的,攒着干嘛?谁知道我能不能活到明天……”
“呸呸呸,乌鸦嘴!”吉雅赛音搂住林可叮,抚摸着她的额角,交代所有人:“小乖宝回来了,谁也不准再说这些丧气话,听到没有!”
蒙古女人就像陀螺,白天做家务,晚上守畜群,人生匆匆几十年,睡整觉的次数屈指可数,再强悍的身体也得拖垮,导致大多主妇活不过六十,五十多点就各种病痛缠身。
吉雅赛音身子骨还算强健,得益于嫁了一个好丈夫,她想放牧就放牧,想上山打猎就打猎,想做家务就做家务,从不拘着她,用他的话来说,他娶她不是为了找仆人,这是他们共同的家,就该一起发力过好,而不是让她一个人苦撑。
受丈夫影响,三个孩子从小也体贴她,吉雅赛音常感谢长生天对她不薄,小孙女也给她送回来了。
下半夜,气温转凉,吉雅赛音帮小孙女盖好被子,摸索着起身下床,林静秋常年放牧,养成了一有动静就醒的习惯,她睁开眼,小声问:“额吉,天还早,怎么起了?”
“好久没做奶豆腐了。”吉雅赛音套上长袍,系腰带,见儿媳要起来帮忙,摆手拦下,“我一个人可以了,你白天还要放牧,多睡会儿。”
穿好衣服,吉雅赛音走上去,让林静秋往里睡些,“小叮当喜欢挨着人睡,没人挨着,满床找,小心滚床底下。”
林静秋一靠过去,小团子就跟按了雷达似的,精准地一头钻进她怀里,小脑袋在她胸口拱了拱,确认后,才又沉沉地睡过去。
好了,林静秋舍不得起床了,“辛苦额吉了。”
吉雅赛音笑着摇摇头,“一家人说这些干嘛。”
奶豆腐,蒙古语称“胡乳达”,是蒙古高原最常见的一种奶食品,传统奶豆腐的做法很复杂。
需要凌晨四点就起来,挤两三个小时的牛奶,然后守在炉旁熬制,文火慢煮,等到表面凝结一层腊脂肪,也就是奶皮子,用筷子挑起后。
将剩下的奶浆放置几天发酵成块,用纱布将多余的水分过滤干净,倒回锅中一边煮一边搅,直到粘稠,再用纱布挤出里面的黄水,装模压制成型,用刀划成各种形状,奶豆腐才算做成。
一系列手工劳作繁复至极,没有足够的耐心和心细,根本做不成。
太香了!
睡梦里都是浓郁的奶味,仿佛骑上了一头小奶牛,林可叮飞起来了,越飞越高,伸小手去摘天上像棉花糖一样的白云。
突然听到她的小哥大声喊:“阿布阿布快点醒醒!”
林可叮倏地睁开眼。
刚把羊**接给媳妇,巴图尔困得要死,才上炕眯着就被吵醒,巴图尔很不耐烦,用手捂住耳朵,背过身去。
格日乐爬上炕,趴他身上,继续喊:“阿布阿布快点醒醒!”
“最好是有事,不然我撕了你。”巴图尔咬牙切齿。
格日乐心虚地滑下床,打哈哈地摆手道:“我就看你睡着没有。”
巴图尔快气炸了。
格日乐拍拍他,“快睡吧,阿布。”
巴图尔把他的手甩开,“有多远滚多远。”
“好嘞!”格日乐笑咧咧地跑开,没过会儿折回来叮嘱他阿布,“记得尿尿,别尿床上了。”
巴图尔蹭地翻身坐起,满眼红血丝地怒吼:“格日乐!”
格日乐拔腿就跑没了影,留下一串气死人不偿命的爆笑,巴图尔往后一倒,两腿一蹬,死了。
“该!让你平时总捉弄他,”吉雅赛音数落大儿子的不是,自作孽殃及池鱼,“害得小乖宝都被吵醒了。”
恨铁不成钢都瞪了眼巴图尔,转头笑眯眯地哄着林可叮,“小乖宝要起了吗?等下额木格把奶皮子挑了给你穿衣服。”
林可叮乖乖地趴在床边,小手撑着小下巴,小脚丫一晃一晃,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额木格。
吉雅赛音的长相极具蒙古人特征,瘦削的脸庞,高鼻梁高颧骨,线条轮廓清晰,有一种雕刻的美,不笑时,眼神犀利,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很有亲和力。
头上喜欢缠着一圈布,哪怕炎热的夏季,她说是老一辈留下的传统,代表一种振奋向上的民族精神。
吉雅赛音是千万草原人之一,最具代表也最为普通,草原环境艰苦,想要生存下去,他们拼了命。
用筷子挑起奶皮子,放到银碗里,晾着,吉雅赛音起身去给小孙女穿衣服,梳头发。
洗漱完,林可叮看到睡得四仰八叉的巴图尔,小小声地问:“额木格,昨夜里羊群发生了什么吗?为什么阿布今天好像特别困呢?”
“没出啥大事,就蚊子多起来了,艾草不够,围着他叮了半宿,没睡好。”吉雅赛音将林可叮安置到矮方桌前,让她先吃奶皮子。
林可叮听话地用勺子往嘴里扒了一口,奶皮子尚有余温,热气激发了更浓郁的奶味,仿佛置身于新鲜挤出的牛奶桶里。
吸溜一口,奶皮子跟泥鳅似的滑进了咽喉。
太快了,没尝出味儿,林可叮第二口吃得小心翼翼,歪着小脑袋仔细品了品,不是很甜,是那种淡淡的回甜,但很香很香,能香到骨头里。
“好香啊——”林可叮端起碗,将奶皮子喂到吉雅赛音嘴边,“额木格也吃。”
吉雅赛音不扫兴地咬一小口,学着小孙女说话,拖长尾音:“嗯,真的好香啊——”
林可叮摇头晃脑,一副“我就说嘛”的骄傲表情,碗里的奶皮子消灭干净,吉雅赛音又给她盛了一张,林可叮摸着小肚子婉拒:“吃饱了,留着给小哥、大哥哥、额吉、阿布、额木格吃。”
一家人一个不能少,少说一个被谁知道,她还要去哄。
真是甜蜜的忧愁呢!
吉雅赛音摸摸她的头,“多得是,管够,小乖宝先把自己顾好。”
天气热,奶皮子不好晾晒,更难储存,所以夏季做奶豆腐出的奶皮子,都是做出来就消灭。
光是奶皮子,自然吃不饱,吉雅赛音还做了一锅炒米,拌上奶皮子和白砂糖,美味又抗饿。
林静秋将羊群赶到蒙古包附近吃草,回来吃早饭,牧仁喂完家里的自留牲畜,和他额吉一块进的包,巴图尔补完觉也起了,疯玩一圈的格日乐最后上桌,一落座,看到满脸包的巴图尔,他笑得在地毡上打滚。
巴图尔一脚过去,没好气地喊他:“吃完饭,跟我割艾草去。”
格日乐揉揉被踢中的屁股,翻身爬起来,“不去,我和阿尔斯郎他们约好去捡蘑菇。”
“妹妹,和我一起去捡蘑菇吧?”格日乐打得一手好算盘,“你运气好,跟着你,肯定能捡到额善最漂亮的蘑菇,到时阿尔斯郎他们得羡慕死。”
“跟你说多少遍了?越漂亮的女人越危险,越漂亮的蘑菇越不能吃。”草原野蘑菇不少,其中不能吃也不少,为防止小孩儿采到毒蘑菇,大人们从小就教他们辨认,巴图尔也不例外。
偏偏格日乐像魔怔了一样,对那些彩色蘑菇情有独钟,每年夏季都往家里摘一堆,虽说有些彩色蘑菇没毒,但万一食物中毒,一大家子躺进医院,伤身又伤钱,就太不值当了。
格日乐扭头就告状:“额吉,阿布说你丑!”
巴图尔:“……”
指望不上小儿子,还有他有大儿子,巴图尔客客气气地问牧仁:“牧仁呢?有空和阿布去割艾草吗?”
天气越热蚊子越多,蚊子越多所需艾草越多,白天晚上都要点,不然人和畜群都不好过。
“今天去不了,我要去组长家报名参加赛马会。”牧仁看着家里又破又薄的围毡,暑假一过,他去旗里念书,倒是不用挨冻了,但妹妹他们躲哪里去?
一家人齐心协力才能过好,哪怕他现在还不够强大,所奉献那份力微不足道。
大儿子有这份心,林静秋欣慰至极,“听你二叔说,这次赛马会办得尤为盛大,边防骑兵团长都会亲临现场观赛。”
“在大舅家就听说了,是要通过赛马会挑选战马,不光满都拉图,额善所有大队都要派人参赛,”牧仁面露忧色,“不知道我能不能选上?”
“我儿肯定没问题,”巴图尔拍他肩膀鼓励,顺道大夸自夸一番,“也不看看谁教你骑的马?额善马术水平最厉害!最帅气的巴图尔是也!”
“不吹牛没过不了是吧,”吉雅赛音宽慰大孙子,“凡事尽力而为,长生天自有定论。”
“这次奖品是啥?”巴图尔随口一问,以前额善也举办过赛马会,不过都很小型,图个热闹,奖品也就走个过场,什么水壶脸盆,家里不缺这些,不如两背篓艾草来得实用。
“前三名每人奖励一匹小马驹,第一名还有二十块的奖金,第二名是一双蒙古靴,第三名是十发子弹……”牧仁话没说完,巴图尔把茶碗往桌上一扣,大声说:“得!我也要报名。”
“报不了,超年纪了,”牧仁说,“这次赛马会参赛者有年龄限制,十五岁到二十岁。”
说他老了?!巴图尔委屈,向林静秋控诉:“媳妇,不带他们这么欺负人的。”
“给孩子们一个锻炼的机会吧。”这马术从来不是一蹴而就,需要长年累月地实操,骑龄越长水平越高,如果没个年龄限制,这么诱人的参赛奖品,到时候参赛者比马还多,好名次也毫无悬念成了那些老牧民老猎人囊中之物。
说起那些老牧民老猎人,巴图尔也没把握能胜过,反观大儿子参加青少年赛希望更大,“到时候我们全家去给你加油。”
吃完饭,一家人各自忙活起来,林可叮最终没能和格日乐去捡蘑菇,而是被吉雅赛音派去陪她阿布割艾草。
蚊群到了最猖狂的时间段,一出包,成群扑面而来,山里的蚊子更多更凶残,蘑菇没捡到几个,咬一身大包回来,得不偿失。
一路上,巴图尔都在念格日乐不会算账,哪怕捡到一背篓可以吃的蘑菇,也不够补偿蚊子吸血带来的损失。
当然心里也知道,捡蘑菇是假,那些孩子就为了扎堆好玩。
巴图尔走小段停下来检查林可叮脸上的面巾和防蚊帽,怕可恶的蚊群把他宝贝闺女的乖脸蛋咬到了。
林可叮全面武装,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阿布。
劳动布不够透气,巴图尔的外衣湿了一大片,大黄蚊的硬嘴针扎进厚布,刺不透,也拔不出来,就这样被定在衣服上,密密麻麻好些。
巴图尔懒得弄它们。
林可叮拉他阿布的衣角,巴图尔听话地蹲下身,由着闺女把那些自己把自己累死的大黄蚊拨到地上。
下起了蚊子雨。
“好了,”林可叮漂亮的大眼睛开心一笑,“又是额善最帅气的阿布了。”
“还是闺女贴心啊。”巴图尔由衷感叹道。
夏季草场有好几处艾草,数河套西边的山沟里长得最好,巴图尔背着柳条筐,牵着林可叮,一走近一片艾草地,蚊群明显少了好多,就像有一顶无形的蚊帐将它们挡在外圈。
终于可以喘口气了,巴图尔摘掉闺女的面巾和防蚊帽,脱下自己的劳动布外套,蹲在地上,张大嘴哈气。
林可叮立马照学,也像小狗一样,吐出小粉舌:“哈,哈,哈……”
巴图尔看到这一幕,哈变成哈哈哈哈哈哈……
歇够了,巴图尔用脚将一丛艾草踩到地上,让林可叮坐着等他,自己拿出镰刀开始一通狂割,割下的艾草先堆一块,最后再拾进柳条筐里。
山沟里土沃水肥,这片艾草长得特别好,一米多高,枝茎呈灰蓝白色,叶片长有一层短柔毛,软嫩多汁,就是味苦,畜群都不吃,但全草可入药,对付蚊群更是极有功效。
割得差不多,巴图尔一回头,看到林可叮已经在帮他搬运艾草,虽然力气大,但个子小没艾草高,抱起一捆,走两步就重心不稳地摇晃两下,呆头呆脑的模样,太萌了。
巴图尔也不干涉她,和她一块搬运艾草,结结实实的一大筐,离开前,巴图尔抓一把艾草嫩叶,搓出汁后,把林可叮的脸、脖子、手背……所有露在外面的皮肤全部涂抹一遍。
空气里都是浓郁的药香,林可叮喜欢地深吸两口,视线随意往前一扫,隔着一片艾草丛,对上一双金色的竖瞳。
她一眼认出,是她刚穿来这个世界时,领着狼群弃她而去的那只狼王。
林可叮当即愣住,狼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们小叮当成小绿人了,阿布也抹一点……”看巴图尔转身,林可叮蹭地蹿到前面,用小身子护住他,小手臂奋力地张开。
巴图尔再大条,也看得出来,闺女多紧张,就差后脑勺写上“危险”两个大字,巴图尔捡起地上的镰刀,上前两步反超,将林可叮挡在身后,“小叮当看见什么了?”
林可叮探头确认,发现根本没有什么金色的竖瞳,那片艾草丛也平静如初,完全不像有动物从中掠过。
就在林可叮疑惑地歪了下小脑袋瓜,以为自己看错的时候,听到身后的巴图尔倒一口凉气。
林可叮紧张起来,阿布也看到了狼王吗?
第23章二更
林可叮小脸变得严肃和纠结,如果狼王攻击她的阿布,她要伤害牠吗?
好在巴图尔并不是看到了狼,他三步并俩上前捡起一小坨灰白色的粪便,低头一闻,扔了就跑回去。
一手提起柳条筐的背绳,一手捞起林可叮,夹在胳肢窝,百米冲刺。
草丛窸窸窣窣的声音,随着风声飘进耳朵,林可叮回过头去,看到站在艾草丛里的白狼王,一双金色的竖瞳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草原风从牠身边掠过,带起牠脖颈间的长毛,高贵得仿若帝王睥睨自己的疆土,又带着几分柔软。
似乎在不舍?
既然舍不得她,当初为什么又要弃她而去?林可叮不解,眨了下眼,再看向艾草丛,一片葱郁和平静。
白狼王再次消失不见了。
一直跑出河套有段距离,确认安全后,巴图尔才停下来,将柳条筐和林可叮放到地上,两只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地喘气。
心脏已经跳到了嗓子眼。
可见又累又怕。
艾草丛里怎么会有新鲜的狼粪!?
狼群现在胆子都这么大了吗?
居然跑到有人驻扎的营盘附近,要知道这里有牠们最怕的猎枪、大狗和套马杆……
林可叮踮起脚,用袖子替她阿布擦汗,又抚着她阿布的后背,装糊涂地套话问道:“阿布怎么了?看到什么了吗?”
巴图尔后怕地抱住林可叮,还好跑得快,要是当真碰到狼,他的宝贝闺女会不会又被叼走?
“什么也没看到,小叮当不怕。”他不敢说实话,担心闺女害怕。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更别说被狼叼回去了三年,和那么凶残的生物日夜相处,过得多么提心吊胆。
再见面,就算无恙,晚上也会做噩梦吧。
路上,碰到同样割艾草的赛罕几人,见巴图尔是从河套西边回来,上来就问:
“怎么还去山沟里割艾草啊?没听说那边有狼埋伏吗?前两天都有人被咬伤了。”
“据说是一只白色的大狼,体型至少比普通狼大一倍,老一辈说那是狼王。”
“就纳闷了,狼王不带着狼群打围旱獭老鼠,这么闲跑艾草丛里窝着干嘛?”
“可能山里蚊子太凶了,狼王被叮到也难受,去艾草丛里滚一圈,给自己穿一件防蚊衣。”
……
巴图尔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绪,再度掀起狂风暴雨,心不在焉聊了两句,匆匆赶回家,让林可叮进包,他先把艾草晾晒了。
吉雅赛音已经做完奶豆腐,正坐在矮木方桌前缝制荷包,听到林可叮进来,招手让她过去。
提前冲好了麦乳精,吉雅赛音试了试温度,刚好,才端给林可叮,“小乖宝渴了吧?”
林可叮挨过去坐下,双手接过搪瓷缸,低头喝了一口,满足地发出喟叹:“好甜哦。”
她这一抬脸,吉雅赛音才注意到她的脸脖和手背,哭笑不得地念叨,“哎呦喂!就说你那阿布没个正行,瞧把小乖宝弄成啥样了?小花猫!”
一路风风火火,流了不少汗,冲掉一些艾草汁,又绿又白,确实像一只小花猫。
林·小花猫撒娇地将小脑袋伸过去,在小老太的胳膊上又蹭又拱,“喵——”
吉雅赛音被哄得哈哈大笑,也就由着小花猫继续花,艾草能入药,涂到皮肤上并不碍事。
“阿大,我给小乖宝做荷包呐,你摘些艾草梗进来。”吉雅赛音冲包外喊。
巴图尔把艾草梗拿进来,一坐过去,香喷喷的麦乳精就递过来,巴图尔抿了一小口,伸手揉揉林可叮的小揪揪。
吉雅赛音将艾草梗缝进荷包,收完针后给林可叮,叮嘱她每天带身上,大黄蚊就不会盯着她咬了。
林可叮放下搪瓷缸,捧着荷包打量,上面绣着象征自由的鱼纹,是巴图尔下夜的时候,用了三天的时间完成的,活灵活现,煞是精巧。
拿到鼻前闻闻,淡淡的艾草香,将荷包挂到自己的腰带上,站起身转个圈圈,荷包垂着细细的流苏,绽开,林可叮越看越喜欢,又是抱吉雅赛音和巴图尔,又是在他们脸上亲一口,“谢谢额木格,谢谢阿布。”
吉雅赛音笑眯眯地拉她坐下,端起桌上的麦乳精喂到她嘴边,“趁热先喝了,凉了不好喝。”
这年头食品加工不必后世先进,麦乳精一放凉,里面的麦芽就会大量沉淀,极其影响口感。
林可叮听话地一口干了,舔舔嘴上的甜水,拿起腰间的荷包,看了又看,“阿布绣的小鱼好可爱啊,可以教教我吗?”
蒙古族民间有一首“荷包歌”:八岁的姑娘呀绣呀绣到一十六,像是**援给僧人的荷包……九岁的姑娘呀绣呀绣到一十八,九条金龙呀转动着眼睛的荷包……十几岁的姑娘绣呀绣到二十整,十只孔雀呀衔着的荷包……
唱词只有荷包,现实是各种服饰,可以说,刺绣伴随了蒙古姑娘的一生,也是评判她们才德的重要内容之一。
“刺绣太枯燥了。”巴图尔心疼闺女,不想她被老传统禁锢,“你要是真心喜欢,阿布也可以教你。”
“学一点也可以,长大后,给心上人绣荷包。”吉雅赛音开玩笑。
巴图尔如临大敌,紧张地忙问:“小叮当有心上人了?谁呀?阿布认识吗?家住哪里?长得怎么样?人品……”
“小叮当才五岁,什么心上人?说风就是雨。”吉雅赛音愁上眉头,儿子现在就这么紧张,小孙女长大嫁人可怎么办啊?
吉雅赛音只盼他别搅了小乖宝好姻缘就行。
没有心上人!巴图尔大舒一口气,想了想,反悔道:“还是别学了,刺绣扎得手疼,以后要绣什么,给阿布说就是了。”
这样就不用担心闺女背着他处对象了,巴图尔觉得自己太聪明了。
吉雅赛音看破不说破,话题转到今年的蚊群上,“比去年又多了些,下午太阳没那么烈了,再带小乖宝割一筐回来。”
“小叮当就不去了,我自个儿去。”巴图尔将刚刚的听闻和吉雅赛音一说,吉雅赛音神情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怎么会跑营盘附近来?该不是为了……”
后面的话,虽然没说,巴图尔和林可叮也知道她想说什么。
恰时,格日乐他们采蘑菇回来,巴图尔支走林可叮,让她出去看看哥哥们的劳动成果。
等人一走,巴图尔立马压着声音问吉雅赛音:“额吉,你说那狼王来这边干嘛?不会真的为了小叮当吧?”
“不是不可能,”吉雅赛音一脸愁容,“前些年狼崽掏得厉害的时候,不少母狼丢了孩子,就和别的母狼共同抚养一窝狼崽,可见草原狼爱子心切,小乖宝被叼回山里,狼群养了三年,可能真是把她当自己孩子了。”
“那……”巴图尔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沉默一阵后,愤愤不平道:“小叮当是我闺女,又不是真的狼崽子。”
他们草原人一生跟狼斗,从狼牙里抢畜群抢猎物抢命活……没想到有一天还要抢孩子?
这种事,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或许它们也不是要抢小乖宝,”吉雅赛音宽慰巴图尔,“只是想她了。”
巴图尔一脸忧愁:“但愿吧。”
反正以后他是不会再带闺女去割艾草了。
“额木格!额木格!”格日乐钻进包来,问,“阿尔斯郎他们说,咱家母牛配过种了?”
“配过了,怎么了?”林静秋他们去旗里接人那两天,大队的牤牛回来正好轮到他们家。
“过分!”格日乐跺脚,不高兴,“妹妹都没看到交……配!”
巴图尔嘴角抽搐,气不到一处来地呵斥:“死小子!好的不给你妹看,带你妹看什么交……配?”
严词警告他:“把我闺女带坏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格日乐不服气反驳道:“我才不会带坏妹妹,我最喜欢妹妹了。”
不是非要看交配,只是妹妹没看过,他才想带她看。
他所经历过的,都不想妹妹错过。
和以往一样,格日乐又捡了不少不能吃的花蘑菇,巴图尔挑出能吃的蘑菇,准备晚上用来做拉面,家里还剩最后一个野鸭蛋,原本是煎了给林可叮一个人吃,林可叮执意不肯吃独食,巴图尔拿她没法,最后煮了一大锅煎蛋蘑菇面。
面条裹上浓郁的煎蛋味和蘑菇味,简直能鲜掉眉毛。
三个孩子埋头苦吃,大人们边吃边聊着一年一度的剪羊毛季,林静秋和吉雅赛音每天轮换放牧,留下来那个负责在包里剪羊毛,家务活交给巴图尔。
这么热的天,剪羊毛可不轻松,费力费神,还会捂出一身痱子,每天晚上都要用艾草水洗澡才行。
“每天这么累,光吃素没劲,我得上山打两只野味回来,”巴图尔想了想,又道,“再往山顶爬些,说不定还能挖到虫草。”
吉雅赛音和林静秋没意见,倒不是她们多想吃肉,更多是考虑三个孩子,都是长身体的年纪。
尤其是林可叮。
身子一直没养回来,要是挖到大补的虫草,煲汤给她喝,顶多少只旱獭肉。
蒙古高原的冬虫夏草质量高,在后世市场上就享有很高的声誉,夏至前后正是冬虫夏草爆发时节,牧民在放牧和剪羊毛的空闲之余,家家户户都会进山采集,只是很少有人如愿以偿。
毕竟雪山难攀,虫草难找,因此也更为稀奇珍贵,拿去收购站能换高价钱。
“阿布,我可以一起去吗?”林可叮想出份力。
巴图尔想到艾草丛里的那只狼王,“山上太危险了,小叮当这次就别去了,和小哥在家玩。”
赛马会半个月后举行,牧仁想拿名次,需要加紧练习,他们家只有一匹马,腾不出来,他只能去二叔家借马,不方便把妹妹和弟弟带身边。
“妹妹想去就去呗,”格日乐看不得林可叮失望,帮说:“上回阿布忙活半天,打到一只旱獭,妹妹往那里一蹲就两只,多多厉害,说不定虫草也能捡到。”
虽然常听家里人说起虫草,格日乐长这么大却没见过,也不知道到底是虫还是草。
“虫草又没长腿,还能自己跑来找小叮当,那么能做梦,不如乖乖在家带妹妹,敢乱跑,腿给你打断。”巴图尔声色俱厉警告。
虽说父子俩打闹惯了,但巴图尔发起脾气来,格日乐或多或少有些怕,闷声嘟囔:“知道了。”
巴图尔上山打猎那天,林静秋一早放牧去了,吉雅赛音剪了羊毛送去仓房,牧仁跟往常一样去巴拉家骑马了,包里就剩林可叮他们几个小孩儿。
本来吉雅赛音是想带林可叮一块出门,偏赶上正午,高原的太阳最烈,晒得肉疼。
她实在舍不得娇嫩的小孙女受这个罪,再三叮嘱格日乐他们就在包里乘凉,千万别往外跑。
得了格日乐拍着胸脯的保证,吉雅赛音才背上柳条筐离开,几人围着一盘炒米吃着吃着,格日乐突然想起什么,起身跑出了包。
没过会儿,抱着一捧烂蘑菇回来,往矮桌上一搁,觉得可惜地痛心疾首道:“我的蘑菇都长虫了。”
昨夜里下了雨,被扔在草地上的花蘑菇,生前多娇艳,这会儿就多糜烂,黑黢黢的一坨,辩不出任何颜色,衬得那些不停蠕动的蛆虫格外醒目。
林可叮听到咽口水的声音,她有被吓到,看向几个哥哥和其其格,就算夏日断肉,天天吃素,也不能馋蛆虫吧?
她赶紧把烂蘑菇扔进炉火里。
空气里很快充满了烤蘑菇的香味,还有肉味。
格日乐他们更馋了,阿尔斯郎提议,“大伯不是去山上打猎了吗?要不我们也跟过去碰碰运气?”
“不行,”格日乐看向林可叮,“阿布和额木格说了,山上危险。”
“前些个我们才去采了蘑菇,哪里危险了吗?大人最爱唬小孩儿了,大伯和额木格不让小叮当出门,肯定是怕太阳把她晒坏了,”阿尔斯郎取下挂在哈那墙上的草帽,扣到林可叮的头上,“这样不就好了。”
格日乐还在犹豫。
“大白天又碰不到狼,怕啥你?”阿尔斯郎推格日乐,激将法,“就算碰到了,你这个当哥哥的,保护不了小叮当,也没事,我可以。”
“我才不怕!”格日乐立马来劲了,将林可叮拉到自己身边,宣示主权,“小叮当是我妹妹,轮不着你保护。”
阿尔斯郎满怀期待搓搓手,“小叮当运气好,说不定又能捡到旱獭,我们再捡些蘑菇回来,大伯就能做蘑菇炖獭子肉了。”
没提虫草一个字,那玩意儿太稀罕了。
即便如此,这三俩句话就足够勾起肚子里的蛔虫,一行人迫不及待地出包,别看都是五六岁的小孩儿,但从小耳濡目染,驾驶牛车对他们来说跟吃饭一样简单。
格日乐从牛棚里牵出母牛,套上车轱辘后,将小叮当抱上去,不忘帮她整理头上的草帽,确定遮得严实后,带上艾草荷包,才往车辕头走去。
趴在牛车下面躲太阳和蚊子的金灿灿,看到小主人要出门,焦急地“嗷嗷”地钻出来,咬住格日乐的裤腿,然后小爪子扒拉牛车。
格日乐没办法,只能把它也抱上去。
上了牛车,金灿灿立马撒欢地跳到林可叮的怀里,林可叮搂住它,它伸出舌头舔她的脸,痒得林可叮边躲边笑。
牛车驶向白头山的旱獭坡,一回生二回熟,格日乐他们直接去半山腰的巨石块下找巴图尔。
金灿灿见到旱獭,蒙古獒骨子里的打猎天性被激发,在林可叮怀里呜呜呜地龇着牙。
林可叮安抚地摸它的小脑袋。
几人找了一圈,并未看到巴图尔,格日乐招呼其他人,一块蹲到巨石后面商量。
山坡上的旱獭听到金灿灿奶声奶气的呜咽声,有恃无恐,甚至挑衅地在洞口来回乱窜,发出此起彼伏的迪迪声。
把金灿灿逗得两眼冒红光,要不是林可叮力大无穷,小家伙早就挣脱出去干仗了。
“太可恶了,就看我们是小孩儿,”阿尔斯郎和金灿灿一样不服气,“来都来了,不管怎么样也要试试。”
“万一运气好呢,你说是吧?小叮当,”说着,笑嘻嘻地问她:“给摸摸小揪揪呗,借点五哥哥运气。”
格日乐护住林可叮,“摸啥摸?男女有别,知不知道?”
“到底咋说?”朝鲁听格日乐安排。
格日乐探头看了眼旱獭坡,心一横撸起袖子决定道:“试试就试试,小叮当和其其格留在这,那都不能去哦。”
就像阿尔斯郎说的那样,大白天很难碰到草原狼,而且还有金灿灿和其其格陪着小叮当。
应该不会有事。
其其格眼睛亮堂堂地同意,她不看好几个哥哥,但期待亲眼见证林可叮的好运气,一屁股坐到地上,等着旱獭往她们前面撞。
格日乐几人各自找了趁手的家伙:石块、木棍、树杈甚至腰带,吓唬了旱獭几次,就尖叫着冲了出去。
动静比逃窜的旱獭还大,掀起雾蒙蒙的黄烟。
虽说不怀希望,但热闹不能错过,其其格和林可叮趴在巨石后面,伸着脖子张望。
好半天,黄沙也没散去,林可叮腾出一只手揉酸涩的颈骨,金灿灿得了机会,咻地从她怀里跳出去,冲进山沟里的草林,没了影。
其其格回头看到这一幕,抬头和林可叮对视一眼,两小只默契地从地上爬起来,手牵手地准备去追金灿灿。
还好格日乐他们及时发现,“太危险了,我们就在原地等它回来。”
阿尔斯郎隐隐听见金灿灿不停地叫,好像是发现了什么猎物,问格日乐:“要不过去看一眼?”
并保证,“就一眼!”
第24章第24章
格日乐思索一阵,牵起林可叮的小手,“就看一眼,说好了,谁也不准乱来。”
“知道了,”阿尔斯郎嗤笑道,“格日乐,你比我额吉还啰嗦。”
格日乐白他一眼,“回去就告诉婶子。”
一行人下了山坡,跟着金灿灿进了草林,七拐八拐,出去后,是一大片碎石山地,条条沟壑,杂草丛生,空气里弥漫着腐肉的味道。
像中原的乱坟岗。
格日乐他们从小在白头山周边长大,却是第一次进到这里,让人毛骨悚然,立马打起了退堂鼓,就在他们准备往回撤的时候,金灿灿突然翘起尾巴,冲着不远处的一堆乱石狂叫不止。
石缝里长满了茅草和地滚草,有一米多高,挡住了孩子们的视线,只见杂草丛一阵乱动后,一头黑色条纹的大野猪冲了出来。
背上有着长而硬的鬃毛,嘴角咧出两对很尖的犬齿,像蒙古刀一样锋利。
居然是雄性野猪,杀伤力极大,哪怕是经验丰富的老牧民,也不敢赤手空拳和它硬碰硬。
野猪发出哼哼的叫声,吓得孩子们尖叫连连,呈鸟兽散,现场过于混乱,以致格日乐牵错人也没发现,随手一抓,拔腿就跑。
直到听见金灿灿的狂吠,不在耳边,而是身后。
格日乐一个急刹,猛地回头。
青面獠牙的野猪也是个看脸的,觉得细白嫩肉的林可叮更美味,一群孩子里面就盯上了林可叮,对她穷追不舍。
金灿灿初生牛犊不怕虎,要不是林可叮抱着就跑,它早就冲上去和野猪撕咬了。
那么小一只,对付一头三四百斤的野猪,简直就是蚍蜉撼树。
金灿灿丝毫没意识到这点,正趴在林可叮的臂弯里,冲着追在他们屁股后面的野猪叫个不停。
林可叮仗着自己个子小,在杂草丛里穿梭躲避,草帽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落了,头上的小揪揪也已经散架,沾着汗水糊了一脸。
妹妹在那边?!那他牵的谁?
格日乐僵硬低头,一头板寸映入眼帘,就说妹妹的小手粗了那么多!
“朝鲁,管好你弟。”格日乐将其其格交给朝鲁,就要回去帮林可叮打野猪。
其其格反手拉住他,急得两眼通红:“不能去,你打不过野猪的!”
“打不过也要打!那是小叮当,我的妹妹!”格日乐挣开其其格,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举过头顶,一副“我和你拼了”的架势冲向野猪。
“格日乐,我和你一起!”从来就话少存在感极弱的阿古拉,关键时刻不掉链子,同样捡了石头,紧随格日乐其后。
朝鲁和阿尔斯郎对视一眼,想到格日乐说的那句话——他把大伙带出来,必须全员带回去,一个不能少。
突然就不那么害怕了,狂呼着也冲了上去,还有其其格,眼泪横飞地边跑边喊:“妹妹,姐姐来救你啦!”
不过五六岁的孩子,平时就玩一些你追我赶和比谁尿得更远的游戏,他们是幼稚,但一定不是傻。
草原长大的孩子能不知道野猪的杀伤力吗?
却为了救她,连命都可以豁出去。
看到格日乐他们奔向她,这一刻友情具象化了,林可叮鼻尖忽地发酸,他们一片真心,她不能辜负。
上一世,葬身火海,是她对父母乃至那个世界失望透顶,只想解脱。
现在完全不一样,她的心不再空落落,有太多太多的留恋了。
林可叮将金灿灿放到地上,一沾地,金灿灿立马停止狂吠,不解地看向小主人,林可叮甜甜一笑地摸摸它的小脑袋,随即站起身往后退。
这一路可不是白跑的,她已经观察完地形,那堆乱石后面是悬崖绝壁。
金灿灿察觉不对,挡到林可叮前面,凶相毕露地龇牙呜咽,警告就要追上来的野猪。
野猪根本不把它放眼里,径直掠过,金灿灿后腿一蹲,张大嘴巴,猛地爆发使劲,像一只成年的蒙古獒扑向野猪。
但,高估了自己的进攻速度。
啪叽,一头扎进地滚草丛里。
野猪张着血盆大口咬向林可叮。
“妹妹!”
“小叮当!”
所有人惊呼出声,眼睁睁地看着野猪和林可叮从视线里消失,格日乐跑过去,只见滚下悬崖的野猪,本能地用爪子刨向陡坡碎石,带起无数的小石头大石块,密密麻麻地砸向野猪。
野猪发出凄厉的惨叫,悬崖下方烟灰滚滚,还没找到林可叮的人影,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格日乐一屁股瘫坐在地,彻底吓傻了。
乱石杂草后面居然是悬崖!谁也没想到,阿尔斯郎他们整齐排成一列,撅着屁、股,趴在崖边探头往下看,等到烟灰散尽,只见一堆碎石块。
野猪和林可叮都不见了!
“哥哥,小叮当呢?”其其格着急地问朝鲁。
朝鲁小心地看向格日乐,“可能和野猪一块埋石头堆里。”
格日乐丢的魂儿终于找回,立马就要下到崖底去找林可叮,哪怕妹妹被埋进去,他也要把人扒出来。
“格日乐,你疯了!”朝鲁和阿尔斯郎拉住他,“你这么下去也会被埋进去的。”
“放开我!放开我!”格日乐眼眶子猩红,实打实像一头发疯的牛,他拳打脚踢地挣扎着,“我要下去,小叮当那么小,她一定会害怕,我要去救她!”
“格日乐,你们怎么跑这来了?”巴图尔先去山顶找虫草,挖了半天,一根没捞到,回来旱獭坡碰碰运气,听见有人又哭又闹,循声找过来。
看到原本应该在包里的儿子,气就不到一处来,“让你在家带妹妹,又偷跑出来捡蘑菇是不是?”
“阿布!”格日乐像看到了救命稻草,手脚并用爬起来,腿发软,一路摔了好几跤才扑上去,抱住巴图尔的大腿哭嚷道,“救命!阿布,快救妹妹!妹妹没了!”
一脸怒气的巴图尔,在听到这话后,面色一下就煞白了,垂在身侧的手抖得厉害,说话也在抖:“什么没了?你妹妹不是没跟来吗?她在包里……”
“不是,妹妹来了……”格日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悬崖那边,“妹妹被野猪拱下去。”
巴图尔脑子一片空白,像是被手榴弹炸过,完全不能正常运转,他抬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两大嘴巴子,才终于找回一丝理智。
站在崖边,找到一条可以下去的路,虽然坡度也极陡,但至少不是碎石堆积。
格日乐也想下去,被巴图尔拦下来,“你留上边看着他们几个,天黑前,我没回来,你们就先回营盘,记住了,千万别告诉额木格。”
小老太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小叮当要是再从她眼皮底下丢一次,长生天庇佑也管不用了。
格日乐点头,眼睛虽然通红,但眼神坚如磐石,“我知道了,阿布,我这次一定把他们看好,你也要小心。”
巴图尔摸摸他的头,颇感欣慰,他的儿子似乎长大了。
目送巴图尔离开,五个孩子和一只狗崽眼巴巴地守在崖边,没人说话,安静得可怕,一阵风吹过,草叶沙沙作响,阴森恐怖。
巴图尔在崖底碎石堆里并未找到林可叮,循着血迹进了一片有些年头的树林,树冠茂盛,遮天蔽日,大白天跟夜里差不多,越深处走光线越暗,巴图尔打开手电筒。
“小叮当……”哪怕压着声音,每个字节也在发颤,巴图尔一想到那么小的闺女面对那么凶残的野猪,他的心就像火烧一样,没有一刻冷静下来。
长年累月积在地上的枯叶,比包里的地毯还要厚,巴图尔的脚每走一步,枯叶就深陷一小块。
他闻到更浓的血腥味,琥珀色的眼珠发亮,从马靴里抽出蒙古刀,横在胸前,继续往前。
突然,一头青面獠牙的野猪闯进他的手电光柱里,看到他,惊恐中多出一丝希望。
这种情形,巴图尔遇到过太多了。
在草原,所有动物最怕的不是牧民,甚至不是猎人,而是狼群。
巴图尔攥紧手里的蒙古刀,手电筒照向野猪的身下,果不其然,野猪侧后方一左一右有一头大狼在追咬,肚子上还挂了一头,前胸被咬了四个窟窿,冒着热气,咕噜咕噜流着血。
巴图尔咽了咽口水,他怎么闯进狼群打围场了?他闺女呢?
野猪已剩最后一口气,肚子上的那头大狼一口下去,肠子流了一地,野猪轰然倒地。
三头大狼退至其后,隔着野猪杀气腾腾地盯向巴图尔。
巴图尔不是第一次和狼群对峙,但以往都是在营盘附近,有同胞和大狗与他并肩作战,今天却是单枪匹马,远在深山老林,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不可能不害怕,巴图尔紧张得把蒙古刀攥出了汗,但他绝不会后退一步,闺女还等着他。
就在巴图尔思忖着如何才能全身而退之际,一声低沉的狼嚎从三头大狼身后方传来。
三头大狼听到指令,快速撤离,消失在手电光柱里。
巴图尔往深林望去,吓得他险些丢掉手电筒和蒙古刀,距他不到十米的空地上,竟然闪烁着十几双绿眼睛。
他不敢再用手电光照,但想象得出来,那支狼群正在瞪着他,只要狼王一声令下,随时扑杀过来。
闺女,对不起,是阿布没用,还没找到你,就被狼群撕成碎渣……
狼王再次发出狼嚎,响彻天际。
嗖嗖嗖嗖——
巴图尔闭上眼睛,听到狼群快速掠过的声音,渐行渐远?!
发觉不对劲,巴图尔睁开眼,十几双绿眼睛已经全部消失,唯有一点金光在林子深处,就像天边的一颗星。
牠似乎很不舍,频频回头张望,直至彻底看不见。
收养他闺女的应该就是那只狼王了,想到这里,巴图尔直奔狼王所张望的那片空地,果然在一块平坦的石块上,找到了林可叮。
一动不动,看似睡着……
可是,衣服上都是血迹,手臂甚至被撕下好大一块布料。
像一个破布娃娃,了无生气。
巴图尔昏昏欲倒,跪到地上,颤抖地伸手去探林可叮的鼻息。
就在这时,林可叮缓缓地睁开眼睛,巴图尔瞳孔放大,又惊又喜,将林可叮一把捞进怀里,紧紧地,恨不得箍进自己骨头里。
林可叮失去意识前,再次看到那头白狼王,牠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那双金色的竖瞳里满是心疼。
睡着后,她也隐约感觉得到,白狼王在舔舐她被野猪咬到的伤口。
林可叮趴在巴图尔怀里,闻到空气里很重的血腥味,除此之外,并没有狼臊味。
只是她做的一个梦吗?
“闺女,有没有伤到哪里?”巴图尔往后退两步,拉开距离,扶住林可叮的肩膀,急切地上下打量。
林可叮下意识侧过身子,并用手捂住自己的右手臂,越是这样,巴图尔越担心,捡起地上的手电筒,“咋了咋了?快让阿布看看。”
野猪的嘴那么大,别说闺女的手臂,就是闺女,也是一口一个。
林可叮知道瞒不住,由着巴图尔掰开她的手,手电光照在她瘦弱的臂膀上,白得发光发亮,像白云映在冰块上的倒影。
巴图尔傻眼了,愣在原地。
林可叮耷拉着小脑袋,像做错事的孩子。
她的秘密终于还是被发现了。
衣服撕成这样,手臂怎么可能一点事没有?更何况她身上都是血。
她要解释跟阿布听呢?他会相信吗?他一定会害怕吧?
就像上辈子她的父母那样。
林可叮一颗心惴惴不安,她比巴图尔更怕,怕好不容易得来的亲人离她而去。
“长生天庇佑!”巴图尔回过神,再度将林可叮拥入怀中,搂住她的小脑袋,下巴搁在她的发顶。
滚烫的眼泪掉到林可叮的脖子上,她抿了抿小嘴,试探地问:“阿布不怕吗?”
“当然怕了。”巴图尔回答。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林可叮闷着不出声,然后听到巴图尔笑嗬嗬地开口:“怕野猪把我闺女吃了,怕得要死要死的。”
林可叮意外地抬起头。
巴图尔屈指在她小鼻子刮一下,“对阿布来说,没有什么比你平平安安更重要。”
这么短时间咬伤就不治而愈,虽然不知道闺女怎么做到的,但他心里更多的是感恩,闺女完好无损有什么好怕,难道还要她缺胳膊断腿吗?
“阿布~”林可叮将小脸埋进巴图尔温暖结实的胸膛里。
原来真正在乎你的人,是不会在意你身上任何的附加值,他们在意的只是你。
“狼群走了,我们也回家吧,闺女。”巴图尔站起身,把手伸给林可叮。
原来不是做梦,白狼王真的来救她了,林可叮握住巴图尔的手。
大手牵小手,一晃一晃,巴图尔笑得合不拢嘴,“那头野猪得有三百多斤,要是换成冬天,肉可以储存,我们一家子能吃一年。”
天色渐晚,守在崖边的格日乐,眼睛都快望穿了,也没等到阿布和妹妹。
“啪啪——”
格日乐抽自己两个响亮的大耳光。
都怪他太自以为是,不听阿布和额木格的话,擅自把妹妹带到山里来。
格日乐悔得肠子都青了。
阿尔斯郎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脸扇,“格日乐,你打我!我该死!”
是他执意要下山沟。
“走开,别碰我!”格日乐甩开阿尔斯郎,他气对方,也是气自己。
阿尔斯郎不像阿古拉感性,凡事大咧惯了,很少有抹眼泪的时候。
这会儿再也忍不住,阿尔斯郎将头撇向一边,想到小叮当要是不能平安回来,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滴到他抱在怀里的草帽上。
小叮当,求求你,一定要没事,六哥哥把你的帽子找到了。
阿尔斯郎一哭,其他几个也伤伤心心地哭起来。
“格日乐!”
格日乐听到他阿布的声音,边用手抹眼泪,边趴去崖边往下望:“阿布,是你吗?”
没看到人,格日乐往上看,嘴唇抖了三下:“阿……阿布……你升长生天了?”
“要天葬才能升长生天。”阿尔斯郎抽搭着安慰格日乐,跟着望向长生天。
抱着林可叮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巴图尔:“……”
你们几个能不能不要傻不拉几地看天了,哪个瞅一眼屁股后面行不行?
“小哥~”
奶声奶气,又甜又软。
格日乐如梦初醒,蓦然回首,看到巴图尔和林可叮,眼睛睁了睁,充满了震动和惊喜。
“阿布!妹妹!”格日乐朝他们跑去。
朝鲁他们紧随其后,只有阿尔斯郎没动,不敢相信,不敢往前。
林可叮从巴图尔身上下来,和哥哥们紧紧地抱在一起,格日乐一遍一遍地问她有没有伤到哪里?身上的血哪来的?衣服怎么也烂了?
林可叮求助巴图尔。
巴图尔将林可叮捞回去,摁住格日乐的脑袋,“怎么那么多话?对你阿布还不放心?”
巴图尔把他弄疼了,格日乐也不恼,笑嘻嘻地道:“妹妹平安回来就好,没衣服穿……”
注意到林可叮盯着崖边的阿尔斯郎,格日乐话锋一转,提高音量招呼:“阿尔斯郎,快把衣服脱下来给小叮当穿。”
阿尔斯郎抬起头,就对上林可叮那双笑得很甜的眼睛,她冲他挥挥小手:“六哥哥,回家了。”
阿尔斯郎用手背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笑咧咧地翻身爬起来,“好嘞。”
穿过草林,看到那头熟悉的大野猪,格日乐立马张开双臂挡到巴图尔和林可叮前面。
阿尔斯郎要抢位置,巴图尔一脸无奈:“都死了。”
金灿灿首当其冲,跑上去对着野猪嗷嗷地叫,气急败坏的样子,还在对野猪欺负小主人的事耿耿于怀。
格日乐和阿尔斯郎一同上去查看,确定野猪死得透透了后,格日乐问:“阿布,你咬野猪了?”
不等巴图尔回答,阿尔斯郎一脸崇拜:“大伯牙口真好,野猪肚子都咬破了。”
第25章第25章
就这两货的脑回路,巴图尔解释不了一点,把林可叮放到地上,让她和其其格走前面,他和格日乐他们抬野猪上去。
坐上牛车,阿尔斯郎当真脱了衣服给林可叮,山里蚊子多,见着光溜溜的人肉,就像苍蝇看到有缝的鸡蛋,四面八方地围上去。
林可叮不忍心接衣服,阿尔斯郎就不赶蚊子,大包小包一个接一个,林可叮没有办法,硬着头皮小手一伸。
另一件衣服也搭上来,光着身子的格日乐碰向阿尔斯郎,“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朝鲁和阿古拉仗义,都把衣服脱了。
大热天,林可叮身上裹了四件衣服,要不是她及时出手,其其格也得光溜溜。
有了四个活生生的新鲜血包,大黄蚊不再光顾林可叮,腰间的艾草荷包似乎成了摆饰,流苏随着哥哥们的打闹声,绽开,收拢,绽开——煞是好看。
巴图尔坐在前面驾着牛车,听着身后的祖国的大喇叭花们一路喧哗,耳根子虽然没清净过一刻,但脸上的笑也没下去过。
进入大队营盘,天已经黑透,家家户户亮着微弱的洋油灯,稀松平常,直到一束电筒光照过来。
是他们第二生产小组的组长,傲木嘎老人问:“巴图尔吗?”
巴图尔应了一声。
傲木嘎老人猛夹马肚骑过来,手电光扫了圈牛车上的几个孩子,一个没少,大松一口气后,劈头盖脸对巴图尔一顿批评:“你这孩子咋回事?从小就这样,由着性子来,现在都三个娃的阿布了,还这样没章法,事前也不知道给你额吉打声招呼,瞧把人急成啥样了?”
巴图尔被骂懵了,没等他反应过来,傲木嘎朝着就近的一个蒙古包喊:“快去告诉吉雅赛音一声,小叮当找到了,让她别再晕了。”
“组长,我额吉又晕了,严重吗?送医院没有?”巴图尔着急追问。
“已经醒过来,请陈赤脚看过了,说问题不大。”
巴图尔大舒一口气。
傲木嘎斜愣他一眼,“还知道心疼你额吉啊?也不看看这会儿几点了?都快九点了,这么晚,一个孩子没回去,你额吉能不着急吗?”
巴图尔懊恼地挠挠头,在山里太紧张了,把时间都忘了。
草原夏季的白天特别长,凌晨三四点天亮,晚上八九点天黑。
回家的路上,巴图尔从傲木嘎老人口中得知:吉雅赛音从仓房回去后,没看到林可叮他们,当时就急坏了,立马告诉赛罕和萨仁,几个婶子和她们一块找,河套附近翻了遍,林静秋放牧回来,一听说孩子们不见了,连马都没下,直接骑去了组长家。
傲木嘎组织大伙找人的时候,有牧民站出来,说中午看到几个孩子赶着牛车去了白头山。
上回去白头山,还有那么多大人,可是今天就几个孩子,和一只刚断奶的小狗崽。
“婶子,先别急,孩子们常去白头山,熟得跟自家似的,不会有事的。”
“再说了,巴图尔早上不也进山了吗?说不定他们已经汇合往回走了。”
“草原长大的孩子,没那么脆弱,只要不碰到狼群……”
吉雅赛音听到这话,情绪大起大落之下,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大儿子说,狼群盯上了她的小乖宝,会不会趁今天这个机会,又把她的小乖宝叼走?
已经醒过来,躺在自家炕上的吉雅赛音,双手合十地对着包顶的木格,嘴里不停地念着:“长生天庇佑,只要小乖宝平安回来,我愿减寿十年、二十年……”
哪怕现在让她去见长生天。
包外一阵喧哗后,吉雅赛音听到有人在喊:“巴图尔回来了!孩子们回来了!”
吉雅赛音赶忙下床,颤颤巍巍,由林静秋和萨仁扶着往外走,手电光点亮了草原漆黑的夜,包前的空地上围满了人,吉雅赛音挤进去,蹲下身子,张开双手,哽咽地喊道:“小,小乖宝,……”
林可叮迈着小短腿,哒哒哒地跑上去,扑进吉雅赛音的怀抱,小手环住她的脖子。
吉雅赛音激动地捧起她的脸,亲了又亲,又是哭又是笑,“我的小乖宝,回来了,太好了……”
林可叮用衣服擦吉雅赛音脸上的眼泪,表情心疼,“额木格不哭了好不好?”
吉雅赛音红着眼睛,笑嗬嗬地点头:“好好好,额木格不哭了。”
“婶子,该高兴才对啊,看孩子们给你带回来了什么好东西,一头肥美的大野猪,这得多能干啊。”
看到巴图尔拉回来的野猪,所有人都羡慕,要知道野猪比家猪好吃得多,收购站给出的价钱也高,一斤家猪八毛钱,野猪能卖到一块五。
这只野猪至少有三百斤,除去皮毛和内脏,能出二百多斤肉,可以卖到三百多块钱。
三百块!在这个年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再添一点就能搭一个新包了。
羡慕之余,有人质疑:“白头山怎么会有野猪?”
“就是啊,我阿布也算老猎人了,隔三差五进一趟白头山,也没听他说那边有野猪啊。”
“倒听说过边防线那几个野场时有野猪出没,那些个汉人军官最喜欢吃烤野猪肉了。”
“巴图尔,你可别唬大伙了,快说说,这头野猪是不是在边防野场打到的?”
“实话跟你们说了吧,野猪是我在白头山沟里捡到的,”巴图尔煞有介事地回忆道:“另外还有三四只半大的野猪,不过被狼群啃得七零八落,就剩下一些骨头了。”
“也就说,是狼群把几只野猪赶到白头山来了,你运气好,捡到一只。”
“小叮当捡兔子,捡旱獭,她阿布捡野猪,你俩父女运气怎么这么好!”
巴图尔哈哈大笑,骄傲道:“这就叫有其女必有其父。”
总算敷衍过去,巴图尔暗松一口气,要是让大伙知道,这头野猪是狼群留给小叮当的吃食,还有闺女的秘密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人们常对未知的东西充满了恐惧。
众人陆续散去,一家人简单地吃了点东西后,巴图尔和林静秋收拾拉回来的野猪,除了心和肝还有猪肚,其他内脏都扔到铁皮盆里,留给金灿灿明天吃。
金灿灿咬住巴图尔的裤腿,黑黝黝的眼珠子可怜巴巴,呜呜呜,现在就要吃肉肉。
正在烫猪毛的巴图尔腾不出手,让格日乐给金灿灿拿一节小肠。
“天太热,这么多肉,我们一时半会儿吃不完,天亮拿去收购站卖了吧?”巴图尔和林静秋商量。
林静秋没有意见,回头看了眼离他们有些距离的三个孩子,小碎步靠过去问丈夫:“野猪到底怎么回事?”
同床共枕十多年,巴图尔屁股一动,她就知道他拉屎撒尿,才没外人好糊弄。
巴图尔也往孩子们那边看了眼,压低声音将今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听后,林静秋颇为动容,“没想到狼群这么心疼小叮当。”
汉人一提到狼,都是害怕和憎恶的,所有有关狼的词语或者成语,也没一个是褒义,比如:狼心狗肺、狼子野心、大色狼等等。
哪怕草原人,对狼的态度也是极其矛盾的,他们既要打狼守护自己的劳动成果,又不希望狼群被消灭干净,不然草原上其他动物就泛滥成灾了,到时候人也别想活了。
总体而言,不管汉人还是蒙古人,对狼都充满了忌惮,不可能和狼有任何亲近。
如果不是闺女亲身经历,林静秋不敢相信狼群如此通人性。
“尤其是那只狼王,牠看小叮当的眼神跟额吉看小叮当一模一样……”
话没说完,后脑勺被狠狠拍了一巴掌,巴图尔回头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蹲在他们身后的吉雅赛音。
“额吉,你咋还偷听墙角呢?”闺女的秘密太匪夷所思了,越少人知道越好,巴图尔不打算告诉吉雅赛音,还有一个原因,也是怕她担心。
吉雅赛音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我路过听了一嘴,是不是准备不告诉我了?死小子!小乖宝的事情都想瞒着我……”
小老太越说越激动,巴图尔赶紧把人摁住,“求求了,小点声,别让小叮当他们听到了。”
吉雅赛音反应过来,忙捂住嘴,然后往地上一蹲,招呼儿子儿媳围一块。
“小乖宝那么可爱,狼群喜欢她,狼王惦记她,这些我都能想通,倒是你刚说小乖宝被野猪咬到手臂不治而愈是什么意思?”
巴图尔解释不清楚,只道:“小叮当衣服上的那些血都是她的。”
吉雅赛音惊恐地睁大眼睛,“不是野猪血?”
巴图尔摇头。
林静秋帮林可叮洗的澡,尾音发颤,“小叮当身上完好无损,没有一处伤。”
巴图尔点头。
吉雅赛音摇摇欲坠,险些一屁股坐到地上,巴图尔和林静秋赶忙扶住她。
吉雅赛音摆摆手,待情绪平复后,深吸一口气,带着警告的语气和巴图尔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小乖宝就是小乖宝,她是我的心肝肉,我的眼珠子,你要是敢把这事说出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额吉,干嘛跟我一个人说?”
“就你嘴最大。”
巴图尔冤枉,“小叮当是我闺女,我疼她宠她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乱说她的事,我现在已经不担心狼群了,就怕小叮当的秘密被发现。”
儿子的话不无道理,一旦有人揭发,小乖宝会被当成妖怪烧了,吉雅赛音忧心问:“今天的事情,格日乐他们知道吗?”
“不知道,也一定不能让他知道,小孩子的嘴没个把门。”巴图尔甚至能想象得到,格日乐知道小叮当受伤可以不治而愈,保准会到处显摆,和额善有妹妹的小孩儿一较高下。
这种事,他干得出来,之前就和阿尔斯郎攀比,说巴图尔敢吃、屎。
“晚上我就叮嘱小乖宝,千万把秘密守住了,谁也不能说。”吉雅赛音想了想,又补一句:“以后小乖宝一受伤,就第一时间把人藏起来。”
大人在这边说悄悄话,三个孩子在那边看金灿灿吃小肠,吃到一半,金灿灿突然停下来,把剩下的小肠叼到林可叮的脚边。
歪着小脑袋,用头在她小腿上拱来拱去。
格日乐把它扒回去,“小叮当不吃狗食,你自己吃就行了。”
金灿灿挣扎开,叼着小肠原地转了两圈,见小主人还没明白的意思,焦躁地嗷嗷地叫着,最后去咬林可叮的裤腿。
林可叮蹲到地上,伸手摸它的小脑袋,“你想让我看什么吗?”
金灿灿听懂似的点点脑袋,把小肠叼到林可叮手里,格日乐凑过去,“看什么?野猪的粑粑吗?”
林可叮捏手里的野猪小肠,很快摸到几根硬物,约莫五六厘米长。
突然想到什么,林可叮眼睛一亮,“好像是虫草。”
“虫草!”格日乐激动地招呼大人,“阿布,妹妹说猪肠里面有虫草!”
“什么虫草?猪肠里面有虫草?”巴图尔觉得不可思议。
“也不是不可能,野猪本就是杂食动物,荤素都吃,最喜欢用鼻子拱开泥土吃植物的根系。”吉雅赛音接过林可叮手里的小肠,摸了摸,“别说,确实像虫草。”
“都吃到肚子里了,还能是虫草吗?”巴图尔觉得野猪太暴殄天物了。
“野猪消化食物需要五六个小时,刚把虫草吃进去就断气的话,虫草也能保存完整。”吉雅赛音用蒙古刀划开小肠,果然在一坨绿色残渣里,看到几根黄棕色的冬虫夏草。
牧仁打来一盆水,吉雅赛音拣出虫草放进去,整整有十根,洗后擦干放到手帕上,在手电光的照射下,泛着一层柔柔的金光。
所有人围着看,充满了惊喜,没想到天上掉馅饼这种事,一而再再而三地砸他们头上。
吉雅赛音点了点林可叮的小鼻子,“就说我们小乖宝是福宝宝嘛。”
“都是金灿灿的功劳。”林可叮夸道,金灿灿欢快地叫唤两句。
折腾了一天,大伙都累了,沾到枕头就睡着了。
午夜时分,巴图尔起床守羊群,白天刚剪了毛的大羊,经不住蚊群的叮咬,挤在角落里咩咩叫,担心把家人吵醒,巴图尔找来一只破脸盆,点燃几块牛粪,铺上一层晒得半干的艾草。
没过会儿盆里就冒出浓浓的白烟,艾草味很浓,所到之处,大黄蚊惊飞,羊群终于安静下来。
巴图尔起夜,吉雅赛音就醒了,眯了小会儿睡不着,索性也起来了。
坐到矮木方桌前,借着洋油灯检查从野猪肠里得来的虫草,表层的膜皮有些破损,但并不影响药用价值,吉雅赛音用黄酒喷洗后,五根扎成一把,用微火烘干,这样可以存放更久。
和儿子儿媳妇商量过了,野猪肉拿去换购站卖了,虫草留着给小孙女补身体。
习惯在人怀里睡觉的林可叮,半夜没有摸到吉雅赛音,缓缓地睁开惺忪的睡眼,鼻子不通气地喊了声:“额木格~”
吉雅赛音立马放下手上的活儿,起身过去,将她抱起来哄道:“小乖宝做噩梦了吗?没事了,额木格在呢。”
“额木格在做什么?”林可叮小脸埋在吉雅赛音胸前。
“烘干虫草,”吉雅赛音抚着她细软的头发,“马上就好了,小乖宝先睡。”
“不要,我要陪着额木格。”林可叮捉住吉雅赛音一根手指,撒娇地晃晃,“好不好吗?”
“好。”吉雅赛音抱起林可叮,把她放到矮木方桌前,正好也有话跟她说,不说,心里总惦记。
林可叮趴在桌子上,侧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额木格,晚上大人们说悄悄话,虽然她没听到,但从他们表情,她也能猜到在说她的事情。
“额木格,怕我吗?”林可叮眼巴巴,“会不会觉得我是怪物?”
一听这话,吉雅赛音立马又将她抱起来,放到自己的腿上,表情严肃地告诉她:“额木格说了,小乖宝是福宝宝,不是怪物。”
“可是,我和其他小孩儿都不一样。”
“谁和谁都不一样,”吉雅赛音打断她的话,“你看你小哥和大哥,都是你阿布的儿子,他们一样吗?”
林可叮摇摇脑袋。
“这不就对了,小乖宝,”吉雅赛音将林可叮转过身,让她面对自己,眼神温柔又坚定地看着她,“你只要记住,我们是一家人,所有人心里都有你,哪怕你大哥,平时不冷不热,一听说你不见了,比谁都着急,偷偷抹眼泪呐。”
“小哥也很关心我,下午在白头山,可把他吓坏了。”林可叮上辈子被父母掏空的心,早就被这家里的每个人填得满满当当。
“所以啊,以后千万别说这种丧气话了,小乖宝不光是额木格的眼珠子,也是哥哥们和阿布额吉的心肝宝贝,我们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怕你?”吉雅赛音说。
林可叮重重点头,“我知道了,额木格。”
“还有那件事,一定要记住了,谁都不能说。”吉雅赛音郑重叮嘱。
“小哥和大哥也不能说吗?”
“不能,尤其是你小哥,他和你阿布一样,嘴巴大得很。”吉雅赛音面色凝重,小孙子不知轻重,万一说出去,她的小乖宝怎么办?
“我记住了,额木格,不要皱眉了,都不美了哦。”林可叮伸手抚摸吉雅赛音紧皱的眉头。
“好。”吉雅赛音失笑地摇头。
林可叮用小鼻子抵住吉雅赛音的鼻子,蹭蹭,“我最喜欢额木格了。”
“额木格也最喜欢小乖宝了,”吉雅赛音指着桌上的虫草,“额木格明天就给你煲猪肚虫草汤喝,流了那么多血,必须好好补一补。”
虽然受了伤可以不治而愈,但受伤的时候还是会疼啊。
一想到小孙女被那么大一头野猪啃了一口,吉雅赛音的心就抽抽地难受。
进入八月越发热了,守在火炉边做饭,简直就是一种煎熬,巴图尔却乐在其中,还不是因为有个贴心的小棉袄,又是给他开门通风,又是忙不停地给他擦汗,巴图尔乐得不拢嘴,做饭也越来劲儿了,把单衣袍子脱了,光着膀子哼着歌儿,手上的拉面扯到极限。
早上他们吃野菠菜炒猪肝盖面,野菠菜是蒙古高原特有的一种野菜,形似菠菜,口感更为细嫩。
野菠菜焯水后切成小段,放置一旁备用,泡过水的猪肝可以去腥,切成薄片和泡椒炝炒,最后倒入野菠菜,快速地翻炒两下,即可出锅。
这是一道快手菜,拼的就是速度,猪肝才能又嫩又滑。
出门放牧的老乡打吉雅赛音包前路过,一个接一个停下来张望,没过会儿已成规模,议论间都是羡慕:
“谁家一大早吃这么好?还要不要过日子了?”
“是不让我们过日子了,大夏天,家家户户吃素食,他们家天天吃大肉。”
“先是兔子,后是旱獭,这会儿好了,野猪都拖回来了,巴图尔说是他捡到的,咋可能嘛。”
“用脚趾头想都是那个狼孩,狼群养了她三年,时刻惦记着她呢,又是送肉又是送钱。”
……
酸溜完,再吸两口肉味,各回各家吃素挂面了。
盖面做好端上桌,林静秋也放牧回包,一进门,看到光着膀子的丈夫,正要说他在闺女前没个正经,巴图尔就笑咧咧地迎了上去,贴着她,展示自己的肱二头肌。
“媳妇,摸摸。”巴图尔冲她挑眉,英俊的眉眼,让人很难拒绝。
林静秋伸出手指,在他的肌肉上一戳,别说,质感真好,忍不住又戳了一下。
巴图尔夸张地一颤,笑得脸上的酒窝放大,“滴,来电了。”
林静秋彻彻底底地笑出来,真拿他没办法。
巴图尔低头,将脸凑到她面前,“你看,笑起来多好看,以后多笑笑嘛。”
林静秋看见自己在丈夫瞳孔里的倒影,微弯眉眼深了两分,推开他,“好了,先把衣服穿上。”
林可叮和格日乐在牧仁的监督下,洗完手回来,吉雅赛音让她先把桌上的麦乳精喝了。
林可叮有些不愿意,摸着自己的小肚肚商量,“喝完就不能吃阿布做的面面了,阿布做的面面最好吃!”
巴图尔被夸了,立马维护道:“麦乳精哪有我做的猪肝盖面有营养,额吉,先让小叮当吃面吧。”
“不行,不多吃点,怎么补回来?”吉雅赛音将林可叮抱过去,挨着她坐到饭桌前,柔声地哄道,“小乖宝,听话,就小半杯,喝了,我们再吃面面好不好?”
林可叮探头瞅了眼搪瓷缸,确实比平时喝的少很多,也就没再讨价还价,乖乖地就着额木格的手,咕噜咕噜地一口气,把麦乳精喝了个精光。
快点才行,不然面面坨了不好吃了。
小孙女虽然瘦小,但挺能吃,吉雅赛音对林可叮的饭量了如指掌,端来巴图尔盛好的面条,看到上面铺得厚厚的野菠菜猪肝,眉头一皱:“小乖宝还这么小,你放这么多泡椒干嘛?也不怕吃了闹肚子!”
巴图尔委屈,“这可怪不到我头上,是小叮当说想吃辣,非让我多放点泡椒。”
“嗯嗯嗯,对对对,是我自己想吃辣椒的,”林可叮眼珠子快钉在面碗里,口水也不停地往外流。
听到小孙女咽口水的声音,吉雅赛音生不起气来,宠溺地摸摸她的头,“你呀,就是个小馋猫,等会儿别辣哭了。”
“才不会呢,我都长大了。”林可叮接过吉雅赛音帮她拌好的面条,迫不及待地埋下头吸溜一口,泡椒味完美压制住猪肝的腥味,激发了野菠菜鲜香,每一根面条裹满了汤汁,酸酸辣辣,太开胃了。
好吃到根本停不下来了。
“辣不辣?”看到小嘴吃得红彤彤的林可叮,吉雅赛音让巴图尔给她倒一杯凉白开。
林可叮端起凉白开喝了一大口,嘴唇上的火辣感稍减一些,“不辣呀,斯……一点不辣哈……斯……”
成功把吉雅赛音他们逗笑。
“我也觉得不辣,斯哈……一点也不辣……斯哈……阿布,我也要喝水!”格日乐张大嘴呼唤巴图尔。
巴图尔起身给格日乐倒水,格日乐接过去,也没多想,就往嘴里灌,“啊啊啊……烫……热……痛痛……”
巴图尔一阵爆笑:“哈哈哈哈……让你扫兴……哈哈哈哈……”
林静秋给他一巴掌,幼稚!
“不是开水,只是热水,烫不伤人。”巴图尔解释,不过辣的时候喝热水嘴巴会疼得要命,“哈哈哈,不是说不辣吗?乖儿子,再喝口热水呗。”
格日乐张大嘴巴,感觉自己快喷火了,就在这时,一双细白的小手端着搪瓷缸递到他嘴边。
一口凉白开下肚,格日乐终于活过来了,感恩戴德地望向林可叮,就说嘛,他是妹妹亲生的。
打闹后,吉雅赛音说起正事:“昨天阿尔斯郎几个孩子也去了,晚上让两家过来一块吃个饭。”
巴图尔本来也有这个打算,虽说孩子们没出力,但重在参与,“早上去了趟供销社,买了几斤土豆,家里留了一扇排骨,两个炖来吃正好。”
说起供销社,巴图尔补一句:“对了,野猪肉一共卖了三百二十八块钱,买菜和大米花了六块钱,还剩三百二十二。”
巴图尔在林可叮眉心一点,“占了我们小叮当的光,家里的存款越来越多了,再不久就能成万元户了,额善第一个万元户!”
“就说小乖宝是福宝宝,”吉雅赛音再强调一遍,似乎在给林可叮洗脑似的,同时激励所有人,“不过三百离万元户还差得远,我们一家子都要努力才行,可不能全靠小乖宝一个人,多累得慌。”
林可叮心想,一点不累,把马蹄金一卖,万元户毛毛雨啦。
巴图尔扫了眼破旧的哈那墙,这天很快就要冷下来了,提议:“额吉,我和静秋商量过了,想再搭一个包。”
吉雅赛音同意道:“小乖宝回来了,你们俩不用再往外跑,确实需要另搭一个小包。”
“新包给您和小叮当住,我和静秋还住这边。”巴图尔说。
“哪有这个说法?”吉雅赛音瞥向调皮捣蛋的小孙子,一言难尽,“牧仁要去旗里上学,留下格日乐和你们住,多不方便。”
格日乐顶着个香肠嘴,一脸茫然,“为什么不方便?”
“不该问的别问。”吉雅赛音让他吃自己的面。
“不碍事,我们会想法子的。”在草原讨生活,每天都要下夜,这就意味并不是只有炕才叫做床。
他们夫妻俩想亲热,还担心没地方吗?
光是想想都觉得刺激。
吉雅赛音瞧儿子猥琐样,也就不再劝了,他们年轻人有自己想过的日子,而她老了,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可以单独陪陪小孙女,也算是安享晚年了。
吃完饭,吉雅赛音要去河边洗猪肚,不放心留林可叮和格日乐在家玩,便把兄妹俩一块叫去。
“等会儿太阳就烈了,去把草帽戴上。”吉雅赛音端着装有猪肚的大铁皮洗衣盆。
听到草帽,林可叮立马抬手摸头,只摸到自己的小揪揪,歪了下小脑袋瓜:“额木格,我的草帽呢?”
格日乐也摸摸头,惊呼道:“哎呀,我的草帽也不见了!”
吉雅赛音哭笑不得,提醒道:“草帽还没有戴,能摸到才有怪。”
“哈哈哈哈……妹妹小傻瓜!”格日乐点林可叮的小鼻子,“妹妹等我,我去拿帽子。”
然后,林可叮就听到格日乐在包里不停地呼唤草帽你在哪里呀?
草帽没回答他,是牧仁从哈拿墙上取下帽子给他,并把林可叮的紫水晶草帽带出来,帮她戴好。
吉雅赛音看他要出门,叮嘱道:“巴拉的小舅子不是来了吗?好生和人相处。”
“好。”牧仁应声完,捏了下林可叮的小脸蛋,往巴拉家走去。
少年身高腿长,在淡薄的晨光里,愈发挺拔有型,束在脑后的长发,发尾在微风中起伏,意气风发。
林可叮望着牧仁远去的背影,痴痴地捧着小脸发出感叹:“大哥哥好帅哦。”
“大哥这么帅,也不知道将来便宜哪家小姑娘,”格日乐人小鬼大地瞎叨叨,“小叮当,你想要什么样的嫂嫂呀?”
“都可以呀,”林可叮天真无邪,脆声回答,“只要大哥哥喜欢。”
“先不管大哥哥喜不喜欢,我想要阿茹娜那样的嫂嫂。”格日乐咽咽口水。
“阿茹娜姐姐吗?”林可叮不认识,抬头看向吉雅赛音。
吉雅赛音腾出手,拍格日乐的脑瓜子一下,“馋阿茹娜家里的小卖部直说,小算盘打到你大哥头上。”
格日乐捂住头,往旁边躲,“本来阿茹娜姐就喜欢大哥。”
“你都听谁说的?坏人名声,小心阿茹娜打你屁股!”吉雅赛音提醒小孙子。
阿茹娜和牧仁同岁,一块上学长大,没考上高中,接手了她妈的小卖部,家里条件不错,马上也要十七岁了,不少人上门提亲。
这节骨眼上,把有心上人的话传出去,毁了小姑娘的好姻缘,岂不是罪过大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阿茹娜那孩子确实不错,就是脾气火爆了些,跟大儿媳有得一比。
吉雅赛音对阿茹娜并无偏见,只是觉得和性情过于内敛的大孙子不太登对,一冷一热,两个极端,没有矛盾还好,一旦爆发,就是无法收拾的场面。
可谓一物将一物,就像大儿媳和大儿子。
牧仁更配有活力的小姑娘,可以温暖人心的那种。
想远了,牧仁还在读书,结婚的事儿为时尚早,她都让小孙子带偏了,吉雅赛音收回思绪。
“阿茹娜姐自己说的,又不是我说的。”格日乐嘟囔完,仔细想了想,又道,“怎么说呢?阿茹娜姐家有小卖部是好,就是喜欢动手打人,大哥把她娶回来,她会不会和额吉一块打我?”
想一想,屁股都疼,格日乐连忙摇头,决定道:“还是算了,我们另外给大哥找个媳妇吧。”
一路上,格日乐都在和林可叮讨论满都拉图到底哪家姐姐更适合他们大哥,到了河边,吉雅赛音让兄妹俩就在附近玩,千万别跑远了。
阿尔斯郎和阿古拉也陪他们额吉过来洗衣服,站在不远处和几个同龄的小男孩说着话。
阿尔斯郎第一个看到林可叮,立马跑了过来,“小叮当,我表哥来了,介绍你认识好不好?”
“好呀。”林可叮点点头,乖乖地跟着他往那边走。
格日乐追上去,牵住她的小手。
阿尔斯郎牵住林可叮另一只小手。
“这个就是你和阿尔斯郎天天挂在嘴边的狼孩妹妹啊?”站在阿古拉身边的小男孩,是几个里面年纪最大的一个,今年八岁,和多数草原小孩一样,手脸被蒙古高原强紫外线晒得发紫,眼睛发亮,一直上下地打量林可叮。
妹妹就妹妹,故意强调狼孩做什么,或许没有恶意,林可叮听着有点不舒服,将小脸转向一边。
阿尔斯郎大条惯了,没听出不对劲,炫耀地冲他挑眉,“我们小叮当可爱吧?漂亮吧?”
格日乐比阿尔斯郎更骄傲,立马接话宣誓主权:“我的妹妹,亲妹妹!”
“小叮当,他就是我和阿古拉的表哥,傲瑞。”阿尔斯郎介绍林可叮认识。
“你好。”林可叮礼貌地招呼道。
傲瑞不作回应,自顾地继续狼孩的话题,“听我额木格说,你让狼群叼回去,在山里住了三年,肯定会狼嚎,表演一个吧。”
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看来在家也受宠,而且宠坏了。
“傲瑞,你干嘛呀?”格日乐护犊子地挡在林可叮前面,“我妹妹又不是真的狼,凭什么要叫给你听?”
傲瑞从怀里掏出一颗大白兔奶糖,探头冲林可叮晃了晃,引诱道:“小叮当,想吃糖吗?叫一声,傲瑞哥哥就给你吃哦。”
“嗷嗷嗷——”
尾随林可叮过来的金灿灿,听到自己的小主人被欺负,龇着牙冲上来咬住傲瑞的裤腿。
傲瑞气急败坏,抬脚要踢它,金灿灿抢先一步跑开,傲瑞踢了个空,重心不稳,摔坐在地。
奶糖掉地上,金灿灿叼起就跑。
赔了夫人又折兵,傲瑞气得嗷嗷直叫。
惹得一众哄笑不已,格日乐更是指着他鼻子道:“不是想听狼嚎吗?我看你叫得就很像啊。”
“瘪犊子!”傲瑞边骂格日乐边捶打草地,眼眶都气红了。
格日乐冲他吐舌头,“疯犊子!”
然后拉着林可叮,叫上阿尔斯郎他们去别的地方玩。
留下傲瑞一个人坐在原地,恶狠狠地瞪向欢快地跟在林可叮屁股后面的金灿灿。
河边,吉雅赛音正在洗猪肚,身后突然响起一道热情的打招呼声。
“哎呦,这不亲家老姐姐吗?”一个宽脸小老太笑得极其谄媚,往吉雅赛音边上一蹲,接着扭头大声喊萨仁快过来。
萨仁心里不太愿意,又不好当这么多人驳了娘家额吉的面子,只好端着洗衣盆走了过去,道歉地冲吉雅赛音笑了笑。
吉雅赛音点点头,脚下挪了两步,给二儿媳腾出位置。
“谢谢额吉。”萨仁埋头继续洗衣服,其实吉雅赛音他们一来,她就看到了,之所以没主动打招呼,就怕她娘家额吉闹吉雅赛音。
当时高云不在河边,去周边转悠了,一回来还是让她发现了。
高云直勾勾地盯着吉雅赛音手里的猪肚,夸张地啧啧两声,“亲家老姐姐好福气,大热天还有肉吃,听说巴图尔拉回来的那头野猪有三百多斤呐!”
吉雅赛音岔开话题:“亲家什么时候过来的?”
萨仁帮答:“今天一早。”
小老太的心思,她最清楚不过了,嘴上说不放心她的弟弟,恩和,实际上就是听说了巴图尔打到一头大野猪,才马不停蹄赶过来想要分一口。
高云笑呵呵地补充道:“这不也好久没见到阿尔斯郎和阿古拉了吗?想他们得紧,就过来看看了。”
吉雅赛音瞄她一眼,一副你看我信不信的表情。
二儿媳娘家额吉的德行,她又不是不知道,特别的重男轻女,为了让大儿子说门好亲事,一直拖到老二萨仁出嫁拿到彩礼钱。
可以说是用卖女儿的钱给自己大儿子找了个媳妇。
萨仁从小在家就不受重视,吃不饱穿不暖,嫁给巴拉后,养了三年才怀上孩子。
这也是傲瑞要比阿尔斯郎和阿古拉大两岁的原因。